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崴脚-虽然·但是

冯玉娟来找小丫的时候,神色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她说:“找个地方说说话。”小丫的脸色有些诧异,心里却不惊奇。她早已经不习惯呈现出特别的表情了,对很多事情。但该诧异时还是必须要诧异的。她说:你是谁?冯玉娟说:我是窦新成的爱人。小丫就笑了,说:嫂子,找我有事吗?冯玉娟仍然收着脸说:没事我不会找事的。小丫说:那你就说。冯玉娟说:在这儿不能说。小丫为难道:今天长河去省里修相机了,明天才能回来,就我一个人张罗,实在没空。冯玉娟说:我等你。小丫前前后后不知所以地忙了一会儿,把孩子送到隔壁的童车店里,请人家帮忙看着,就关了门,和冯玉娟走了出来。她们默不作声地走着,走着,冯玉娟一直把小丫带到那座小楼前。小丫站了站,说:嫂子,你到底有什么事?冯玉娟说:别叫我嫂子。你上来。

楼梯很暗。小丫走得很小心。这样小心的姿态也好,仿佛是第一次来。进了屋子,小丫四处打量,她以前确实没这么留心打量过这个屋子。木格窗户,方格沙发,一些绿色的小漆凳规规矩矩地排在一起。小漆凳蒙着灰,沙发也蒙着灰,地上的灰和每一件东西上的灰连在一起,灰质细腻。冯玉娟把窗帘刷地拉开,灰尘一下子飞舞起来,飞得很是活泼浪漫。小丫捂住了嘴。她怕自己会咳出声来,惊动了这些原本就没有睡去的灰尘。

她们对坐在沙发上。小丫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她和窦新成在这个沙发上做过爱,她似乎想验证一下做爱的气息是否还留在这里。冯玉娟说:很熟悉吧?小丫说:你到底什么意思?我不懂。冯玉娟说:有人看见你和窦新成来过这里,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小丫想了一想,说:是。我是来这里找过朋友,不过没有见过窦科长。小丫以前确实辗转听说有一个小学同学住在这里,不过要见面恐怕也认不出了。冯玉娟说:你们是一前一后来,又一前一后走的。小丫淡笑道:一前一后的人恐怕就太多了吧?冯玉娟道:窦新成都承认了,你还嘴硬?

小丫微微苦笑着,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承认的。那是他的事情,和我没关系。

在江湖这么多年,她也炼出了几条拿得住的真理,其中一条就是对某些事情必须咬紧牙关,不到最后就不能松口。——到了最后也决不能松口。

冯玉娟沉默了一会儿,从床头柜里拿出了那只黑胸罩,说:你的东西都在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小丫几乎要笑出来,说:那不是我的。冯玉娟说:那是谁的?小丫说: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冯玉娟说:你试试,不是你的你戴上就不会合适。小丫说: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我不试。冯玉娟说:你不敢。小丫说:这和敢不敢没关系。我没必要敢,也没必要不敢。

小丫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冯玉娟拍着裤子,一下一下,说:我知道你不敢试。窦新成什么都对我说了,是你勾引的他。你是个狐狸精,婊子。

小丫走到门边,又停下,回头冷冷地看着冯玉娟,说:你说什么?

冯玉娟又重复道:他说,你是个狐狸精,婊子。

小丫又走回来,走到冯玉娟跟前,脱下上衣,露出白皙的胳膊和秀气的肩胛。虽然生了孩子,她的肚子却还没有起来。胸下面的地方瓷实实的。冯玉娟看了一眼,小丫故意脱得很慢。她任她看。她把随身的白胸罩扔到沙发上,把那只黑胸罩拿起来,打开拉钩,由胸前围到身后。然后她把两只手都插进腋下那截带子里。带子松松的。两只乳房好像两匹太想撒欢的小白马驹,随时都会跑出宽宽的栅栏。

小丫说:你看见了?

冯玉娟不说话。她依然拍着裤子,一下一下。

小丫换好衣服,再次走到门口,回头说:看你大我几岁,是个嫂子,窦大哥也帮过我的忙,我就不说什么了。但是今天的事情你不占理,如果再有下次,我们都别想有脸。我要你知道。

楼道里越来越暗,小丫的眼有点花。她很小心地一格一格走着,告诉自己千万别崴了脚,可快到一层的时候,她还是踩空了。在踩空的一刹那她抓紧了栏杆,使劲撑住了身体,听到“啪”的一声轻响。

她一瘸一拐地慢慢走着,一步一步挪出楼洞。她的心突然很静很静。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冯玉娟会出来追她。这样的慢很适合此时的心情,还有疼。其实疼也不是疼,只是慢。慢也不是慢,只是疼。一户人家晾晒的床单被风吹起,清爽的方格子掠过她的脸,有一股好闻的肥皂香气。她甚至能辨认出,那是东水县自己产的“碧玉牌”。

走了一会儿,她有些累了,在一个街角的石头上坐下来。突然,黄昏的路灯一下子全部亮起来。小丫仰视着那些灯光,忽然发现从这个角度看去,那些灯光很柔软,像婴儿刚刚洗浴过的头发。那些灯光也很直率,像街头女郎刚刚染过的彩发。以前,在深圳的时候,每每流行什么发式和发色,她和姐妹们都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橘黄,深灰,大红,浅绿,全染过。这些头发的名字也怪得要死。她曾经染过一个发型,叫“维多利亚大道”,染了之后每逢别人问起,大家就会笑作一团。还有一个姐妹染的是“非洲丛林的家”,她们见面就互相拿着对方的头发取乐,怎么也不明白发型的名字和发型有什么关系。这些名字会让她们兴致盎然地研究一两个月,直到换成新的发型。那些名字,她到现在还不明白。可不明白也有不明白的好处吧。那样的时光,那样没心没肺的轻快和欢喜,也只有在那里。她们为地摊上的一条便宜项链高兴,为大商场一件打折的靓衣惊叹,为客人们多给的小费得意。

一次,她和阿美去逛街,在一家名叫“流连香阁”的小店里,她们第一次看到了女人香。小店布置得很有情调,精巧的格子式货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百种香熏油。她们一个个地看着:郊野清芬,橙黄玫瑰,酣梦睡莲,原始森林,秋水佳人,红唇青草……那样一种香啊,让她们辨不清谁是谁,而每一个盛香的瓶子都是那么玲珑剔透,韵味十足,让人爱不释手。

一个女孩子坐在店的一角,她捧着一本书,静静地读着。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盖碗,碗里是碧清的绿茶。

我真羡慕她。小丫说。

我们开这种小店也没问题。阿美说:不过这么冷清,不知道赚不赚钱。

我不是想赚钱,我是羡慕她那么单纯,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历史。

别人看我们,也像是没有历史的。阿美说:这个世道,从表面上能看出什么来啊。

然后她们去了商场,买了两身一模一样的学生风格的套裙。果然,在公共汽车上,就有老太太问她们在哪个大学里读书,说哪家要是养这么两个女孩该多喜人哪。她和阿美都微微笑着,下了车,笑容还挂在嘴角。

怎么样?谁敢说我们不单纯?阿美说。

我们自己。小丫说。她已经由开心开始觉得可笑了。是啊,哪个单纯的人还用得着煞有介事地去伪装单纯呢?

还有一次,她和阿美去看刚上市的电影《花样年华》。故事发生在1962年的香港,报社编辑周慕云和邻居苏丽珍发现他们的爱人相互偷情,两人在交往中也渐生情愫,但是直至离别,也没有迈出那一步。海报报道说,男主角的饰演者梁朝伟因这部影片而获得了戛纳电影节的影帝桂冠。有一个细节,是周慕云对苏丽珍说:“今晚别回去了。”苏丽珍犹豫着,最终还是拒绝了。

没劲。阿美说:到这个时候了还没有床戏。

有了才没劲呢。小丫说。

为什么?

小丫沉默着,她也答不上来。可她就是觉得不能有床戏。

银幕上不时闪现出苏丽珍的旗袍,各式各样的,张曼玉的魔鬼身材和那些旗袍相映成辉。

就是领子太高了,像盔甲似的。阿美说。

就要这么高的才好。小丫说。

太闷了。

就是要闷才好。阿美陪着小丫一起回答。然后她们都笑起来。

你只说好,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好啊。阿美说。

小丫到底也没说出来为什么好。

我明白了。走出电影院的时候,阿美突然说:这种好就像煮花生米,不能煮得太烂,就是要带着这么一点儿生味才好吃,要是太烂就成了渣子了。

小丫笑起来,她没有想到阿美会用这样一个比喻。她们一起笑着,在冰凉的街道上,她们的笑声像一串串冰凌在和空气亲吻,让路两边卖瓜子的小贩都不住地回头。

多年之后,小丫还常常想起这一幕。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说这部没有床戏甚至也没有吻戏的电影好。因为它的核心是让人和欲望成功地保持了距离。这个距离,她们没有做到,很多人都没有做到,而这部电影做到了。

因为它是电影吗?

客人

客人。小丫又想起那些男人,一个,又一个。客人们带来的意趣当然不仅仅是钱,也不仅仅是身体,有的是在钱和身体之外。她喜欢做过之后躺在床上闲话的时刻,听他们说顺口溜:为叉生,为叉长,为叉奋斗挣银两。吃叉亏,上叉当,最后死在叉身上。叉就是女人的那东西。听他们形容男

同性恋是“拼刺刀”。她问:女同性恋呢?那男人说:就是拍大镲。小丫失笑:镲的中间可不是凹下去的吗。

当然,客人带来的绝不仅仅是这些。无论怎么说,到底,小姐还是小姐,男人还是男人,生意还是生意。有晴天,就有雨天;有好时候,就有坏时候。客人中什么货色没有啊。有的不用脱衣服就知道他们不是善茬儿,趁早就辞了。有时是脱了衣服也不敢做。有的人东西太大,做久了会疼。那就得找个借口出去,换生过孩子的人来接。有的人东西上面有暧昧不清的斑点,很可能就是有病的,或者是病了自己不知道,或者是病还没好就忍不住了,或者是知道自己有病故意来这种地方报复传染,那就得想办法打发走。有的人能力非常强,做的时间长而且力度大,这样最好在做过一次之后劝他玩双飞。多一个人对付他,自己的身体就会少吃些亏。有的人不怎么做,就是看个没完没了,过眼瘾。你还不能轻慢,临了听他骂贱货。有人会突如其来要求走后门,有人喜欢用手狠抠。除了这些,还要防着他们拍照,留意他们录音。有时还得留心听他们偶尔嘟囔出来的奇怪的音符,这种客人一般都不怎么正常,往往是暴力实施的前兆。好不容易生意做完了,还会发现有人给的是假钞,有人趁着去接电话溜掉……

一次,一个年轻人看中了她,说四百元一夜。小丫觉得价钱挺合适,就跟他来到滨河路的一幢小楼里。年轻人把她带到一间房前,让她自己进去。

你呢?

不是我。年轻人说着把她推了进去:是我老板。

小丫走进去,屋里十分黑暗。

为什么不开灯?她问。

这里不需要灯。一个男人在里面说:没有灯可以集中思想感受。小姐,进来吧。往右。好,你可以上床了。

他和小丫聊了一会儿,才开始做。他很会做。小丫连着到达了两次高潮。两点钟的时候,他告诉小丫可以走了,下周这个时候再来。于是小丫又去了两次。开始小丫还有些好奇,后来她也不想那么多了。管他长什么样呢,只要能挣到钱就行了。她想。

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天下着大雨,还打着很响很响的炸雷。正在做的时候,一道闪电照了进来,房间里顿时亮如白昼。小丫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脸。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魔鬼的话,那便是魔鬼的脸。

噩梦一样的脸啊。

小丫起身下床,再也没有来过。她忽然觉得,长着这样一张脸的人,一定痛苦极了。因为这样的脸本身就好像是一种犯罪。或者说,就是一种无言的伤害和无为的暴力。她也同时发现,原来自己也还没有达到为了钱就什么都可以做的地步。

此后,她养成了一个习惯,每逢有人要和她谈生意的时候,她就会问:是你自己吗?

还有一次,一个人把她带到酒店里,说好价钱是三百。可是在做的时候,上来的是三个人。到最后,小丫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他们给的钱还是三百。

当初说的就是三百。你又没有问几个人。他们无赖地说。

小丫死死地盯着他们:三百我也不要了。我这就去报案。我已经是八进宫了,看守所所长我都认识。你们也想认识认识吗?

三个人相互看了看。他们可能见惯了吃哑巴亏的人,小丫的硬似乎让他们非常不适应。

你到底想怎么样?叫她来的那个人终于问。

要么你们就杀了我,要么就按规矩给钱。小丫说。

小姐真会开玩笑。你的命就值九百吗?那人笑着,数出一沓钞票给她。小丫默默地接过来。她很少特意去记忆嫖客,可是那一夜她记住了那三张脸。他们很像广东人,高高的额头,凹陷的眼睛,一副典型的暴发户的模样。

此后,她又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是你自己吗?”之后,再加问一句“到底有几个?”

然而,相比起一些性变态和本地的痞子,这些还都算好的。因为能让她平安地挣到钱。有一次,一个客人硬是让她把

高跟鞋咬在嘴里做——他多加一百。做完之后,小丫连刷了三遍牙。还有一次,一个客人边喊她妈妈边让她抽打他。最可恶的是有一次,一个小流氓做完之后,非但没有给钱,反而把她口袋里的一百多块钱都搜刮了去。有几次她在街上还碰到了他,就只好远远地躲着他走。

她还能怎么样?

不过,她也知道,他们也怎么不了她。她是一个妓女,只要身上不装钱,他们还能把她怎么样?大不了就是睡睡觉而已。这是她的强项。她又不和谁结深仇大恨,还会有谁犯得着杀她吗?

最滥也就这样了。最差也就这样了。这是她的底线。在底线之上,她仍然盈余不少——她有二十八万呢。她相信。只要有命在,就有钱在。有钱在,就有将来的好生活在。岁月不饶人,对谁都一样。重要的是,要在不同的情境下认识清楚自己的处境,并且做出明智的选择。

她的选择是:做下去。

是的。她得做下去。因为:一、她总得有事情做。二、不做这个她暂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三、她不知道对于自己来说,做什么事情能像做这个一样赚钱快捷。四、不做就要花钱,做了就会挣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吗不挣去花呢?五、她得抓紧时间。依现在的情形,她至多再干一两年。既然只有一两年的时间了,她为什么不把这有效期使用完呢?

有一天晚上,小丫接了一个中年男人。这个客人是把她带到家里做的。做了一次之后让她陪他过夜,她看着床头的结婚照说:你不怕你老婆回来?男人说他不怕。

你怕吗?男人问。

你都不怕,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小丫笑道:我们做小姐的,除了怕不给钱,什么都不怕。

天快亮的时候,男人又做了一次。这一次他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把小丫弄得都有点儿疼了。结束之后,小丫问他为什么那么馋,他说他已经半年没做了。

你老婆呢?离婚了。

为什么?

因为我工作忙。

小丫嗤嗤地笑起来。

你不相信吗?我是真的忙。男人说:我还是劳动奖章的获得者呢。就这样把老婆忙活到了别人的怀里。

小丫看到男人灰塌塌的脸,忽然觉得这样的男人也并不那么可恨。有时候,她会对客人产生一种极淡极淡的奇怪的怜惜和眷恋。最起码他们和她呆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可怜人。她想。

还有一天晚上,小丫接的是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其实他根本做不了什么了,他只是让小丫脱光衣服陪了他一夜。

虽然吃不动了,可还是想看看。他说。

你就不怕被人抓住,晚节不保吗?小丫问。

我已经做过四五回了,从来没有被抓住过。他说,就是抓住也没什么。我儿子出国了,三年了也没回来看我一眼,我老伴儿早死了。我给我的亲人丢不了什么脸了。他这么说着的时候,神情十分伤感。

我也不会给我的亲人丢什么脸的。小丫也在心里说。他们都是肆无忌惮的人。可肆无忌惮有时候也是多么孤单啊。

五年就这么过来了。五年里,她的日子还算平安。要是不回家,当初她一定还能做下去。凭她的条件,就是放到现在也不至于站到街边吃几十元一次的“快餐”。

但是她回来了。

是她自己想要这种安稳日子的,是她想要回来做贤妻良母的。

她该认这个命吗?

崴了脚的刘小丫就这样坐在街角的石头上胡思乱想。这是她从小到大熟悉的城市,可她却有些迷惑,弄不清这是什么地方。远处一团朦朦胧胧的蓝光,那是她的紫蔷薇影楼,那是她的家。只要她伸出手,仿佛就可以抓到那团光。可是她没有伸出手。她坐在那里看着她的家。她的家,离她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回家

小丫决定彻底回来是因为两件事。

第一件是一个小姐妹得了病。不是普通的病,是

艾滋病。那个小姐妹是湖南人,身材很玲珑,喜欢吃火锅。她的症状开始只是舌头两边有些白,大家都以为是吃火锅吃的,没怎么在意。她也忌了口,吃了一些消炎药,可怎么也没吃下去。后来连舌头中部也开始发白,她烦恼极了,说着惯语“搞不赢”,去了

医院,到了医院就没再回来。

有一段时间,小丫总觉得这件事情是假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口腔里的一个小毛病怎么就成了艾滋病呢?这件事情以后,她们都去查了查,没事儿。仿佛凭空捡了一条命,那天晚上,她们去外面喝了酒,酩酊大醉。一路唱着歌回去,把夹杂着东西南北中方言味道的醉话涂了一条街。那个瞬间,小丫忽然觉得太倦了。她第一次想要去火车站,买张票,回家。

一个星期之后,她就碰上了抢劫。

那天,她上的是当时正流行的“水晶妆”。这种妆讲究的其实就是如何用粉底上妆。在上粉底之前,先涂上一层日霜,这样可以保护皮肤,并且能够提高粉底的附着力,使粉底涂抹得更加均匀。然后用小刷子蘸一点儿遮盖霜涂在眼睑上,用无名指轻轻涂抹,直至完全掩盖住黑眼圈,在鼻翼两侧也涂上一点掩饰黑头和暗影,最后全盘检查一遍脸部,把那些零零星星的褐斑,粉刺留下的疤痕以及皮肤下迸出的血管等瑕疵统统遮盖住,这才算完成了化妆前的准备工作。下一步就是上粉底。涂粉底的手劲儿是轻柔细腻的。要充分使用中指和无名指的前两个指节,大面积平滑地涂抹。通常那种蘸一点儿粉底细细地涂反而会造成深浅不均或涂得过厚。大致区域是三个:左颊、右颊和额头。在涂抹脸颊的时候,又有三个重点:眼睛、鼻子和嘴唇。要先由眼梢向外开始拉抹粉底,一边拍打一边涂抹,以连贯性的动作将粉底抹到不能再抹远的程度。接着由面颊中心向鼻子方向涂抹。到鼻子边上时,要用弹琴般的手法向鼻子下方抹,这样可以使粉底最大程度地不留痕迹。涂抹到嘴唇周围的时候,唇角是需要分外注意的,要抹得既与整个脸部风格协调统一水乳交融,又要突出唇形的优美和利落。有很多女人注意不到这一点。额头的涂抹相对来说比较简单。蘸一些粉底涂在额头正中,然后向发际、鬓角和眉的方向呈放射状涂抹,涂好之后再向鼻梁轻轻地过渡性地抹一下,起到呼应和统一的作用就可以了。这一切结束之后,把鼻翼周围、眼角、眼皮和嘴角这些细小而重要的部位再用指肚轻轻地抚压一遍就基本上大功告成了。最后,用海绵拍一遍脸部,使粉底和皮肤充分融合。要是有的地方没有掌握好,粉底涂得太厚的话,就用湿海绵将多余的粉底吸去,再用干海绵拍打。拍打完毕之后,整个脸部就好像穿上了一件新衣。

这件新衣,几乎是看不出针脚的。小丫坐在镜子前,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脸,她几乎都有点儿不认识自己了。《化妆经典》不愧是经典的行业杂志,上面介绍的方法运用起来效果就是不一样。这一段时间,小丫一直照这种方法来化妆,开始时她要用上一个小时,现在做完这一切,她只需要十五分钟。

镜子里的那张脸呈现出近乎完美的白嫩。可是小丫知道,只要一上床这种白嫩就会荡然无存。这种脸只能看,它禁不住男人的亲吻。毕竟是老了。真的是老了。不过那时候这已经不重要了。就像一道菜,无论味道多差,只要它的样子能勾起人的食欲,并且让人吃上一口,那么这个做菜人就算是成功了。因为她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让人称赞她的手艺,而是为了一口之后随之而来的菜价——当然,菜价的丰收其实也从另一个角度充分证明了她的手艺。她觉得。每当包里多出一沓钞票的时候,她都抑制不住自己的得意。也因此,她下一次的化妆会进行得更加精心。她的美容术就是金钱。金钱不仅给她生活的保证,也给她一种精神上的成就感。虽然除了圈里的人,这种成就感既无处诉说,也不会被承认。但她还是觉得这已经成为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安慰了。

来到“水晶宫”娱乐城的时候,客人已经很多了。

凤凰,你可是越来越漂亮了。马上就有男人过来和她搭话。

小丫笑了笑。她轻轻地触摸了一下男人的手指。她知道自己这些小动作做得很到位:今天怎么有空出来潇洒?

想你了呗。男人说。

出去喝杯茶,好吗?片刻之后,他说。

他带她来到一辆灰色的

桑塔纳前,男人为小丫打开车门,自己坐到了驾驶座上。小丫注意到这辆车很新。

是你的车吗?

你看呢?

我看是。

那就是。

刚买的?

你真聪明。

他们坐进了车里。

我们去哪儿?男人问。

听你的。小丫笑道:你没听说过夫唱妇随这个词吗?

去你那儿行吗?男人点了一支烟。

那可不行。我那儿不方便。小丫说。她从不带男人上她的住处。倒不是怕什么影响不好——她的存单和现金全在床下的鞋盒子里。

男人没说话,启动了车。小丫闭上了眼睛。现在,她一坐上车就想闭眼睛。这座城市对她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新鲜的风景了,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有效地诱引她的视

觉。更多的时候,她喜欢让街上混彩的灯光无声地罩着她的眼睑,这样会有一种做梦似的晕眩的快感。

到了。男人说。

小丫睁开眼睛,发现男人的车居然停在她租的房子所在的巷子口。

你在这儿有房子吗?她诧异地问。

你不是有吗?

小丫的身体一凛,坐直了身体。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你以为你很会保密吗?男人笑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你。

这儿不行,我说过。小丫说。她觉得心中的火一下子点了起来。

我觉得行。男人说。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手枪,手枪很小,可是十分精致,使人想到现在越来越漂亮的那些新型手机。小丫的笑容像冷冻箱里的鱼,先镀上了一层阴阴的暗色,然后,很快僵硬下来。

她默默地把手放在车门把手上。

你走得了吗?男人说。他的语气让她明白了自己的徒劳。

大哥到底想干什么?想吓死妹妹吗?她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管怎样,她也算出来混了这么多年,不能显得没有一点主意。她让最拿手的笑容以最生动的姿态浮现出来,笑道:这个世道,大家都不容易,有话好商量,是不是?要是大哥心里不痛快,想要我陪大哥开开心,咱们就找一家好酒店,开个房,大哥想让我陪多久我就陪多久,不敢让大哥破费一分,怎么样?

酒店里常有条子守着,不安全。我就相中你这个地儿了。男人说。

大哥这是看得起我,我知道。可我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小太乱了,房东也是个麻烦主儿。爱管闲事。这么着吧,我有个小姐妹租有一套两居室,保证安全,我们找她借个地儿,行吗?小丫把声音的柔度放到最好处,细细腻腻地说着。这个小姐妹就是阿美。只要到了那里,就有帮忙的人了。

什么废话也别说了,今天我就定死到这儿了,懒得挪窝了。男人把玩着那把小小的手枪:下车吧。

小丫沉默了。不时有行人从车外走过,可是没有人回头看看这辆车。这是一个偏僻的小巷,平时就是白天也不常看到警察的踪迹,更不用说现在了。她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渴望能够看到警察的身影。可她知道,自己的渴望有多么强烈,绝望就会有多么浓重。

她只有下车。

大哥能告诉我什么地方得罪您了吗?小丫边走边说,看着男人的脸色:也好让我吃一堑长一智。

进屋再说。男人说:你会知道的。

进了屋,男人把她推倒在床上。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

拿出来吧。男人说。

什么?

钱。哥哥我缺钱了。男人说。

小丫沉默。他居然要钱。她早该想到这个。她的心一揪一揪地痛起来。他要她的钱?她一天天磨自己的肉换来的钱?

大哥……

给你十分钟考虑时间。男人说。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机,放在床边的桌上。淡绿色的

液晶屏幕上显示出“中国移动”的字样,下面一跳一跳的时间,如同一个乐此不疲重复着一系列动作的孩子。

现在是九点四十分。计时开始了。男人说。

你不能这样!

男人把手枪顶在她的太阳穴上。枪很凉。小丫觉得自己的头皮顿时涌起一层麻酥酥的痉挛。

你不能这样。小丫的声音低下来,似乎是在喃喃自语。

小丫木木地呆在床上,一起一伏的呼吸鼓动着她的胸脯,证明她还活着。是的。她还活着。她想活着。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活着。相距几米的房东屋里,电视正轰轰烈烈地上演着伪造的悲欢离合。是谁在频繁地换着频道,“过儿,过儿……”这是《神雕侠侣》,小龙女独居在碧水潭下,杨过在红尘中两鬓斑白。“拉肚子,找好药,找药也得有诀窍,别看广告!”这是赵本山的广告。小丫每次看到这个广告就想笑。不过不是笑赵本山,而是觉得接下去说那一句“看什么”的群众演员当中有一个年轻人被突出出来的大头特写,憨得可爱极了。“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这是河南台。“下面向您推荐的这一款耳钉也很有特点……”这是教育电视台的电视购物。“让我的爱陪伴你,直到永远……”这是付笛声和任静的《知心爱人》,不知道是哪一家电视台在请他们做嘉宾。

窗外不时响起清脆的车铃声,有唱着歌的少年悠然而过。“你爱我吗,我是一个笨小孩,我的笨只是面对你,这一点你明不明白……”多么清亮的歌声啊。她和冷紫也这样唱过,带着青春莫名的忧思和愁绪。还有虚弱的脚步声不时地掠过,她可以想像出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有妈妈领着孩子,讲着单纯的故事。“有一天……”似乎所有的故事都是这么开始的。“有一天,小白兔睡醒了,问妈妈:妈妈,我饿了,家里还有东西吃吗?兔妈妈说,家里没有东西吃了,你要是饿的话,就自己去外面找草吃吧。小白兔说:妈妈,我应该找什么样的草吃呢?妈妈说:你自己去尝尝就知道了。小白兔就去找草了。它先看到了一棵黄色的草,就拿起来放进嘴里,呀,真酸,真难吃。呸!小白兔吐了出来,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它又看到一棵红颜色的草,就拿起来放进嘴里,呀,真辣,真难吃。呸!小白兔又吐了出来,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它又看到一棵蓝颜色的草,就拿起来放进嘴里,呀,真苦,真难吃。呸!小白兔又吐了出来……”在寂静的巷子里,妈妈的声音十分清晰,走过了很远,小丫还可以听到。讲着讲着,孩子开始笑起来,他笑得是那样开心,妈妈也笑起来。母子俩的笑声延续在路上,直至完全走出小丫的听觉。

活着,多么好啊,多有意思啊。她要活着!她想活着!哪怕像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哪怕像以前一样穷,哪怕再去劳务市场打零工,哪怕,哪怕……她在心中喃喃自语。突然对这个词迸发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在那些生活面前加上了“哪怕”,似乎是无意识的。可难道没有一点儿根由吗?与自己仍在浸淫的小姐生活相比,那些生活似乎就是吃苦受罪,就是不堪回首,只能成为无路可走时的下下之选。她忽然想起在中山打工时自己对浴池大堂里那些小姐们的鄙视,那时她想自己就是无路可走死到临头也不会去做那种人。而现在却正相反,若不是无路可走死到临头她就不想从这种人的队伍里离开。自己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样往后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为了钱数的增多活吗?为了打发日子活吗?

此刻,她忽然感到有一种奇异的东西被激活了。是的,是被激活了。这种被激活的东西在她心口荡起一股又一股的热流,使她觉得连血都被焐烫了。

可它究竟是什么,她现在还弄不清楚,她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能力去弄清楚,她清楚的只是:她要活着,然后回家。

她把所有的现金都给了那个男人。五千三百元。存单,男人没有要。晚上,有密码也取不出去。临走的时候,男人把手枪扔给了小丫:玩儿吧。

那是把玩具手枪。

小丫没有报案。第二天,小丫就收拾行李,买票回了家。

在晃动中,小丫看见家里的一切都旋转起来。沙发,茶几,餐桌,钟表,瓜子,梳子,奶瓶,电话,窗帘……她就奇怪:自己在摇着什么?自己怎么会和这些东西在一个房间?又怎么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他和她这么近,真的有这么近吗?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刚强精明的女人,是一个千层油百层水泡透了的女人,可晃着这个男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过是荷叶上的一滴露珠,滚过来,滚过去。

窦新成任她摇着,摇,摇,然后静下来。他说:小丫,没事儿。

小丫看着他。眼里的波光像湖水一样,迎着黯淡而安稳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