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小姐的人,随便哪个都有几只黑胸罩。黑胸罩的好处挺多,性感,显得皮肤白,好配衣服,还耐脏。前前后后,小丫买过不知道多少黑胸罩。舍不得买太贵的,再贵的胸罩时间久了也一样没弹性。她消耗这种东西比一般女人厉害。她就一段时间买一只,一段时间买一只,又便宜又新鲜,二十多块钱的货就很像个样子。以前在东水县,哪里敢想这个价位的?十块钱也得好几趟转悠。过一两个月,带子松了,她们就换着戴。她专捡胸围比自己小的人的,胸围比她大的人就捡她的。
回到家乡的小丫,大衣柜里只剩下了一只黑胸罩。这是她所有黑胸罩里最贵的一只。六十五块钱。全真丝料,杯罩上各绣着一朵娇黄的玫瑰。因为贵,小丫没怎么舍得戴,一直都是崭新的样子。离开深圳的时候,别的胸罩送人的送人,丢掉的丢掉,惟独这只她千里迢迢地带了回来。其实回来也没怎么戴,几乎忘掉了,一次回娘家收拾东西,在一个大柜的角落里找了出来。然而拿回去也还是没有想到去戴,就顺手塞到了自己家大柜的抽屉里。她的内衣都在抽屉里放着。
看到这只胸罩,她忽然想起,戴上这只胸罩的第一天,她接的是一个家乡的客人。
五年的小姐生涯里,小丫就接了这么一个家乡的人。扒了皮挑了筋把他的骨头烧成灰,小丫都记得他的声音。按比例算,东水县有五十多万人,城镇约摸有八万,青壮年男人两万多,有机会出差的也就千把人,千把人里头就算有四五百个找小姐,恰恰到几千里外的深圳又恰恰碰到她的才会有几个?几率很小,但不能说绝对没有。所以她很小心。这种生意做不得一辈子,她迟早是要回去的。她不信这边的男人,也惦着父母。虽然上面有两个哥哥,可她知道那都是靠不住的,成了家越发看出来了。末了还得她贴着心给爹娘养老送终。想到父母,小丫就干得分外敬业,一点儿含糊也没有。用爹娘给的身体去挣钱,既能给自己攒个本儿,等到将来爹娘七病八痛的时候,也能够放开手脚尽尽心,她觉得这也是一种孝顺。当然,无论多么心安理得,在这边的事儿还是不能让爹娘知道,因此她也格外回避家乡的人。
其实这个男人的普通话还是很不错的,小丫开始没听出一点儿东水味儿。两人开了房,先洗澡。洗完澡,他们来到床上,男人有些疲乏,就搂着小丫说看会儿电视,养精蓄锐一下。小丫摸着他黑黑的肚皮心想:再蓄也是个银样镴枪头!看了会儿电视,男人正蠢蠢欲动,手机突然响了。小丫替他拿过手机,顺着瞟了一眼,是家乡的区号。东水县的上级市主管着七个县。七个县用的都是这个号。她的身体不自觉地一凛,暗暗念叨:千万不要是东水县啊。男人接了电话,果然是标准的东水口音:四,四(是,是),我米(明)天酒(就)悔(回)。接完电话,男人就把手机关了,又用小丫再熟悉不过的方言说了一句:真他妈的吃胆(扯淡)。
怒气冲冲的男人爬到了小丫身上,关键的部分也很有些发怒,一下子便挺立潮头。他激情澎湃地做完了,小丫穿衣要走,男人道:我还行呢。你陪我一晚,明天早上我们再来一顿。
大哥,我就是能吃,也怕你累着啊。小丫说。接他就够了,再陪他睡一晚,还不是像陪一只老虎?
谢谢妹子心疼,我累不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要是耽误妹子挣钱,我补就是了。妹子你说,谁给的钱不是钱?男人很豪爽。
小丫知道只有公费的人才会这么豪爽,内地来的几乎全是公费。小丫就有些动心了。男人说的没错,谁给的钱不是钱?钱也罢了,家乡人对她也是一种诱惑。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家乡人,很久没有听到家乡话了。她害怕这个,却也想这个。虽说是老虎,可从东水的山上下来的老虎,看着还是不一样。再说,这只老虎真的就能吃人吗?天大地大,这一辈子难得再碰上他。专门寻人还寻不着呢,怎么就会偏偏遇偏偏?碰不上他那他到底还是一只纸老虎。这么想着,小丫就住下了。
男人贴着她的胸脯,说:你的胸肌和我的巧克力一样好,我们就换个姿势,再来一次吧。
如果不是老乡的话,男人给小丫的回忆还是很完美的。他很知道照顾女人的情绪,在她的客人里应属上乘。既然都是赚钱,谁不愿意快乐地赚?谁不愿意舒心地赚?谁不愿意在和拍拖差不多的甜情蜜意里赚?行规是做一次算一次价,那次本来该收三份钱的。但小丫三次只作了两次收,免费赠送了一次。甜不甜毕竟是家乡水,亲不亲毕竟是故乡人啊。何况,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很滋润的梦,第二天早上他们做的那一次,感觉也是非常的好。
现在,她回到东水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她平平安安地结了婚,生了孩子,影楼的生意也越做越好。正是风调雨顺红红火火的时候,这个声音连带着这个人,却不知趣地出现在她面前。
“换个姿势,再来一次。”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刘小丫正在整理收银台下面的柜子。柜子里乱糟糟的,坏相框,旧底片,儿子的小棉袜,没有一点儿眉目地堆在一起,好久没收拾,都快成垃圾站了。这种事情她不做,张长河是八辈子也指望不上的。男人到底还是男人。
忽然,小丫就听见了这句话。平时这句话是张长河常说的,她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今日由那个声音说出来,仿佛是家常的床单披上了模特的身体,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奇怪。
她手里的两叠照片袋发出一阵轻微的风声。
“换个姿势,再来一次。”
那个声音把那句话又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次,像小孩子在津津有味地拾掇着只有自己才晓得窍门儿的玩具。仿佛这八个字的一句话是一块神奇的酵母,由他一遍遍地
发着,就能蒸出一锅锅白生生暄腾腾的馒头。馒头里还冒出了一股一股的蒸汽,把小丫熏得像做梦一样。
这一天,终于来了。轱辘提桶,上上下下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挨着了黑飕飕凉冰冰的井面。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一直是盼着这事儿来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个声音消失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子从拍摄间走出来,边
卸妆边问照片什么时候能取。小丫说得一周时间。女孩朝着男人喊:“爸,到时候记着取嗳。”男人没答应,他缓缓地移着脚,好像是在聚精会神地研究墙上的样片。
小丫没抬眼,但她觉出男人的眼睛穿透了身子在看她。他的眼睛里有股风,把朦朦胧胧的蒸汽一点点地吹散了,小丫已经看到了那些馒头,还有下面横七竖八的屉格。
女人和女儿出了门,推起了自行车,女儿不耐烦地喊了两声爸爸。男人慌慌地向外跑去。小丫盯着他的背影,他的背影犹豫着,终于在推门的一刹那,还是回头瞟了她一眼。只一眼,两人都赶紧把眼睛跳开了。只这一眼,足以让小丫知道:他们都确认了彼此。
小姐的职称
刘小丫刚刚认识张长河的时候,回到家乡只有两个月。腊月十五进家门,马不停蹄过了大小年,掰着指头过了二月二,掉转屁股就是三月三,眼看春天就踩上鼓点儿了,她还没找到事情做。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事情,就是看不上眼。开个打字社,得有肥肥壮壮的公家关系才有的赚,她没有。在饭店当服务员,一月三五百块钱简直是笑话。做老板倒是赚得多,问题是这小地方一年饭店三年账,平日里资金压得太厉害,家底儿耗不起。也想过卖服装,把着个身子,整日整日看店不说,还得三天两头起早赶晚去进货,辛苦死了。最好的事情就是嫁人,已经二十五了,早该嫁人了。报上说二十五六岁的女人生孩子最合适,她眼看就快过了这个好时候。可嫁人又是难度最大的。不能找家境太好的,家境太好的会挑剔她。不能找心底儿太清的,心底儿太清的会怀疑她。也不能找太有本事的,男人太有本事她的本事就派不上用场,派不上用场就没有地位和发言权。想了一场又一场,她对对象的定位基本上就是:有点儿穷,又不甘心穷。想干事,又没多少能耐干大事。挺厚道,又不是不知道心疼人。肯吃苦,又没有多少臭脾气——最重要的一条,喜欢她,对她死心塌地。只要他对她死心塌地,她就决不会亏待他。至于她对那个男人,无论是谁,爱情肯定谈不上。当然,她不爱男人并不代表她察觉不出男人对她的爱,也不意味着她表现不出爱情的感觉和模样。——对她来说,这都像奥斯卡影帝演小品,小菜儿一碟。只要有适合她标准的男人对她投之以砖头一样结实的爱情,她保证会让他发现一块神魂颠倒的美玉。她保证。
“给我一个机会,还你一个惊喜!”这句广告词真是写到她心坎儿里了。
标准不算高,找起来还真不容易。其实哪里是找?只是碰而已。那天傍黑,她去买烧饼,一眼就看见了张长河。他正在大街上发送广告单,穿着贴满兜兜的劣质摄影服,是集上卖的那种,撑死了也超不过三十块钱。脖子上吊着一个相机,旧的,时不时举起来做出一个抓拍的姿势,不动的时候,就是一只呆头呆脑的企鹅,一看就是个傻里傻气的摄影爱好者。刘小丫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走过去,要了一张广告单。广告单的名头是“小河照相馆”,地点是新华路最西头,快到城乡接合部的村里了,房租肯定是最便宜的。再看经理和摄影师就一个,不用说连带伙计就是眼前这位。身边站着一个靓女,此时的张长河显得有些紧张。他不时地扯一扯照相机的带子,黑带子本来已经在脖子那里勒出了一道汗涔涔的白印子,他一动,那道白印就会惊讶地静止片刻,然后绯红起来。
那时节的小丫穿着一件雪白的套头毛衣,自然旧的蓝色牛仔裤,扎着马尾,化着淡妆,看起来清纯无比,一派天然,见人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害羞腼腆,脸也会恰到好处地微红一下。如果不留神看她眼角的细纹,简直就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任谁也想不到她做过五年小姐。小丫对那些把小姐样子挂在面儿上的同行总是嗤之以鼻。小丫觉得即使是淘大粪的在脸上贴标签都无妨,唯有小姐这一行不能。本来这事儿就被人看贱了,自己再把自己打扮成贱样子,等于帮着别人踩自己,心劲儿提不起来不说,也不安全,经济效益更不沾什么光——只有低档次的客人才会喜欢黑眼圈红嘴唇皮短裙露背装。小丫曾接过一个客人,那个客人说他是个编审,小丫问他什么是编审,他就把职称的路数给小丫详细地讲了一课。按他的说法,小丫就想,如果小姐这一行也有职称可评的话,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小姐,这是初级。看着不太像小姐却又透出那么点儿小姐的意思,这是中级。看着完全不像小姐,这是副高。看着不仅完全不像小姐而且根本不能把这样的女人和小姐想到一起,这是正高。她觉得自己就是正高。当然她也承认或许会有比自己道行更深的人,那就给她们再额外加点儿什么吧,诸如理事主席秘书长之类的头衔衬托衬托,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反正是自己瞎想着玩。女大学生一样的刘小丫在这个柳丝刚刚开始吐绿的春天站在了摄影爱好者张长河的身边,用清脆又带点儿天真的声音问:你就是张长河吧?
是。张长河说。
你们有多少套
婚纱?
十来套。
有摄像机吧?
没有。
拍时尚写真吗?小丫知道,这个词在深圳当下很流行。
张长河吭哧了半天,没有回答。大概是没听懂。
你的相机是数码的吗?
不是。这次,张长河把声音振了振。可振到第二个字的时候,音尾又垂了下来。像风梢儿捎带起的旗角儿,展了片刻便奄奄一息。小丫又问:你在哪儿学的摄影啊?张长河说是自学。小丫笑了。一小间偏门面,一架破相机,十来套婚纱,全部成本也超不过千把块钱,就觉得自己已经有了一项能养家糊口的俏皮技术,就敢上街打出招牌揽生意,真是衔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不过,这也正是自己想要找的人:没阅历,有心劲儿,穷坯子,憨后生。只要落到自己手里,肯定拿得住,不愁调教不出来。
张长河见小丫不走,正遂了心思。路人见一个漂亮姑娘站在那儿,还以为他们俩是一伙的,上来要广告单子的就多起来。有询问价格的,张长河就出面说;有问业务内容的,反而是小丫比张长河说得花哨。一拨拨的人来了,又一拨拨的人去了。天黑下来,半天,张长河才道了谢,说:你干吗这么帮我?小丫说:我一个表哥也喜欢摄影,大家做个朋友,以后多交流。张长河忙不迭地点头,说:你来照相吧。小丫说:就你?免费还差不多。张长河毫不掩饰自己的大喜过望,说:当然免费,当然免费。
过了几天,小丫去了照相馆一趟,里面没有一个客户,只有张长河在擦柜台玻璃。用过湿布用干布,擦得一尘不染,极其认真。看见小丫来了,如同见了凤凰,找出几枚硬币跑到对面小卖部拿了瓶纯净水。看着他踢踢踏踏的背影,小丫心里的一块地方突然有些软酸起来。
聊过几次之后,小丫的照片也贴了一墙。单看照片,是最幸福美满的县城时髦少女。除了必不可少的新娘照外,她还参照着对深圳影楼的模糊印象和摄影杂志上的造型,拍了许多在县城并不多见的照片,她把这些照片归纳成自己当初问张长河的那几个字:时尚写真。有一套装扮,是用玫瑰红的皱皱纸一圈一圈卷在胸前,同色的唇膏,几缕刘海有章有法地搭在额上,媚然浅笑。嘴角下方印着橙黄的繁体字:爱?或是被爱?夹带着省略号,提醒人们这问题多么意味悠长。还有一张是两条长辫子垂在胸前,月白色旗袍,有些惊讶地往后回首,似乎正听见有人突然喊了自己的小名儿。这是纯粹的小家碧玉式。落款:清新的旋律。或是一袭黑色吊带裙,举着根白芦苇,芦苇轻轻地扫过面颊。这种照片的风格是良家女子在清纯许久之后突然想试试风尘之韵,又有些不熟悉,怯生生透出一种自然的稚嫩,俨然是想学又没学会的样子,反而让人心疼。裙边也有一行小字:越爱越美丽。也有一张是上身短肚兜,下身宽布裙,露着珠圆玉润的肚脐眼儿,因为在小小的照片里,肚脐眼儿远比实际生活中露出的要耐看,也更让人遐想。旁边也有几个不同型号不同种类的繁体字:梦城花影。穿着和服打着纸伞的,当然是“异域风情”。穿着家常T恤,用手拢起头发,腕上是粗大的木镯的,谓之“年轻的感觉”。也有忧郁地盘着髻静坐的,旁注是“人生驿站”。这都是在室内。室外也很简单,站在一棵树的树杈间,往上抬头,自然注解为:青春的记忆。或是找一面破旧的红砖墙,脸贴着墙壁耳语,就是“往事如烟”。
每进一套衣服,小丫都要先试装照相。拉过了手,拥过了抱,该亲的亲了,该摸的也摸了,这一段恋爱史也是一段摄影史。无论恋爱还是摄影,都让小丫有一种微微的陶醉。道具和服装其实都是很粗糙的:衣服大都毛边儿了,拉链也多半不敢使劲。花儿是掉瓣儿的,叶子里落满了灰。披肩的流苏长短不一,衬里边上染着一圈腻腻的黑。但这都并不妨碍拍摄效果的细巧和华丽。柔光一罩,什么都完美起来,使得照片里的作秀者即使是面对极有限的观众,也不妨碍品尝到那么一点儿真切的明星味道。对许多女人来说,这是一种诱惑和满足。在这恋爱和摄影里,小丫觉得自己又恢复了一些正常女人的趣味——这些趣味是她早已经生疏和漠然了的,现在却常常会为此开心大笑。
在她经历过的有限尘世里,相对来说,这照片和这恋爱都是干净的。即使矫情,即使俗气,也还是干净。
小丫决定收网。她收得很谨慎。那天晚上,他又给她拍照片——这在他们几乎是一种游戏了。这次要她拍一张略微野性的,他设计她只用一条毛茸茸的褐色长围巾缠在胸部,额前一根同色细带,眼影深深的,有些神秘的吉卜赛风格。她猜测到了他的伎俩,他的伎俩和她的不谋而合。她当然也是希望能通过上床把关系推进并且确定下来,只是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去看似被动实则主动地实施,他给了她一个机会。她乖乖地按照他的提议拍了那张照片,不过没有用褐色围巾,她用的是白色的,白色的反而效果更好,野性里鲜鲜地带出几分无辜和纯洁。拍完之后,他舍不得走,又不敢贸然上前,她把一根围巾线悄悄缠挂在胸罩挂钩上,让他来摘,他才有了胆量。
一切都如她预料的那样,张长河看见了她身下的红。他哭了。小丫也哭了。他们紧紧地抱着,像这世界上所有最亲密的爱人一样。
这天是她例假的最后一天。
她骗了他。但骗也是稀罕他。想让她骗的人多了去了,她还懒得骗呢。张长河是青头丝儿,她必须看起来也得是黄花儿菜。她不能欠他的。没有男人不在意这个。她不想被抓住把柄,那样即使结婚也一辈子说不得嘴了。自己这么多年处心积虑的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那句老话:妇女翻身得解放!
一切水到渠成。小县城里时髦少女的时髦恋爱之后是时髦婚姻和时髦家庭。两个人的婚纱照和儿子的时代宝贝系列紧随着小丫的时尚写真,为这一段发展做了最直观的跟踪报道。在老家举行过热闹的婚礼之后,小丫以母亲的名义把自己的积蓄取出来了一部分,两人轮番去外面学习了一次:小丫学习美容化妆,张长河学习数码摄影。学成回来,他们就添置了电脑,小河照相馆也摇身一变,成了紫蔷薇影楼,搬到了最繁华的东大街上,小丫特意让人装了一个四百瓦的激光射灯。夜晚来临的时候,他们的射灯远远地就弥漫出一大团浪漫的蓝光,几乎成了东大街的标志。
他们的日子,他们的影楼,和他们的儿子一样,在小丫的聪明机敏和张长河的勤恳能干中,一天天地,生机勃勃地成长起来了。
一次,张长河问起他们初次见面时小丫所说的表哥:你不是说你表哥也爱摄影吗?哪个表哥?小丫嘴里正含着一口水,笑着喷了过去。
和故乡做爱
走出紫蔷薇影楼的那一瞬间,窦新成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女儿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妻子冯玉娟提议照个全家福。在街上左瞧右瞅,最后女儿和冯玉娟都在紫蔷薇门口焊住了步子。女儿指着招牌上那个
新娘道:水水的,多好看。就是她了。
他抬头看了看那个女子,她穿着白纱,低头浅笑,似乎有些面熟。一时也不在意,抬脚就走进去。照完了全家福,女儿又要求照个人写真。小女孩在镜头前频频作秀,摄影师一会儿便说一句:“换个姿势,再来一次。”这句在影楼里最平常的话,今天却莫名其妙地让窦新成扎耳。听着听着,他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在深圳的那个夜晚。鬼使神差地,他跟着摄影师说了起来。
他说了两遍。他说的时候,冯玉娟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自己的声音传达出的味道和摄影师不一样,是怪异的。
第二遍说过之后,他戛然而止。他想起来了:他见过招牌上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个小姐。
可以说,他对女人最生动的了解几乎都是从小姐身上获得的。第一次是在西安。一天黄昏,他绕着居住的宾馆散步,在一个凉皮摊上瞄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婀娜极了。他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要了一碗凉皮,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偷偷去看女人,女人却长得窄眉窄眼,让他有些失望。女人笑了,低声说:大哥,我的好处不在脸上。他的心嘣嘣嘣地乱跳起来,直觉到了这个女人的身份。吃完了,女人说:大哥,我那里有最新款的手机,特别便宜,你想看看吗?他点点头,跟着女人到了一处单元楼里。女人进门就开始脱衣服,他有些慌,问女人:手机呢?女人媚媚地看了他一眼,说:在你身上。扑过来就握住了他的下体。他就做了。
出了楼,他觉得自己简直没办法看人,仿佛全世界都知道他刚才做的丑事。他一遍遍骂自己:真他妈下作!但骂着骂着就笑了。随之而来的第二次就从容了许多,他由衷地发现,这种事情虽然下作,但是真的很有趣。甚至可以说,下作的事情多半都是有趣的。做完之后,他还喜欢和这些女人们说笑。女人说:大哥,我爱你啊。他说:妹子,我不爱你啊。女人说:大哥,我是真的很爱很爱你啊。他说:妹子,你是真的很爱很爱人民币啊。他们就笑在一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男女之间的事情和话语他们想来的全可以来,能来的全可以来。彻底地放松,彻底地做主。下作里有这样奇异的畅快和尊严。他贪恋。他在她们面前完完全全地做着男人。开始有时候还会觉得对不起家,后来发现自己一犯过错误就会对老婆特好,对老婆特好老婆就会很高兴,他们俩一高兴全家就都其乐融融,他的一点儿负罪感也就渐渐悄无踪迹。这也算用特别的方式为家庭做贡献吧。他想。
他就这样成了一个小姐爱好者。每听到养情人的朋友们诉苦,他就觉得自己的方式实在是好。老婆是青菜,青菜寡淡,但什么时候都不能少。其他女人就是荤菜,用来三天两头调口味。而在这其他女人里,情人是家鸡,娇气,费食,还常常得清理鸡圈,虽说吃个鸡蛋挺方便,可时间长了,这方便还抵不住闹心。小姐是野鸡,野鸡就省事得多,给点糠米就能用,因为久经风雨锻炼,肉质也分外刺激和专业。他找小姐的时候有两条基本原则:一、从不多找。荤香是香,吃多了也就腻味;二、只吃远的,不吃近的。野鸡野鸡,远一些的才算野。越远越野,越远越放得开。同时也因为野而不得不限制次数,而次数少就决定了质量和感觉都比较好,安全性也高。
他从不在本地找,只是在出差的时候公私兼顾。以前出差的机会少,自从占了卫生局行政科长的肥差,这就不成问题了。
那年的深圳之夜绝对是窦新成小姐艳遇史里最难忘的片段之一。不仅仅是因为她人漂亮,床技好,更重要的是她是他家乡的女人。开始他根本没察觉,后来他去接手机,那女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她眼神闪过的速度很快,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他把她眼神里的一激灵藏到了心里。半夜,他被她的呓语惊醒,是地地道道的东水县口音。
他打开灯,上了一趟
卫生间。刚要关灯,忽然又想看看她的脸。也许是灯光太刺眼了,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翻身的时候把胸罩弄到了地上。他捡了起来,见上面有两朵娇黄的玫瑰。背钩附近的纯棉标签上显示的牌子是“沙菲”。
早上,他又和她做了一次。这次,他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柔情。他感到一阵阵的心悸冲刷着他的血管。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快感。和她相拥而亲的时候,他的感觉宛如是在家乡的清晨,他和她是在绕着县城流过的黑水河的岸滩上。异乡的阳光里,他和同乡的女子做着爱。她年轻娇美,淹然百媚。他惜香怜玉,风情万种。他们的呻吟和叫喊都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他们的外在似乎和遥远的故乡没有任何关系。但他们却都在心里不约而同地,和故乡做爱。
做完之后,他们聊了很短一会儿。回忆起来,似乎只有这么几句话:
在外面很不容易吧,妹子?
谁都不容易。
想家吗,妹子?
开始想。后来再怎么想也没用,就不想了。
过年回家吗,妹子?
到时候再说。过年这里的生意也好,也暖和。过年的车票还挺贵的,不如平常回。
他抚着小小的肩胛,不知怎的,几乎要掉下泪来。他知道自己很可笑,但真的就是想掉下泪来。
那时候,他一点儿都没有顾忌到自己已经暴露出的家乡口音。这样的女人多半将来不会回去。而且,即使她回去又能怎样呢?即使碰到他又能怎样呢?
但现在却是真的碰到了。一排排的小丫站在墙上,以从未有过的感觉刺激着他的记忆,这记忆又火辣辣地刺激着他的身体。他刚才在影楼里假装看照片,久久未动,就是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反应得让他根本无法正常走路。他咽了七次唾沫,才把火头压了下去。出门后,冯玉娟疑惑地看着他,试探说:照片上那个女人是老板娘,长得不错,照得也不错。啊?他只有不介意地说:一般人吧。女人化成那种妆都是一个模样。我方才细细比了比,这里照片的质量还是不行。要照,还得去省城。冯玉娟很羡慕那些人到中年的夫妇去补照
婚纱照,曾经跟他提过,他知道这个话题转移得一定会很有效。冯玉娟果然就很甜蜜地笑了。
灵丹妙药
窦新成的身体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蓬勃了。四个月前,他的下身和大脑就已经失去了亲密的合作。
事情也还是在西安。县直
医院的院长请他一同去考察一家医疗设备公司的产品。说是考察,其实就是玩。那天,同行的人都购物去了,他就拿了身份证另找了一家宾馆,开了房,找了个小姐。一边做,他一边向小姐回忆第一次在西安堕落的事。门突然被撞开了。一帮人冲了进来。他感觉到自己的物件一下子就滑溜出了小姐的身体,像鱼一样。他抓过床单盖住了自己的屁股,一个人立马把床单抓下来,扔到他的脸上,说:这才是盖屁股露脸呢。
交了罚款四千,他又另给两个警察各塞了两百,他们才吐口说不把这件事情通知他们单位。从公安局出来已经是深夜了,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马上又找了一个小姐。绝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而是在从被抓住的那一刻里,他就无比恐惧地预感到:无论怎么努力,自己都好像不行了。另外,在哪里跌跤,就得在哪里爬起。他确信这个道理。不然,以后他永远也没有办法再来西安了。
事实证明,他确实已经不行了。以前他仅凭着想像就可以挑逗起来的身体,现在怎么折腾都只是一弯熟透的香蕉。起初他还给自己找理由,以为只是受到了一时的惊吓,缓缓就会好。于是此后两个月里,他频频出差,频频找小姐。他找来一个瘦的,不行。找来一个胖的,不行。找来一个不胖不瘦的,还不行。黑的不行,白的不行,不黑
不白的同样不行。漂亮的不行,丑的不行,不漂亮不丑的自然也是不行。反正什么样的女的都不行。从那以后,他的身体就是两个字:不行。有时候折腾来折腾去,眼看着有点儿意思了,只要一挨到女人那地方,就像蜡烛放到了旺火上——准瘫。有一次,连小姐都没有了耐性,那位小姐很年轻,在钱面前也刹不住任性,说:“我给你钱行不行?赶紧走吧。”
不行了。最该行的部分不行了。最能证明自己是男人的部分不行了。这真是要命的不行。自从不行之后,他简直没办法再听别人说这种事,开这种玩笑。他甚至不能再看见别的男人。他的脾气变得怪异起来,科里的人对他都比以前小心了许多。回到家,冯玉娟本来就言语不多,看着他的脸色一天天阴暗下来,就更和他没有话了。窦新成疯狂地出差,没有差出就自己往外跑。到了外地,一下火车他就会长出一口气,然后他又会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都攒起来,去解决这件“不行”的大事。
他不再担心被抓了。再也不担心。他曾无数次设想:如果能让自己的功能恢复,即使再被抓一次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被抓让他羞辱,可这“不行”更让他羞辱。好几次,抱着小姐们娇嫩的身体,他甚至开始羡慕她们:她们多好,岔开两腿,不管什么时候都行。即使来了例假,也会有心理变态的人喜欢。而作为男人,他的坚挺度却来不得一点儿水分。
他偷偷去省里看过两次医生,没用。那些药他都没信心吃完,连带处方和病历都偷偷放在一摞旧书里,等着有机会去北京找个好
医院再看。他也没告诉冯玉娟。夫妻了这么多年,他知道冯玉娟不是那种他什么都能说的人。告诉她说不定只能落个笑话。路过夫妻用品商店,他也动过买春药的念头,犹豫了犹豫,还是没进去。他不想吃春药。他觉得四十出头就吃春药,就像借钱来花,越花债越多,到时候毫厘不爽,都是要还的。而且都是高利贷。
他就这样在别人身上寻找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寻找一边绝望,一边绝望一边寻找。从来没有奇迹发生。直到遇到了小丫。
其实当时他也有些怀疑这种振作是偶然的。第二天晚上,他绕着县城的街道漫无边际地漫游,不知不觉就靠近了紫蔷薇。在射灯的照耀下,远远地他就看见影楼外面小丫的照片,照片是喷绘的,巨幅。小丫的皮肤光洁如丝。街上的店铺都已经打烊了,行人稀少。他站在影楼的树下,细细地端详着她。也许是照片太大的缘故,她似乎比在深圳时有些胖,当年的娇媚中又添出几分成熟少妇的风韵。一双眼睛似羞非羞,仿佛在专注地看着他。深圳那个夜晚的记忆又像开了闸的河水,奔腾不息地澎湃出来,冲得窦新成心旌荡漾。他突然觉得下身一热,木橛子一样翘了起来,简直呼之欲出。这种可爱的信息连着两天都大驾光临,简直要让他欢腾雀跃。他甚至已经有了快感。他从来没发现过,意淫的快感竟然也是如此肆意美妙。
他这才确信了小丫对自己可能会有的巨大作用。这个女人不寻常。这个女人能帮他。仅是看到她甚至她的照片就这样让他鼓舞,如果和她上床,就一定能让自己重振雄风。
可怎么才能实践呢?
这个女人已经立了牌坊,牌坊还不太好拆。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看来从良是真心的了。不能跟她硬来,弄不好会把自己搭进去,弄得声名狼藉,不划算。现在搞女人不算什么大事,但作为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大事小事都不如无事。给钱估计也不行,要是还想吃这口饭她就不会嫁人了。想吃荤又不带腥,有什么好办法呢?分析来分析去,窦新成分析出一个让他吃惊的结果:他在这个女人面前没有任何优势。他知道她的秘密,这是他的杀手锏。但这个杀手锏是布做的,一点儿杀伤力也没有。她的秘密也是他的秘密。如果他散布她的秘密,那无疑是自己踩自己的脚板子。即使是借着别人的夜壶撒尿也不行,散谣的下一步就是谎言,谎言的下一步就是悖论。他最终还是难脱干系,追来追去骚味儿总在他那里。退一步说,即使不会暴露自己,让别人知道她的秘密又有什么好处呢?这个做法更像是报复,这与他的目的是背道而驰的——如果人人都知道她做过妓女,他还怎么实践她?他还有可能去实践她吗?
他必须保护她的秘密,如同保护自己一样。可在一对一的沉默里,他于刘小丫又有什么威胁?刘小丫又怎么会让他实践?
但他必须实践。
他比她多的,只有权力。权力为他提供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帮助她,另一种是难为她。帮助还是难为?想了许久,窦新成心里一亮:他应该两个都用。那就是先难为她,再帮助她。先把她推下水,然后再让她上自己的船。
下刀的人,就在那里。一层幕,一层幕,又一层幕,她早就听到了隐约的锣鼓声,只是不想去靠近戏台。但现在,那个人已经朝着她,哐,哐,呔,亮相了。偌大的台下,没有什么前呼后拥,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
如果注定逃不了这场狭路相逢的战争,如果那男人蠢到一定要打,那他们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对方的怕。谁怕得越多谁就顾虑越多,谁怕得越多谁就输定了。是,这个男人是做过她。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做过她他就成了孙悟空吗?她也一样做过他。她是他的小妖,没有逃出他的金睛,没有翻出他的掌缝。他也一样是她的小妖,她抚摸过他浓浓的体毛,闻过他淡淡的汗臭。现在他们都坐在佛的莲花台上,要掉到淤泥里,就一起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