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慢慢地洗着脸。
这块擦脸毛巾已经有些破了。是那种蓝白条纹相间的普通毛巾,一端印着一行小字:上海市月秀针织厂出品。小丫用了一年多。昨天,她刚刚在超市买了一块新毛巾,她决定把这块毛巾当成抹布使。她用它抹了床头板、床头柜、桌子、椅子和自行车,那块毛巾顿时变得黑乎乎的,活脱脱一副抹布的样子。似乎做抹布已经很久了。对于不知道它历史的人来说,大约是怎么也想不到它刚才还是一块芳香扑鼻的擦脸毛巾。
一件东西,人们一旦把它摆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就会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它,它也常常会呈现出相应的状态来。就如一块石头,放在幽雅华贵的
客厅里,它可能会博得每一位客人的赞叹,而它本身也会因此显得韵味无穷。但是,如果被泥水匠砌进了地基里,那它看起来就天生是一副给房屋垫底的模样,也许几百年也不会有出头露面的机会。亦如一个老树根,人们决定把它当柴火烧的时候,它自然就具有一种燃料天然的品质。但是,如果有人视它为一件鬼斧神工的艺术品,把它巧妙地修整一番,涂上清油,抹上清漆,写上说明词,挂上定价标签,那时谁敢说它是该烧的呢?谁不想这就是一个宝贝呢?
一个人,是不是也是这样呢?小丫想。就像人们看到一个正常人,怎么看他都是一个正常人,他的笑是阳光灿烂,他的怒是雨中雷霆,正常人也因此会更加正常。而如果有一天,这个人突然成了一个精神病患者,人们看他的眼光马上也就会怪异起来。他的笑像是末日狂欢,他的怒像是野马狂腾。他也会因此更像一个精神病患者。
小丫看着镜中的自己。自己是一块毛巾还是一块抹布?一个贤妻良母,一个紫蔷薇影楼的女老板,一个在外面捞世界攒了一些资本回到老家开店面而且生活得还很不错的小女人——这些都是作为毛巾的芳香。但是,在窦新成眼里,只怕她还是那个千人骑万人睡的小姐——这是曾经作为抹布的黯淡。如果他认同她是一块毛巾,那她也一定让他的脸蛋保持干净。如果他一定要提起抹布的历史,那她也能把他的脸蛋擦脏。
我是毛巾。小丫对自己说。她看着镜子中的女人。是的。她是一块毛巾,一块被漂白了的毛巾。而曾经,她就是一块抹布。
卖了自己的初夜之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小丫终于决定正式做小姐。在做之前,小丫特意来到一家浴池开了个单间,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
水温非常好,不凉不热,应当在三十五度左右。小丫一踏进浴缸就感到全身的每个毛孔都欢畅地张开了小嘴巴。她非常喜欢这种水温,这种水温非常接近人的体温,常常让她觉得她又返回了婴儿时期,又躺在了母亲怀里。
她打好浴液,躺在洁白的泡沫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只是那么静静地躺着。静静地,静静地。只有这时候,她才会觉得舒服些。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水温的渐渐冷却和泡沫的生生灭灭。这真像人的生命。有时候,她会忽然觉得一滴雨,一个茶杯都和人的生命之间充满了亲密的象征意味。就像刚才上厕所,用手纸的时候,纸卷突然从她手里松落了下去,幸亏她的手里还抓着这一端的纸,她便下意识地开始挽救,可是已经没有机会去抓住纸卷了,她便放出两手都去抓纸。她一圈一圈飞快地抓着,让向上的抓动力抻着纸卷下落的速度,好在剩下的纸不太多,她终于将纸一圈圈地抓在了手里。稍后一刻,她便听到了纸卷的内筒落在地上的声音。看着手里的纸,她心里并不怎样觉得安慰,反而涌起一丝惆怅。自己这么忙乱是为什么呢?她问自己,无非是怕纸落在地上,脏。可抓到手里的纸的结局还不是一样要脏?二者的不同不过是如何脏掉的问题。
这广大的世界里,她不过就是一卷手纸,那就让她脏掉吧。彻底地、纯粹地脏掉。
洗过澡,回到出租屋不久,阿美来了。小丫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阿美,阿美先是对她表示支持,夸她的第一夜卖得值,然后又开始诉说她的理论:女人的身体就是一次性包装,拆开了,就再也无法还原,不是使用就是作废。我们不想作废,我们选择了使用。既然是使用,就要最大价值地使用。如果一次能挣一千,我们为什么要挣八百?只有最大可能地掏他们的腰包,才是对男人们最好的惩罚,也是对自己最大的奖励。
阿美还说:另外,还要记住,对我们这一行来说,最没有用的东西就是尊严。首先要把尊严忘掉,应当让尊严无用这个概念像盖房子的地基一样在大脑里扎牢实,你才会真正做起来。
阿美说的时候,小丫把指甲高高举起,观察着蔻丹涂得是否均匀。
你在听吗?
听着呢。小丫说:说得真好,字字箴言。
我是为你好。许久,阿美说。
谢谢。
两个人再也不说话了。
你真的,想好了吗?临走之前,阿美又问小丫:
是。小丫说。
阿美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地站了站,然后走了出去。
小丫怔了一会儿,慢慢地开始打扮。她精心地为自己扎上一条紫色底面上落满白色圆点的宽发带。这是一种刚刚流行起来的新型发带,可以很好地突出女孩子的清纯气质。她把妆上得淡极了,几乎看不出一点儿痕迹。她知道,对于自己这种初入行的女孩子来说,并非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如果神情的生涩和化妆的艳丽不协调的话,也会伤害彼此的美。——不做则已,做则敬业。把妆上好也算是敬业的一项内容吧。
然后她在一只手腕上洒了一些
香水,又移向另一只。手腕之后是耳后。她的动作十分轻缓。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香水千万不能摩擦,只能这么轻轻地沾印。摩擦是会破坏香水分子的。她又把手指伸进自己的头发里,飘飘地梳了几下。头发上的香水不能直洒,要从内侧进行擦抹,这样出来的香气又柔和又均匀,绝不会凶猛。另外,最好用无名指,因为无名指的力量最温柔。
做完这一切,小丫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你真漂亮。她轻轻地对自己说。她忽然想起在老家的时候,每到县城她都必吃的一家毛豆腐。那儿的毛豆腐做得很有讲究。先把水豆腐烘干,切成小方块,弄出白茸茸的长毛,然后放在平锅里用热油去炸,炸得两面泛黄,在起锅的时候再撒上辣椒、姜、葱末儿。不但颜色好看,也香极了。
小丫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此时的自己原来很像一块毛豆腐,那张床就是装满了热油的平锅。往后,每天,她要做的,就是在平锅上把自己炸出香味,然后再把自己卖出去。
自己能把自己卖多少钱呢?这个问题让小丫疑惑,而这个夜晚也令她伤感。然而小丫摇摇头,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伤感下去。她还要出台。
伤感不能挣钱。伤感没用。
小丫第一晚的客户是个中年男人,他有一双极富魔力的手。他对小丫的抚摸几乎震撼了小丫的每一寸肌肤。进屋之后,他们几乎什么都没说。那个男人把小丫抱到床上,从脚开始,小腿、膝盖、大腿、小腹、乳房、肩胛、脊柱……他哪一点都没有放过。他像一个技艺高超的按摩师,细致地探索着小丫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在他的手下,小丫紧张的神经渐渐地松弛,全身涌起一种沉甸甸的漂浮感。慢慢地,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一汪温热的水里悠悠地摇晃着,浅浅的波浪拍打着她,无休无止。
堕落真的这么好吗?小丫想。那就让我尽情地堕落吧。
我的手好吗?男人问。
好。
许多女人都喜欢我的手。男人说:知道我是怎么练出来的吗?
你是专业按摩师?
许多女人都这么说。那人笑了:是摸
麻将摸出来的。
小丫不由得笑起来。
我的舌头也很好。想试试吗?男人说着又埋下了头。小丫睁开眼睛,看见了男人腰间的赘肉和光秃的头顶,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台下的看客,而这些男人都是台上的小丑。他们为她服务,讨她欢心,最后还要付给她钱。她呢,高兴了就上台客串一把,不高兴了就无动于衷地在下面看。轻松自由,无拘无束,一点儿也没有当初想像的那么下贱。
很好。她对自己说。
她第二天接待的,是一个很帅气的年轻人。他说小丫是他在这一行里所碰到的最令他满意的姑娘。
我一定会再来的。他说。
来者不拒。小丫说。
你对每个客人都这么热情吗?
客人在我这里没什么区别。
这么说,我下次再来你也不会认识我的。
是的。小丫笑着:不过也不会很陌生。
怎样才能让你对我印象深刻?男人说:看来我似乎有必要在你的肚子上刻上我的名字。
不用刻。我知道你的名字。小丫说:你叫张学友。她觉得这个男人的鼻子确实十分像张学友。
男人大笑起来:你说得没错。我的哥儿们都叫我张学友。
那你还是天王呢。
你就是王妃。他数出一沓钞票:留这些钱给我的王妃买胸罩裤头吧。
欢迎再来。小丫说。
我会再来。再来的时候我要把你包起来。男人说。
那要花很多钱的。
我整天愁的就是怎么花钱。男人拍拍小丫的脸:我是个做大生意的人,挣的钱太多了。
简历
有一段时间,公安抓得很紧。一次,出台的时候,小丫没跑利落,被抓住了。在深圳市福田公安分局,她第一次接受了简单的讯问。
小丫的讯问笔录如下:
问:姓名?
小丫顿了顿,决定不说出自己的真名。她这才发现自己多么珍惜刘小丫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蕴涵的,曾经是一段多么干净的岁月。
答:珍珠。
问:老实点儿。要真名。蒙你们那些客人可以,别在这儿蒙。
答:刘小丫。
问:年龄?
答:二十一。
问:文化程度?
答:高中。
问:原籍?
小丫又顿了顿。在这一刻,她又发现了自己对东水县城关镇大刘庄这个地址的珍爱。这是父母存在的地方,这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她当小学生的地方,是她戴红领巾的地方……这是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家乡。她就在这种场合把它的名字吐出去吗?这似乎属于最恶劣的玷污和出卖。可她能闭口不答吗?
答:东水县城关镇大刘庄。
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答:父母,两个哥哥,还有嫂子。
问:鸡头叫什么名字?
小丫的心一阵战栗。她最担心他们问父母的名字,他们居然没有。她甚至因此有些感谢他们。因为一旦他们问起,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让父母的名字出口。她觉得那两个名字一旦出口,父母就是在万里之外也会听到。那她还不如杀了自己。
答:姓陈。我们都叫他陈哥。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问:他的地址在哪里?
答:不知道。
问:你能不知道吗?老实点儿!
答;我真不知道。从来都是他来找我,我从不去找他。
问:你以前是不是受过公安机关的处理?
答:没有。
问:有没有工作?
我的身体就是我的工作。小丫想。
答:没有。
问:办暂住证了吗?
小丫沉默了片刻。她从没有听说过还需要办暂住证。不过她觉得暂住证这个词挺有意思的。暂住。在这个地球上,谁不是暂住呢?
答:没有。
问:为什么不办?
答:不知道需要办。
问:知道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儿来吗?
沉默。
问:做出来了,还不好意思说?
答: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问:那就是卖淫。是不是?
小丫又一次感到了自己虚伪的尊严。你难道还能指望他们用一个稍微好听的词来遮盖一下事情的性质吗?她嘲笑自己。
答:是。
问:这是在公安局,我们希望你实事求是,把自己的问题说清楚,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
我的问题太多了,我说得清楚吗?即使我说清楚了又能怎样?即使政府对我宽大处理了又能怎么样?那些正常生活着的人们会对我宽大处理吗?政府的姿态就是官方的姿态。官方的姿态往往是大度的,可也往往是虚无的。而民众的态度虽然常常小气,却也常常是无比真实的。小丫的内心无比清晰。
答:我知道。
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卖淫的?
那遥远的仿佛是无法触及的却又痛入骨髓的回忆。
问:你是怎么开始卖淫的?
答:我不知道。
问:自己卖的还不知道?
答:不知道。
一个人做什么事情也许应当是他自己最知道,但是,也许恰恰是他自己最不知道。小丫想。
答:今天是第一次。
问:第一次?
答:是的。
问:把过程讲一讲吧。
真实的过程太长了。长得会让你们听得打瞌睡的。小丫在心里默默地说。
答:陈哥让我见个客人,我就来了,后来就是你们看到的样子。
问:这么简单?
是的,太简单了。简单得像用一句话概括出来的世界名著。简单得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可我必须简单。有时候,简单是最好的方式。最复杂的事情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解决往往能收到最好的效果。
答:是的。
问:客人姓什么?是干什么的?
多么天真啊。这一行关心这个吗?这一行关心的只是钱数。
答:不知道。
问:多少钱?
答:不知道。我说过,什么都是陈哥说了算的。什么事情都是他做主,我什么都不知道。
问:别想这么糊弄过去。你就那么听陈哥的?
我谁也不听。我听从的是命运的安排。陈哥算什么?他也不过是命运大棋盘上一颗凌乱摆置的棋子。
答:是的。我一来到深圳就是陈哥帮衬我,我不听他的听谁的?
问:可他已经在害你了。你的行为已经构成了违法行为,你知道吗?
答:知道了。
问:以后还做吗?
小丫的眼前突然荡起一阵烟雾。她想起了妈妈。小时,每当她做错了什么事情,妈妈就会一边责骂她一边问:以后还做吗?而每次她也都会哭着回答:妈妈,我再也不做了。现在,这个熟悉的问句又来了,却是在这样一种状况之下。而儿时那个纯净的回答似乎已经被永久地封闭在了时光的水晶瓶里,再也无法成长为今天一种诚挚的反省和健壮的许诺。
小丫的泪水落了下来。
答:不做了。
问:以上说的都是事实吗?说假话要负法律责任的。
是的,这可以说是事实。不过只能算是最小最小的那一部分事实。你们今天看到的只是我人生最薄的一个横切面。我无法告诉你们全部的事实,就像你们也无法知道别人的全部事实一样。也许任何人的事实对别人来讲都只是一部分事实。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事实。没有。至于责任,我连对自己的责任都负不了,还能对法律负责吗?
答:我知道。
问: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答:没有。
问:那你看看笔录,看看有什么出入没有。如果没有,就在下面签个字。
答:好。
之后,审问民警向小丫宣读了裁决书:
深圳市公安局福田分局
治安管理处罚裁决书第114号
违反治安管理人:刘小丫,女,二十一岁,因卖淫,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三十条,决定给以治安拘留十五日,罚款两千元的处罚。
宣布裁决时间:2001年6月10日
宣布裁决地点:深圳市公安局福田分局
宣布裁决人:呼小星买波涛
接着,他们又让小丫看了《告知权利通知书》,里面写着当事人有权进行陈述和申辩。
你申辩吗?他们问小丫。
不。小丫说。
快乐老家
小丫被关在了看守所的六号囚室。这是一个过渡号,这个囚室的人呆的时间都不长。号子里共有十二个人,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干活。十二个人刚好组成一个“手工流水线”,为药厂加工注射品纸盒。一天要加工一千五百个。任务很重,有时候手脚不停也得干到晚上八九点钟。每当干完活儿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小丫就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可是,那一瞬间她又觉得舒服极了,比在洗浴中心的单间泡澡还要舒服。她忽然明白,这种劳动的目的恐怕不仅是让犯人创造社会价值,更主要的意义也许还是为了惩罚,让体力上的紧张消耗造成精神上的盲目分散。使你不想再想什么,也没有办法再想什么。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个寄宿学校的学生。深夜,女囚们轻微的鼾声营造出一种酷似
女生宿舍的氛围。而白天,她们默默做活的神态又像极了学生们做作业的情景。
这是少有的单纯时刻,也是珍贵的单纯时刻。小丫真的喜欢这样的惩罚。这样的惩罚真适合自己。她甚至觉得十五天时间太短了——她也有些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能够从自虐中找到快乐。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的这种心态不也是一种自虐的快乐吗?
咱们在这儿住几天了?一天,小丫问同住的阿田。
受不了了吗?阿田道:你是不是觉得熬不住了?这儿条件是太差了,好在最多呆十五天。已经五天了。再忍忍就能出去了。
不,挺好的。小丫说。
阿田笑了笑,没有说话。小丫知道她不相信自己的话,也体验不到自己现在的心情。她忽然觉得,一个人无论主观上多么想去理解别人,她所抵达的理解程度也只能是她所期望的一部分。这已经很不错了。因为在实际的生活中,一个人常常连自己对自己的理解也只能是一部分。
一天,下了雨。看守说,制作纸盒的原料短缺,暂时还运不来,休息一天。大家立时兴奋起来,都低低地唱起了歌。唱的最尽兴的是《快乐老家》:
跟我走吧
天亮就出发
梦已经醒来
心不会害怕
有一个地方
那是快乐老家
它近在心里
却远在天涯
……
唱着唱着,墙角一个女孩子的泪水流下来。
怎么了?小丫问她。
你真的那么高兴吗?那个女孩子说。
小丫沉默。她没有那么高兴,可是说老实话,她也没有那么不高兴。
姗姗,为什么要不高兴?阿田抢白道:当人活得一步不如一步的时候,是很难高兴。要想高兴,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心气儿千万别那么高。就像在里面的这些人,谁想进来呀?可一进来就由不得自己了。这时候就想着千万别挨打受气,赶快放出来。眼看着一天两天放不出来就想着多吃顿饱饭少干点儿活。最好放那么一两天假。今天果然就放假了,我为什么不高兴?我当然要高兴。阿田叹了口气:你要是老拿这儿的生活跟外边比,自然就没办法高兴。
姗姗解释说她并不是拿这儿的生活跟外边的比,而是拿以前没做小姐时的生活和做小姐以后的生活比。小丫沉默。她看着姗姗忧伤的脸。这时的姗姗多么像以前的自己啊。姗姗的眼睛还是清澈的,明亮的,如一面镜子。不像现在的她。现在,她的眼睛已经被磨成一台点钞机了。小丫回想起自己以前在中山那家玩具厂的时候,想起做家政工的时候,还有在饭店当服务员的时候……刚开始只知道挣苦力钱,后来开始挣轻松些的小钱,再后来有些被别人勉强着挣轻松的大钱,直到现在,自己想方设法积极主动地去挣轻松的大钱。她忽然有些明白了,她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因为在这个过程中,自己让金钱的身躯像吹气球一样庞大起来,同时又让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一点点地萎缩下去。
自己一步步地让自己的精神走向了苟且。
苟且。她被自己用的这个词震撼了一下。这是一个猥琐的词,可这又是怎样一个真实的词啊。真实得似乎可以在周围每个人身上看到它的影子。因为苟且,你不得不迁就爱大开音响的邻居。因为苟且,你不得不忍受擅长在人背后打小报告的同事。因为苟且,你不得不恭维喜欢把脚丫子跷到你桌上的小科长。因为苟且,你不得不敷衍能帮你订上紧俏火车票的所谓朋友。因为苟且,一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可以在一间昏暗的办公室里熬成一个像鹅卵石一样的老职员。因为苟且,一个有着宏图大略的政客可以终生不露自己的锋芒并且称之为韬光养晦。因为苟且,无数同床异梦的夫妻可以相互配合把戏演至白头到老。因为苟且,她来到了这间囚室,并且为偶尔一遇的休息日而喜形于色。
她所认识的人几乎都是那么熟练地运用着苟且,同时也习惯着苟且,苟且几乎成了他们最重要的生活经验之一。不过,如果苟且的对象不同的话,受到的待遇似乎也不尽相同。房子苟且时,有人同情;吃饭苟且时,有人笑话;穿戴苟且时,有人斜视;地位苟且时,有人欺侮。但是,精神苟且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沉默。如果有人出来指责这种苟且,他们一定会振振有词:不苟且行吗?你能让你的个性自由发挥吗?你能不爱理谁就不理谁吗?你能成为这芸芸众生的一个异类吗?你能离开这个苟且的人群去孤立地存在吗?
你不能。
那么你只有让它苟且,就只有保持甚至赞同着这种苟且。而内在的苟且越来越趋于一体化的时候,人与人最大的分别就只得去依靠外在的不同。于是,外在的苟且也越来越让人侧目。要想去改变这种外在的苟且就只有去挣钱。而为了挣钱就得让内在更苟且。于是,在这种循环中,外在越来越膨胀,越来越显赫;而内在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淡薄,直至大而化小,小而化了。一点一点,和人的外在分离。
可怕吗?
不。因为这种东西本来就看不到。失去看不到的东西就不可怕。人们害怕失去的只是看得到的东西,像衣服,像容貌,甚至是几根头发——或者还有她的贞操,那代表女子冰清玉洁的一层薄膜。
自己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呢?小丫问自己。在自己对自己的沉默中,她突然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寒冷。
一个人没必要老是对自己耿耿于怀,更没必要对别人诚惶诚恐。阿田注意到了小丫的神情,说:这是最重要的。即使是面对别人的口舌也要学会对自己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爱怎样就怎样,没人能怎么我们。
没人能怎么我们就意味着我们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了吗?姗姗问。
当然。阿田说。
你是刚入行吗?有人问姗姗。
是。半年了。姗姗说。
全室的女孩子哄的一声全笑了。
也不短了呀。阿田笑道:怎么还是一根筋,还得让我做做思想工作?
有什么想不开的呀,小妹妹,没听说吗,开弓没有回头箭。干了也就干了,快乐是过一天,不快乐也是过一天,干吗不让自己的肝气顺一点儿?另一个人说。
姗姗沉默着。
是不是觉得在这里头不好熬?没什么,常走夜路哪能不见鬼?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这还是进来得少,多进来几次环境就熟悉了。阿田说:其实进来这里也没什么坏处,只当给身体放放假,另外给那些警儿子们捐几个吃饭钱。他们那俩工资也挺可怜的,是不是?
女孩子们又哄地笑了。
记住姐姐我刚才说的话。人是为自己活的,别管别人怎么看。像咱们,吃的好,穿的好,用的好,玩的好,要怕将来没着落,多存些钱来养老,还有什么可愁的?别人的话,顺耳了就多听两句;不顺耳就当他们把嘴当肛门在放屁,千万别往心里去。不是有一句名言吗?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小丫不由得笑起来,这真滑稽。名言也像妓女。她想。谁都可以引用名言去为自己想做的事情壮胆。自己的路?什么是自己的路?它可以是信心,也可以是借口。
姗姗也笑起来。
这就对了。阿田得意地说:看你笑起来多好看。
你在什么地方混?小丫问阿田。
蓝天旅行社。
是导游吗?
是。
导游怎么还做这个?
你应当问:怎么做了这个还当导游?做这个比当导游挣钱多了。阿田笑道:我这两份工作可以互相帮助。做这个会有人雇我去当导游,当导游会有人和我做这个。什么钱都不耽误。我在未来花园已经买下房子了。
那倒是。没钱谁出来旅游啊。你这个客户群还选得挺好的。小丫说。
我也觉得自己的这种做法不错,获得了最大的利润空间。阿田说:做什么都是大城市好啊,机会多,钱也多,还没人认识你,自由自在。有一次,我回老家,老家一个姊妹跟我打听这边的行情,我告诉了她,她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了。她告诉我,在那儿,她十块钱都做。我把她带了过来,她很快就鸟枪换炮了。她对我说:我总算明白了。就是当个苍蝇也应该到星苑来啊。这儿连臭肉都多!
号子里又荡出一阵轻轻的笑声。
你是怎么入行的?小丫问。她觉得阿田说话很有意思。
挺简单的。我十八岁从旅游学校毕业,就分到了蓝天旅行社。三个月后,我带了广东的一个老年旅游团去北京两日游,安排在
长城住一晚。到了晚上,开旅游车的司
机对我说,山脚下有一个果园,园主就是他的熟人,他想拉一车上来批给这里的小贩,可以赚一笔小钱。他说两头都说好了,就是跑一趟,来回最多两个小时,公家的汽油不用白不用。我听了挺动心的,想着到手的钱不是不挣白不挣吗?就跟他下了山。走到半路上,前面拐弯的地方来了一辆大卡车,那车开得太靠左,我们的车一避,一个轮子滑到了坡边,还没等反应过来,我们的车就滚到了下面的梯田里,我当时就吓晕了过去。醒过来以后,他正抱着我呢。他说,幸亏我们都系了安全带,坡也不高。要不然我们准完。我的第一反应是:我还活着。真好啊。
他下去检查了一下车,车除了反光镜和灯罩破了,也没什么大毛病。他到路上拦车求救,可没一辆车停。我们只好坐在车上等到天亮。他开始向我道歉,又安慰我。后来就想占我的便宜。我推他的时候,他说:咱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还这么认真干吗。我一想,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要是刚才真死了,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还不定被说得多烂哪。其实我连真正的女人都没做过,多冤啊。人就是那么回事,不能时时刻刻都那么认真。这么想着,就糊里糊涂地做了。后来他给了我一笔钱,我就要了。反正我跟他没什么感情,再不要他的钱,不是太亏了吗?再后来带团出去,要是有人想要,只要价格合理,我就和他们做。阿田叹了口气:有时候想想那晚的事,觉得就像梦一样。好像经历那场该死的
车祸就是为了让我变成这样一个人。
变成这样一个人,你后悔吗?姗姗问。
不后悔。阿田说:人就这一辈子,后悔有什么用?就是悔青了肠子也不能让过去的事情再来一遍。所以我不后悔。我不允许自己去后悔。她看着小丫:你后悔吗?
有时候会。小丫说。她的回答让阿田有些意外。
你说你的后悔有什么用?她悻悻地说。
后悔对过去的事情没有用,但对将来会有用。姗姗说。
别信这些鬼话。阿田说:什么都不是,是命。人不同,命也不一样。
真的是命。小丫也说。人和人是不同的,可人和人又是多么类似啊。“日光之下,并无新鲜之事。”这是《圣经》上的话嘛。
什么是命?姗姗问。靠着满是水渍的墙面,望着小窗户透出的亮光,姗姗的眼神又一片迷茫,仿佛一切在她的眼里都是那么不真实:只要我们不想做这些事情,很简单,我们随时都可以脱身这种命。可我们为什么不?
因为这个社会需要钱。阿田说:既然是笑贫不笑娼,也只好选择娼了。
不是社会需要钱,是人需要钱。另一个女孩子插话说:要不是没钱我们会走到今天?
可我们现在已经有钱了,为什么还要做?姗姗说:以前有人像你一样告诉我说,这么做是为了过更好的生活,为了善待自己。可怎样才算善待自己?究竟什么才算是更好的生活?吃得多好才算好,穿得多好才算好,用得多好才算好?有了这些我们就算有好生活了吗?我觉得我们的很多消费都只和面子有关系,和虚荣有关系,和时尚有关系,和盲目的享受欲和短暂的满足感有关系,恰恰和善待自己没有一点儿关系,和我们的幸福没有一点儿关系。你知道吗?自从走上这条路以来,我真的没有感到幸福过。姗姗看着小丫:我想你也一样。
不,我有时会感到很幸福。小丫笑道:我一直盼望放假,今天放假了,我就很幸福。也许,幸福并不困难,只要你把要求放低。
对啊。我的幸福就是一出来就能带上一个团,最好都是男的,让我挨个儿宰。阿田笑道。
你们这都不是幸福。姗姗说:罗曼·罗兰说过,幸福是灵魂的一种香味。你们散发出来的是香味吗?
你说说是什么味?阿田说。
是罪恶的味。要不然,我们怎么会在这里面?
罪恶?阿田道:我们犯了什么罪?我们没有杀人,没有放火,没有抢劫,没有拐骗。我们不过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当本儿挣钱。要说用身体挣钱的,也不只我们这一行当。长跑运动员用腿挣钱,足球运动员用脚挣钱,唱歌的用喉咙,做广告的用脸蛋,当模特的用身材。我们不过是用那个地方而已。买卖自愿,交易公平,我们有多大的罪?就是现在进了看守所也不过是个治安处罚,够不上法院判刑的线儿。你倒好,自己把自己给判上了。
众人又笑。有人甚至鼓了两下掌。
我们怎么能和他们比?姗姗说:他们用肢体只是一种表象,真正用的是智慧。我们这一行需要用智慧吗?
怎么不需要用智慧?我们和警察斗,和色鬼斗,和这么多同行斗,难道不用智慧吗?
你很自豪吗?姗姗道:那人家都在太阳底下工作,你怎么不去?
阿田沉默了片刻。是,我们是不要脸,是低贱,你满意了吧?她说:可是你数数,有几个人比我们高尚?我们出卖的是肉体,有多少人出卖的是官位,是权力,是良心。还有人出卖的是成千上万百姓的利益。他们谁不是为了挣钱?他们买了夏利想桑塔纳,有了桑塔纳想奥迪,有了奥迪想大奔;住了两居想三居,住了三居想四居,住了四居想复式,住了复式还想着别墅;他们当了副科想正科,当了正科想副处,当了副处想正处,当了正处还想厅局呢。这些台阶上哪一步不需要低下头弯下腰拿钱去铺?他们谁满足过?是,他们没有做我们这种事,可是他们比我们这些小姐还要让人恶心。和他们比比,我觉得我们高尚多了!
也有很多人不是这样的。姗姗说。
当然,是有很多人看着很好。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得到机会。要是有机会,没有几只猫儿不吃腥。阿田说着叹了口气:其实只要在社会上混,大家真的都差不多。五十步笑百步,那还有什么可笑的。在进来的前一天我接了一个客,他刚从广州打工回来。我问他在那儿干什么,他说他在一个爱心服务部工作。我问他献的是什么爱心,他说什么都做。有时候去陪人聊天费唾沫,有时候去替人道歉挨骂,有时候还去给人家当孝子哭丧呢。反正只要有钱就行。他说只当自己在当演员,钱挣到手了,管他那么多呢。你说他比我们强多少?还有前些时电视台不是报道星苑市有卖血队吗?那个打工仔说,卖血算什么呀,在广州,卖肾的,卖肝的,卖皮肤的都有,还有专门向医学院卖尸体的呢。他们的名目和我们的是不一样,可还不是都在卖?这就是个卖的社会,什么都能卖,只要能挣到钱。什么都在卖,也都挣到了钱。而有了钱,你当然就什么都能买了。这不是挺好吗?
有些东西就不能买。姗姗说。阿田的话噎得她非常难受,可一时间她又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好赌气般地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东西不能买?阿田说。
不能卖的东西就不能买。
你说什么东西……
行了行了,你们都别争了。好不容易一个休息日,弄得大家都挺别扭的。一个叫四丫的女孩说。她把脸转向姗姗:怪不得田姐说你,你也真够倔的,就是论个理都和别人不一样。
就是,歇口气吧,傻妹妹。阿田说:要我说,你还真应该感到幸福,因为你能吃上这碗饭。有的女孩子天生就是石女,想吃都没的吃。
人们大笑起来。
修炼吧,你还是道行浅啊。阿田为自己激起的浪花而神采飞扬起来:等你修炼成佛就好了。
是修炼成魔吧。姗姗说。
佛也好,魔也好,就是别把自己太当人。阿田说。
那我把自己当成什么?
哲学家。阿田讥诮地说。
热闹的辩论中,小丫一直在沉默。她看着姗姗的眼睛,很专注地,一直看着。她知道姗姗是在冒傻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听姗姗的傻话。
打饭的时间到了。小丫和四丫拎着饭桶走出去。这两天轮到她们俩值班打饭。四丫才十七岁,黑黑的,小鼻子小眼儿,一看就透着一股猴气。她说她是惯偷,专门在公共汽车上夹钱包,这已经是四进宫了。“你要是在18路、112路、34路这几趟线上丢了钱,告诉我一声,我准能一分不少地给你送回去。”她对小丫说。小丫笑了,觉得这女孩子倒有几分可爱的义气。以前她是那么讨厌小偷,觉得小偷们个个都应该剁了双手,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讨厌的可能只是小偷这个词,遇到了具体的人就应该另当别论了。
但愿有一天,有人遇到我的时候也能把我这个人和小姐这个词分开。小丫在心里默默地说。
一股新鲜的空气被风夹带着迎面扑来。小丫不由得做了一个深呼吸。真好啊。她想。连这风都是好的。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这里把开门叫开风,把关门叫关风,把院子叫风场,把睡觉叫抖风。这都是带着风的。对于整天呆在囚室里的人来说,他们是多么需要风啊。
她走到被叫做风场的院子里,其实这只是个小院子。外面紧挨着的是一个更大的院子。小院子和大院子中间有一个一尺见方的打饭口,可以趁打饭的时候向外张望一会儿。每个犯人都十分珍惜这个机会。
月季花又开了两朵。
小白菜怎么不绿了?是不是该浇水了?
小丫听见前面的两个犯人在轻轻地议论着。
终于轮到她们了。四丫一边贪婪地张望着一边说道:真养眼啊。
小丫不由得笑了。养眼,这个词也很有意思,风景可以养眼,休息可以养神,可什么可以养心呢?
她抬起头,一只小鸟正从天上飞过。
她的皮肤起了小小的山峰,一凸一凹,流过他的渴,还有她的。新鲜的黑暗穿墙而过,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然而比从前要好。隔着时光的空隙,那好被提炼了出来,清清楚楚地盛在她的面前。如同一个素妆很久的人,邂逅了姚黄魏紫黑珍珠一样幻象的牡丹。
他们穿好衣服,走出旅店。这一次,他们肩并肩走在了暮春的黄昏中。氤氲的路灯下,他们有一没一地拉着家常。随便从什么商店或者影楼的落地橱窗看去,他们的背影都有那么一丝甜蜜和妖娆。于是,看到这两个男女走过,有人不由得将自己像猫一样的脸贴在玻璃上,把鼻子压得很扁很扁。他看见,窦新成和刘小丫的身影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交叠的时候,他们像两个恋人;分开的时候,他们像一对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