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钱魔作祟争抢名妓-孽生缘

第十章钱魔作祟争抢名妓

天津侯家后街路南有一家门面很气派的妓院,五进大院子,大门楼,高台阶,红漆大门上有巨匾,它不是木制的大漆金字匾,而是刻在洁白如玉的大理石上的三个斗大颜体楷书:

迎春院

落款是十分洒脱漂亮的乾隆体行书:

丁世奎书

庚戌孟春

庚戌年是宣统二年,孟春是正月。而丁世奎是光绪十三年进士,在翰林院当过编修,是天津城北有名的“字号人物”——人称“文状元”,与有名的董状元——武状元是一文一武的老搭档。丁世奎还是京津有名的大书法家,人称“三不书”——纸次不书,定期不书,双款不书。

七年前,当李珠随李豪森从长春来到天津后,用李豪森的一处宅子开妓院。在妓院开业前,李珠想请丁世奎写块匾。可是,求这位“文状元”写字,没有准日子,有几家买卖开张请他写匾,等几个月也不给你写。还是董状元点子多,他对李珠说:

“我这位仁兄最好声色二字,我把他请来,你们摆一桌花酒,找个俊姐儿陪他,把他哄高兴了,他准给你写匾。”

“行吗?”李珠将信将疑。

“行,行,行!”小白脸儿却连连点头。

果然,当董状元出面把丁世奎请到迎春院后,小白脸儿在文玉屋里摆了一桌酒席,由李珠和文玉陪二位状元吃喝。饭后,文玉和李珠轮流“服侍”丁世奎,让他过了两天神仙似的生活。第三天,他的兴致来了,提笔挥毫,不但为迎春院妓院写了匾额,还写了两副对联。为文玉写的对联是:

文士上红榜

玉女下凡尘

字头是“文玉”二字。而为李珠写的对联是:

大地浮生若梦

姑于此处销魂

字头是“大姑”——李珠的花名。

侯家后这条街从光绪庚子年开始成为天津高级妓院所在地,有头等妓院——坐排班和二等班子二十多家。论门面和规模,迎春院均占上峰。

这不是,从迎春院大门口出来一位姑娘,她面庞白白的,鼻子、嘴唇的轮廓周正纤秀,一对酒窝儿旋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弯弯的柳叶眉微蹙,似有无限的幽怨;她头发蓬松,皮肤白皙,身材苗条,美得令人眩晕。姑娘身旁有她的领家老鸨。当姑娘迈出大门的高门槛,站在青石台阶上时,一个穿青布裤褂的大茶壶在下边的台阶上一蹲,姑娘便趴在大茶壶的后背上,两只纤纤玉手按在大茶壶的肩头上。大茶壶两手在姑娘的膝盖下小腿上端用力一托,说声“起——”他背上的姑娘立刻跷起两只小脚。大茶壶背起姑娘,下台阶,向侯家后街东口走去。前边有个十分魁梧的站院子伙计——妓院内值夜及为嫖客之间、嫖客与妓女之间排除纠纷的伙计——开路;后边还跟着一个上年纪的拉弦师傅,他手里拿着一把胡琴;领家老鸨在姑娘旁边跟着。这一行人是应召“出条子”的。

出条子也叫应条子,即嫖客在饭庄宴客,点名叫哪家妓院的某个妓女到饭庄陪酒,由饭庄伙计持一红纸帖到妓院传唤妓女,即叫条子。如席间有十位客人,至少要叫五六个妓女来应条子。当时已经是民国,叫一等妓院的一个妓女应条子要付大洋十元,另外还要付车资一元。而嫖客所付的钱,实际上比这个数要多。不过,大茶壶背的这位姑娘今天出条子不是到饭庄。

这位姑娘是迎春院的名妓黛玉。她是几年前小白脸儿从直隶灾区买的八个女孩儿之一,在上海苏州老鸨开的台基被调教了四年,不但学会了一口地道的苏州话,还学了一些吹拉弹唱和接待嫖客的本领。当小白脸儿把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儿接到天津时,她才十一岁,卖了几年青倌,如今正式下海,成了浑倌——接待留宿的嫖客,红得发紫,她那苗条的身躯趴在大茶壶背上,两腿跷起,远远看去,像是一把大茶壶,十分引人注目。她是到丁世奎府上应条子。

黛玉出条子让大茶壶背着,这在侯家后二十多家高级妓院是通行的。因为,侯家后街道狭窄,行人又多,还有来来往往的小轿,十分拥挤,而按从前清传下来的官家规定,妓女出条子是不能坐轿的,只能坐车,而侯家后街道狭窄,不便行车。

于是,妓女出门,只好由大茶壶背负而行了,因为,她们大都是三寸金莲,在青条石铺的有沟沟坎坎的路面上是不便行走的。

背负黛玉的大茶壶和众人出了侯家后街东口,到北大关,来到耳朵眼胡同口时,忽然从胡同里蹿出一群宽衣大袖的混混儿,个个都用黑布蒙着脸,只露两只眼。他们先把在前边开路的站院子伙计撂倒,又一拥而上,将趴在大茶壶背上的黛玉抢过去,放到一个混混儿的背上,一声呼哨,向东跑去。领家老鸨玉婷大喊一声,抬腿就追。几个混混儿见玉婷虽已徐娘半老,却尚有几分姿色,将她也架走了。待被撂倒的站院子伙计和吃了一顿拳脚的大茶壶从地上爬起来想追时,混混儿们已经无影无踪了。

路人被这一幕抢人事件吓得目瞪口呆,相互窃窃私语,但没有一个人敢管闲事的。

“唉!”站院子伙计无可奈何地看着大茶壶和拉弦师傅说,“这群土匪!忒野!”

“他们人多!咱能有嘛辙呀!”大茶壶一口天津话,“咱还是快回去报信儿吧。”

就在刚才黛玉离开迎春院去丁府应条子后不久,有三个人进了迎春院大门。这是一男二女,男的看上去二十多岁,长得十分英俊,他是小白脸儿,其实他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两个女人均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她俩是小白脸儿在直隶灾区买的八个女孩儿中最后被接回天津的姑娘,是在上海苏州老鸨开的台基接受调教时间最长的,当然,也是八个女孩儿中最漂亮的,一个叫周玲,一个叫香玉,均刚满十六岁。

“你们姐儿俩到地方了!”小白脸儿一指迎春院大门说,“进去吧!”

周玲和香玉四目相顾,没敢吱声,一前一后地上了迎春院的台阶,刚要进门,忽然从大门内跑出来个女人,几乎与走在前边的香玉撞了个满怀。

“这是谁呀?”与香玉几乎相撞的是个中年妇人,她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长头发梳成发髻,个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皙的肌肤,樱桃小口内是两排碎玉般的白牙,全身透出一股既温柔又美丽的气质,使人不能不多看她几眼。她热情地盯着香玉说,“姑娘家走道儿得多留神,别闪了腰,要是摔着还得自个儿受罪不是?”

就在香玉不知所措时,小白脸儿抢上一步,握住梳发髻妇人的手说:

“珠姐,我回来了。”

“你可回来了!”梳发髻的妇人是李珠。如今,她已年过三十,本来,她比小白脸儿小,可是她站在小白脸儿身边,却显得比小白脸儿大三四岁。难怪小白脸儿叫她“珠姐”。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小白脸儿一遍后,深情地说,“辛苦了!你都累瘦了!”

“我压根儿就没胖过。”小白脸儿激动地搂着李珠两肩说,“我想你!”

“别这样。”李珠嘴上这样说,可身子却在向小白脸儿怀里靠,她也动情地说,“我也想你呀!俊哥儿也天天念叨你。”

“他没事吧?”小白脸儿急切地问道。

“谁?”

“俊哥儿呀。”

“他天天上学,欢蹦乱跳的,怎么啦?”

“我走的时候,他不是有点儿发烧吗?”

“咳!早好啦!你还惦记着他呐?”

从街上跑过来一个背书包的男学生,有十来岁的样子,—边招手一边喊:

“爸爸——爸爸——”

“哎——”小白脸儿边答应着边向台阶下跑,当他迎上男学生时,拉着男学生的手说,“俊哥儿,放学啦?”

“爸爸,我可想您啦!”男学生是小白脸儿与李珠生的儿子,小白脸儿没姓氏,这孩子当然也没姓氏,因为他生得俊,人称“俊哥儿”,上学时用化名。他盯着父亲的脸说,“爸,今年我就初小毕业啦!”

“是呀?”小白脸儿摇着儿子的手说,“好好念书!”

“爸爸,这次月考,我的国文、算术都得九十五分。”

“好,好,好!”

“瞧你们爷儿俩,快进去吧。”李珠大声说,“干嘛在门口站着呀?”又一指周玲和香玉说,“这两个姑娘是比那六个俊!”

“你不是要在南市再开一家富贵楼吗?有这两个台柱子,准行。”小白脸儿说。

“还是你想得周到!”李珠说。

“到今儿个,我算服你了!”小白脸儿正色说,“那年你让我买几个女孩儿送到南方去调教,我一直觉得你这一招有点儿离谱儿。没想到你这一招还真对了!连张婆子也服你了!”

小白脸儿说的张婆子是在上海闸北路开台基的老鸨,所谓台基,就是卖淫女与嫖客苟合的场所,有点儿像北方的暗门子。张婆子是上海闸北路一个台基的主人,也是老鸨。

小白脸儿对李珠的称赞是发自内心的。自从十几年前小白脸儿在东北哈尔滨遇见李珠后,二人便成了露水夫妻。那时,李珠把自己典给长春双花堂妓院老板刘小个子,得了三千块钱,她没把这笔钱交给母亲,而是给了小白脸儿。后者带着李珠的钱,到关内直隶发大水的京东灾区花八十块大洋买了八个灾民的女孩儿。他把这八个女孩儿带到上海交给张婆子,让张婆子把女孩儿们送到几家苏州老鸨开的台基去,由苏州老鸨教女孩儿们学苏州话及吹、拉、弹、唱,并为她们裹脚。因为北方高级妓院的姑娘均是苏州、扬州人。李珠让小白脸儿将在北方灾区买的女孩儿送到上海去“培训”,虽然要花一笔“调教费”,也比直接从苏州、扬州买姑娘合算得多。从那次小白脸儿与上海闸北路台基主张婆子做交易后,张婆子就成了小白脸儿的搭档。小白脸儿成了从南方向北方拐卖妇女的人贩子,如今又成了拐匪,张婆子是小白脸儿在南方的代理人。

就在李珠认真端详周玲和香玉的面貌时,忽然,大街上有人高喊:

“内掌柜!不好了!黛玉姑娘让人抢跑了!孙妈也让他们架走了!”

玉婷是小白脸儿的生母,姓孙,故人称“孙妈”。

“什么?”李珠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妈让谁架走啦?”小白脸儿更急。

已经登上台阶的站院子伙计红头涨脸地说:

“我们刚走到北大关,从耳朵眼儿胡同蹿出来一伙混混儿,他们……”

“他们人多势众。”刚才背负黛玉的大茶壶抢着说,“足有二十多人,我们寡不敌众。”

“啊——”小白脸儿眼都直了,“黛玉受伤了吗?”

“没受伤。”大茶壶一指站院子伙计说,“那伙子混混儿先把他撂倒了,又一齐上手,抢走黛玉。我跟他们动了手,他们对我拳打脚踢……”

“他们抢我妈干嘛?”李珠问道,她很关心婆婆。

“孙妈跟他们拼命,让他们架走了。”大茶壶说。

“知道是哪路的吗?”李珠镇定下来,沉着地问道。

“他们都蒙着脸,一个也不认识。”站院子伙计说。

“我找董状元去。求他帮个忙。”李珠对小白脸儿说,“你们先进去吧。”

“你去吧。”小白脸儿对李珠说,“留点儿神!”

“没事儿。”李珠对站院子伙计说,“崔连田,你跟我跑一趟。”又对拉弦师傅说,“刘师傅,您受累上丁状元府跑一趟,给他们送个信儿去,就说黛玉让人抢了,应不了他们府上的堂会了。”

小白脸儿犹豫了一下,对大茶壶说:

“陈大海,把这两个新来的姑娘领到后院东屋去,我洗把脸就过去。”

大茶壶边点头边扫了周玲和香玉一眼,又用带有歉意的语气对小白脸儿说:

“二掌柜,刚才一着急,也没顾跟您啦说话。您啦这一趟出去有半个多月,够辛苦的……”

“回头,你给她们姐儿俩打点儿热水,让她们打扮打扮。”

小白脸儿打断大茶壶的话说,“你再给她们说说咱这儿的规矩。”

“成。”大茶壶冲周玲和香玉一招手说,“你们姐儿俩跟我走。”

在迎春院妓院,大掌柜是李豪森,因为他是业主,又是李珠的名义丈夫。小白脸儿是二掌柜,但掌实权,他还是李珠的真正丈夫,与李珠生了个儿子,叫小俊哥儿。李珠自然就成了内掌柜了。

迎春院妓院是五进院子。大茶壶叫陈大海,他领着周玲和香玉穿过好几个门儿,才走到后院,一指东厢房说:

“你们姐儿俩先进屋歇会儿,我给你们打洗脸水去。”

周玲和香玉对视了一下,同时点点头。

后院有东、西厢房各三间,五间北屋是正房。

东厢房门框贴一副对联:

文士上金榜

玉女下凡尘

原来,东厢房是文玉接客的屋子。周玲轻手轻脚地拉开东厢房门进了屋,香玉也跟着进屋。

屋里是花砖地,两间打通是客厅,一间是卧室。客厅内陈设豪华,不但有大漆硬木条案、八仙桌、太师椅等中式家具,两侧还各摆一套沙发,沙发前是十分精致的茶几。显然,这是给打茶围的嫖客准备的。正面墙上是一幅天女散花的工笔画,两边有一联:

秀色宜人人宜秀

卿须怜我我怜卿

就在周玲和香玉仔细打量屋内陈设时,屋门一响,大茶壶陈大海提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水壶进来了。他将水壶放在地上,高声大嗓地说:

“你们姐儿俩洗脸吧。”

周玲和香玉怯生生地看着陈大海,又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没言声儿。

“没听见呀?”陈大海的声音更大了,一指屋角的脸盆架说,“你们可得学麻利着点儿,这儿可不养娇小姐!”

“哎。”周玲轻声答应着,向屋角脸盆架走去。

在周玲和香玉洗脸时,陈大海打开了话匣子。

“二掌柜让我跟你们姐儿俩说说咱这儿的规矩。你们听着,咱迎春院有八条院规,这头一条是姑娘不许随便出大门,知道为嘛不让你们出大门吗?咱天津跟南方不一样,这儿是三教九流嘛人都有的杂八地。混混儿成帮成伙地满大街乱蹿,他们专门抢像你们姐儿俩这样的大闺女小媳妇,把你们抢去,先糟蹋你们,糟蹋够了再把你们卖到煤窑去,让煤黑子糟蹋你们。刚才你们在大门口不是听见了吗?我背着黛玉姑娘上丁状元府应条子……”

“背着……”香玉脱口而出,一对大眼睛闪着问号。

“对,背着。”陈大海顿了一下说,“咱天津从有皇上那年头传下来一条规矩,就是窑姐儿出条子不许坐轿子,衙门里的老爷和有身份的夫人、小姐才许坐轿子呐。你们出门只能坐车。可咱这条侯家后街太窄,走不了车,这么着,咱这条街上各家班子的姑娘出条子,都是人背着去。”一看周玲和香玉的脚说,“你们姐儿俩不也是三寸金莲吗?咱还是言归正传,我刚才背着黛玉姑娘上丁状元府应条子,刚走到北大关耳朵眼儿胡同口,打胡同里跑出好几十个混混儿,把我背上的黛玉姑娘抢跑了。这不是,咱内掌柜为救黛玉姑娘,求董状元去了……”

“大白天的抢人?”香玉一脸恐惧状。

“没错。”陈大海认真地说,“咱天津,这一带几条街净是开窑子的,哪家窑子有红姑娘招客挣钱多,就让同行们盯上了,不定哪家妓院的老板花钱雇帮子混混儿充当打手,等那个红姑娘应条子上街时,在半道上截住,把红姑娘抢走,断你的财路。这种事三天两头发生,你们姐儿俩千万别出大门儿。咱迎春院的第二条规矩是姑娘不许热客……”

“热客?”周玲打断陈大海的话茬儿,好奇地问道,“啥子叫热客?”

“连热客都不懂?热客就是跟客人黏黏糊糊,跟客人不清不楚。你们姐儿俩千万记住了,你们得跟内掌柜和二掌柜一条心。咱们院大掌柜是甩手掌柜,嘛事儿也不管;二掌柜管跑外;院里的大事小情,都得听内掌柜的,她说了算。你们跟她不能怀二心,听见没有?咱院规的第三条是不许甩客,甭管是老的、小的、丑的、俊的,人家肯花钱,你们就得乖乖地服侍人家,明白了吧?咱内掌柜的口头语是‘客人是咱的财神爷’。第四条是姑娘不许跟官面儿上的人套近乎,不许跟混混儿、嘎杂子琉璃球、窑皮打连恋……”

“嘎杂子琉璃珠是啥子哟?”香玉问道。

“就是上海人说的流氓阿飞小瘪三。”陈大海笑道,“窑皮子是专门上妓院里乱吃白食的。院规的第五条是嫖客来开盘姑娘不许偷活。”瞪了周玲和香玉一眼问道,“这一条明白吗?”

周玲和香玉同时摇摇头,均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就是客人上你们屋里端盘子打茶围,你们只能跟客人说话儿,嗑瓜子儿,调调情也行,可不许来真的!”

“来真的?啥子真的?”周玲问道。

“我说你是真糊涂呀还是装糊涂呀?”陈大海脖子上的筋绷得鼓鼓的,“就是不许跟端盘子打茶围的客人上床睡觉!第六条是不许藏私房钱。第七条是不许倒贴。最后十条是吃早饭以前不许犯十大块,不许说丧气话。甭问,你们准不知道嘛叫犯十大块吧?咱这一行有不少忌讳,比方说吧,吃早饭以前不许说‘塔’这个字眼儿,遇见该说塔的时候,改说‘钻天子’,也不许说‘桥’,遇见说‘桥’时改说‘悬梁子’……多啦,等我往后慢慢再教给你们吧。”

忽然,屋门一响,闪进一个人来,对陈大海一伸大拇指说:

“不赖!不赖!你讲得还真透彻!”

夸陈大海的是小白脸儿,他又对周玲和香玉说道:

“你们姐儿俩往后多跟大海学着点儿,听他的话没错!”

“是二掌柜呀!”陈大海有点儿得意地说,“以前咱院儿每回来了新人儿,内掌柜都叫我给她们说咱的院规。光说一回不行,得翻过来掉过去地跟她们多说几回才行呐。”

“你上前边账房喝口水去吧。”小白脸儿朝陈大海挥挥手说,“我再给她们姐儿俩开开窍。”

“成,我走了。”陈大海推门出去了。

“刚才在大门口差点儿跟你撞上的那个人就是内掌柜。”小白脸儿对香玉说道,又看了周玲一眼说,“你们的内掌柜也是识文断字念过洋学堂的人。她是在长春迎春楼妓院里长大的。她挂牌接客那年才十五岁。她对我有情有意。给她点大蜡烛的人就是天津人,是个大财主,她把这个财主给她的五千块钱送给我了。为这,她妈咬下她一块肉来……”小白脸儿为了让周玲和香玉明白“卖身也是做生意”及“笑贫不笑娼”的“道理”,绘声绘色地把李珠的身世及从妓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她到这会儿还接客,不光是为了赚钱,她天生爱干这一行,不让她接客不行,难受。接客少了她都难受。”

“侬说的是刚才在大门口差点儿跟阿拉撞上的那个大姐?”

香玉的一双大眼睛忽闪着。她和周玲在上海的台基接受多年调教,所以,一开口便是上海话。她也会说苏州话,只是在接待客人时才说。

“没错。就是……”

没等小白脸儿说完,屋门又开了,闪进两个人来,前边的正是梳发髻的妇人,她身后跟着一个五短身材,虎背熊腰,留山羊胡子的老者。

“不错!我就是李珠!”梳发髻的妇人一指小白脸儿说,“我跟他一样,都是有妈没爹的人。我随我妈姓李。可他说什么也不随他妈的姓,这么着,他至今没有姓氏,‘小白脸儿’成了他的大名。”李珠瞪圆两眼盯着香玉的脸,突然声色俱厉地说,“你听着!我不是你大姐,我是你亲妈!你记住了!头一回叫错了,我饶了你,下回再叫错了,我一天不许你吃饭!事不过三,第三回再叫错了我让你尝尝家法的滋味!”

小白脸儿等李珠喊完了,才对那个五短身材的老者深深一揖说:

“董大哥!俩月没见,您更富态了!”

“托兄弟的福!”五短身材的老者正是李珠的熟客董状元。

他一口天津话,指着李珠对小白脸儿说,“我听你妹妹说,你又给她领俩姑娘来,一年到头你得倒腾多少姑娘呀?”

“董大哥说错了。”小白脸儿岔开话头说,“珠儿如今不是我妹妹了,我得叫她姐姐啦!”

“你说嘛?早先她是你妹妹,如今你是她弟弟,你们这是轮流坐庄啊!有意思!”董状元摇头晃脑地说。

“哥——”李珠嗲声嗲气地对董状元说,“我们俩是十几年前在哈尔滨认识的,我头一回见他,管他叫小弟弟,他笑我眼拙。后来我们俩相处日子长了,才知道他比我大五岁。我就叫他哥哥。可这二年我特别显老。他呢,还是那么年轻,我就让他叫我姐姐……”

“不管你是妹妹,还是姐姐,反正你是我媳妇!我呀,还像在长春夜兰香妓院那会儿似的叫你珠儿吧……”

“去!谁是你媳妇呀?你叫我学名李珠吧!”

“我又不是查户口的,好不影儿的叫你学名干啥呀?”小白脸儿嬉皮笑脸,“你忘啦?咱俩还定过娃娃亲呐……”

“别胡说八道啦!”李珠一指屋门外说,“小心让你姐夫听见了扒你的皮!”

“兄弟,别害怕。”董状元对小白脸儿笑道,“你姐夫这会儿正迷恋着南市鲇鱼窝的陈寡妇呐,他兜里的钱不花完了不回来。”

“董大哥,你也不管管他!”李珠几乎倒在董状元怀里,撒娇说,“鲇鱼窝是下三烂去的地方,那儿的娘们儿一个比一个烂!你让豪森上那种地方去,染上脏病我可不让他上炕!”

“弟妹,这你可冤枉我了。”董状元把李珠揽在怀里说,“豪森是行侠仗义,帮着董寡妇养活瞎眼的病婆婆和刚会走的小闺女。要说董寡妇是够可怜的,她爷们儿在塘沽码头扛大个儿,多棒的小伙子呀!可抽上大烟了,把家败了不说,还把自己的身子骨抽垮了。这不是,上月扛大包上粮囤,累吐血死了。留下个瞎老娘和小闺女,要吃没吃,要喝没喝,寡妇失业的有嘛法子呢?”

“没法子就缠男人呀?”李珠说,“长相怎么样呀?要不让她上我这儿正式挂牌……”

“不行,不行!”董状元说,“大饼子脸,还有麻子。就是两只脚好看。真像古人说的:一双金莲长得小,宛如冬天断笋尖;好像五月端阳三角粽,又是香来又是甜;好比六月香佛手,透着玲珑还带尖……”

“董大哥,您是不知道,我这位姐夫呀,在关外就专门爱女人的小脚。”小白脸儿说,“那年他在长春夜兰香迷上了文……”

“别胡说!”李珠拦住小白脸儿的话茬儿说,“你们这些男人呀!一个比一个没出息!女人的小脚就那么顺眼?我……”

“弟妹,可不光我豪森兄弟有这个嗜好,有爱莲癖的男人多了!就说你这儿的红姑娘黛玉吧,为嘛红得发紫?她有一双又小又白又周正的三寸金莲!”董状元淫笑着说。

“董大哥,你也有爱莲癖吧?”李珠问道。

“哪个男人没有呀?”

“我可是天足!你还是先帮忙把黛玉找回来吧!我让她陪你,不比我强?”李珠撇撇嘴说。

“你要这么说,我立马就走!”董状元的脸沉下来了,“我董状元可没有上赶着替别人找姑娘的瘾!”说着迈步便朝屋门口走去。

“哥——”李珠忙几大步跑到门口,拦住董状元娇滴滴地说,“妹子不是跟你逗闷子吗?得,妹子给你赔个不是……”

“怎么赔呀?”董状元两眼闪出异样的光。

“妹子上里屋等哥哥去。”李珠对董状元飞了个媚眼儿,一步三摇地向里屋卧室走去,董状元紧紧相随。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卧室门,啪的一声,把卧室门里边的插销插上了。

小白脸儿似乎有点儿醋意,但他脸上的不悦之色很快消失了,他看了香玉一眼说:

“你看你妈多会办事儿?求董状元帮忙找姑娘,一不用送礼,二不用送钱,陪董状元睡一觉就全齐了……”

没容小白脸儿的话说完,屋门口传来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

“文玉在屋里吗?你屋里有客呀?”

“是我!”小白脸儿几大步跑到门口,几乎与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撞在一起。

“兄弟!你回来啦?”男人十分亲热地攥住小白脸儿的手说,“是从南方来?”

“到扬州、苏州、上海转了一圈儿,从张婆子台基带回俩姑娘。晌午下的船。”小白脸儿说。

“就是这两个吧?”男人打量了周玲和香玉几眼说,“看盘儿还行。脚裹得……”

“俩人全是小脚。”小白脸儿说。

“这就更值钱喽!”男人点点头说,又问小白脸儿,“珠儿呢?”

“在里边陪董大哥呢。”小白脸儿一指里间卧室说。

“珠儿大白天儿的陪董状元,准是有事吧?”男人的脸上掠过一丝怒意,冷笑着说。

“黛玉被人抢走了。”小白脸儿故意漫不经心地说。

“什么?黛玉让人抢走啦?”男人大惊失色地说,“咱迎春院就指着她顶大梁呐!”

“我记得黛玉刚来时是一口南方话。”小白脸儿盯着男人笑道,“这会儿她是一口地道的天津口音。可大哥的口音还没变,还是一口京腔啊!”

“变不了喽!”男人有点儿得意地说,“当年我在御林军大营当差,全营一色儿的旗人,全是京腔京调。”一指里屋卧室说,“珠儿没打发人找黛玉去呀?”

“她说求董大哥帮忙找黛玉。”

“对,对,对!”男人高声大嗓地说,“我这位盟兄是光绪朝的武状元,在天津卫是一跺脚全城乱颤的人物。黑道上的人绑票,只要他说句话,甭管哪个山头的杆子,都得立马放人!到天津衙门上任的老爷们,都得先到他府上参拜,行门生礼。可他向来不管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呀……”

“珠儿把他哄高兴了,他能不管吗?”小白脸儿笑道,“是珠儿亲自登门把他请来的。”

“珠儿的面子不小。”男人说,“不大离儿的人登门拜访我这位盟兄,他连面儿都不见。女人上门儿,他更不见啦……”

“看来珠儿的本事是不小啊!”小白脸儿故意看看里屋卧室的门儿说,“能把前朝的武状元……”

没等小白脸儿的话说完,里屋卧室的门开了,一脸喜色的董状元走出卧室门儿对小白脸儿和那个男人一抱拳说:

“二位兄弟!又说我嘛事儿呐?”

“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跟在董状元身后的李珠伶牙俐齿,一指小白脸儿身旁的男人骂道,“你还认识这个家呀?那个陈寡妇有两只像粽子似的小金莲,你搂着她不就饱了吗?还……”

“你瞎嚷嚷什么呀?”男人是李珠的“丈夫”李豪森——按妓院的规矩,他的正式身份应该是李珠的“龟头”,因为,他既是迎春院的老板,又是插杆儿。当李珠揭他的底时,他忙满脸堆笑地说,“我这也是积德行善啊!董小琴她上有老下有小……”

“董小琴?”李珠拦住李豪森的话茬儿说,“一个董寡妇还不够,又跑出个董小琴来,你的艳福不浅呀!”

“哈哈哈哈……”董状元大笑道,“弟妹呀!弟妹呀!你这醋缸一倒,天下大乱呀!告诉你,董小琴就是董寡妇,她名字叫董小琴,可人们不叫她名字,都叫她董寡妇。明白了吧?”

“嘿!好一个饼子脸大麻子的董小琴,”李珠瞪着李豪森喝道,“叫得多亲热呀!找你的董小琴去吧!还回家干啥呀?”

李珠到天津十多年,还是改不了东北口音。

“我回来拿点儿钱。”李豪森低声下气地说,“她婆婆眼看就不行了,得给老太太买身装裹,买口棺材呀……”

“你又不是她儿子,你操哪门子心呀?”李珠幸灾乐祸地说,“她又不是没有儿子,她儿子抽大烟抽死了,她成了绝户,这是自作自受!死了还想睡棺材!美的她!我看让她睡三道金箍×字纹棺材就不错了!”

“嘛玩艺儿?”董状元大感兴趣,问道,“三道金箍×字纹的棺材?我还没听说过呐。”

“他这是拐着弯儿骂人!”李豪森怒目圆睁,一指李珠说,“她请了个南方跟妈,是镇江人。这个老婆子可狠了,上月刀仙姑娘得伤寒死了,这老婆子说:‘我们镇江妓院的姑娘死了,都是光身来,光身走,睡上三道金箍×字纹的棺材就不错了。’我们都听不明白,她又说:‘就是用芦席一卷,埋了算了。’你说这死老婆子多狠!气得我让她立马走人!”

“南方有的地方就是这样,拿妓女不当人。”小白脸儿解释说,“妓女死了用芦席一卷,捆上三道草绳。编席的花纹不是×字纹吗?这就是三道金箍×字纹棺材。”

“弟妹,这可就是你不对了。”董状元对李珠说,“人不能太爱财,钱是好东西,可它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走。还是得积德行善,才是正理。豪森说的那个镇江跟妈,准遭报应!她死了准得睡三道金箍×字纹棺材……”

“大哥,别说了。”李珠拦住董状元的话茬儿,对李豪森说,“要多少钱?我给你。可有一样儿,你得陪董大哥吃完饭再走,行不行?”

“行,我听你的。”李豪森连连点头。

其实,李珠并非一听董状元的劝说就发了善心,她是不敢跟李豪森闹僵。几年前,她和小白脸儿在长春夜兰香妓院设下圈套,使李豪森真的以为自己在酒醉后向文玉说出他当年随尕王爷去外蒙讨伐造反活佛时做的那件大逆不道的事——私自放走造反的活佛,私吞了活佛相赠的小金佛。这可是犯下了满门抄斩的大罪呀!此事是他最大的一块心病。所以,当文玉、李珠、小白脸儿及李大莲等人众口一词说官府的人已经知道他在外蒙犯下的罪行时,他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带李珠逃离长春,来到天津。

几天后,小白脸儿带着李大莲、玉婷和文玉也来到天津。

他们在董状元的帮助下,利用李豪森在侯家后早已买下的房产,很快就开起了迎春院妓院。

但是,开始只有文玉一个姑娘,李豪森不许李珠再接客。

几个月后,小白脸儿把在上海张婆子台基和其他几个苏州老鸨台基接受调教的八个女孩儿中的三个接回来,迎春院妓院的生意才红火起来。

从那以后,李豪森成了迎春院妓院的老板,也有人叫他“掌柜的”。

而李珠则成了“首席掌班老鸨”。

那年头,妓院的男老板也被人们讥讽称做“插杆儿”。

所谓“杆儿”,是对嫖客的一种十分粗野的谩骂,是一句脏话。

“插杆儿”即“杆儿”的克星——来了不讲理的嫖客时,由“插杆儿”把不讲理的嫖客“叉”出去。

所以,能胜任“插杆儿”的人得是有武功,和黑白两道上的人均有密切来往的人,或者本身就是地痞流氓头子。只有这种人才能起到“以毒攻毒”的作用。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如果妓院业主是老鸨,她就要找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当“插杆儿”,还要在光顾其妓院的嫖客中物色几个当官的或衙门的师爷、捕快、班头之类的人物当靠山。

不但允许这些人免费逛妓院,甚至还要给他们分一定的利润。

人们也称这些人为“插杆儿”。

反过来,如果是男人当家做主的妓院,则要物色一个“懂门道”——熟知妓院内幕,并能“压茬儿”——能调教管理女“营业”的老妓女当掌班老鸨,她可以摆出“过来人”的姿态对新入娼门的妓女讲些“苦尽甜来”的谎话,并“现身说法”,天花乱坠地诱惑新来的妓女卖淫,消除新来的妓女初次卖淫时的恐惧心理,甚至与男老板现场做淫乱示范。男老板又以“插杆儿”的面目威吓新来的妓女,使她们就范。

不难看出,男业主——“插杆儿”和掌班老鸨分别扮演一文一武的角色,二人狼狈为奸,残害妓女。

而李豪森与李珠就是这样一对绝配。

李豪森是个武人,自然会武功。他由董状元出面牵线,用银子开路,很快结交了官府和黑道上的头目;再加上有董状元这位盟兄撑腰,在侯家后和针市街一带的妓院同行中很快站稳脚跟,有了势力,成了十分出色的“插杆儿”。

而李珠不但自己有从妓经验,她身后还有婆婆——玉婷、娘家妈——李大莲二人当顾问,她很快就成了十分出色的掌班老鸨。

小白脸儿则穿梭似的在上海、扬州、苏州、天津之间来回跑,源源不断地把在南方买的姑娘带回来,或将在北方买的姑娘送到南方去接受调教,待调教好了再带回来。当他发现他与李珠设下圈套算计李豪森的目的不能完全实现时,他又将自己的“业务”扩大,与北方各地的牙行和人贩子相勾结,大肆拐骗贩卖妇女。

行伍出身的李豪森性格粗犷,却粗中有细。当年,他带李珠到天津开迎春院妓院,从房产到上上下下的花费,从雇内账房、外账房、厨师、大茶壶、站院子伙计、更夫、跟妈到置办家具,统统由他出钱。当迎春院开张后,他则一个子儿也不出了。李珠使出浑身解数,想套出他还没出手的十五个小金佛的下落,但他守口如瓶,再不露出一个字。这一来,李珠和小白脸儿都没咒儿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