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恶督察仗势夺美人
原来,金梁指的那个镜框内是杜宗魏为翠玉画的工笔绣像。
“怎么啦?”金梁两眼瞪得滴溜儿圆,“舍不得?”
“这楼上楼下的姑娘随你挑,就是她不行。”
“她是你闺女?”金梁冷笑道,“你养得出来吗?”
“要是我闺女就好了。”李珠一梗脖子说,“我怎么养不出来呀?俊哥儿不是我养出来的?真是的!”
“得,是我失言了。”金梁也觉得自己刚才说出的话有点儿过分,忙缓和语气说,“你千万别在意。咱谁跟谁呀?”
“你可别屁眼儿大把心拉出去!我连我自个儿都囫囵个儿给你了,还有什么舍不得呀?”李珠一指翠玉的画像说,“可这个姑娘如今不是我的了,她有主儿了……”
“又跟我玩鬼花活!”金梁脸又沉下来,“不是你的人,这么大的相片儿挂在你这儿?”
“你呀?真是眼大无神!那是相片儿吗?”李珠一杵金梁腮帮子说,“那是画像!”
“画像?”金梁一愣,又凑近镜框认真看了看,赞叹道,“嘿!还真是画的!这是……”
“是她老爷们儿画的!”李珠忙抢过金梁的话茬儿说,“她老爷们儿可是个有本事的人,是上海垂柳丝画社的设计师。听说,连上海城隍庙大殿、金荣大戏院的内部装修都是她老爷们儿设计的……”
“行了,行了!”金梁不耐烦地说,“不就是个设计师吗?就算金銮殿是他设计的,他还是个耍手艺的匠人。你还怕他?”
“你是说……”李珠当然明白金梁的意思,可她还是有点儿犹豫,“不行,不行!他这个匠人,可是我儿子亲自从上海请来的。”
“你呀,真是头发长见识短!”金梁边往外走边赌气地说,“我也懒得跟你废话了!”
次日,五段警察阁子段长张成林带着两个警察来到梁家园济良所,把白善人请到警察厅长金宝公馆客厅。金宝亲自接见白善人,经过一番周密策划,白善人来到东大森里迎春楼妓院。当天下午,李珠十分恭敬地陪杜宗魏和翠玉来到前门东车站,买了三张车票,登上了去天津的列车。
出乎预料的是,李珠请杜宗魏装修的并不是侯家后迎春院妓院,而是南市广兴里的富贵楼妓院。
杜宗魏把爱妾翠玉安顿在富贵楼二楼一号套房内后,立刻开始工作。当他来到一楼一号套房门口时,见门框上贴一副对联:
大地浮生若梦
姑于此处销魂
书写这副对联的竟是大书法家丁世奎。
当杜宗魏正欣赏这副对联的书法时,忽听身后有人问道:
“杜先生,这副对联怎么样?”
杜宗魏一回头,见李珠站在身后,便指着对联说:
“联意不错,字写得实在好!”
“这是丁世奎给我写的。”李珠一指对联字头说,“我的花名叫大姑,这屋子是我接客的地方。”
“您……”杜宗魏惊讶地看着李珠,他实在难以想象,像李珠这样的妓院老板,自己居然还接客。
站在杜宗魏面前的李珠,虽然不再是过去那个亭亭玉立的红姑娘了,却也并非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面如瓜子,脸色红润,两道似蹙非蹙的眉毛,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眼,虽说不上体态风流,却仍然丰姿绰约,全身还透着一股吸引男人的魅力。她瞟了杜宗魏一眼问道:
“怎么啦?你准是听说我这么大岁数还接客,觉得新鲜,对不对?”
“啊……不是……”杜宗魏被人看穿心事,有点儿尴尬。
“小伙子,这你就不懂了。”李珠声音不高,却极富感染力,“到我这儿来找乐子的客人,不全是为了找俊姐儿睡觉的多情种,有地位有身份的客人到这儿来是专门找我的。干嘛?
让我陪他们说说话儿,斗斗牌。他们要想玩女人,早有手下副官把年轻漂亮的姑娘送到他们炕头上去了。“李珠顿了一下,又说,”就说山东督办张大帅吧,他每次打牌,副官都找几个十多岁的女孩儿,大帅他一输牌,就到后边给几个女孩儿开苞,糟蹋够了女孩儿,他再上前头打牌准赢。其实,这都是大帅部下安排好了的,就是投其所好。再说奉天督军张大帅吧,他府上妻妾成群,可他一到天津就上我这儿来,为嘛?为的是让我陪他玩斗十胡。这你明白了吧?“
杜宗魏愕然。
“不是我说你,你呀,眼大无神!”李珠一指一楼一号套房门框上的对联儿说,“你光看我门口的这副对联儿了,一进大门的影壁墙上,还有丁世奎的墨宝呐。”
“可我光看见那影壁墙上挂了不少相片儿。”杜宗魏漫不经心地说。
“那些相片儿是我这儿的红姑娘。丁世奎都跟她们睡过。
姑娘们就缠着他为自己作诗,还让他把诗写在宣纸上,裱好了。“李珠一指影壁说。
“是吗?”杜宗魏惊喜地朝影壁墙跑去,他跑到影壁墙正面跟前一看,果然,在影壁墙上有两幅大美女相片,一幅相片旁的诗是:
靓女未茶花自香,
烟茶招待甚周详。
茶花鲜艳甚可爱,
世奎日夜依花旁。
另一幅大相片旁的题诗是:
青楼一红喜,美貌似天仙。
美女配才子,世奎日日见。
看到这里,杜宗魏心中暗想:这哪里是诗,充其量不过是顺口溜而已。但是字写得实在是太好了!
“这是丁先生为我们的茶花姑娘和红喜姑娘作的诗。”站在杜宗魏身后的李珠说。
“写得不错!”杜宗魏脱口而出。
“那是!”李珠得意地说,“丁先生是天津卫有名的书法家。”
“这是给谁写的?”杜宗魏又指着影壁墙下边的一首诗问道。
“这是给玉牡丹、时运来、兰芳、小月红、佳人、才子、新喜、惠芳、万卯九位姑娘写的。”李珠一指排成一排的九个姑娘的小照片说。
“嗯。”杜宗魏点点头,认真地看那首诗。
那是一首七言绝句:
是玉牡丹时运来,
兰芳小月红化开,
佳人才子痴新喜,
犹爱惠芳万卯才。
“不错,不错!把九位姑娘的名字全写进去了。”杜宗魏由哀赞道,“字写得更好!”
“这您就外行了。”李珠纠正道,“丁先生在诗里写的是姑娘的花名。在我们这种地方,姑娘是不能叫真名实姓的。”
李珠和杜宗魏说着话儿又回到一号套房门口。
忽然,从一号套房内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谁在外头说话呢?是大姑吧?你为嘛不进来呢?”
“金督察员,是我。”李珠脸上现出一种异样的表情,腰一扭,嫣然一笑道,“您睡醒啦?”
“快进来呀!大姑,我怪想你的!”屋内的男人用一种酸溜溜的声调喊道,“快进来亲亲我!”
“金督察员,这会儿我可不能服侍您。”李珠瞟了杜宗魏一眼朝屋门口喊道,“还得请您出来……”
“什么?”屋内的男人紧张地问道,“张大帅要来?”
“哈哈哈……”李珠大笑起来,那笑声,那挥动两手扭动腰肢的动作,分明是一个颇具魅力的妓女,待她止住笑声才淘气地说,“堂堂的天津警察厅督察员,怎么让张大帅吓得像耗子似的呀……”
“废话!他如今是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千军万马,我哪敢惹他老人家呀?”
“甭害怕。”李珠朝屋内大声说,“不是张大帅,是我的朋友杜先生。”
“你的朋友?什么朋友?”屋内的男人放肆地问道,“是不是被窝儿里的朋友?让我给你们腾地方,你们好亲热亲热?”
“我说姓金的,你这个新上任的警察厅督察员,是不是不想干啦?”李珠立刻沉下脸来,声色俱厉地说,“告诉你,我有本事让你当上天津警察厅督察员,就有本事把你抹下来!”
“哟!大姑!”屋内的男人显然害怕了,忙一撩帘儿探出头来,满脸堆笑地说,“我不是跟您逗闷子吗?别认真啊!”
“你也太不懂规矩啦!”李珠一指杜宗魏说,“杜先生是我儿子的盟兄弟,我请他上这儿来是帮我装修屋子的。我好言好语请你出来,是让杜先生装修这间屋子,你倒好,满嘴喷粪……”
“赖我!大姑!”男人诚惶诚恐地说,“赖我还不行吗?我给您赔不是了……”
“快滚!”李珠大喝道,“永远别再上我这儿来!”
“别价呀!大姑。”男人又嬉皮笑脸地说,“就算我刚才说话不着调吧,您骂我也行,打我也罢,别不让我登升官楼的门儿呀,您不让我登门儿,往后我怎么升官呀?”
“再跟我耍贫嘴,我立马把你们杨厅长叫来!”李珠说,“像你这路没良心的东西,就该把你绑到上权仙电影院对过刑场吃黑枣儿去!”
“别这么咒我呀!大姑。”男人边向院门口走边说,“我又不是高占英,也不是牛成,哪至于呀?您可别忘了,大姑,当初跟杨厅长上滦州高家坟地给杨二姐开棺验尸,我还抽牛成俩嘴巴子呐……”
原来,天津南市上权仙电影院对面曾是一片荒地,一度是死囚执行砍头或枪毙的刑场。民国八年旧历八月十三日,轰动一时的《杨三姐告状》中的罪犯高占英,被绑到上权仙影院对过刑场执行枪决。从此,这处刑场在天津成了家喻户晓的一个去处,也成了诅咒恶人的一个地名——你再办缺德事,把你绑到上权仙电影院对过儿吃黑枣儿去!
与李珠逗嘴的正是天津警察厅督察员金梁,他一连回头说了三回:
“大姑,回头见!”
“你个挨千刀的!不得好死!”李珠还不依不饶地指着金梁骂不绝口,“让你出门儿碰见惊马撞死你个嘎锛儿的……”
其实,李珠和金梁是在演双簧,是给杜宗魏看的,目的是给杜宗魏留下一个印象:李珠对金梁十分气愤,当然不是一伙的了。
直到金梁的身影出了富贵楼妓院大门口,李珠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地瞪着大门口。
“他真抽过牛成两个嘴巴?”杜宗魏朝大门口一指,好奇地问道。
“谁?”李珠故意装作还没回过神儿来。
“让您骂出去的那个……”
“你是说他呀?他可不是东西啦!”李珠就像一提金梁就生气似的,和杜宗魏打岔装糊涂。
“他刚才说,他抽过牛成两个嘴巴子。”
“你也知道牛成这个人?”
“以前不知道,在北京翠玉领我上大栅栏庆乐戏院听了一出评戏《杨三姐告状》,我佩服杨三姐有胆有识,为二姐伸冤。高占英该死!牛成这样的赃官是该打!”
“嘿!你要是当了警察厅长呀,准是个清官!”李珠盯着杜宗魏说,“其实,抽牛成俩嘴巴子的是当时审案子的天津警察厅长杨亦福,金梁说他抽牛成俩嘴巴子,是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金梁?”
“就是刚才让我骂走的那小子,他是天津警察厅督察员,这小子欺男霸女,你可得防着他点儿。”李珠话锋一转,又说,“其实,借着《杨三姐告状》这出戏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人不止金梁一个,多啦!”
李珠说的是实情。她见杜宗魏瞪大眼睛,十分感兴趣地听着,便绘声绘色地说个不休。
民国七年,滦州发生滦县传习所毕业生高占英与其五嫂金玉通奸害死妻子杨二姐的案子后,杨国华(乳名杨三娥)——杨三姐先到县衙后到天津高等检察厅告状,终于打赢官司为二姐伸了冤,高占英被绳之以法。第二年,评剧创始人、著名剧作家成兆才先生以此案为素材写成《杨三姐告状》并搬上舞台,于是,与此案有关的人便纷纷借这出戏的剧情粉饰自己。
本来,只有天津高等检察厅的徐汉川律师带杨三姐去见天津警察厅厅长杨亦福告状,可评剧《杨三姐告状》上演后,居然有二十多名律师在小报上亮相,声明“本人即替杨国华奔走呼号之律师也”。而警方自报家门,自称“亲自为杨二姐开棺检尸”、“亲自将高占英押到天津”、“亲自将高占英击毙”者更是数不胜数。而当年在滦州青垞营乡高家坟地开棺验尸现场手持皮鞭维持秩序的警察金梁,吹得更离奇:
“……验尸官一喊杨二姐阴部插有尖刀一把,我气急了,抡圆了抽县衙帮审牛成俩嘴巴子!把他抽得直翻白眼儿,嘴角吐白沫……”
事情的真相是:当杨二姐被证明是谋杀而死时,天津高等警察厅长杨亦福打了牛成两个耳光,并当场罢了牛成的官。
杜宗魏在李珠的陪伴下,一边指挥工匠粉刷一号套房一边手托画板为李珠画像。当工匠们用杜宗魏调的淡绿色粉浆将一号套房客厅及卧室粉刷完毕后,李珠的大幅炭笔素描像也画好了。杜宗魏故意将李珠画得比她实际年龄小十来岁,当李珠自己端详她的画像时,不由得惊喜异常,大声说:
“快挂起来!快挂起来!”
“不能挂。”杜宗魏笑道,“客厅还要装护墙板、挂宫灯,里外屋的窗帘都得换,还要挂几幅字画,等都布置就绪,再挂这幅画像……”
“对,对,对!听杜先生的!”李珠连连点头,对杜宗魏笑道,“让您受累了!”
“门外头的那副对联儿太好了。”杜宗魏一指客厅门口说,“要是丁世奎先生能再给写一回,裱好了挂在这间客厅迎面墙上,我再画一幅《天女散花》中堂工笔画,这……”
“好!”李珠抢过杜宗魏的话茬儿说,“您画吧,我请丁世奎写对联去。”
“他老人家能给你写吗?”
“能。”李珠说,“别说一副对联,我让他写十副对联儿,他也得乖乖地给我写。”
杜宗魏虽然才三十多岁,但由于他自幼随姑父程希春在画店学艺,他的工笔绘画造诣是很深的,在室内装修方面,水平也相当高,这正是他在上海为新城隍庙大殿、金荣大戏院进行内部装修后博得一致好评的原因。而且,他很喜欢自己的职业,不论工程大小,他都一丝不苟,十分认真。这次他是看在爱妾翠玉的面子,到天津来为李珠开的妓院搞室内装修,而且十分卖力,费尽心思。
当杜宗魏终于将三楼最后一套妓女接客的房间装修完毕,并为住在这套房间的姑娘画了一幅工笔绣像后,他被李珠请到楼下账房,享用大茶壶们从登赢楼饭庄用食盒提回来的丰盛宴席。
三盅酒下肚,当李珠又为杜宗魏斟满一盅酒并双手捧到他面前时,他没接酒盅,抬头朝二楼一号套房张望。
天津南市的几家妓院也像北京八大胡同的妓院一样,是中式木结构,天井在中间的楼房,站在一楼天井,可以看到二、三楼每套客房门儿。其实,这种结构的楼房,被南北方许多城市的妓院采用,就像四合院一样,十分普遍。
李珠一看杜宗魏的神色,当然心知肚明,她将酒盅放在杜宗魏面前,大步走到账房门口,一推账房门,抬头朝二楼一号套房喊道:
“翠玉,翠玉!快吃饭来呀!”
楼上无人应声。
“这孩子,准是又睡着了。”李珠回头看了杜宗魏一眼,对一个正要上楼送水的大茶壶说,“你受累叫翠玉一声,让她快下来陪杜先生……”
“我上楼叫她去吧。”杜宗魏打断李珠的话茬儿,边说边大步朝账房门口走。当李珠要拦时,杜宗魏已出了账房门口,向天井中间的木制楼梯走去。
当杜宗魏推开二楼一号套房客厅门时,不由得一愣,跳入他眼帘的是一片狼藉景象:客厅中间作为临时画案的大八仙桌上的笔筒倒了;颜料碟扣过来;砚池内的墨汁流了一片;涮笔用的瓷笔洗仄歪着,笔洗内的浑水流了一桌子,还在顺桌角滴答着;已裁好的一叠宣纸散落在桌子、方凳和地面上,宣纸上溅满了大大小小的墨点和颜料;一枝毛笔掉在方凳上,笔头的墨汁将凳子上的宣纸洇湿了好几层,另一枝毛笔掉在地上的宣纸上,笔头的朱砂将宣纸洇红一大片,像血一样;一对铜镇纸不知怎么跑到靠屋角的铜痰盂旁边去了,而铜痰盂倒了,痰盂内的污物流了一大片;一张画了一半的山水画十分显眼地铺在花砖地上……
一股不祥的感觉在杜宗魏心头油然升起,他大声朝里间卧室喊道:
“翠玉!翠玉!”
无人应声。
当杜宗魏又冲进里间卧室时,他的心一下子凉了。
卧室内床上的床单皱皱巴巴,一床红缎子面儿被卧拽开了一半,另一床绿缎子面儿被卧仍然叠着,却被扔到床角处;一对绣花枕头摆在一起,堆在铜床栏杆下;长鬃毛制的炕条帚掉在地上……
十分明显,从客厅到卧室的景象表明:在这套房间内曾发生过意外事件。
杜宗魏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下,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忽然,他的目光落到了床角仍然叠着的绿缎子面儿被卧下边的一块白色东西上,再一细看,是一张宣纸,他心头一动,立刻扑过去,要抻出宣纸,可是,抻不出来,宣纸好像粘在被卧下边似的。他两手抓住绿缎子面儿被卧,扔到一边去,一张涂满乱七八糟炭笔道道的宣纸露了出来。原来,是一枝削好的炭笔笔尖将宣纸扎在床单上了。
杜宗魏忙将炭笔拔出来,拿起宣纸,用掌心将宣纸展平,只见宣纸上横七竖八一溜歪斜地画满炭笔道道,犹如许多蜘蛛网叠在一起似的。
杜宗魏本来就心乱如麻,再一看宣纸上的黑道道,心里的气更大了,他赌气将宣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外边走廊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杜宗魏的目光又落在床上的那枝炭笔上,他发现炭笔的笔芯削得很尖,不由得心头一动,弯腰将刚扔掉的宣纸团捡起来,展开又认真地看了一眼。他是个画家,对笔墨的浓淡及颜色的深浅有特殊的识别能力,当宣纸上的一些较粗的笔道跳入他眼帘时,心头一动,立刻看出又粗又深的那些笔道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我失身……金梁……白善人害我……永……
下边还有一个字,却说什么也辨别不出来了。杜宗魏只觉得胸中热血往上涌,他立刻意识到在这间卧室的床上曾发生过什么事。
客厅的门一响,进来几个人,并传来李珠的惊叫声:
“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啦!”
卧室内的杜宗魏忽然蹿到客厅,一指李珠,声嘶力竭地喊道:
“金梁……他把翠玉……”
“什么?”李珠大惊失色,但她又立刻强装镇定地盯着杜宗魏问道:
“翠玉没在里屋?”
“翠玉让……”杜宗魏的样子很可怕,他的脸憋得通红,由于愤怒,鼻翼张大,额上冒出豆粒般大的汗珠,两眼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怒火。像要和谁拼命似的吼道,“翠玉失身了!”
“什么?翠玉失身……”李珠两眼闪出十分惊讶的目光,激灵一下,打了个冷战。脸上现出十分复杂的表情,她有些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地说,“什么深呀……浅呀的……翠玉到底怎么啦?”
“翠玉她……”杜宗魏瞪着李珠,欲言又止,因为他实在难以启齿。但是,当他的头脑再次闪过爱妾的身影时,他终于十分痛苦地说出来,“翠玉被姓金的糟蹋了!”
“翠玉让谁糟蹋了?”李珠一脸惊愕状。
“姓金的!”杜宗魏吼道,“金梁!”
“金梁?”李珠又一激灵,“不对吧?”
“就是他!”杜宗魏斩钉截铁地说,“害翠玉的还有白善人!”
“白善人?”李珠的脸色大变,嘴张得大大的,上下唇微微翕动着,一双大眼睛的睫毛也跳动着。显然,杜宗魏的话击中了她的要害。
今天吃晌午饭时,照例是由大茶壶从登赢楼饭庄用大食盒提回一桌宴席,摆在楼下账房内的大八仙桌上。翠玉和丈夫一起吃饭,由李珠作陪。
“杜先生,这半个多月,让您受累了。”李珠满脸堆笑道,“就剩三楼小月红那两间屋子了。”
“今天就能完工。”杜宗魏透过账房的玻璃窗朝三楼东南角的九号套房看了一眼说,“吃了饭我就给小月红姑娘画像。三楼九号套房装修好,明天我们就回上海。”
“杜先生以前来过天津卫吗?”李珠问道。
“没来过。”杜宗魏两眼不离爱妾翠玉的俊脸。
“那就多待几天吧。甭急着回去。”
“不行。我这次出来快两个月了。画社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办呐。”
“杜先生明儿个就要走,我得在登赢楼摆两桌,给您和太太饯行。”
“您太客气了。”杜宗魏一指席面说,“从我来了,您天天让伙计从登赢楼叫酒席。我看就不用再麻烦了。明天一早,我和内人就走,九点半有一趟到上海的通车,我们就坐那趟车回去。”
“哟,这么急呀?”李珠说,“晚半晌儿给您饯行吧。”
“不必客气。”杜宗魏说,“我给小月红姑娘画了像,就去火车站买车票。头等包房的票不好买。”
“我打发伙计给您和夫人买车票去。”
“不用了。”杜宗魏看了爱妾翠玉一眼说,“我们自己买去吧。这些天她天天闷在屋里,我带她出去散散心。”
“那就这会儿给您二位饯行吧。再添几个菜,我得敬您两盅酒。”李珠边说边推账房门出去了。
片刻后,李珠又回到账房。她身后跟着三个姑娘:小月红、兰芳、才子。姐儿三个与翠玉年岁相仿,都是富贵楼的红姑娘。
“明儿个杜太太就要跟杜先生回上海啦。”李珠一指翠玉对身后的三个红姑娘说,“你们姐儿仨跟杜太太姐妹一场,快给杜先生和杜太太敬一盅酒吧,送送他们两口子。”
李珠的话刚落音,两个大茶壶又推门进来了,一个提着两个大食盒,一个两手端着一只铜盆,盆内是用热水烫的几壶酒。
一是盛情难却;二是即将随丈夫回南的翠玉与几个姐妹有点儿难舍难离,当墙上的挂钟打了两下时,杜宗魏喝得有点儿头重脚轻,而翠玉则已经飘飘欲仙了。
“小月红,你快搀杜先生上你屋去吧。杜先生要给你画像。”李珠的脸上现出一丝奸笑,用淫邪的目光瞟了翠玉一眼说,“杜太太,我送您回屋歇着去吧。”
当杜宗魏在小月红的搀扶下蹒跚地出了账房门,又上了天井中间的楼梯时,李珠一拽翠玉的手,向账房门口走去。
不胜酒力的翠玉回到二楼一号套房,只觉得天旋地转,而且全身发燥,下体发痒,她哪里知道,刚才在席面上,李珠和小姐妹们给她敬的酒里是掺兑了春药的。但是,她并没进卧室去睡觉,而是坐在客厅内的八仙桌旁,拿起毛笔,为一幅山水画着色。这幅山水画是昨晚她和丈夫一起画的,实际上是丈夫手把手地教她画的。从她嫁给杜宗魏后,她便向丈夫学画,一是为了解闷儿,二是通过学画可以与丈夫沟通感情。
忽然,客厅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精瘦的男人闪身进来。
“谁?”翠玉扭头,见进来的男人有点儿面熟,可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噌的一下站起身来,盯着男人。
“翠玉姑娘,连我也不认识啦?”男人一脸狞笑,盯着翠玉,“你下海挂牌后,我端过你好几回盘子……”
“金梁!是你!”翠玉终于想起来,站在她对面的是在她于侯家后迎春院妓院以青倌身份挂牌接客后,几次到她屋里打茶围的警察厅督察员金梁,忙大声说,“我已经从良嫁人了!你出去吧!”
“让我出去?嘿嘿!你这会儿不想找个男人玩玩?”金梁刚才接到李珠电话赶到富贵楼时,李珠已经与他鬼混了一阵子,当李珠满足淫欲后兴奋地告诉他,翠玉在吃饭时喝了好几盅兑了春药的酒。他是风月场中的油子,当然知道那几盅春药酒会在翠玉身上发挥什么作用。他故意挑逗说,“翠玉姑娘,别假装正经了,我陪你玩一会儿就走,谁也不知道……”
“你……出去……求求你……快出去……”翠玉忽然全身颤抖,呼吸急促,下身有一股麻酥酥十分畅快的感觉,并迅速传遍全身,一股强烈的欲望使她的脸涨得通红。但是,她还是强烈地克制着自己,咬紧牙关对金梁说,“你出去吧!”
“我出去?嘿嘿!”金梁突然向翠玉扑去,冷笑着说,“小白脸儿把你卖给我了!你还是乖乖的吧!”
“啊……”翠玉被金梁抱住了,她的身子立刻瘫软下来,但是,在这一刹那,杜宗魏的身影在她头脑中一闪,她的双臂立刻产生了一股很大的力气,猛地将紧紧搂抱她的金梁推开,并喊道:“来人……”
“别喊!”金梁大吃一惊,他左臂一用力,又将翠玉揽在怀里,右手用力捂住翠玉的嘴,狠狠地说:“再喊我掐死你!”
“你……”翠玉奋力挣扎,扭动身体,左右摇头,但是,她毕竟是个弱女子,当她被金梁用力按在方凳上并被他肆意猥亵时,她的右手抓住八仙桌上一枝炭笔和炭笔下的几张宣纸。
“走吧!”金梁兴奋地喘着粗气,抱起翠玉,向里间卧室走去。
“放开我!”翠玉猛地一挺身子,右手握着的炭笔狠狠地向金梁腰眼扎去。
“哎呀!”金梁疼得龇牙咧嘴,出于本能,他的右手急护自己腰部被刺处。
“我跟你拼了!”翠玉挣脱金梁的臂膀,一头向金梁腹部撞去,把金梁撞了个仄不棱,她乘机向客厅门口冲去,但突然又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原来,气急败坏的金梁从后边伸腿绊倒了翠玉,并狠狠地一拽翠玉的头发,把她拽回来。
翠玉奋力与金梁搏斗,金梁一时手忙脚乱,八仙桌上的笔筒、砚池、笔洗、颜料碟、镇尺等一时噼里啪啦乱蹦乱跳,而裁好的一沓子宣纸则飘落到凳子上和地上。
“我让你瞎折腾!”金梁照翠玉后脑勺儿下狠手打了一拳,翠玉立刻昏了过去。兽性大发的金梁将翠玉抱进卧室内,扔到床上,扑到她身上……
经过一场搏斗,又疯狂地纵欲,金梁一时感到精疲力竭,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啊……”惨遭金梁残酷蹂躏的翠玉渐渐苏醒过来,她感到下身隐隐作痛,全身像散了架似的,而她的臀部下边垫着两个枕头,头被控得有点儿恶心,她的右臂和右手被什么东西压着,右肩和右腋窝一阵酸疼。
原来,在刚才金梁残酷地蹂躏她时,见她右手还在本能地挥动挣扎,便用叠着的绿缎子面儿被卧压住她右臂和右手,然后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她微微侧转身子,一睁眼,见金梁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正在养神。
忽然,她感到压在被卧下的右手掌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钻心地疼,随着右手本能地一动,她听到了微小的声音,这声音十分熟悉——用裁纸刀裁纸的声音。她心头一动,又轻轻动了一下右手,又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她试探着将扎她手掌的东西攥在掌心里,触觉告诉她,那是一枝炭笔,而且,这枝炭笔的芯削得很尖,所以才将她手心扎得很疼。而在炭笔下边,还有宣纸,刚才那轻微的像裁纸似的声音是炭笔尖戳在宣纸上发出来的。一个念头在她头脑里一闪:自己已经失身,还有何面目见丈夫?可是,死也要死个明白……想到这里,她慢慢地将身体向右侧翻转,但她攥着炭笔的右手却还在绿缎子面儿被卧下边,不巧,她的腰部和臀部从垫在屁股下边的枕头上滚了下来,使她全身趴在床上了。
翠玉的动作惊动了她身旁的金梁,他惊道:
“你醒啦?本来是好事,非要瞎折腾……”
“你……你……”翠玉两眼射出异样的光,瞳仁一动不动,盯着金梁,两排雪白的牙齿碰撞着,像是要去咬人。
“我怎么啦?”金梁的脸由于兴奋扭曲着,他得意地说,“待会儿你乖乖地跟我走,听见没有?”
“我哪儿也不去!”翠玉坚定地说。
“随你便!”金梁冷笑道,“你嫁给杜宗魏那会儿,是青倌是没破身的姑娘。可这会儿呢?你已经失身,你是破鞋了,杜宗魏还要你吗?”
“啊!”翠玉下意识地叫出声来,因为,金梁的话将她两个月以来一直鼓舞着她的那个幻想——随杜宗魏从良,过一个干净人的生活——彻底粉碎了。她的眼角流下两行热泪。
“我还得给你提个醒儿。”金梁从翠玉脸上已经看出,刚才的话击中了她的要害,他又用威胁的口吻说,“我哥哥是京师警察厅长,我是天津警察厅督察员,凭我们哥儿俩的手腕儿,弄死杜宗魏,就像捻死个臭虫!”
“你们不能害杜先生!”翠玉说。
“那得看你了。”金梁一瞪眼,射出两道凶光,“待会儿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地跟我走,我就打电话叫人来把姓杜的抓走……”
“我不跟你走!”翠玉说,“杜先生已经为我赎身了!我是他的人!”
“你别做梦了!”金梁厉声说,“告诉你,白善人又把你卖给我了……”
“白善人?”翠玉一愣,反驳道,“白善人是谁?他凭什么卖我?”
“白善人是北京南善堂的董事长,是北京梁家园济良所的所长。”金梁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说,“他是大姑的老爷们儿,甭管侯家后的迎春院妓院还是北京东大森里的迎春楼妓院,连这家妓院也算上,都是他说了算,这你明白了吧?白善人把你卖给我了,你就是我的人!”
“啊!”金梁的话像晴天霹雳一样,在翠玉头上炸响,她绝望了……她握炭笔的手在抖动,炭笔芯再次蹭得宣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杜宗魏的暴怒是在白善人预料之中的。当杜宗魏赶到北京,到梁家园济良所找白善人论理时,开始,白善人避而不见,后来,白善人不耐烦了,干脆像他当年拐骗妇女时那样,对杜宗魏瞒天过海,瞎话连篇,玩弄杜宗魏的感情:
“杜先生,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那翠玉是个烟花女子,水性杨花,她在当青倌那阵子就跟金督察员眉来眼去的,这回可是她自个儿非要跟金督察员。你呀,还是想开点儿吧……”
杜宗魏跑到外二区警察署告白善人拐走自己的爱妾,可外二区警察署署长赵纪奎早被白善人喂肥了,他以“查无实据”将杜宗魏的诉状驳回,并威胁说:
“白先生是南善堂董事长,还是南城济良所所长,做了不少善事。你杜宗魏状告好人,纯属诬陷,再不悔改,一定严惩不贷……”
杜宗魏对翠玉十分痴情,而又万般无奈,最后,殉情自尽了。
一时间,舆论大哗,北京的报童们挎着报兜子满街跑,扯着嗓子喊:
“看报喽!看报喽!江南才子殉情跳楼自杀喽!快看刚出版的《实言报》喽……”
当时在北京十分流行的《实言报》不但将杜宗魏自杀时从新世界游艺场五楼顶上抛出的诉状全文登载,还刊登了该报主笔鹿家白撰写的文章《白善人不善拐卖妇女杜宗魏殉情跳楼自杀》,文中将外二区警察署与白善人狼狈为奸的内幕也抖搂出来,引起了当局的注意。
在杜宗魏殉情自杀后的第九天,北京街头的报贩子们大声叫卖《国强报》,这是一份从未在北京露过面的报纸,市民们纷纷争购,竞相传阅,因为这份报上别出心裁地刊登了一组引人注目的文章。其一是《北伐军总司令蒋某在上海拜访青帮大亨黄金荣并向黄某敬献金挂表》,文中详细报道了不久前蒋介石率北伐军到上海后,亲自到黄府拜谒恩师黄金荣并向恩师赠送一只金挂表的经过。另一篇题为《黄家大总管程某北上为侄儿料理后事》的文章说,上海垂柳丝画社老板程希春是黄金荣家的大总管,程某听到内侄杜宗魏在北京自杀身亡的噩耗后,立即携黄金荣亲笔信北上,至于黄金荣的亲笔信是写给谁的,文中故意不提。这篇文章还详细介绍了程希春、杜宗魏与黄金荣的关系。最后一篇题为《白善人恶贯满盈》的文章揭露了白善人——小白脸儿当年是拐骗贩卖妇女的拐匪,而向该文作者提供详情的是邱张氏——在上海闸北路开台基的张婆子。
这一组文章的用意很明显:向当时统治北京的奉系当局施加压力。当这份《国强报》摆到京师警察厅厅长金宝的桌上时,这位大腹便便的厅长惊得目瞪口呆,急忙派人到宣武门外南柳巷、东城灯市口的报房子去抄《国强报》。当警察蜂拥到两处报房子时,连一张《国强报》也没抄到。报房子老板告诉警察,《国强报》根本就不是从北京报房子批发出去的,连他们也不知道满大街叫卖的《国强报》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当抄报房子的警察头目向金宝报告后,金宝的两只金鱼眼磁固了,额上冷汗都下来了。
当时统治北京的奉系军阀已经感到了北伐军对他们的巨大压力和威胁。当南京国民政府于这一年五月一日分三路出兵北伐时,北伐军很快击败张作霖的心腹大将孙传芳,向北挺进,所向披靡。张作霖慌了手脚,于六月十六日在北京宣布成立安国军政府,自封为“中华民国陆海军大元帅”,他故作姿态,声称不再反对三民主义。到了七月初,张作霖为了收买人心,竟宣布特赦,释放狱中囚犯。在这种微妙形势下,与蒋介石的青帮师父黄金荣有密切关系的杜宗魏在北京被白善人之流逼得跳楼自杀,当局怎能不震惊。
原来,北京街头报贩子叫卖的《国强报》是从天津秘密运来的。程希春携带的黄金荣亲笔信是写给天津青帮巨头白云生的。黄金荣在上海是青帮大亨,而白云生在天津是“一跺脚天津卫乱颤”的人物,其徒众成千上万,南市混混儿头目阎文会便是白云生的得意门徒之一。
因为白云生与黄金荣在帮内是平辈,按青帮规矩,程希春以大礼拜谒了白云生,并双手将黄金荣的亲笔信举到白云生面前。白云生看过信后转手将信递给阎文会说:
“这件事交给你办,你帮这位上海弟兄出出气。”
这时的白云生已年老,除非必要他已不再轻易露面。平日,他靠徒弟们的孝敬,过着帝王般的生活。
阎文会带程希春来到南市荣吉街《国强报》社,与该报社长杨少林见面。杨少林的鬼点子多,活动能力极强,人称“南市市长”,当他了解了程希春的来意后,立刻想出了用报纸造声势的点子。他连夜动笔,写出了一组文章,当然,那篇题为《白善人恶贯满盈》的文章是由程希春提供的素材,但文中故意写上“据上海闸北路台基主邱张氏称”的字样,这样显得真实可信。
当两万张《国强报》印出后,在商量如何将这些报运到北尿时,杨少林又献计说:
“买几口棺材,上边放死尸,下边垫报纸,用排子车运到北京去。”
这一手果然灵,两万份《国强报》在途中被死尸压了两天两夜,运到北京后,由阎文会出面,找来北京南城天桥青帮“悟”字辈头目尕六和赵八。这俩小子在北京南城势力颇大,徒弟众多。而青帮这个会道门,是将上海青帮头目黄金荣、程希春,天津青帮头目白云生、阎文会及北京青帮头目们联系在一起的纽带。论辈分,北京南城天桥的青帮头目尕六和赵八还得称上海青帮头目黄金荣、天津青帮头目白云生为“师爷”。
青帮又叫安青帮、安青道,约起源于明末前后,它是江淮漕运劳动者的秘密结社,以“反清复明”为口号。后被清王朝收买,口号改为“保民扶清”,成为封建统治者的鹰犬。青帮主要有六大亲帮,帮头叫:江淮泗(别号金),兴武四(别号银)……每个帮头内部又分同样的帮辈,帮辈有前后各二十四代及后续二十四代。不同的辈数之间是家长式的师徒关系。帮内格言是:“师父走进徒弟家,如同父母在高堂。”“徒弟走到师父家,见了师母如见娘。”
青帮提倡“天下一家”,各地青帮成员,只分辈分不分地域。所以,阎文会与程希春带着黄金荣、白云生的旨意到北京找到“悟”字辈的尕六和赵八,后者如奉圣旨,哪敢怠慢,立刻按“师爷”的旨意行动,两万份《国强报》很快到了报贩子手中。
那年头北京的报贩子多是贫苦市民、失学儿童,做这行生意不用本钱,有个报兜子即可,到报房拿报时按报纸售价打八折,卖一张报纸可赚四个制钱。而这两万张秘密运抵京城的《国强报》不用打折,白送给报贩子,他们到街上一吆喝,能不好卖?报童们卖完了又到天桥去取,两万张《国强报》很快卖光,警察当然抄不到。等他们摸到点头绪时,报纸早到读者手中了。
当舆论惊动了北京顺城王府最高当局时,京师警察厅厅长金宝和天津警察厅厅长杨亦福被招到顺城王府。转过天来,天津警察厅督察员金梁被押到南市上权仙电影院对过的刑场正法,他临死前大呼:
“是北京南善堂董事长白善人和天津南市富贵楼妓院老鸨子李珠造孽害杜宗魏,我冤枉啊……”
金梁一死,翠玉获救,可是,当她得知丈夫已跳楼自杀后,她亦在天津北门外投河自尽了。
北京南善堂董事长白善人和东大森里迎春楼妓院老板李珠也锒铛入狱。而外二区警察署署长赵纪奎被撤职查办。于是,审判白善人和李珠的差事落到了外五区警察署署长高席珍头上。
为了平息民愤,当局决定在新世界游艺场大门前公审白善人和李珠。因为,这里是杜宗魏殉情自杀处。
公审这一天,新世界游艺场门前广场上人山人海,游艺场破例停业一天,正门台阶上是审犯人的案子,怀抱大令套子的军人、警察、宪兵们在审判席前维持秩序。
当两辆木笼囚车到了审判现场时,忽然全场大乱,从华严路口和万明路口分别冲过来两股人流,齐声高喊:
“白善人冤枉!”
“白善人是好人!”
“为白善人请命!”
这两群人多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穷人,其中老翁、老妇居多,还有不少乞丐。原来,他们是南善堂每月初一、十五定期发放抚恤金的对象,每年换季时,他们还能从南善堂领些旧棉衣、棉被;也有从南善堂得到棺木安葬亲人及为患重病亲人到南善堂求药的人。当他们听说白善人今天要被公审时,便纷纷来到华严路西口和万明路北口等候,当押解他们的“恩人”——白善人的囚车一到,便一声呼哨,分两路向公审现场冲来,与维持秩序的大令队伍发生了冲突。由于现场的大令队伍难以招架,又从西珠市口大街军警宪联合办事处紧急调来六支大令队伍,才渐渐把这群人驱散。
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只将囚车推到审判席前,犯人在木制囚车内受审。
左边囚车内是白善人,他面色惨白,闭着两眼,张着嘴,嘴唇翕动着,上牙磕得下牙直响,一副可怜相,和平日英俊潇洒的他相比,简直是换了一个人。这是因为他得知天津警察厅督察员金梁已被正法,他当然清楚,今天公审的最后结果是什么。
与白善人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右边囚车内的李珠,只见她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脑后的发髻一丝不乱,她两眼放出异样的光,嘴角上翘,两个酒窝儿旋动着,两个眸子从左边移到右边,又从右边移到左边,扫视着人群,一副洋洋得意无所谓的样子。当她见白善人被吓得走了相,扭过头来,瞪着白善人喝道:
“你也算是个老爷们儿?挺起腰板来!你掰手指头算算,经你手倒腾的大闺女小媳妇,你数得过来吗?你这辈子活的还不够本呀?你给我挺起腰板来!”
“我……我……”白善人不敢与李珠对眼光,低头嗫嚅着“我不想死……”又突然大声喊道,“饶了我吧!我行过善!我救过人!我舍过棺材!我舍过药……”
“不许喧哗!肃静!”从审判席上传来喝斥声。今天,外五区警察署高署长没亲自当审判官,而是让他手下的审判主任当审判官。因为,今天的公审不过是做表面文章走过场,京师警察厅厅长金宝事先已经传达了顺城王府最高当局的命令:无论审判过程中出现什么情况,今天也要将两名罪犯就地正法。
一名法警跑到审判官身旁,大喊一声:
“开庭——”
场内的几十名军人、警察、宪兵纷纷喊道:
“肃静!”
“不许喧哗!”
“别嚷嚷!”
过了好一会儿,全场终于安静下来。
坐在审判席中间的审判官“啪”的一声,一拍惊堂木,又一指左边囚车喝问道:
“你姓什么,叫什么?说!”
“我……我……我……”白善人面如土色,吭哧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来,“我也不知道我姓什么。”
“哈哈哈……”人群中发出一片哄笑声。显然,人们以为白善人是被吓糊涂了,忘了自己姓什么。
“放肆!”审判官开始一愣,以为自己没听清,片刻后又喝道,“放肆!你不是姓白吗?”
“我不姓白。”白善人从那无数双盯着他的目光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忽然抬起头来面向审判官大声说,“我不姓白,我没有姓。”
“不姓白?没有姓?”审判官对白善人的回答颇感意外,一时不知所措,他看了身旁的外五区警署署长高席珍一眼,迅速理清思路问道,“你不姓白,为什么人们都叫你白善人?”
“我从小生得面皮白净,人送外号小白脸儿。”白善人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他盯着审判官说,“小白脸儿就成了我的名字,叫了二十多年。民国七年我到北京出家当和尚,人们又叫我白和尚、白禅师。后来我创办南善堂,舍钱舍粥舍棉衣舍被卧还舍药,也舍棺材,人们这才叫我白善人……”
“到这会儿你还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审判官打断白善人的话,大声问,“你父亲姓什么?”
“我……”白善人愣了一下,故意大声说,“我没爹!”
“哈哈哈哈……”人群中又发出一片哄笑。
“肃静!”审判官也几乎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他忙一指白善人大声喝道,“胡说!没有你爹,怎么会有你?一派胡言……”
“我说的是实话。”白善人抢过审判官的话茬儿大声说,“我是在妓院里出生的。我妈是哈尔滨四喜堂妓院的妓女,她生了我,可不知道哪个嫖客是我爹。我妈让我随她姓孙,我不愿意,我宁可做个没姓氏的人。”
人们愕然。一时,全场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得见,无数双眼睛盯着白善人。
坐在审判席上的高席珍与审判官耳语了几句,审判官会意地点点头,一指李珠问道:
“你,报上姓名来!”
“我跟他一样。”李珠一指白善人喊道,“我也没有姓氏,没有名字。”
“胡说!”审判官十分冷静,声音不高却十分严厉地说,“你明明叫李珠,怎么说没有姓氏?”
“我是随我妈姓李。”李珠振振有词地说,“我妈在关外长春迎春楼当妓女,她生下我来也不知道我爹是谁……”
“不许你胡搅蛮缠!你叫李珠!有姓有名!”坐在审判官旁边的高席珍忽然站起来,盯着李珠喝道,“你是东大森里迎楼妓院的老板,你开妓院上捐领照用的是不是李珠这个名字?你在天津侯家后开迎春院妓院,在天津南市开富贵楼妓院,上捐领照用的是不是李珠这个名字?你要是不承认你叫李珠,那好,东大森里迎春楼、天津侯家后的迎春院和南市的富贵楼妓院,全部充公!”
“啊——”李珠叫出声来。
“今儿个先审到这里。”高席珍大声宣布,“明儿个接着审理。退庭。”
高席珍在驳倒李珠诡辩之词后果断下令退庭是明智的,因为他作为外五区警察署署长,今天无论如何也无法给白善人编造出一个姓氏来,白善人确实无姓无名。在这种情况下,今天当然无法执行将李珠、白善人就地正法的命令,不能验明罪犯正身,如何将其枪毙?
当高席珍将公审白善人和李珠的情况向市警察厅报告后,金宝吃了一惊,他命令高席珍连夜提审白善人和李珠,尽快将二犯正法。
当晚,高席珍和审判主任、书记官来到死囚牢中,先提审李珠。当李珠述说她的身世时,连阅历极广的高席珍也颇感震惊。
《实言报》主笔鹿家白与参加夜审白善人、李珠的书记官是好友。当书记官将重新誊写的审判笔录交给鹿家白时,后者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不由得拍案叫绝。他以这份笔录为素材,连夜赶写京味言情小说《青楼艳史》,边写边在《实言报》上连载,很快在读者中引起轰动。人们说,这部小说赛过了当时正走红的南张(恨水)北刘(云若)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