第十三章 风尘女甘为情郎死-孽生缘

第十三章风尘女甘为情郎死

小白脸儿和李豪森出了宝庆里胡同口,没走几步便遇见两辆专拉夜座的洋车,小白脸儿忙喊道:

“胶皮!”

天津人称洋车为“胶皮”,这或许是因为这种车的轱辘上安有橡胶轮胎的缘故吧。

“先生,上哪儿?”一个车夫把车拉到小白脸儿面前问道。

“英国地四十三号路。”小白脸儿说。

“二位是上蓝扇子找乐子去吧?”另一个车夫笑道。

“跑稳着点儿!”小白脸儿给每个车夫一块钱说,“这是车钱,甭找了。”

“谢您啦!”一个车夫接过洋钱,笑了。

“您啦就擎好儿吧!”另一个车夫往手心上啐口唾沫,抄起车把,跑了个一溜烟儿。

这些拉夜座的车夫,几乎都是给租界地暗娼拉皮条的“跑合”人。

那年头,天津英租界表面上不许开妓院,甚至连戏院也不许开业,只有几家电影院。实际上这里卖淫者大有人在,只是都转入地下,成为暗娼。因为暗娼不公开挂牌,只在门首安鸡心形的大白电灯泡子,上写明号数作为标记。还有不少暗娼连标记都没有,嫖客只有通过拉皮条“跑合”的介绍才能找到这些暗娼。于是,许多洋车夫和三轮车夫均成了拉皮条“跑合”的人。租界的巡捕和警察也有充当“跑合”的,他们给暗娼拉“生意”后不但可以从中取利,还可以在这些娼妓身上满足肉欲。

两个车夫把小白脸儿和李豪森拉到英租界四十三号路的一座楼房大门前。只见这座三层小楼所有窗户灯火通明。当李豪森和小白脸儿走进一楼大厅时,一个穿着花连衣裙的金发碧眼的白俄老妇忙迎上来说着流利的汉语:

“李先生!白先生!二位里面请!”白俄老妇又喊道,“姑娘们,见客啦!”

瞬间,从一间屋子里出来十几个外籍妓女,她们每人身上只披一件薄纱,几乎是裸体。其中还有两个“混血儿”,生得十分漂亮。

“秀英!”小白脸儿拉着一个混血儿的手叫道。

“占红!”李豪森十分放肆地把另一个混血儿揽在怀里说,“陪我跳舞去!”

“光跳舞?”叫占红的混血儿向李豪森飞个媚眼儿说,“你不想跟我睡觉?”

“我是说上二号舞厅跳舞去。”李豪森色迷迷地看着占红说,“那多刺激呀!”

“你们这些男人呀,一个比一个下作!”占红搂着李豪森的脖子说。

“咱也上二号舞厅跳舞去!”小白脸儿搂着混血儿秀英随在李豪森和占红后边,向里边走去。当他们走到另一道门前时,从门里又出来一个白俄老妇,两眼盯着小白脸儿和李豪森不说话。

“今儿个我做东。”小白脸儿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银票塞到白俄老妇手中说,“拿着。”

白俄老妇迅速地看了银票一眼,立刻眉开眼笑地说:

“多谢!多谢!里边请!”

进了这道门后,又过了一道像电影院入口处挂的那种幔帐围起来的过道,里边便是二号舞厅。

“请吧!”占红用手解开脖子上的一个纽扣,她身上披的薄纱立刻落在地上,一丝不挂的她又开始为李豪森解衣扣脱衣服。

原来,这二号舞厅是跳裸体舞的地方。一对对裸男裸女疯狂地扭着、跳着,做着各种下流动作。没有乐队,放唱片伴奏,每放一面唱片约三分钟,算一场,乐声一停,那个白俄老妇便收费,每个嫖客收银洋五元。当然,白俄老妇不再向李豪森和小白脸儿收钱,因为,小白脸儿刚才给她的那张银票的面额是五百元。

忽然,二号舞厅的灯光全部熄灭,接着是一阵骚动……

李珠一直等到午夜十二点钟,小白脸儿还没露面儿,她心里很不是滋味,赌气跑到前院大厅去打电话——她要报复小白脸儿——找她最喜欢的另一个更年轻更俊的小白脸儿。

打通电话后,李珠出了前院大厅,向大门道走去。

“内掌柜,您啦还没歇着呀?”站院子伙计崔连田刚刚送走最后一个打茶围的嫖客,将大门关好,顶上足有碗口粗的门闩后要回前院账房守夜,他见李珠又向大门口走去,有点儿纳闷儿。

“连田,你还得受点儿累。”李珠一拽崔连田,几乎把他揽在自己怀里,探头凑近他耳边低声说,“我给梁君霞打电话了,他说话就到。”

“知道了,内掌柜,我这就开大门去。”崔连田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了李珠一眼说,“我上大门口迎梁君霞去。等他来了我领他上您屋。”

“咱俩都上大门口迎他去吧。”李珠说,“等他来了,我跟他上后院文玉屋去……”

“内掌柜,您啦是怕二掌柜回来吧?”崔连田试探着说,

“其实,二掌柜准是领着那两个新买来的姑娘找地方乐去啦,今儿个回不来了。”

“这个没良心的!”李珠咬牙切齿地骂道,“老娘这可真是傻老婆等汉子,等了他半宿,他领俩窑姐儿乐去了。许他不仁就许我不义!他跟窑姐儿玩,我也找野汉子乐!”

“内掌柜,您啦多余生这份闲气。”崔连田劝道,“这几条街有二十多家妓院,哪家妓院的老板不玩院里的姑娘呀……”

忽然,大门道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

“来了!来了!”李珠边喊边向大门道跑去。

“内掌柜,我下大门闩吧!”崔连田大声说,“您啦搬不动,太沉。”

当崔连田搬下大门闩,李珠吃力地拉开两扇大门时,门槛外是一老一小。老的看上去有五十岁上下,五短身材,脑袋剃得又光又亮,一脸皱纹,饱经沧桑的样子,他背负着一个面如敷粉的少年。这少年的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五官端正,面部线条生动,鼻梁挺直而且高,睫毛很长,皮肤白皙,嘴唇边长着一层丝绒般的汗毛,又黑又长的头发是自来卷,一口整齐的白牙衬托出粉红的嘴唇,周正的下颏儿显得十分俏皮,有点往上翘的嘴角显得十分自然,恰到好处,腮上有一对深深的酒窝儿,白里泛着亮光的太阳穴比少女更加妩媚。而他那一双搂着老者脖子的手也显得高贵、细嫩,连女人见了都想亲吻一下。

他忽闪着大眼睛,看了站在门内的李珠一眼,微笑着问道:

“听说黛玉姑娘回来了?她没事吧?”

“你的耳朵还挺长!”李珠的俊脸上掠过一丝醋意说,“你不是惦记着她吗?我领你上她屋里去。”

“还是我背他去吧!”背负少年的老者看着李珠说,“你在前边领道儿吧。”

“我们院儿里是方砖铺地,不硌脚。”崔连田说,“好走。”

“别废话了!”老者不容分说,背着少年迈进大门槛儿说,“你们谁在前边领道儿?”

“您跟我走吧。”李珠边往院里走边对崔连田说,“连田,把大门上好了。回头你上后院儿领老梁头到前院客厅睡去。”

“您啦放心。我安置吧。”崔连田说。

当李珠领着背负少年的老头子进了后院,来到东厢房门口时,刚要推门,门却自动开了,门内站着一脸春色的黛玉。

“黛玉!你没事吧?”少年激动地叫了一声,忽然从老头子背上出溜到地上,当他的两脚沾地时,咯噔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只见他两眼放光,向黛玉扑过去。

“霞哥——真是你呀!”黛玉也扑向少年,与少年拥抱在一起,颤声说,“看你急的!我没事儿!”

“我今儿个右眼皮一个劲儿跳,知道要出事儿!”少年把黛玉紧紧地揽在怀里,几乎与她脸贴脸地说,“果不其然,我睡醒晌午觉,梁师父告诉我说你让一帮子混混儿抢走了!差点儿没急死我!”

“霞哥,我没事。”黛玉不错眼珠地盯着少年的脸,动情地说,“那帮混混儿没怎么我。我妈怕他们欺负我,替我陪他们每人睡了一回。有个挑头的混混儿还不知足,刚要对我犯坏,吕大哥带一队捕快救我去了。吕大哥咔嚓一刀,把那个对我不怀好意的混混儿砍死了。可吓人了,血从腔子里喷出来,溅了一地……”

“吕大哥?”少年的眼里闪着问号,“你的熟客?”

“是董状元的徒孙。”黛玉说,“董状元让我叫他大哥,是个热心人儿。”

“黛玉,我可想你了!”少年拥着黛玉说,“咱俩上里屋说会儿话去。”

站在一旁的李珠见黛玉和少年卿卿我我,旁若无人,脸上的表情是既羡慕又嫉妒,但她没发作,因为她不敢得罪少年。

当少年与黛玉向里间卧室走时,由于激动,一脚踩空了,随着咯噔一声,他的右脚脖子崴了一下,疼得他“哎呀——”一声。

“霞哥——你怎么啦?”黛玉忙搀住少年,见他疼得龇牙咧嘴,右脚不敢沾地,忙蹲下身子,伸出纤纤玉手,要替他揉右脚腕。

“别碰我的脚!”少年大喝一声,猛地推了黛玉一下,把她推了个屁股墩儿。少年又歇斯底里地发作道,“谁碰我脚,我跟他拼命!”

人们都愣了,你看着我,我看看你。

“霞……哥……你……怎么……啦?”黛玉蹲在那里,她脸色变得煞白,话也说不利落了,一双大眼睛在少年脸上瞟来瞟去。

“黛玉——快起来!”少年一把拽起黛玉,缓和语气说,“你怎么不长记性呀?我的脚练跷功受过伤,就怕人碰。往后你可得记住了,千万别碰我的脚。”

“是啊!”刚才背负少年的老头子也大声说,“他的两只脚是伤脚!你们谁也不许碰他的脚!”

“霞哥,都赖我!”黛玉一指少年的脚说,“你脚上有伤,还穿木底鞋?多硬呀!再说,也不跟脚呀!”

“你管得着吗?”少年又翻了脸,瞪着黛玉说,“我穿花盆儿木底鞋走道儿是为了练跷功。我不苦练功夫,吃什么呀?我可不像你!你跟男人调情、跟男人睡觉就能挣钱,我得登台唱戏。”

“霞哥……我说错了……你别生气……”黛玉见少年气得变颜变色的,忙低头认错。

“你们哪知道呀!”背负少年的老头子又说,“君霞平常走道儿也穿花盆儿木底鞋,是我的主意,为的是让他练出一手绝活来。今年正月,他在中国大戏院唱《红梅阁》扮李惠娘,他踩跷走‘魂步’,甭管是‘蹉步’、‘碎步’、‘赶步’,还是走‘花梆子’,都像走平地似的。他穿着花盆儿木底鞋还用了‘矮子分水’、‘乌龙绞柱’、‘倒扎虎’、‘窜椅子’、‘抢背’、‘吊毛’各种招式,台底下好几千人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一出《红梅阁》,他连唱俩月,场场爆满,戏迷们十有八九是冲他的跷功去的……”

“知道什么叫魂步吗?”少年瞪了黛玉一眼说,“就是李惠娘被奸臣杀死后,她的冤魂于夜间与美貌书生裴禹相会,边唱边舞的那一场。”少年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唱起来:

西楼上夜吟诗颇有清兴,

莫非是相府中怨鬼冤魂。

霎时间想起了断桥情景,

果是那少年人西楼高吟。

急忙忙转身形飘然前进,

无奈何下阶石销声匿影,

青龙剑难斩我一段柔情!

……

他一边唱一边穿着花盆儿木底鞋——木底中间有二寸高的木柱接触地面的特制鞋——踩跷走“魂步”,只见他走起来后膝盖紧挨着,步子小而匀,两脚轻起轻落,用腰部的劲儿带动双肩。两手很自然地前后摆动,双肩很平,上身不晃,眼睛平视,脚掌吃力,像随风漂浮的幽灵似地转了几圈儿,身子好像没沾地似地嗖地一个吊毛儿,稳稳当当落地后,又走“磋步”唱道:

紫薇花前萤火闪,

合欢树下虫声喧。

上楼来步履轻且慢,

扯破窗纸暗窥看──

果然是湖上那美少年。

……

少年的婉转唱腔和飘忽迷离的“魂步”,把李惠娘柔肠寸断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人们不约而同地喝彩叫好,而声音最大的是站院子伙计崔连田,他一脸兴奋的样子,对少年挑起拇指赞道:

“梁老板!您啦刚才走的这场‘魂步’,太绝了!我敢说,在中国大戏院也看不上这么好的玩艺儿!”

“连田,你领老梁头上前院客厅歇着去吧。”李珠一指背负少年的老头子对站院子伙计崔连田说。

“内掌柜,您放心吧。”崔连田一拽老头子衣袖说,“老梁头,您啦跟我走。”

“君霞!”老头子随崔连田迈出东厢房门槛儿,又回头喊道,“明儿个早晨可别忘了练功!听见没有?”

“师父,我忘不了。”少年大声回答。

“霞哥——咱上里屋歇会儿去吧。”黛玉忽闪着大眼睛,小声对少年说。

“你气了我半天,这会儿我见了你脑瓜仁儿疼!”少年没好气地推开黛玉,朝李珠招手说,“刚才你给我打电话,把我叫来,还等什么呀?”

“哎——”李珠不由得大喜,忙过来拉住少年的手说,“君霞,是上我屋里去还是……”

“就在这里吧!”少年说,“里屋卧室不是挺好吗!”

“行,行,行!听你的!”李珠一溜儿小跑,进了里间卧室。

少年穿着花盆儿木底鞋向里屋走去,脚下发出咯噔、咯噔的脆响。在少年临进里屋前,又回头瞪了黛玉一眼,低声说:

“看你长记性不长!”

黛玉看着少年的背影,嘴唇翕动着,没出声音,两行眼泪却流下来。

少年叫梁君霞,是侯家后紫霞戏班的台柱子,既能唱旦角,又能唱小生。紫霞戏班过去是相公堂子——男妓接客的妓院,天津人称这种妓院为“兔子窝”。相公堂子的男妓们均唇红齿白,说话细声细气,他们还真生得婀娜多姿,抹上胭脂花粉,穿上女人衣裳,艳丽得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比女人还媚。因为女人本身就是女性,而男妓必须抓住女性最突出的特点,故意做出让男人想人非非的媚态来。

自从苏州、扬州妓女北上做生意,在京津等地开起清吟小班、坐排班后,相公堂子开始走下坡路,他们的生意被高级妓院的苏、扬美女夺去了。为此,紫霞戏班慢慢转行,渐渐以登台献艺为主要业务。

但是,梁君霞却不然,他还要做一些舞台下的“业务”──陪那些倾慕他俊美相貌和高超演唱艺术的女人过夜。

而在这些女人中,妓女占绝大多数,其中自然也包括李珠和黛玉了。

李珠是迎春院妓院的内掌柜,但在感情生活上感到十分空虚、无所寄托,迎春院的一个镇江籍跟妈为她指点迷津,使她得以“柳暗花明又一村”。

事情正是从梁君霞身上引起的。当那位镇江籍跟妈——名义上照顾姑娘实际上监视姑娘的老女人——张妈到迎春院妓院后不久,李珠就发现这位张妈与紫霞戏班名角儿梁君霞有染。

梁君霞受雇到迎春院教姑娘们唱戏,他隔五天到迎春院授徒一次,必与张妈在后院东厢房文玉接客的屋里苟合一番。后来,被李珠抓了“双儿”──将赤条条在床上苟合的张妈和梁君霞当场抓住。

“你们这是干嘛呀?”李珠指着张妈质问道,“你这是诚心拆我的台!迎春院是有规矩的地方,连姑娘接打茶围的客人时都不许偷活,你们大白天儿的干的这种事,这怎么说?”

“怎么着?内掌柜。”张妈大言不惭地说,“跟你挑明了说吧,我这次来天津,就是来玩包头的,我还要玩遍北京的包头……”

“玩包头?”李珠直纳闷儿。

“就是玩他们唱戏的。”张妈一指光着身子躺在她身边的梁君霞说,“唱旦角的戏子上台得贴片子、勒网子、上头面就叫包头。内掌柜,你说句不亏心的话,像他这么俊的包头,你这辈子见过几个?你敢说不喜欢他?”

“我……”李珠早就对近在咫尺的紫霞戏班名角儿梁君霞想入非非了,因为这个既能唱旦角儿又能唱小生的戏子太俊了,比画儿上的张君瑞、贾宝玉还俊俏。此时此刻,经张妈用话一挑逗,李珠的欲火难耐,心里像有几只小兔似的躁动起来,她终于控制不住,冲到床边,搂住梁君霞的脖子说,“求求你……快……快跟我……好……”

“拿来!”梁君霞冷酷地推开李珠,一张手说,“先拿钱!”

“拿钱?”李珠大感诧异,“拿多少?”

“五十块大洋。”梁君霞伸出一个巴掌晃了晃。

“啊……”李珠欲火难耐,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全身像发疟子似的直哆嗦,样子十分吓人。

“我多给你五十块钱,你先跟她好一回吧。”张妈从挂在床栏杆上的衣服兜儿里掏出一张银票塞给梁君霞,然后知趣地出了卧室。

足足过了一个钟头,当李珠带着满足的微笑出了卧室后,张妈又进去了。

当天晚上,李珠把张妈叫到账房,先塞给老太太五十块钱,然后盯着老太太问道:

“您到底是什么人?您到天津来干什么?”

“审案子呀?内掌柜!”张妈笑道,“我呀,跟你是同行!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上北方来,就是为了玩包头!”

“我看你不像是出来当跟妈挣钱养家的……”

“没错,我手头有钱。”张妈娓娓道来,说出她那离奇的身世。

原来,张妈是丹徒县知事的正房夫人张连氏。她下嫁丹徒县知事后不久,这位知事大人又一连娶了三房小妾。

光绪十年,张知事携眷到镇江公干,他安顿好妻妾后便与几个同僚出入妓院,寻欢作乐。后来发展到干脆住在妓院,数日不归的地步。

张连氏听说丈夫在外边寻花问柳,待丈夫回家时便苦苦相劝。无奈张知事根本听不进去,张连氏便将丈夫的品行告诉丈夫的三个小妾,待张知事再回家时,妻妾四人同劝丈夫,苦劝不听则大打出手。

这一来,张知事的足迹更不入家门一步了。

也是活该出事,张家的邻居中有个开暗门子的老鸨,她善于引诱良家妇女到她那里去卖淫。当这个老鸨一见张连氏的姿容后,立刻断定这位知事夫人会成为一棵摇钱树。她先到张家串门儿,又请张连氏到暗门子去“散心”。

张连氏不知老鸨家是开暗门子的,当她无意中在老鸨家见到年轻男女随意轻狂卿卿我我时,不禁春心躁动。老鸨再鼓动如簧之舌,很快将她诱入卖淫的魔窟之中,并为她取花名兰芳。从此,她暮往而朝归,在老鸨的暗门子很快红起来,艳名大噪,连扬州的嫖客也来镇江以争睹她的芳容为快。

渐渐地连张知事也知道名妓兰芳的艳各,当然,这位知事大人绝不会料到兰芳竟是他的正房夫人。

五月端阳节,张知事应扬州朋友之邀,过江到扬州瘦西湖花船上吃花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知事心血来潮,要伙计招妓女来陪酒。有个朋友告诉他:

“镇江名妓兰芳也在瘦西湖的一条花船上。”

“是吗?”张知事大喜,吩咐道,“快把她招来!”

伙计奉知事大人命,忙乘一只小船赶到码头,见一条花船正在靠岸,忙大喊道:

“兰芳姑娘可在船上?”

“谁呀,在这儿大喊大叫的!”从靠岸的花船上扭下来一位美女,大声喝道。

“兰芳姑娘,我们大人请您去陪酒!”小船上伙计说,“您快上船吧!”

伙计把小船靠上码头,朝兰芳招手。

“你家老爷是哪一位?”兰芳问道。

“快上船吧!”伙计催促道,“到那儿不就知道了吗?”

“你们老爷多大年纪啦?”兰芳又问。原来,兰芳——知事夫人,她出来陪客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满足淫乐,所以,她专陪那些年轻英俊的客人。既陪酒,也陪睡。

“我们老爷是有把年纪了,可陪他吃酒的全是扬州有名的文人骚客,又年轻又漂亮。”伙计已猜透兰芳心意,故迎合她说。

“是吗?那就去吧。”兰芳很高兴地上了小船。

瘦西湖的美景如画,兰芳无心观景,只想尽快见到那些年轻英俊的文人骚客。

当坐在小船上的兰芳远远地望见一艘华丽的花船时,从花船上传来大声吟诗的声音:

出山云与在山泉,难得名流聚一筵。

卖醉时倾丁市酒,招凉同泛百花船。

花天月地心犹佛,豪竹哀丝曲亦仙。

从此舞衫歌扇底,众人皆说竹林贤。

兰芳一听,心头不由得一动。一是她也是书香门第出身,颇通文墨,被诗的意境所感染;二是她一听声音,便知吟诗者是个年轻男子。

当小船靠近花船时,刚才吟诗的年轻男子又大声吟起来:

我辈风流非浪夸,黄金不惜买琵琶。

吟来鹤群千声啼,绘就湖边一岸花。

尽有笑语供酒兴,更无尘翳入窗纱。

与君同乐千樽醉,须记端阳五月花。

花船上的年轻人吟诗声抑扬顿挫,十分动听。

小船上的兰芳都听呆了,不由得叹道:“好诗!”

当小船徐徐靠上花船时,她一眼便看见站在桌旁手拿诗笺的吟诗青年,不由得大声道,“妙极!妙极!诗好!人更好!”

就在兰芳跳上花船,向吟诗青年扑去时,却激怒了席面上的一个人——张知事。他万万没想到,在镇江、扬州艳名远播的名妓兰芳,竟然是他的夫人,顿时,他犹如五雷轰顶,十分尴尬,厉声喝道:

“贱妇!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住口!”兰芳急中生智,冲过去揪住张知事的衣领,左右开弓抽了两个耳光,怒道,“这里是饭庄,我为什么不能来?你一天到晚沉溺勾栏,连老婆都不要了。我到处找你,才访得你今天在此与荡妇行乐。走!咱们上公堂论理去,看知府老爷不问你个在官挟妓、弃置糟糠之罪才怪!”

张知事一听,汗如雨下,众宾客也目瞪口呆,谁也没料到名妓兰芳竟是知事大人的夫人。众人忙上前劝架。

张知事狼狈而逃。

写局票招兰芳的客人埋怨知事夫人:

“你太胡闹了!”

“我不先发制人,就会被他抓住短处。”兰芳边说边若无其事地入座,为众人侑酒,轻歌一曲,从容而去。

事后,张知事还是把夫人休回娘家。从此,张连氏不再嫁人,而是心安理得地在妓院里当起自混妓女来。由于她能诗善画,又到上海的一家长三堂子从妓。

长三堂子是由上海早期妓院“书寓”演变而来的,书寓有严格的规定,其娼妓须经名师指点,学会吹、拉、弹、唱及诗、词、歌、赋方可挂牌接客。后来条件降低,但至少也须能唱几本传奇方可接客。

到光绪初年,书寓从上海老城向外国租界迁移,从妓人员大增,收费划为统一市价,即陪酒三元,留客住局夜度资还是三元,故人称“常三”,其妓女们沿书寓叫法,被称为“先生”。

兰芳成为长三堂子的“先生”后,她将卖身钱几乎全给了一个戏班的“扇子小生”。没想到这个戏子对兰芳并无真情,讨够她的便宜后一走了之,伤透了她的心。后来,她和小姐妹学聪明了,不太倾心于舞台上的“扇子小生”了,更不买阔少爷的账,而是趴在楼窗上寻找流动的小白脸儿——马车夫。

民国初年,上海街头马车刚刚盛行,马车夫都是五官端正、油头粉面、体格健壮的年轻小伙子,他们成了长三堂子名妓的追逐对象。

兰芳和她的姐妹们从楼窗上看见有路过的漂亮马车夫时,便以桶炮台纸烟桶塞上若干钞票从楼窗扔向马路,正在马路上行驶的马车车夫接住纸烟和钞票,抬头与妓女四目相顾,就会成就一段姻缘。

兰芳在步入而立之年后的从妓收入,大部分都倒贴给马车夫了。

可是随着马车普及,马车夫骤增,其中容貌姣好者却寥若晨星了。于是,长三堂子的“先生”们又将视线转向唱京剧演文明戏的名角及电影明星。

而北京是京剧的发祥地,南方的一些手头有积蓄的妓女便北上猎艳,张妈便是其中之一,只是她还不敢贸然进京,先来到天津,在侯家后迎春院妓院当了跟妈,站住脚跟。她很幸运,很快便奇迹般地用金钱打开了定期到迎春院授徒的梁君霞的心扉。

当张妈讲完她的身世和到天津来的目的后,李珠十分平静,因为,她很理解张妈的心情和做法,她也是个为了情意而舍弃一切的女人。

当年,她在长春迎春楼挂牌从妓前,自己跑到哈尔滨,主动向小白脸儿献出自己的贞操,没收小白脸儿一分钱。当她收到为她“点大蜡烛”的常兴旺给她的第一笔卖身钱后,又去了哈尔滨,用她的第一笔卖身钱救出身陷囹圄的小白脸儿。

自从张妈给李珠“开窍”以后,梁君霞再到迎春院授徒时,便能得到一百块大洋——他要分别与张妈、李珠苟合,两个女人均要给她五十块大洋。

但是,他并不喜欢这两个女人,只是敷衍她们,为赚钱而已。他真正喜欢的是黛玉。黛玉也喜欢梁君霞。

黛玉是被小白脸儿从灾区买来的,送到上海苏州老鸨开的台基被调教几年后,又被小白脸儿接回天津,以青倌身份接客四年。在正式以浑倌身份接客之前,她被小白脸儿夺去贞操。

在小白脸儿霸占她的那十几天里,她确实被年轻英俊的小白脸儿迷住了。

但小白脸儿很快抛弃了她。于是,她又成了老板李豪森的泄欲工具,不久又遭抛弃。

她的心伤透了。这时,她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出现了,就是梁君霞,她把全部感情都献给了梁君霞,甚至连一些阔嫖客暗地里给她的私房钱和一些较值钱的金银首饰,她也如数交给了梁君霞。

今天,梁君霞对她发了脾气,为了气她,他居然当着她的面儿与李珠到里间卧室去苟合。她当然伤心。

因为卧室被李珠和梁君霞占用,她只好蜷曲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

由于老想着梁君霞,特别是当她听到从卧室传出的动静时,她心里便隐隐作痛。一直到后半夜,她才朦胧入睡。

她做了一个噩梦——在她与梁君霞亲热时,来了一帮混混儿,把她从梁君霞怀里抢走。混混儿们还对梁君霞拳打脚踢下黑手。她急得大喊起来:“君霞——君霞——”

她在沙发上扭动着,呼唤着,就在她从沙发上要滚到地上的一刹那,被一个人抱住了。

“黛玉!醒醒!”抱住黛玉的是梁君霞,他见黛玉在他怀里还扬着手臂呼唤他的名字,一激动,紧紧搂住她狂吻起来。

“啊——”黛玉终于从噩梦中醒过来,当她发现自己被一个男人搂住亲吻时,本能地挣扎着,“放开我……放开……”

“黛玉!是我!”梁君霞大声说着,并捧着黛玉的头,面对面地看着她,两眼闪出兴奋的光。

“君霞!是你?”黛玉看清了搂着她的原来是梁君霞,她一头扎进他怀里,喃喃地说,“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做梦?”梁君霞认真地问道,“你刚才做嘛噩梦啦?差点儿从沙发上骨碌下来,还喊我名字。”

“我梦见一大群混混儿把我从你怀里抢走了。他们还打你踢你!可狠了!”

“谁也别想把你从我怀里抢走!”梁君霞又将黛玉揽在自己怀里说,“黛玉,我打心里喜欢你!真的!”

“那你昨儿个晚上为什么跟我妈……”黛玉的话没说完嘴唇被梁君霞滚热的唇吮吸着,过了很长时间,梁君霞的唇才从她的唇上移开,她忽闪着大眼睛看着他的俊眼。

有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种说法是不公平的。自清末民初,在北方的有权有钱阶层,流行着玩弄男妓的风气,“相公堂子”林立,被玩弄的对象大多数是唱红了的戏子。他们在台上唱戏是表演,在台下被有钱有权者玩弄时还要表演,一天到晚均是虚情假意。久而久之,自然无情义而言了。而婊子则是公开的商品,只能充当有权有钱人的泄欲工具,她们被玩弄时,听到的全是骗人的甜言蜜语,她们也只好以虚情假意奉陪。久而久之,也变得麻木不仁了,无真情可言了。

而梁君霞对黛玉却是一片真情,黛玉对梁君霞更是实心实意地相爱。这在当时是很难得的。

“昨儿个晚上你生气啦?”梁君霞轻声问道。

“没……”黛玉轻轻摇头,嗫嚅着,“我不敢生你的气。我怕……”

“怕嘛?”

“怕你往后不理我了。”

“这回长记性了吗?”

“往后我不碰你脚了。”

“又提我脚!”梁君霞勃然变色。

“我……”黛玉大惊,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一脸惊恐的神色。

“记住!”梁君霞将火气压下去,像哄小妹妹似地说,“往后不许动我的脚,说话也不许提我的脚。这么说吧,在我面前不许说出‘脚’这个字眼儿来。听见了吗?”

“嗯。”黛玉重重地点点头,“我记住了!”

“黛玉,昨儿个晚上,我让你受委屈了。现在我向你赔不是。”

“霞哥,搂紧我……”黛玉梦呓般地说。

“我要你!”梁君霞也冲动了起来。

……

与梁君霞缱绻了半宿的李珠被敲门声惊醒,她伸手往旁边摸了一下,什么也没摸到,睁眼一看,旁边的被窝儿胡乱地摊在那里,绣花枕头上只有一个十分精致的内画鼻烟壶。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君霞——”

没人应声。又传来外屋的敲门声。李珠眉头一皱,一掀被卧,刚要往地上跳,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没穿衣裳,一丝不挂,那道白光是她洁白如玉的身子造成的错觉。她忙穿上内衣,又穿裤褂,穿鞋下地。

当李珠推开卧室门时,立刻被外屋的情景激怒了,大声喊道:

“太放肆啦!这像个啥样子呀!”

外屋长沙发上,是一对裸男裸女,紧紧地搂在一起。

李珠的喊声惊动了沙发上的人,那男子睁眼一看时,立刻怒喝一声:

“不许开门!”

原来,暴怒的李珠已经走到外屋门口,正要拉门上的铁插销。

“你们也太不像话啦!”李珠回头瞪着已经惊醒,正惊慌地看着她的黛玉说,“你太不知道羞臊啦!”

“你知道羞臊呀?”梁君霞瞪着李珠说,“昨儿个夜里,你还不如她呐!就跟给你多大脸似的!”边穿衣裳边说,“你再跟黛玉过不去,我就永远不答理你!可别后悔!你!”

梁君霞后面的话管事儿。李珠可不想轻易失去面前这个十分英俊的包头。她只好忍气吞声地朝沙发上的两个人说:

“是我不对,我给二位赔不是了。”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

梁君霞大声喊道:

“是梁师父吧?我这就出去!”

李珠见梁君霞还在瞪她,忙知趣地向卧室走去。

黛玉急忙穿衣服,当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到梁君霞脚上时,不由得一愣。

原来,没穿衣服的梁君霞的两只脚上却穿着又长又厚紧紧箍在腿上的布袜子,脚上还穿着那双花盆儿木底鞋。

“不麻利儿穿衣裳,瞎踅摸嘛呢?”梁君霞喝道。

“哎。”黛玉忙把目光从梁君霞脚上移开,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坐在沙发上穿鞋。

梁君霞一下地,花盆儿木底鞋发出咯噔声,他下意识地又看了黛玉一眼,见黛玉好像根本没在意他脚上的花盆儿木底鞋似的,这才放轻脚步,过去开门。

门开处,门槛儿外边站着满脸怒气的老梁头。

“师父,我练功。”梁君霞看了师父一眼,怯生生地说。

“又足足折腾了一宿!是不是?”老梁头看了屋内的黛玉一眼说,“你得留神身子骨!掏空了身子,怎么上台走魂步呀?你!”

“知道了。师父。”梁君霞自知理亏,嗫嚅着。

李珠闻声从里间卧室走出来,大声说:

“老梁头,我一猜就知道是您敲门。”

“啊!”老梁头一见李珠,气更大了,指着梁君霞说,“不要命啦!你!昨儿个晚上你一接电话,我就知道你又要上盘丝洞……”

“别骂人不带脏字儿呀!”李珠对老梁头吼道,“谁是盘丝洞的女妖精呀?”

“你!”梁君霞一指李珠说,“我师父说我,是为我好。你瞎掺和什么呀?不挨骂难受呀?”

“得,得,得!”李珠忙自我解嘲道,“我今儿个没做好梦老碰钉子!”

“你呀,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梁君霞为了给师父出气,冷笑着对李珠说,“天生的贱骨头!还盘丝洞的女妖精呐!你也配!充其量,你也就是条母狗!”

“得,得!我走,我走!还不行吗?”李珠扭头出外屋门,一溜儿小跑,进了通往前边院子的过道。

“还不快练功!”老梁头喝道。

“师父,这儿没凳子呀。”梁君霞说,“怎么练呀?”

“没凳子,使它练!”老梁头一指院墙旮旯儿的木梯子说,“快搬去呀!”

“哎。”梁君霞边答应边走到墙旮旯儿,用力搬起梯子,走过来,看着师父。

“给我。”老梁头从徒弟手里接过梯子,横过来,侧立着在方砖地上,先不松手,待侧立的梯子稳定了,才把手移开。

“搬两块整砖来!”老梁头又一指院墙旮旯儿喝道。

“哎。”梁君霞又咯噔、咯噔地去搬了两块青砖,来到梯子旁。

“给我。”老梁头接过青砖,将两块砖直立在梯子腿的侧面上,相距一步远,对梁君霞说,“上去吧!”

“哎。”梁君霞看看侧立的梯子和上面直立的青砖,一咬牙,抬起右腿,轻轻登在侧放的梯子腿儿的侧面儿上,一提气,全身轻轻往上一蹿,左腿也上去了。他稍微稳定情绪后,右腿抬起,花盆儿木底鞋中间的木柱一踩直立的青砖,身子又轻轻一蹿,左脚上的花盆儿木底鞋中间的木柱也稳稳地踩在另一块直立的青砖上。

“好!”老梁头进了东厢房屋门,片刻后,老头子从屋里搬出一把椅子,拿出一个茶盘和一个茶碗,碗内是满满的茶水。

他登着椅子,先将茶盘放到梁君霞头顶,又将茶碗放到茶盘上,从椅子上跳下来说,“要是茶碗里的水洒了,我罚你练一天!”

“师父,今儿个练几炷香呀?”梁君霞纹丝不动地站在立砖上问道。

“这儿有香吗?”老梁头没好气地说。

“那……”

“等我回来你再下来。”老梁头边说边向通前边院子的过道儿走去。

“师父,您啦上哪儿呀?”

“我上官银号正兴德买茶叶去。”

众人愕然。

忽然,黛玉从东厢房屋门跑出来,追上老梁头,在老头子身后扑通一声跪下大声说:

“梁师父!求求您!饶了君霞吧!”

老梁头不满地回头对黛玉说:

“我让我徒弟练功,有你嘛事呀?”

站在立砖上的梁君霞大喊道:

“黛玉!别裹乱!让我师父快去快回,我才能下地呢!”

黛玉一愣,不知如何是好了,眼睁睁地看着老梁头大步向前院走去。

西厢房的孙兰、孙琴闻声出来一看,几乎同时“啊——”

了一声,四只眼睛瞪着站在侧立梯子上两块立砖上的梁君霞。

站院子伙计崔连田到后院儿一看,也目瞪口呆。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时间好像凝固了似的。

院内所有的人均盯着通向前边院子的过道,均是一脸焦急的神色。但是,没人敢出声,均怕惊动了踩在两块立砖上的梁君霞,整个后院儿一点声音都没有,因为,每个人均怕弄出声响分散梁君霞的注意力。

踩在立砖上的梁君霞纹丝不动,可是他头上脸上的汗珠子流下来,滴在梯子腿侧面上,滴在方砖地上。

直到阳光从东厢房屋脊上射到院内的方砖地上,射到梁君霞头顶茶盘上的那碗茶水上,才从通向前边院子的过道传来脚步声。

人们的目光立刻集中到过道口。

“这不是我师父。”踩在立砖上的梁君霞大声说,“你们都离我远点儿!千万别碰梯子!”

崔连田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向过道跑去。片刻,从过道传来崔连田与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是内掌柜呀?您啦先别上后院呐。”

“咋啦?”是李珠的声音,她奇怪地问道。

“梁老板在后院练功呐!”崔连田小声说。

“练功?练啥功?”李珠追问道。

“练跷功!”是个老头子的大嗓门儿,是老梁头在过道的另一头大声说。

崔连田显然看见老梁头了,惊喜道:

“您啦可回来了!”

“君霞没掉下来吧?”老梁头问道。

“那叫稳!”崔连田赞道,“今儿个我算明白嘛叫稳如泰啦!这才叫真功夫呐!绝啦!”

“你们倒是让我过去呀!”老梁头大声说,“我不过去,霞就得在梯子上的立砖上站着……”

“您啦快点儿吧!”崔连田抢过老梁头的话说,“您啦快开恩吧!”

当老梁头终于从过道出口走进后院时,只见他嗖的一声,身子像飞起来一样,蹿到那把椅子上,一手端梁君霞头上的茶碗,一手拿梁君霞头上的茶盘,又喊道:

“收功!”

梁君霞轻轻往上一蹿,一个吊毛儿,落在方砖地上。而梯子侧面上的那两块立砖,仍然稳稳地立在那里。

老梁头一手抄起一块青砖,看着梁君霞。

“师父!”梁君霞两眼盯着师父手里的青砖,脸色大变。

“怎么啦?君霞。”老梁头见徒弟变颜变色的样子,直纳闷儿。

“您可别拿砖头打我!”梁君霞大声说。

“别胡说!”老梁头放下青砖,走到徒弟身边,一拍徒弟肩膀,“我为嘛拿砖头打你呀?我又没吃错药!”

“我哪天练完功,您不都打我一顿吗?”梁君霞低声说,“您今儿个没带枣木棍,我怕……”

“咳!你天天挨打,挨惯了!”老梁头扑哧一笑说,“你要不提我还忘告诉你了,君霞,打今儿个起,师父不打你啦!”

“真的?”梁君霞惊喜地问道。

“嗯。”老梁头郑重地点头说,“你的跷功练出来了,过关了。”

“过关了?”梁君霞没领会师父的意思。

“当年我练跷功,比你吃的苦还多,比你挨的打也多。直到我像你刚才那样,在侧立的梯子上的两块立砖上踩跷站了三炷香,我师父才让我过关。”老梁头深有感触地说,“不受一番风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你在中国大戏院连唱俩月《红梅阁》,场场爆满,凭的是你在台上走的魂步好。师父为嘛天天使枣木棍打你,这会儿明白了吗?”

“其实,我早就明白了。”梁君霞动情地说,“师父天天打我,是恨铁不成钢。”

“其实,你并不清楚师父天天使枣木棍子打你的用意。”

“您是说……”梁君霞眼里闪着问号。

“我问你,你天天踩跷,是怎么走道儿?”

“使脚尖走道儿呀。”

“师父天天让你在凳子上立两块砖,让你在立砖上练三炷香,你每回从立砖上下来,两条腿有嘛感觉?”

“发木。”

“师父拿枣木棍儿追着赶着打你一顿,你的腿还发木吗?”

梁君霞没回答,但他的眼神显示出他似乎明白了师父的良苦用心。

“师父是怕你长时间用脚尖站在立砖上,血脉不周,所以你天天从立砖上下来后,师父都追着赶着打你,逼着你跑。这样,不光能让你血脉畅通,还能让你脚步矫健,明白了吗?”

“师父——”梁君霞心头一热,扑向师父,由于激动,也因为他刚从立砖上下来,他脚下咯噔一声,几乎摔倒。

“君霞!”老梁头手疾眼快,伸出双臂,把徒弟揽在怀里笑道,“瞅,师父今儿个没打你,脚底下拌蒜了吧?”

“师父!您为我操尽了心!受尽了累!我愿意在立砖上多练会儿跷功。”

“不能多。就是三炷香的功夫。”

“那今儿个……”

“今儿个你在立砖上踩跷,也是三炷香。”老梁头说着从袖内抖出一堆香灰,“你以为师父真上官银号正兴德买茶叶去啦?其实,我连迎春院大门儿都没出,我在中院墙旮旯儿点着香,给你掐时间呢。”一指地上的香灰,“这是第三枝香,我怕人家看见,把它点着了藏在袖子里,香头烧到我手指肚儿,我一感到疼就往后院儿跑。你看!”老头子伸出右手拇指让徒弟看,在他右手拇指肚上有个红红的小燎泡,显然,这是被香头烧的。

“师父!”梁君霞又扑到师父怀里,眼泪流到师父的衣襟上。

院子里的人均被师徒二人的真情流露感动了,目光都集中到拥抱在一起的师徒身上。

“梁师父,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站在一边的李珠说。

“你问嘛?”老梁头扭脸看了李珠一眼。

“昨儿个夜里,我打电话请梁老板来,您把他背进大门,这几层院子都是方砖铺地,您为啥不让梁老板自个儿走呀?”

李珠盯着老梁头问道。

“他在来你们迎春院之前干什么呐,你知道吗?”老梁头反问道。

李珠摇摇头。

“他看了仨钟头香头。”老梁头一字一顿地说。

“看香头?”李珠脱口而出。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子里,我点上一枝香在屋里来回走动,晃动香头,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君霞得瞪大俩眼紧紧盯着香头追我。他上下左右,时紧时慢地转动眼珠子追香头,这是练眼功。”

“啊——”李珠惊叫道,“这么练眼功呀?”

“嗯。”老梁头一指徒弟的眼睛说,“这种练法,才能把眼睛练得既灵活又集中。我们唱戏的讲究‘眼为心中苗’,角儿一上台,下头的观众首先注意的是角儿的眼睛。君霞的俩眼这么有神,是练出来的。”

“非得夜里练?”李珠还刨根儿问底儿。

“对。”老梁头正色说,“非得他困得打盹儿睁不开眼的时候,练眼功才有效哪。”

“早知道我就不给他打电话了。”李珠小声说。

“废话!”老梁头埋怨道,“他散了夜场戏,又练仨钟头眼功,再上你这儿来,我能让他自个儿走吗?”

“我这才明白,您为啥老背着他上这儿上那儿的。”李珠直视着老梁头,动情地说。

“你们哪知道呀!”老梁头一指梁君霞的脚说,“他走道儿是用脚尖儿走,他全身的分量都落在脚尖儿上了。”

“脚尖儿?”李珠不解地问道,“这是为啥?”

“为练跷功!”

“那也不能一天到晚老练跷功呀!不练跷功的时候,换双平底儿鞋,多舒坦呀……”

“住口!”梁君霞横眉立目,一指李珠喝道,“你再胡说我跟你拼命!”

“我……”李珠闹不清自己怎么把梁君霞惹火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霞哥,进屋喝口水吧。”半天没敢说话的黛玉柔声细气地说;

“哎。”梁君霞看着黛玉,“我还真想喝口水。”

“我给你沏茶去。”黛玉甜甜地说。

“不用了。”老梁头朝黛玉摆摆手,又对梁君霞说,“咱爷儿俩先上耳朵眼儿炸糕铺吃点儿东西,就回家歇着去。别忘了,你还有日、夜两出压轴戏呐。”

“我听您啦的!师父。”梁君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显得很疲倦的样子。

“你们这些年轻人呀!”老梁头用含有怒意的目光看看李珠和黛玉,最后把目光落到徒弟的脸上说,“让我说你们什么好!”

“师父,您啦嘛也别说了。”梁君霞脸红了。

“走吧!”老梁头背对着徒弟,半蹲着身子说,“师父背你走!”

梁君霞忙趴在师父的背上,两手搂着师父的脖子,好像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似的。

“霞哥!”黛玉恋恋不舍地说,“晚上……”

老梁头回头瞪了黛玉一眼,低吼道:

“今儿个晚上他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