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如果有人细细观察,就会发现,雨后的阳光与素日的阳光是不同的。尤其是雨后早晨的阳光。当自行车的铃声,公共汽车的喇叭声,行人急促杂沓的脚步声以及卖早点小贩们的吆喝声交汇在一起纷纷响起来的时候,这种阳光便以一种不可抑制的明朗姿态倾洒了出来,在一瞬间便淹没了大地,也充盈了整个天空。此时的阳光仿佛有一种金属一样的质感,似乎只要对着其中的一缕屈指一弹,它就会铮铮而鸣。在阳光的照耀下,迎光的树叶都泛起了亮亮的光泽,叶尖儿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儿——或许是昨夜的雨珠儿吧。这些珠儿闪闪烁烁,如大自然特意打造出来的钻石饰品,在太阳这位无与伦比的灯光师的轻轻一镀中,便让所有珠宝店的玩意儿黯然失色。
这是雨后阳光的早晨,也是雨后早晨的阳光,充满了清香的动感和芬芳的音响。这是一个喧闹的城市两个最富有诗意的时刻之一。另一个是月华溶溶的晚上。可是这两个时刻和以前的小丫都没有关系。她总是在月光溶溶的晚上陪人狂欢,然后在阳光明媚的早晨昏昏欲睡。
现在,晨光中的刘小丫梳洗停当,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上身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薄毛衫,扎着一条白底绿花的小丝巾,下面是白色的长裤,斜挎着白色的坤包。
还可以。小丫对镜子中的自己笑了笑,骑着一辆大红的自行车就出了门。小城的街道清新安宁,上班的人流沉默无声。她像一块鲜艳的颜色飞行在画板上,自己都觉得有一种奇异的轻盈。仿佛她要去的地方,并不是她躲避了许久的地方。
一边骑着自行车,她一边看着街景。她喜欢看这街景。这是她熟悉的街景。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透过影楼的落地玻璃,看一会儿来来往往的人群。看到这些人群,她的心里就会莫名其妙地高兴一些。
来到卫生局,找到窦新成。他刚刚签过到,一杯绿茶送到唇边,看见小丫,差点儿呛住。刹那间,他甚至为自己的计谋有些惭愧起来。小丫是多么不像小姐啊,从他和她再相见的一瞬间就发现她不再像是小姐了,其实她即使做小姐的时候也根本不像是小姐。她是一扎水灵灵的蔬菜,把自己刷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白玉盘里。她怎么就能把自己弄得这么好呢?
窦新成困惑着,看着小丫走进来。小丫大大方方地坐到他对面,叫他:窦科长。
什么事?窦新成自己都听出自己的心虚。
小丫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他面前,说:一点儿小意思,见笑。
窦新成马上把信封推回来,说:你这是干什么,让人看见了不好。
小丫说:求佛保佑,见佛上香。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窦新成说:佛要是不认这炷香呢?
屋子很静。小丫低下头,闻了闻文竹的叶子,叶子早上刚喷了水,发出一种润润的细光。小丫说:你还以为你真是佛啊。你到底想怎样?
你知道。窦新成说。小丫玫瑰色的唇膏映着文竹毛茸茸的青翠,把他浸得有些迷离。她的胳膊她的颈项她的手腕她的脚踝,无不透出她当年的妖冶和放荡。算来这个女人也有小三十了吧,一点儿也不像。这是一个会放蛊的女人。
你找时间,找地儿。不过我告诉你,只能一次。小丫说。她把信封装进包里。
她的信封里只是一摞白纸,没放钱,那只是一个姿态。她当然知道窦新成想要的是什么。但知道也不能说,知道也得走这么个程序。她不能一上来就把自己卖出去。这话得让他自己说。人就是这么矫情。人就是这么回事儿。
从卫生局出来,小丫觉得有点儿饿,就拐进了一条摆满了早点摊的小巷里。这条不宽的街道十分干净,而且几乎云集了所有南北风味的小吃:白嫩如玉的小笼包子,油香料足的热干面,焦脆可口的炸圈饼,松胀滚热的油条,柔韧绵长的米线……小丫走进一家小小的米线店,在墙角的位置坐下来。
米线很烫,小丫又放了许多辣椒粉和香菜。她喜欢辣椒的红和香菜的绿挤在一起时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悦目。
她慢慢地吃着,一丝不苟,不慌不忙。她不用请假,不用赶班。她是老板娘,所有的时间都是自己的。她为什么不吃得从容一点呢?
她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一次,父亲去东水县城卖土豆,带上了她和二哥。那是她第一次来到县城,第一次见到那么高的楼和那么宽的马路。父亲摆着红薯摊,她和二哥就在附近溜达着。真好啊。二哥不停地惊叹着。她却什么都没有说。不时有城里的小孩子从他们面前跑过,有的手里拿着冰糖葫芦,有的嗑着瓜子,有的没拿什么,但是透出一种对这些东西根本就不稀罕的漠视。那时候,小丫就深深地感到:她是不属于这个城市的。于是她就尽量不去看那些城里的孩子。她极力地排斥着自己对城市的好感和羡慕,因为她觉得这座城市也在排斥她。那就先让她排斥它吧,她可不愿意显示出自己的没出息样儿。
而现在,她安闲地坐在小城的小店里吃着可口的小吃,看起来像这个小城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而店里店外忙活着的那两个服务员,一看就知道是乡下妹子,她断定她们的薪水不超过三百元。她忽然替她们感到可怜——她们是那么丑。又丑又穷的女孩子是上帝最冷漠时的作品。从这一点上看,她比她们幸运。因为即使她们去做小姐,也取得不了她那么辉煌的业绩,挣不来她如今的幸福生活。这简直是一定的。现在,可以说她已经过上了小城人的标准生活,而且还很有希望过上比许多小城人都要好的生活。无论其间经历了怎样的过程,结局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吗?
因为是交易,两个人开始都很利落。房子是窦新成哥哥的,一栋古老的单元楼,是县城最早一批盖起来的
商品房,只有三层。前些年,窦新成的父亲病重,心心念念想着身后事,就分了家。窦新成就兄弟两个,哥哥从军之后考了军校,分在济南军区。虽然铁定不会回来养老,老人们还是表现出一碗水端平,给了他一套房子。三层楼里最好的楼层自然是二层。然而这也不过花了不到三万块钱,六十多平方米。窦新成住的是小院。小院比楼房老,面积却大,地段也好,所以肯定是偏了小的。大的却也很明白,部队给的房子一百多平方米,他要小县城的破楼干什么?将来弟弟伺候了二老送终,房子最终还是给他的,于情于理都好看些。窦新成当然知道这个,所以每到哥哥休假回来之前,就会殷勤地派妻子上去打扫打扫房间。
然而交易却也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交易。窗外是他们熟悉的人流,收破烂的叫着:“收书纸报纸!五毛钱一斤!”也有女声从巷口传过来:“卫生纸,卫生巾,批发价!”音质和车上的纸质一样干硬苍劲。还有用豆子换豆腐的,六两豆子换一斤豆腐。有用啤酒瓶和饮料瓶换方便面的。有卖菜的,葱、姜、蒜,全齐。上海青和小白菜都是自家田里种的,一块钱三斤五斤,笑嘻嘻地聊着闲话也就清空了车斗。
心不静。他不用掏钱,她不用收钱。仅是两个偷情的男女,为的是制造和解决一桩麻烦。事实如此,都是聪明人。但心情却和预备的很不同——或许怎么预备都是不对的,根本也没有办法预备什么。他脱了衣服,她许久没脱。几年不做,她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夜游一般。在天涯海角的移民城市深圳,夜晚的灯光通宵不熄,把她的窗帘照得如同黎明,总是闪着淡淡的鸭青。
他把窗帘拉好,似乎隐约仿造出了一点儿当时的情境。他伸出手来。他的手仿佛是长在房子外的,戳破了墙,连带着尘土。让她心惊。幸亏这心惊又被墙揽住,于是便没有叫出声来。他给她脱衣,一件件脱下来,温情脉脉。以往都是她自己脱的。以往都是她温情脉脉。
他的温情脉脉让她生涩。和张长河结婚后,两个人整天耳鬓厮磨,回家是他,工作是他,闲时照脸,忙时照脸,经常被人说是夫妻相,彼此看着也都像一个人了。在忙碌的倦怠中,互相的感觉好像是在照一面镜子。不,其实也不是照镜子。镜子往往是让人警醒的,因为一旦到了需要照镜子的时候,就是期待或者已经有了什么改变的时候。他们却只是这么对视着,年年如此,昏昏欲睡。在这种亲切的疲乏里,房事即使还有,一向也不多。每周一般一次也就是了。这对小丫当然是不够的。性欲也是有胃口的,她的胃口被撑大了,再把它往小里缩,总是要有一个过程。她在想像中为自己做了胃切除手术——手术方法很简单,就是多干活,不去想。果真就渐渐把这事忘了似的。
不去想确实就是最简便的度过煎熬的方法。
但是此刻,窦新成的手一伸过来,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把那一部分肥大的胃切除掉,那胃还在,被他的手触成了胃溃疡。疼,也渴望着药。他的身体就是对症的药。她也才知道:自从遇到窦新成之后,在心里的最深处,原来自己也很想。往事一幕幕被挑开了,一场场的疯狂,一场场的无耻,黑地儿泛着各色繁花,一股股涌到她的面前。如拆了的旧毛衣,原本已经成了一团乱毛线,窦新成是一根竹针,她是另一根竹针,那些不死的日子是第三根竹针,在一瞬间,那件毛衣就被织了出来。针数和针数是不一样的,图案和图案也不一样。但远远地看去,总是那么诡异璀璨。
她的皮肤起了小小的山峰,一凸一凹,流过他的渴,还有她的。新鲜的黑暗穿墙而过,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然而比从前要好。隔着时光的空隙,那好被提炼了出来,清清楚楚地盛在她的面前。如同一个素妆很久的人,邂逅了姚黄魏紫黑珍珠一样幻象的牡丹。
他也好了。虽然很短。他伏在她身上,久久不动。她抚着他背上的汗。虽然她不记得他从前的身体,但这个男人肯定是老了。他代表着和她好过的那些男人们老去。他代表着他们的身体和她交缠,并且在这交缠中验证着时间的冷酷。难过的感觉一点点袭来。她不知道自己难过的是什么。但真的是难过。
窦新成也慢慢平息下来。做完了,但他们都好像还在等,仿佛是等着什么再重新开始。过了一会儿,他从床头柜里取出来一个硬纸盒,又从硬纸盒里取出一只黑胸罩。全真丝料。黑色的杯罩上各绣着一朵娇黄的玫瑰。窦新成说: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前几天去省里开会,想给你买件东西,又没什么好送。好像记得你以前戴过似的,就给你挑了一只。一直放在这里,就等着你来。你试试吧。
小丫拿过来,看了看。这个男人居然有这样绵密的心思,想想真是可怕。但再想想,又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温暖。和张长河生儿育女过几年了,他也没想到要给自己买什么。房间里的光被窗帘遮着,很弱。她端详着那只胸罩。黑还是那样黑,黄却不是那样黄了。她想起以前的那只胸罩,还呆在大衣柜的抽屉里。
小丫说:我不要。我有。
窦新成说:你有是你的。
小丫说:我已经不喜欢戴黑色的了。这些年都不戴了。
窦新成说:为什么?你戴黑的很好看。
小丫说:我现在的衣服颜色都比较浅,和黑色的不配。
她俯下身,把那只胸罩又塞回到床头柜里。她不会试的,是因为不想试,也是因为没必要试。这只胸罩是36码的,她是34码的。
一进
客厅,小丫就听见丈夫在床上打呼噜。先到厨房洗了洗手,把灶台上的水珠儿抹了抹,然后又回到
卫生间洗手洗澡。洗澡时才发现自己洗的两次手是多么没有必要,可她洗手的时候,脑子里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小丫来到卧室,丈夫半靠着枕头睡着,这是等小丫的姿势。小丫抚摸了一下丈夫的胡楂,又抚摸了一下。茶杯的水已经凉了,小丫换了一杯热的。然后,小丫依着他坐下来。丈夫一下子搂住了小丫。
吃什么了?他有点儿含糊地问。卷着大舌头。
没吃什么。小丫说。她玩着他凌乱的头发,他的头发像一块乱糟糟的草地。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些难过。想要为他做点儿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骗我?偷吃什么好东西不对我说?他说:你嘴里有蒜味儿。
小丫这才想起回家之前在街上吃过一碗凉皮。小丫说:凉皮。
他把手伸进小丫的衣服里。小丫温顺地摊开。这倒是一件最好的事,她想。这是他的领地,他应当这样。小丫习惯了,他也习惯。小丫习惯了他的习惯,他也习惯了小丫的习惯。这就是夫妻吧。身体的记忆被一步步打开,小丫找回了那些熟悉的链接,真正兴奋起来,这新宠的兴奋和一个小时前的兴奋疯狂地交合在一起,让小丫的愉悦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升高。
身体是有记忆的。每一处都有。每一处细胞对每一个光临她的人,都有记忆的账号和储蓄。小丫的身体记忆如此复杂,以至于她常常会有些混淆:自己这是在和谁?和他?和他们?还是谁都没有,仅仅是和自己?
张长河没有吻小丫的唇。
去刷牙吧。他笑着说:以后偷吃完东西要把牙刷干净。
小丫听话地起床,刷牙。
以后偷吃东西的时候要把牙刷干净。小丫想起他刚才的话,不由得一阵心悸。他不是若有所指的,但小丫不能不多一只耳朵去听。因为小丫的心多长出了一块地儿。不多一只耳朵,就看不住那一块多长出的地儿。
小丫又洗了一遍澡。
看着浴室里自己绯红的身体,自己被接连爱抚和滋润的身体,小丫的脸红了。红得很美。带着那么一点点邪恶的纯真。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淡淡的歉疚,但小丫知道自己的神情很合适。小丫知道目前只能如此。
鲜红的秋千
窦新成没有想到王跃生会在自己面前摆谱。王跃生先问:“不是你熟人吧?是熟人当初你就不会挑起这茬儿。”窦新成只好承认是朋友托朋友。王跃生的态度就明确起来,理由也很充分:都这么不了了之,还要弟兄们怎么吃饭?窦新成顿时明白王跃生不是要他简单承个人情的。想想也是,两人平级,本来就谁也管不着谁的事。“人不求人一般高,人若求人矮三分。”他没有理由要求王跃生和自己预想的一样。以前他们常常出去碰酒摊,但互相没有办过事。王跃生平时喜欢打哈哈,满口你行我中他不错,就是这素日的好脾气让他做出了一个幼稚的判断。酒肉朋友看起来是满树繁花,只有下雪了你才会知道哪朵是腊梅。办事的性质就是下雪。没下过雪,他们的交情就显得很脆弱和可疑。所以说他开口本身几乎就是一种冒险。碰这样一个软钉子自然是在最正常不过的规矩之中。
不能简单承个情,复杂一些总够了。最多一顿饭。都在一个系统,说不定什么时候谁就会用着谁,略摆摆架子就行了,王跃生不至于那么跟自己过不去。窦新成非常明白,于是就接过话茬,笑道:弟兄们的饭自然是要吃的,就是不知道我安排下来王站长赏光不赏光?王跃生连连摆手,说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窦新成说:现在我的面子已经搁到了大厨的板上,好赖就是一盘菜了,你要是不吃,就只有剩下。王跃生就笑了。事情就应当这样办,既然当事人和窦新成不那么相干,那么让不相干的人出点血简直太应该了。
饭局定在桃园酒家。县城的消费,再怎么高档也不过五六百块钱,点了满当当一大桌子菜,酒要的是剑南春。很看得过去了。小丫提过想让张长河来应酬,窦新成拒绝了。如果冲的是张长河,还用得着他下这种工夫?要的就是让小丫看他的面子和本事。
王跃生半小时后才到,还带着两个属下。司机,窦新成是认得的,那两个很面熟,估计是防疫站办公室的。一问,果然是。一桌子就小丫一个女人,孤零零地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窦新成看见她这个样子,心里就像铺了块海绵,暄软暄软的。
酒过三巡,正事不提,王跃生开始讲段子。现在有人的地方就有段子,不想听都不行。说是一个年轻后生去集上卖猪娃,一天也没卖出去一头。天黑了往回赶,路过一户人家的时候就去求宿。那家只有一个女人,丈夫出去做工了,说什么也不肯开门留他。后生就说:大嫂,你让我喝口水吧。喝完水,我给你一头小猪娃。大嫂一听,心动了,就开了门。后生喝了水,又说,大嫂,我实在是饿了,你让我吃碗饭,我再给你一头小猪娃。大嫂就又妥协了,两头小猪娃到手。后生说:大嫂,天实在是黑了,没法子赶路了,你就让我在这住一夜吧,我住外间,你住里间,一夜一头小猪娃,行不行?大嫂就答应了。睡到半夜,后生说自己冷,恳求睡在大嫂脚头,代价还是一头小猪娃,大嫂又同意了。最后后生又想干坏事,大嫂坚决拒绝。后生说:弄一下,给你一头小猪娃。大嫂答应。后生弄着,她便数着,弄到她正在妙处的时候,后生突然停了,说:大嫂,没有小猪娃了。大嫂说:没有也行,先欠着。后生说:我不爱欠人东西。大嫂说:我不要了行不行?后生说:那你不是白受了?我不落忍。大嫂说:求求你,你快着吧,你弄一下我给你一头小猪娃还不行吗?第二天,后生原封不动地赶着自己的小猪娃回家去了。
段子讲完,人都瞟着小丫笑。段子就是讲给女人听的,女人的反应可以增添很多趣味。但小丫不笑。窦新成不敢看小丫的脸。小丫沉默着。王跃生却把茶杯举给小丫说:大嫂,你让我喝口水吧。众人大笑起来。小丫只好接过去,拿着茶壶斟了杯茶。看着小丫僵着脸的样子,窦新成一面担忧,一面却暗暗喜悦着。他自己的脸则是笑得半开未开,恰如其分。
王跃生接了茶,又道:大嫂,要小猪娃吗?
笑声又一次爆破开来。片刻,小丫推开茶壶,走了出去。窦新成看着不对,连忙跟出来,说:快完了。小丫含着泪道:我不能再进去了,你把包给我拿出来。窦新成说:这样不好。小丫把脚伸给窦新成看,窦新成看见小丫的白鞋尖上已经印了几团黑灰。窦新成沉默片刻,说:那事情还怎么往下说?小丫说:随便。
窦新成只好进去拿包。脸上苦怏怏的,心里却着实为小丫的表现高兴。小丫砸了饭局,他例行了劝阻,这都是表象。就事情本身是有些遗憾,但他真的一点也不生气。小丫没错。他知道,小丫不再是从前的小丫了。从前的小丫和人上床是最正常的事情,但现在不同。虽然她和他已经做过。深圳之夜是他们之间独有的暗道。然而即使是有暗道,他也得费这么大的心机才能进去。那么没有暗道的人,当然连地表上的坎儿都不能过去。
看见窦新成一个人进来,王跃生就阴了脸面,问怎么了,窦新成说她家里有事,先走一步。王跃生不再说话,碰了两边的杯子,说:喝!
事情自然没有什么结果。窦新成给王跃生赔了两次礼,王跃生不疼不痒地敷衍了过去,两人再见面时都有些不自在。这条明路是不能走了,只有另辟蹊径。当然办法总是有的,主管防疫站的那位副局长和他关系不错,可以用他压王跃生一下。窦新成打听了一下,那位副局长父亲重病,回陕西老家去了。等到老家的事情处理完,估计还得一两个月,等他回来,这事也就是一句话。于是就这么拖着,拖着,一日日地拖下去。窦新成突然觉得,其实自己的潜意识里,就是希望办不成的,就是希望拖下去的。甚至从他开口向王跃生讲情的时候,在最深层的意识里,他就希望王跃生是拒绝的。
他给小丫打电话,要小丫过来。小丫问:什么事?他说:还是那事。你知道那顿饭吃的不行,我们还得再商量一下。小丫放下电话,告诉张长河。张长河有点儿酸涩地说:他还真上心呢。小丫说:要不然你去?张长河说:人家又不是对我上心。小丫说:对我不是对影楼?对影楼不是对你?张长河笑笑,不说话了。
小丫当然知道这个电话的含义。还是在那栋楼里,他们先是坐着,然后他把她抱起来,上上下下地摸索着。暗红色的窗帘透着幽然的火焰,皮肤噼噼啪啪地闪着微光。仿佛是在暗房里。他们在对方眼里幻化成一张张的底片,面目模糊,然而这真的比往昔的几次还好。以前天天顿顿是盛宴,但真的也伤胃伤肝。现在,家常的粗茶淡饭已经把她调养得再好也没有了,重温着这道盛宴,就有一种格外的鲜辣和迷醉。更何况,历史无需回避,现状不用伪装。在这些时刻,他和她都是最自由的。
他吻住她,看见她脸上点点的雀斑和黑头,她当然也看见了他的皱纹和白发。远远看着洁净的容颜,居然搁不住这样近细看。但也不脏,她的丑和他的丑尽情碰撞,她沉闷已久的野性的美,在这间小楼里,在沙发,厨房,浴室,地板上摄人心魄地辐射出来,妖精一样自由,魔术一样无理,同时也亲切无比,意味深长。
静下来很久,穿好衣服,小丫问:到底什么主意?窦新成说:这事得给局里主管的副局长说一下。小丫说:那你就说。窦新成沉默。他是当然要说的。只是他不对她说,怎么能见到她呢?
隔了一周,小丫打来电话,说防疫站的催款单下来了,罚款已经涨到了两千,还有滞纳金两百。说是每拖延一天就加一百。小丫的声音并不急切,像一只悠悠飞的小鸟。窦新成说:你拿来那张单子,让我看看。
还是那个地方。单子看过了。也就是一张鲜红的单子。单子的红映在小丫手里,把小丫的胳膊都衬得生动起来。这红是春天缠绵的花香,一圈一圈地绕住了窦新成的胳膊和腿。一切又开始了。他们真是有些疯狂了。在电话线里,小丫每次都能感受到流淌过来的滚烫的欲望,但她还是来了,要了。她想来。她想要。她的身体记起了以前的放荡和快乐。记忆是涨潮的海水,来得那样狠。他们以那张罚单为秋千,这挂鲜红的秋千,让他们在上面摇来摇去,飘飘欲仙。
有一次,他把她约到了邻县的县城。他说那位副局长真的很快就要回来了。真的,很快。他说。他的话里流淌着湿漉漉的伤感。他上午去省里开会,下午回来时逗留在中途的县城。那个县城离东水县城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在一家旅店里,他们见了面。
见了面也还是做。或许是因为换了地方,有新鲜感,或许是觉得越来越临近最后,他们都全力以赴,仿佛要把一辈子的爱在这个时候做完。小丫觉得不但深圳的日子是梦,连现在的日子也都是梦了。这梦像一个剥了皮的水果,过滤掉了包裹着果肉的酸涩果皮,直接进入了怡爽的内核。也像一杯鲜榨的果汁,只要她噙着吸管,就可以尽情地啜饮。然而她又觉得,这都是奢侈。小小的奢侈让她愉悦,稍微多一点的奢侈就会让她恐慌。她不想让自己恐慌。
以后我们别见面了。小丫说。
住那么近,不见面怎么可能?反而让人起疑心。
我是说别再这么见面了。
窦新成拍了拍小丫的头。他们相视而笑。小丫靠在窦新成怀里偎依了一会儿。
得回去了。再晚孩子要闹瞌睡。小丫说。
他们穿好衣服,走出旅店。这一次,他们肩并肩走在了暮春的黄昏中。氤氲的路灯下,他们有一没一地拉着家常。随便从什么商店或者影楼的落地橱窗看去,他们的背影都有那么一丝甜蜜和妖娆。于是,看到这两个男女走过,有人不由得将自己像猫一样的脸贴在玻璃上,把鼻子压得很扁很扁。他看见,窦新成和刘小丫的身影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交叠的时候,他们像两个恋人;分开的时候,他们像一对兄妹。
是她自己想要这种安稳日子的,是她想要回来做贤妻良母的。
她该认这个命吗?
崴了脚的刘小丫就这样坐在街角的石头上胡思乱想。这是她从小到大熟悉的城市,可她却有些迷惑,弄不清这是什么地方。远处一团朦朦胧胧的蓝光,那是她的紫蔷薇影楼,那是她的家。只要她伸出手,仿佛就可以抓到那团光。可是她没有伸出手。她坐在那里看着她的家。她的家,离她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