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歹娘亲诱女入娼门-孽生缘

第三章歹娘亲诱女入娼门

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光绪帝“驾崩”后的第四天,慈禧太后“归天”后的第三天,清朝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在北京故宫太和殿举行“登极大典”。

这一天晚上,在关外长春闹市头道沟街迎春楼妓院附近,有三个少女正在进行一场恶作剧:她们埋伏在头道沟街与一条横胡同交叉处路边的暗处,六只纤纤玉手同时牵着一条又粗又长的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在街巷对面路边的一棵老树干的根部。

天气很冷,又刚下过一场大雪,三个姑娘冻得上牙打下牙,但她们谁也没有走的意思,均耐心等待着。

近十点时,从不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三个姑娘互相对视了一下目光,神色都紧张起来。

几分钟后,有几个人自东向西朝女孩儿们埋伏处走过来,踏得路面积雪发出嚓嚓嚓嚓的声音。走在前边的是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她们是迎春楼妓院的红姑娘,姐妹们出条子——到外边饭馆陪酒——陪过客人后赶回妓院。跟在姑娘们后边的有三个人:一个面貌凶恶的男人——迎春楼妓院老板郭大头;两个徐娘半老的女人——郭大头的老婆郭杨氏和小姨子齐杨氏,三个人均提着燃煤油的马灯。

埋伏在暗处的三个女孩子见从东边过来的人已经快要踩上横在路面上的绳子了,忙将绳子放松,使整条绳子躺在路面上。当四个年轻妓女说话答理儿地走过绳子后,三个少女忙一起用力拉绳子,原来躺在路面的绳子立刻绷得紧紧的,高出地面二三寸许。片刻后,从路面传来几声“扑通”倒地声和几个男女的“哎哟”挣扎声,还有“噼里啪啦”摔碎物件声。

原来,郭大头、郭杨氏和齐杨氏均被绳子绊倒,一个个被摔得口鼻出血,手被蹭伤,他们提的煤油马灯也被摔得稀烂。

“哎哟——我的妈呀!摔死我啦!”郭大头吃力地想爬起来,可他的左脚腕崴了,疼得他龇牙咧嘴,挣扎了几下也没爬起来,一个劲儿地哼哼。

“这是哪个缺大德的使坏要害老娘呀!”郭杨氏一把抓住将她绊倒的绳子喊道,“忒损啦!设下绊马索算计老娘……”

“绊马索?”郭大头吃惊地问道,“真有人要害咱们?”

“可不!”齐杨氏接茬儿说,“这几个月,我都吃三回这种亏了!头两回摔得比这回还重,瘸了半个多月。”

“准是有人跟咱过不去。”郭杨氏狠狠地说,“掌柜的,你看是谁跟咱作下仇啦?”

“哎哟唉——这冰天雪地黑灯下火的,可真够戗!”齐杨氏边揉自己被摔伤的膝盖边说。

“怕挨摔就别出来!”郭大头没好气地盯着齐杨氏说,“没准儿就是你那个丧门星李大莲她闺女干的好事!”

“我说掌柜的,你可别满嘴跑舌头瞎胡说!”齐杨氏忙辩白道,“大莲的闺女可是个识文断字的人,能干这路缺德事?真是的!”

“都少说两句吧!就跟给你们多大脸似的!”郭杨氏喊了一嗓子,接着又哎哟连声,痛不堪言。

几个狗男女的说话声惊动了躲在路边暗处的三个少女,其中长得最俊的少女听到郭大头对齐杨氏说“没准儿就是你那个丧门星李大莲她闺女干的好事”时,心头不由得一动,几乎叫出声来。原来,她正是迎春楼妓院红妓女李大莲的女儿李珠,而齐杨氏是她母亲的领家老鸨。她忙一抻两个女伴的衣袖耳语道:

“快走!”

三个少女立刻一溜儿小跑,向两个方向跑去。李珠朝迎春楼妓院大门跑去;而向另一个方向跑的是李珠的闺中密友──迎春饭庄的女招待李红玉和崔小兰。

李珠跑进迎春楼妓院大门,“噔噔噔”上了二楼,推开三号套房门闪身进了屋。

“死丫头!又上哪儿野去啦?”李大莲也是刚进屋,她今晚与另外三个姐妹到迎春饭庄出条子,陪客人闹酒一直闹到快十点了,才在郭大头、郭杨氏和齐杨氏的监视下回来。由于她和三个姐妹是去陪客的,要化妆打扮,不能穿得太臃肿,只穿绿缎夹旗袍,所以从迎春饭庄回来时,她与姐妹们只顾抱着膀子低头往前跑,根本没顾后边被绊马索绊倒的郭大头、郭杨氏和齐杨氏。她见女儿冻得嘴唇发紫,忙心疼地上前将女儿揽在怀里说,“黑灯下火的,出去瞎跑啥?”

“别嚷嚷呀!妈。”李珠扎在母亲怀里,边用手捂住母亲的嘴边对母亲耳语说,“我给您报仇去啦!”

“报仇?”

“刚才我和红玉姐、小兰姐在半道儿上设绊马索,把郭大头、母夜叉和笑面虎摔惨了!这回他们又得瘸几天。”

李珠说的母夜叉是郭杨氏的外号,笑面虎是齐杨氏的外号,这姐妹俩是出了名的恶老鸨。

“小祖宗!又给我惹事!”李大莲埋怨女儿,“你呀,还是天不怕地不怕,还把红玉和小兰拉上,我说我在迎春饭庄没见她们姐儿俩露面儿呢。”一推女儿,“快上里屋脱衣裳睡觉去!郭大头的鬼心眼儿比谁都多!你呀,净给我惹事……”

“妈,郭大头已经怀疑我了。”李珠将刚才在路边暗处听郭大头与郭杨氏、齐杨氏说话的经过对母亲说了一遍,得意地说,“他怀疑他的,我给他来个咬牙跺脚死不认账,他能把我怎么着!”

“你呀!唉——”李大莲叹了口气。

“妈,等我考上省立传习所,我还住校,就不给您惹事啦。”李珠面带喜色说,“我李伯伯啥时候给我报名去呀?”

“唉——”李大莲又叹口气说,“孩子啊,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甭打算上省立传习所了。”

“咋啦?”李珠脸色大变,“我李伯伯没给我报名?”

“你李伯伯上省城给你报名去了。可人家不收你。”

“为啥?”

“人家说……”李大莲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人家说……不收……女生……”

“妈,您甭哄我!我们女子学堂的老师早跟我说了,省立传习所是男女生都收,学费又低。妈,是您不想让我上学了吧?”李珠带着哭音说。

“实话跟你说了吧,人家是收女生,可不收你。”

“我咋啦?”

“人家说……说……你是……是妓女的女儿。”

“他们怎么知道我是妓女的女儿?”

“准是有人给使坏。”

“谁?”

“你李伯伯说,十有八九是郭大头。”

“他?”

“他劝我好几回了,想让你挂牌……”

“我明白了!”李珠抢过母亲的话茬儿说,“他一直对我不怀好意!这回他想断我上学的路子!”

“唉——珠儿,郭大头有钱有势,咱娘儿俩斗不过他。还是忍了吧。”李大莲轻声劝女儿。

“我跟他郭大头没完!”李珠大声说,“我跟他拼啦!”

“你就别惹事啦!小祖宗!”李大莲忙过来捂住女儿的嘴,小声说,“你要是听妈的,今儿个就别闹了,等明儿个妈把你李伯伯请来。咱娘儿俩再跟你李伯伯合计合计,不能上传习所,咱不会上别的学堂吗?”

“嗯。”李珠用力点点头。

忽然,从楼下传来郭大头和母夜叉的嚎叫声,还有一个女孩儿的哭声。李大莲母女一惊。

“我瞧瞧去。”李珠抬腿就往门外跑。

“别……”李大莲想拦住女儿,可已经来不及了。

迎春楼妓院也像其他妓院一样,是一座木结构天井式三层楼房,站在一楼天井可看见二、三楼各个房间;从二、三楼走廊也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楼下。

李珠出了二楼三号套房门,手扶二楼走廊栏杆朝下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在一楼天井地上,躺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正在挣扎着,郭大头骑在女孩儿身上,用力按住女孩儿两只手;郭杨氏──母夜叉——从脑后的纂儿上拔下银簪子,狠狠地锥女孩儿的大腿。疼得女孩儿既无力反抗又无法挣扎,只好啼哭着“哎哟”“哎哟”地叫唤。

前天晚上,李珠从旅大女子学堂回来,一进迎春楼二楼三号套房门,就听到里间卧屋内有动静,她忙疾步掀门帘冲进里屋,见郭大头正在床上骑在她母亲李大莲身上,攥着她母亲的手,母夜叉站在床边,正用银簪子锥她母亲的大腿。她不由得大怒,飞身跳到床上,照郭大头后脑勺猛击两拳,又踢了母夜叉胸部两脚,有一脚踢在母夜叉的大奶上,疼得她弯着腰,张着嘴,俩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半天没说出话来。而郭大头则头朝下跌到地上。

“妈!他们为啥又打您呀?”李珠扶起母亲问道。

“这条色狼又钻到我屋来犯坏!”李大莲一指躺在地上的郭大头说,又一指母夜叉,“她管不了她老爷们儿,拿我出气……”

“我跟你拼了!”李珠噌地跳到地上,指着母夜叉喝道,“我非要你狗命不可!”

“啊!”母夜叉自知理亏,边往门口跑边说,“姑娘……是我一时糊涂……是我不对……”

就在李珠追母夜叉时,躺在地上装死的郭大头噌地跳起来,也向屋门跑去。

“都给我站住!”李珠跳到屋门口,拦住郭大头和母夜叉,厉声说,“咱上官面儿上说理去!”

“珠儿!”李大莲赶到外屋,边拽女儿边说,“算了,算了。别理他们了。”

郭大头和母夜叉乘机开门跑出去,可母夜叉的屁股还是被李珠踢了一脚。这对狗男女跑到楼下账房,打发齐杨氏——笑面虎——上来给李大莲母女赔不是,那笑面虎是李大莲的养家老鸨,她利用她是李大莲的主人地位,又说好话又作揖,直到李大莲有了笑模样才走。

可是,一向有主见的李珠却不出这口气。今天晚上,她找到小姐妹李红玉和崔小兰帮忙,为母亲报了仇。

令李珠不解的是,此时在天井地上,郭大头和母夜叉虐待的那个小女孩儿,竟是他俩的女儿郭苹苹。

从账房内扭出笑面虎齐杨氏,她一指躺在地上的郭苹苹对郭大头说:

“姐夫,就饶了苹苹吧。亲生骨肉,你们两口子真下得去手?”

“我这是为她好!”郭大头狠狠地说,“谁让她生在妓院长在妓院呢?她不接客,想嫁人,谁娶她呀?”

“她老姨,你别管。”正在用银簪子刺女儿大腿的母夜叉说,“我跟你姐夫既拿定主意让她挂牌接客,就不能由着她的性儿!咱开窑子的就得让自个儿的闺女挣钱!她不挣钱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

“没错!”骑在女儿身上的郭大头故意抬头看了站在二楼走廊上的李珠一眼大声说,“我可没钱送闺女上旅大读什么女子学堂,闺女就是中了头名状元,也得嫁人。咱开窑子人家的闺女,想嫁人都没人要……”

站在二楼走廊上的李珠,被郭大头和母夜叉的话深深刺痛了,呆呆地愣在那里。这是什么世道呀!

其实,妓院老板或养家老鸨的女儿,挂牌接客是很平常的事,她们照样是父母的摇钱树,在摇不出钱来或摇出的钱太少时,她们照样要受到父母的指责甚至虐待,因为,她们的父母既然忍心让她们当妓女,就是一心只看在钱的份儿上,当然没有什么骨肉之情可言了。

就在李珠思潮起伏时,又传来郭大头和母夜叉的吼声。

“黄大财主要点她的大蜡烛,要给她买衣裳首饰,可她不让人家进她屋子。”郭大头喊道,“她这是破我的财!”

“不给她点儿厉害,她不知道自个儿姓什么了!”母夜叉恶狠狠地边说边又用银簪子扎女儿大腿一下。

“哎呀——疼死我啦——”郭苹苹哀嚎着,“爸爸——妈——你们饶了我吧!”

“姐夫。”笑面虎劝道,“你们两口子高抬贵手,让苹苹再卖几天青倌吧……”

“不行!”郭大头拦住笑面虎的话茬儿说,“她什么都不懂,万一让哪个坏小子白玩了,我不成冤大头啦?我不能吃这个亏……”

郭大头的话使李珠心头一动,她过去曾听到有人指着她说过同样的话。

李珠也是在妓院里生在妓院里长大的。她母亲是因为家贫无力赡养年迈的父母,被迫到迎春楼当自混妓女的。当她的外祖父、外祖母相继去世后,她母亲想带着她嫁人时,却没人要了。本来,窑姐儿从良也只能给阔家主当小老婆,是没资格当正室的。何况她母亲还带着“犊儿”。

她和其他妓女生的孩子一样,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她母亲接过那么多嫖客,无法确认哪个嫖客是她的父亲。当她长到必须报户口的年龄时,她母亲让她随生母姓李,并为她取名叫李珠。当她长到九岁时,美得像一朵花,一些嫖客与其说是找她母亲打茶围不如说是冲她来的。郭大头和母夜叉知道她准能成为一棵摇钱树,便欲擒故纵,说她影响了她母亲接客,让她离开迎春楼。可是,她与母亲是孤儿寡母,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在走投无路时,她母亲被迫将自己卖给了齐杨氏——郭大头的小姨子——迎春楼的老鸨。因为,齐杨氏答应抚养“外孙女儿”。实际上,笑面虎齐杨氏是把李珠看成未来的摇钱树。

也许是命运使然,就在李大莲为离开自己身边的女儿担心时,一个姓李的嫖客恋上了李大莲,二人简直到了如漆似胶形影不离的地步。

人都是有感情的,李大莲也不例外。当她从心眼儿里喜欢上姓李的嫖客,也感到姓李的嫖客是真心喜欢她时,她隐隐约约地感到应该提醒她的心上人,不能再让他沉溺于烟花柳巷,这可是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呀!当她又一次以兴奋的心情接待他时,二人亲热一阵后,在姓李的嫖客还没从兴奋中摆脱出来时,李大莲轻轻地把他从自己怀里推开,正色道:

“好人啊!你不该再到这种地方来呀!”

“你说啥?”姓李的嫖客一时愣住了,盯着李大莲问道,“你是说……”

“我是说,”李大莲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该再到这种地方来!”

“我得罪你啦?”

“没有。”

“你不喜欢我了?”

“只要是为了你,让我去死我也乐意!”

“那你咋赶我走?”

“因为我太喜欢你了?”

“那你还……”

“我不能害你!”李大莲不容对方把话说完,便大声插话,“我看你这穿戴,不像个财主,你是耍手艺的吧?”

“我……”

“我还没说完呐!”李大莲又拦住对方的话,一口气说,“你没听说?那些靠耍手艺养家糊口的人,有多少因为逛窑子倾家荡产!我们这儿流传的《一把刀》,你没听说过?”

姓李的嫖客摇摇头。

一月工钱一夜嫖,

二十九天受煎熬,

切莫迷恋烟花女,

色字头上一把刀!

李大莲一口气说道,声音抑扬顿挫,像在吟咏一首诗。她面容凝重,呼吸有点儿急促,不错眼珠地盯着姓李的嫖客。

“我不是耍手艺的。”姓李的嫖客被李大莲的一席话深深感动了,他声音发颤地告诉心爱的女人,“其实,除了你这儿,我从不拈花惹草。我是不会当败家子儿的!”

“好人!”李大莲感情流露,一下子扑到姓李的嫖客怀里。

经过这一次谈话,二人的感情又发展了一步。

当姓李的嫖客发现李大莲有时夜间偷偷哭泣时,便追根问底,李大莲只好道出自己思念女儿的实情。

“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把孩子交给我吧。”姓李的嫖客深情地对李大莲说,“跟你说实话吧,我爸爸是裕丰钱庄老板,在东北各地有十几家钱庄、首饰楼,我是长春、旅大两家裕丰分号的经理,长春、旅大两头跑。正好你女儿也姓李,我让她上旅大女子学堂读书,住校,那儿老师和学生都是女的……”

“可学堂能收她吗?”

“我就说她是我闺女。”

“不知道得交多少学费?”

“一切花费由我出。”

“好人!”李大莲扑通一声跪在李经理脚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泪流满面说,“您是我们娘儿俩的大恩人,今世报答不了您,来世我变牛变马也要报答您!我把女儿交给您了,可有一样,我女儿的学费由我出,不够了您再给补上。”

裕丰钱庄在东北各地都有一定势力,由李经理出面,李珠以李府小姐的身份进了旅大女子学堂,成了当时令人羡慕的“洋学生”。

李经理与李大莲是真心相爱,他家虽有妻子,但是由父母做主娶的,比他大五岁。他所以热心安顿李大莲的女儿,是想与大莲做长久露水夫妻。为了使大莲放心,他每年安排大莲母女见几次面,李经理亲自接送李珠。

一晃六年过去了,李珠读完了旅大女子学堂的学业,以优等生资格毕了业。她想报考奉天省立传习所——师范学校——因为这家学校也收住宿生。她的李伯伯——李经理——也满应满许地答应亲自去奉天给她报名,没想到有人从中作梗,使她又一次为自己的前途担忧。

李大莲猜的不错,暗地里给李珠使坏的正是郭大头。这二年,郭大头见李珠越长越俊,特别是那一身女学生的气质,更令郭大头神魂颠倒,他断定,李珠至今还是处女之身。可是,郭大头有自知之明,他知道,凭他这个妓院老板的势力,是斗不过裕丰银号经理的。正在他左右为难时,常三王爷出现了。

这个富可敌国的财主叫常兴旺,他是特意从旅大尾随李珠的踪迹来到长春的。他家是天津八大家之一,由盐务起家又经营各种商业,在关内河南、直隶数省建立了一个巨大的商业网,与许多封疆大吏相勾结。到了常兴旺这一代,因为他排行老三,人称“常三王爷”。这位“王爷”豪于赌,曾经在一夜之间输掉天津一条街上千间房产,还曾一掷输给李鸿章的亲信王某银洋五十万元。这次,他是应东北将军赵尔巽之邀,到东北考察行商门路的。当他到旅大时,正赶上旅大女子学堂举行毕业典礼,他应校长之邀成了女子学堂毕业典礼仪式上的贵宾。当他坐在主席台上,与上台领毕业证书的李珠一照面时,立刻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头脑中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坐在他身边的是赵尔巽的一名亲兵——奉命为他保镖的随从——看出他的心思,忙替他向校方打听被他相中的那个女毕业生的身世,当他离开女子学堂回到临时住所时,那个亲兵在他耳边嘀咕了一阵子后,又随他乘中东路票车赶到长春,径直来到迎春楼妓院。那个亲兵把郭大头叫到一边,将常兴旺的身份及其来长春的目的一一道出。郭大头开始一愣,接着喜出望外。

于是,当裕丰银号李经理赶到奉天,到省立传习所为李珠报名时,校方不但拒绝收李珠为该校新生,还直截了当地道出了不收李珠入学的理由:“这个学生是妓女的女儿,不能为人师表。”

李经理虽然知道是有人从中作梗,也无能为力,只好回长春,对李大莲以实言相告。

而郭大头虽然知道常兴旺恨不得立刻得到李珠,但他心里清楚,李珠是不会委身于常兴旺的。他只好先把常兴旺安顿在一楼三号套房内,把自己的女儿郭苹苹送到常兴旺房中,十分露骨地说:

“这是我闺女,还没开苞。我让她先侍候大人。请大人随便。”

“谢谢。”常兴旺心领神会,他在郭苹苹脸上扫了一眼,从衣袋中掏出一张银票塞给郭大头说,“一点儿小意思,请笑纳。”

当郭大头离开一楼三号套房,到账房一看常兴旺塞给他的那张银票时,票面是银洋五千元。

今天晚上,长春的地方官在迎春饭庄为常兴旺接风,特意叫了迎春楼妓院姑娘的条子。本来,郭大头估计李大莲到迎春饭庄出条子,很可能把女儿带上。因为在李珠年幼时,李大莲每次出条子都带上女儿。可是,今天晚上,李大莲没带女儿去。原因很简单:女儿大了。

常兴旺坐马车从迎春饭庄回到迎春楼妓院后,一进一楼三号套房,见有个姑娘坐在里间卧室床上,也是酒精做怪,他误将里屋的郭苹苹当成了他日夜思念的李珠,扑过去就将郭苹苹按在床上,又是亲吻又是乱摸。可是,郭苹苹虽然已经服侍常兴旺两天,但因为常兴旺心里只想着李珠,对郭苹苹不感兴趣,所以,这两天郭苹苹安然无事,没受到威胁。此时,常兴旺突然对她强行非礼,她立刻一边大喊一边挣扎,正赶上被李珠及其小姐妹用绊马索摔得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郭大头、郭杨氏和齐杨氏进迎春楼大门。郭大头一听从一楼三号套房传出的女儿呼救声,气就不打一处来,冲进一楼三号套房,将女儿拖到天井,一顿毒打。

惨遭父母打骂不得不屈服的郭苹苹又被父亲送回一楼三号套房,但是,常兴旺已在里间卧室睡着了,发出很响的鼾声。

原来,刚才郭苹苹惨遭毒打时发出的哀嚎声提醒了常兴旺,使他知道刚才坐在里间卧室床上的并非李珠,而是老板的女儿。他心头的欲火立刻熄灭,倒头便睡。

一连两天,常兴旺在一楼三号套房内如坐针毡,在他欲火实在无法压下去时,他还是将郭苹苹糟蹋了。

而在二楼三号套房内,李大莲和李珠娘儿俩正焦急地等待李经理。可是,这位几年来一直关怀李大莲母女的经理却不露面了。今天,又该点灯了,正当李珠急得望眼欲穿时,有人敲外屋门。李珠“噌”地一下从卧室蹿出去,一边大声喊“李伯伯”一边拉开外屋门,当她殷切地盯着站在屋门外的来人时,不由得“啊”了一声。

站在屋门外的不是李经理,而是一个身穿棉袍头戴礼帽还戴一副眼镜的年轻男人,他十分腼腆地对李珠说:

“你是李小姐吧?我们经理让我给你送来一封信。”

“请进!快请进!”李珠忙客气地说。

“这是信。”年轻男人递给李珠一个信封,点点头说,“再见!”

当年轻男人快步离去后,李珠忙关上外屋门,从信封内抽出信笺,在灯前认真地看起来。

信上是李经理的字迹,很简短:

大莲:

我已打听到实情,是从关内来的一个颇有势力的人给省立传习所递了话,故传习所不敢收珠儿入学。我估计,此人是想在珠儿身上打主意,我托人走赵大将军府的门路,亦行不通。我意先让珠儿换个地方躲避。不知你意下如何。如你不反对,可于明日带珠儿到北门外平康里东口与我相会。我带珠儿到哈尔滨裕丰银号躲避几日。

李聚财于即日拜上

当李珠将李经理的信给母亲念了一遍后,娘儿俩一时都愣住了。

“妈,让我跟李伯伯走吧。”李珠先打破沉默。

“就怕你们爷儿俩躲不了。”李大莲盯着女儿说。

“为啥?”

“你知道你李伯伯信里说的那个有势力的人在哪儿吗?”

“在哪儿?”

“就在一楼三号套房。”

“啊!”

“今儿个头晌儿苹苹来告诉我,说她屋里来了个姓常的财主,是关内的,这个姓常的向苹苹打听你……”

“我想起来了,我们女子学堂举行毕业典礼那天,台上坐着的贵宾中有个姓常的,校长给我们介绍说他是赵大将军从关内请来的贵宾。我上台领毕业证,姓常的俩眼死盯着我……”

“你能认出他吗?”

“能。”

“听妈的,你这会儿下楼上苹苹屋里串个门儿去,认认她屋里的那个人。快去快回。”

片刻后,李珠又推门闪身进了二楼三号套房,激动地对母亲说:

“是那个人!他一见我,一个劲儿向我递嘻和儿,又给我倒茶,又给我让坐,俩眼都不够使的了,光盯着我的脸。他腮帮子的胖肉直哆嗦,浑身没四两肉。那份德行!”

“珠儿,我看这个人势力不小,他既然看上你了,不如你干脆跟了他,你早晚也得……”

“妈,您要再往下说,我可恼了!”李珠打断母亲的话茬儿说,“我宁死也不接客!”

“孩子,这个姓常的是个有来头的大人物,你胳膊拧不过大腿去呀!”

“我跟李伯伯跑!”

“妈刚才琢磨了,咱不能再连累你李伯伯了。”

“连累?”

“你想想,你李伯伯啥时候派伙计给咱娘儿俩送过信?要是没有风险,要是他不为难,早看咱娘儿俩来了!这几年,他把你当亲闺女似的,你忍心让他为难?你忍心让他为你担风险?”

“为难?担风险?”

“他在信上说他托人走赵大将军府的门路都走不通,你想想,这个姓常的是个啥人物吧。姓常的从旅大追你追到这儿,他不照样能追到哈尔滨去吗?我看,你是跑不出他手心儿了……”

“您是说……”李珠欲言又止。

“珠儿,妈是为你好。你知道吗?苹苹跟我说,那个姓常的在她屋里,头几天根本没碰她,光跟她打听你。后来,他虽说给苹苹开了怀,可嘴里却喊你的名字……”

“那前天晚半晌儿郭大头为啥打苹苹?”

“那天晚半晌儿,姓常的在迎春饭庄喝多了,回来误把苹苹当成你了,这你明白了吧?”

“不明白。”

“姓常的是真喜欢你!”

“可我不喜欢他!”

“珠儿,干咱这一行的,得找个有势力的人,往后的日子才好混。”

“妈,我可不想干你这一行。”

“孩子,你就听妈一句话吧。咱做女人的该认命就得认命啊。”

“您还是让我跟他?”

“早晚你也躲不过这一关。要是让他给你点大蜡烛,你红得快……”

“不行!”李珠斩钉截铁地说,“您要非逼我,我就死,让您人财两空。”李珠犹豫了一下说,“我不连累李伯伯了。我自个儿跑!”

“净说傻话!你个闺女家,往哪儿跑?”

“我先上同学家躲躲去。”

“那不就连累你同学了吗?”

“那……”李珠一时语塞。

“珠儿,跟妈走。妈带你躲几天去。”

“上哪儿?”

“哈尔滨。”

“又是哈尔滨。姓常的要是追咱娘儿俩去呢?”

“妈带你去的这个地方,姓常的不敢乱闯。”

李珠眨巴着大眼睛,默默地看着母亲。

这天夜里,当常兴旺在一楼三号套房里间又琢磨起李珠的倩影做桃花梦时,李大莲带着女儿溜出迎春楼的大门,顶着刺骨的寒风,一溜儿小跑,奔火车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