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妖和小妖-虽然·但是

推拉门开了,冲来一股湿淋淋的雨意。是送照片的人,他们都叫他老赵。老赵个子很矮,却很敏捷,腮有些孩子气的鼓胖,小丫总觉得他有点儿像肥猫。影楼没有冲洗设备,一套设备下来几十万,他们买不起。就是买得起也不会买,一个小县城有多少照片可以冲洗?根本不可能饱和市场。等把本儿赚回来机器也该老掉牙了。冲洗公司靠老赵们收活儿,影楼靠老赵这些人跑腿儿,老赵们挣的是影楼和冲洗公司给的提成,收入很可观。影楼和冲洗公司也都可以从中取一层利润,皆大欢喜。——只要挣钱,干什么不好?

老赵一天要跑六七个县城,见多识广,说话诙谐,小丫和张长河都很爱和他聊天。他进了门,放下照片,就开始逗孩子。孩子也张牙舞爪地朝老赵奔。张长河在一边翻检着送来的照片,小丫在一边假装无意地看着。那个男人从一沓照片里探出个脑袋。没错,是他。她瞄了瞄照片袋上的名字:冯玉娟,肯定是他妻子了。她看着照片里的冯玉娟。典型的中年妇女,眼角扑了厚粉也盖不住皱纹。右眉角有一颗痣。小肚腩把黑毛衣顶得波涛起伏。另一个是那天喊他爸的女孩子,自然是他的女儿。看到女儿的模样就能推测出女人年轻的时候,平淡的脸盘上流露着一种清水般的娇憨。当然也可以从女人的脸上推测出女儿年老的情形:疲倦,温和,满足,还有雾一般飘渺的茫然。窦新成则和许多这个年龄的男人一样,在镜头前基本上是严肃的,只有嘴角的一抹挑涡,像多年的老窗户错了条缝,泄露出那么一点点笑意。他对自己的家还是满意的吧?还是在乎的吧?小丫看着他的笑意,心里突然踏实了一些。

推拉门又一次开了,是窦新成。他的头发有些湿,没打伞,也没骑车,大约是走路来的,这说明他家离这儿不远。离得这么近现在才碰着,老天对她真的也不算薄。窦新成很快地扫了小丫一眼。这是他们邂逅之后,他看小丫的第二眼。小丫清晰地觉得,这一眼和第一眼已经不一样了。

窦新成拿出收据,放在张长河面前。

刚刚送来,您真巧啊。张长河笑着给窦新成取出照片。张长河搭讪说:你们真上镜啊。窦新成说:还不是你们照得好,好厨才能出好菜。又说过两天我的同事们也会来照相的。我跟他们介绍说你们照得不错。张长河忙笑说:托您照顾。小丫听着张长河的笑,忽然觉得他怎么那么没出息,怎么那么没骨气,怎么那么爱讨好人。其实张长河对谁都是这么笑的,她知道是自己心里有病。她站起来,朝坐在玩具汽车上的儿子走去。儿子正在喝

酸奶,一边喝一边往外吐着,调皮得很。酸奶汁儿顺着脖子往下流。有几滴还落在了老赵身上。小丫取过洗脸架上的毛巾,先让老赵擦过,再给儿子擦着,耳朵听着柜台那边的响动。窦新成说照片的颜色有点儿泛白,张长河一五一十地解释了半天。窦新成没再追究,掏钱结账。是一百,张长河说了句零钱不够就要往外走,小丫说:还是我去破吧。说完小丫就后悔了。她不该提出自己去的。这越发让窦新成知道她心里的鬼,让他知道她就是她,她怕他。他要是知道她怕她,或许本来还有些怕她的,反而就不怕了。

你看孩子,我去。张长河说着就出了门。窦新成静了片刻,果然就慢慢地走过来,在孩子面前弯下腰,逗了两下。一边和老赵寒暄了两句。孩子自小在店面里长大,见惯了生人,一点儿也不怵,嘻嘻地笑着,朝窦新成递着酸奶,要他喝。窦新成摸了一下孩子的脸,小丫的心一紧,仿佛他要揪走点儿什么。窦新成又扫了小丫一眼,终于说:他长得很像你。

小丫唔了一声,不抬头,只轻轻地擦着孩子的嘴。她忽然觉得自己今天真是蠢极了,做什么都不对。刚才唔的也不对。唔什么呀唔,她本应该大大方方对着他说话的。她怕什么?有什么可怕?再怕该来的还得来,要怕他也应该怕才对。如果注定逃不了这场狭路相逢的战争,如果那男人蠢到一定要打,那他们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对方的怕。谁怕得越多谁就顾虑越多,谁怕得越多谁就输定了。是,这个男人是做过她。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做过她他就成了孙悟空吗?她也一样做过他。她是他的小妖,没有逃出他的金睛,没有翻出他的掌缝。他也一样是她的小妖,她抚摸过他浓浓的体毛,闻过他淡淡的汗臭。现在他们都坐在佛的莲花台上,要掉到淤泥里,就一起掉。

窦新成的眼神像扫一块硬地一样,继续扫着小丫,一眼,再一眼。小丫坐在椅子上,儿子靠过来,要她抱。小丫走到里面化妆间,把儿子抱在膝上,贴了贴他真丝一样的小脸。窦新成慢慢跟进来,询问着业务种类和价格,眼睛还在看她,但那眼神不再是扫了,而是像鸟嘴一样,很尖地啄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把小丫脸上的筋筋脉脉都要叼出来。然后,他不啄了,看着地面,像闷着一块幕布。小丫的眼前又满是他的厚眼皮,堵得她透不过气。

你没怎么变。窦新成说。

小丫觉得全身的寒毛正在慢慢竖起来。

你也一样。

窦新成有些惊诧。也许他以为刘小丫会不承认,最起码会装一下糊涂。

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我可不能忘了你。低低的语音使窦新成的话听起来情意绵绵。

你记得我,我怎么会忘了你呢?我向来都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窦新成沉默了片刻: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

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小丫看着窦新成的眼睛:一点儿都不一样。

老板是你老公吧?

是。

他对你挺好的。

你老婆看起来对你也不错。小丫顿了顿:还有你女儿。

窦新成笑笑,环视着影楼:不容易啊。

谁都不容易。

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就说。窦新成说着掏出自己的名片。小丫接过来。名片是淡蓝色的,上面写着:窦新成,东水县卫生局行政科科长,下面是他的手机号、家里电话和办公电话。

谢谢。小丫淡淡地说。

窦新成看了她一眼,嘴唇微微地颤了几颤,似乎还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门刷地开了,张长河拿着一沓钱走进来,找给窦新成。钱被雨滴浸得有些润,窦新成卷了卷,塞进口袋。张长河让他点点,他说不要紧。小丫看着他的背影,他有点儿故作轻松地甩着步子,在门首稍微站了站,似乎在看雨的变化。前胸后背似乎都想透出一些无所谓,可胳膊肘里却又暧暧昧昧地带出点儿软来。

小丫抻了抻身上的衣服。她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满意。没有主动,表示自己不想找事。但也不被动,表示自己也不怕事。不卑不亢,有守有攻。有力有礼,有度有节。——软硬适度。

她不动声色地满意着自己,皮肤里开始回涌出兴奋的波流。这种兴奋的感觉她已经久违了。她突然想起:多年以前,她刚刚开始做小姐时,每遇到一个可能成为她顾客的男人,她都会有这种新鲜而又昂扬的情绪。现在,她将这情绪重温了。不同的是,以前,这种情绪是为了使一个男人靠近。现在,却是为了让一个男人远离。

软与硬

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每一分钟与每一分钟的阳光也都不同。绿叶的颜色,小鸟的声音,海浪的高度,麦粒的重量……每一样事物都在时时刻刻地变化着。在事物的所有组成部分中,也许唯有一样变化得最为缓慢,这就是事物的本质。有的事物表面上虽然随着时代转换,但是实际上在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之内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内在改变。

小姐们似乎就是这样。

但是,也不能说就没有一点儿改变。

“我们行户人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这是《醒世恒言》里《卖油郎独占花魁》一文中老鸨儿刘四妈的自白。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一种“行业宗旨”,是行中人应当遵守的游戏规则。一旦进入了这个游戏圈,成了“业内人士”,就必须得放弃常人的那些条条框框。如果还很富有“事业心”,想做个“出名的姊妹行家”,还得另有一番头脑心计。

迈开了第一步的小丫历练了一些时日后,对“业内人士”的所有理论都进行了细致的总结和筛选,再结合自己的实践体会,提炼出了属于自己的“精华”。这个精华的核心内容便是“软硬兼施”。而核心中的核心便只是一个字:软。

在这方面,她是吃过亏的。

有一段时间,陈哥有事回了江西老家,群龙无首,她便在一家中档酒店里包了一间房开始单干。这是间标准客房,两个床位,有电视、空调和洗手间。许多酒店都有她这样的小姐包住这样的客房。她们不是“旅游”之因而住,便是“业务”之故而留,有的是两三个一伙,有着较为松散的组织。有的则是单枪匹马,属于自力更生型。小丫就是属于后者。她觉得单干有单干的好处,一是安全,目标小。二是不用与人分红,利润更大。虽然没有人帮她介绍和揽客,可是她相信凭着自己的能力,一定会做到生客回头,熟客难舍,自然能打出一片自己的天下。

起初,她果然也做得很顺。可是不久就有了麻烦。一次,她与客人正在床上,两名警察突然闯了进来,把他们逮了个正着。她自认倒霉,在警局里住了几天。出来后的第一天,她又拉上了一桩生意。这次她小心了许多,先与客人吃饭,然后又逛商场,圆圆满满地做了一番表面文章,才把客人带到酒店。可是,生意正做着的时候,又有神兵天降。她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哪里出了漏洞。当她被警察带着走过大堂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一个保安正幸灾乐祸地窃笑,顿时恍然大悟。这个保安曾经向她讨过烟钱,她没给,还说他:好意思吗?一米八的大个子向一个女孩子要钱花,有本事自己赚。当时他没说什么就走了。她也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一定是他在拆她的台。她这才明白,保安这样的小角色也不能轻看。小角色有小角色的用处,有时候还有相当大的用处。而且,小角色的位置大角色也顶替不来。自此,她开始对保安和楼层服务员重视起来,见面就笑,还经常地打点打点他们。果然就很少再出什么“意外”。有一次,她和客人正在床上,忽然听到门钥“嘀嘀嘀”响,情知不妙,便三下两下穿上衣服。刚刚正襟危坐,房门便开了,两名警察走进来。问了一会儿,没有问出什么名堂,只好悻悻而去。她听见警察不满地问服务员:怎么这会儿才开开门?服务员答:我是临时顶替别人值班,对这个楼层不熟悉,头两次把钥牌插错了。

小丫长吁了一口气,知道不是服务员把钥牌插错了,而是自己平常养兵养对了。

单独做了两个多月之后,小丫终是觉得势单力薄,便经一个小姐介绍,加入了一个小团体。这个小团体的头目姓蔡,她们都叫他蔡哥。蔡哥长得英俊健壮,也十分能说会道。他一见到小丫似乎就很喜欢她,十分宠她。不久他就向她表白了他的爱情,并且鼓励她要好好做,多赚一些钱,将来他们结婚回到内地做个小生意,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他还把自己保险柜的钥匙给了小丫,说这柜子就归她用,让她有什么贵重东西就往里面放。小丫开始还有戒心,先放了几次小钱试了又试,没出什么问题,她才开始用这个柜子。几个月后,将近春节,小丫想回家看看,就取出了一万块钱放在了柜子里,没想到第二天就不见了。她问蔡哥,蔡哥怒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对你这么好,你还信不过我?小丫忙赔笑解释,知道自己问得太蠢了。那个春节,她没有回成家。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把保险柜钥匙又还给了蔡哥,说反正将来也是一家人,自己挣的都让蔡哥放着好了。于是,每次赚了钱,她真的都交给了蔡哥,自己只留一点点零花钱。小姐们都偷偷劝她,说她傻,她道:再傻我也认了。因为现在钱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只要蔡哥喜欢我,我就心满意足了。谁让我爱上了蔡哥呢?她一次次地给蔡哥交钱,一遍遍地说着痴情的话,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半年之后,她席卷了蔡哥放在保险柜里的所有存款,扬长而去,换地发财。那些存款的数目,是十五万零五千。

存单上的密码,是一次蔡哥喝多后她巧妙套问出来的。钥匙,是她在把钥匙交还给蔡哥之前就偷偷配好的。

这便是“软中之硬”和“硬中之软”。这便是软的功夫。对保安和服务员不软,她就不能顺顺当当地挣钱;对蔡哥不软,她就不能走得那么利落和富有。当然,对客人的软更不必说,那种软的花样更是分类细致,千姿百态:冷软,热软,温软,凉软,大软,小软,喜软,悲软,轻软,重软,雅软,俗软……不是常有人说,干这行挣的是“花钱”,吃的是“水饭”吗?她觉得这些比喻和“软”连在一起贴切极了。花和水不都是软的吗?此外,眉眼也是软的,皮肤也是软的,言语也是软的,笑容也是软的……这是一个软世界啊。在这个世界里,只有软才最可怕,最可惧。雨滴石穿,蚁溃堤坝,用的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软劲儿。

硬,或许只能让你带伤;软,却很可能让你毙命。

硬中有软,那才是真硬。软中有硬,那才是真软。只有真正做到了软中有硬和硬中有软,才能明白什么叫做“软硬兼施”,才能真正地干成事情。

当然,有一样最本质的硬东西的地位是任何形式的软都不能代替的,那便是钱。可以说,所有的软,都是为了这个硬。

这便是她的软硬辩证哲学。

她相信自己的哲学。

她还相信,窦新成同样适用于自己的哲学。

小老母鸡

过了一段时间,果然有窦新成的同事去小丫的影楼照了两次相。窦新成装作没事的样子也陪着去了,一边转悠一边寻找着破绽,很有收获。打定了算盘,他便请人吃饭,先是建委,然后是税务。建委办公室主任是他的老同学,税务局的财政科科长上个月刚求他办过事,这些关系在手里,都是好放好收的。吃饭的时候只是闲聊,闲聊的时候稍微引那么一点儿火,一件件事情就都按他的计划发生了。建委查的是挂在树干上的射灯,税务查的是影楼里的冰柜,这个冰柜顺便卖

冰淇淋,要按偷税查是不折不扣的。他还匿名给消费者协会写了一封信,说紫蔷薇影楼乱收费现象严重,恳请务必查一查。其实还有个把柄他没有用:按规定,拍摄用的

婚纱礼服和饰物都应该一客一用一消毒,他们没有。而且他们化妆箱里的口红、眼影、唇刷和腮红之类的公用

化妆品卫生状况都很成问题。这些防疫站都能查出道道。卫生局是防疫站的顶头上司,他身为一个实权在握的小科长,级别和站长一样高。在这块地盘上搅起一两尺风浪还是有把握的。不过这层关系离自己太近,不到最后他不打算用。

估摸着事情已经发了,见到小丫他就分外和蔼。每次都说:有事儿需要帮忙,你就说。说了几次,自己都觉得像巴结了。小丫仍然是那么不冷不热,只是说:谢谢。

小丫从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这些事,一件也没有。他等了又等,终于耐不住,打电话给那些人,辗转问起,都回说小丫已经找过了人,罚了些款。这个憨婆娘啊。架好的桥她不过,现成的路她不走,脚边的梯子她不爬。她怎么就那么傻?窦新成忽然对小丫有些心疼。

但他即刻心如明镜:这个狐狸般精灵的女子,她怎么会傻呢?她绝不是没有想到他,而是不愿意找他。她宁可找别人,宁可破财免灾,也不想再和他发生任何关系,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她不在他面前低头。不低头不是因为脖子硬,若是脖子硬她当初就不会做小姐。那她不肯低头的原因就只有一个:压她的屋檐还不够重。

想到还得要继续压她,他的心里就会隐隐地难受。这么做,肯定是对不起她的。即使她曾经做过小姐,即使他曾经做过她的床上客。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以后好好对她就是了。等自己病好了,就不再难为她,能帮多少帮多少。这时的窦新成实在庆幸自己做了科长,有这么一些小能力。有小能力好啊。这小能力既能让他现在说对不起,也能让他将来说没关系。

一个闷长的下午,窦新成正坐在办公室发愣,听见走廊上有防疫站站长王跃生的说话声。他看了半天桌上的文竹,还是决定把王跃生叫到屋里。倒了杯水,两人聊天。他问王跃生最近在忙些什么,王跃生说:还不是仨核桃俩枣的破事,不够润舌头的。窦新成又夸他光荣榜上的照片照得好,顺口就说起了照相的事,问照相业有没有什么漏洞,王跃生就说起了婚纱、化妆品这些东西的公共卫生状况。窦新成说既然有据可查为什么不查查,多少可以得些油水。王跃生说:县里像样子的影楼通共就那么几家,能查出什么油水?了不起是几朵油花。窦新成说油花也比清水强,最起码到年底总结起工作来也算一项,好看些。王跃生点头道:你说的这个还有道理,那我就去敲一敲。窦新成笑道:好。

防疫站的人走了以后,小丫愣了很久。这一段时间,她的日子没有安宁过。不知不觉间,麻烦接踵而来。先是建委来人,说他们装的射灯不合规定,罚了三百。税务上来说冰柜的事时,张长河急了眼,和人家吵了起来,结果冰柜都被拉走了。又花了四百多请了一桌才平息了风波,冰柜要回来就直接拉到了里间,成了个摆设。连消协的人都拿着一封不知所云的信来找事,说是为照相业消费者维什么狗屁权。今天,防疫站留给她的,除了五十包老鼠药,还有一张一千元的罚单,另带一个对于他们来说遥不可及的通知。老鼠药每年都见,由五毛钱一包到一块钱再到两块钱,今年恐怕会升到五块钱了。她的心理和那些药不死的老鼠一样,早已经有了抗药性。罚单数目有点大,不过也很面熟,隔三岔五都能见见。这张通知可就太奇怪了。通知要求他们的

婚纱礼服必须一客一用一消毒,公用的

化妆品也要一客一换。一客一换,还算什么公用化妆品?至多是常换棉签就很可以了。这都是什么道道啊。工夫搭在这种盐不咸醋不酸的事情上,还能做成生意吗?一边是耗时间,一边是倒贴钱,一反一正,割的都是肉。这是钝刀子割肉,割的还尽是里脊肉。

防疫站是卫生局直管的。下刀的人,就在那里。一层幕,一层幕,又一层幕,她早就听到了隐约的锣鼓声,只是不想去靠近戏台。但现在,那个人已经朝着她,哐,哐,呔,亮相了。偌大的台下,没有什么前呼后拥,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

她看着在一边忙忙碌碌的张长河,这个对她不能见人的历史一无所知,却又肯定最在意的男人。还有她的儿子,这个需要她用清白的名誉保护才能在小县城的环境里健康成长起来的孩子。对面的墙上挂着她娘家的全家福,老实忠厚的父母都满足地笑着,她知道,这种满足更大程度上来源于能在女儿的影楼照相这个事情本身。她用金钱证明的出息让他们感到幸福。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把一沓存款单给母亲时的情形。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困惑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她蹲在床前,一遍遍地絮叨说:妈,你放心,你放心,清白的,是清白的。说得自己也有些恍惚,橙色的灯光晕晕地摇曳着她的心。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母亲的泪落下来,她抓过枕巾擦了擦,说:傻孩子,妈心疼你。

母亲没有问小丫这钱的来由。小丫也没有说。每当有人问起小丫在南方闯荡的事情,母亲总是说:她给我讲了,我记不住,也听不懂。不是石头一样的事实砸在面前,每个母亲都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会是与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的人。她们不会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她的心里突然起了一种非常奇异的怜惜。仿佛他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孩子,是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仔,而她就是那只肥肥实实的小老母鸡,他们都需要她的保护,才能够不被老鹰叼走,才能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

她当然要保护他们,责无旁贷。

老赵又来了,孩子不在,在等着张长河交照片的空当里,他拎起一本杂志和小丫聊起来。这本杂志是本专业的摄影杂志,产地就在深圳,经常刊登一些深圳的照片。老赵指着一页高楼对小丫感叹,说什么时候能去那里转一下就好了。小丫笑了笑。他又问小丫在那边打了那么多年工,好玩的地方是不是都转遍了,小丫也很想夸深圳几句,可话到嘴边就变了,她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就看咱们东水好。

是的,这可以说是事实。不过只能算是最小最小的那一部分事实。你们今天看到的只是我人生最薄的一个横切面。我无法告诉你们全部的事实,就像你们也无法知道别人的全部事实一样。也许任何人的事实对别人来讲都只是一部分事实。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事实。没有。至于责任,我连对自己的责任都负不了,还能对法律负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