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的雨真是多。有雨的下午常常是百无聊赖的,没有人肯这个时候出门照相。一行行湍急的雨水顺着影楼的落地窗玻璃无声地向下淌着,小丫站在窗后,一遍遍地掸着圣诞树上的灰尘,突然想起在深圳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如老电影一样遥远,然而只要想起,电影放映的速度又是那么飞快。远镜头是回忆,近镜头就是细节,像电脑里的照片一样,一张一张都可以用鼠标点击出眉眼。
几年前,也是一个这样的雨天,她提着行李包从中山来到了深圳。她的行李包卷得很紧,油卷馍一样。可这油卷馍不能吃。她吃饭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中山的那家玩具厂,流水线。玩具都是塑胶,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味儿,时间长了就会有一种隐隐的恶心。从早上七点半开始上班,到晚上七点半下班,没有星期天。只有病了才准休息。她们整月整月两头不见太阳,十二个钟头里只有中午一个小时的休息和吃饭时间,隐隐的恶心就一直在她的胸间缭绕。能够支撑她抵抗这种恶心的只有工资。工资每月八百元,听起来不少,可除掉管理费、卫生费、治安费、住宿费、饭费等有名堂没名堂的支出,拿到手的连五百块钱还不到。她每月往家寄两百,自己只留两百多,够干什么的?这些还都罢了,最让她忍受不了的是搜身。说是以前发现有人三三两两地把玩具零件偷出来,组装好往家里寄,那些高档些的玩具一个能卖一两百块钱呢。于是下班的时候总有保安在车间门口等着,查贼一样。保安说是保安,其实都是一些没什么本事的当地烂仔,在亲戚的厂子里当狗罢了。这样的人欺负女工当然是驾轻就熟的。有些长得一般的,他们抬抬手就过去了;像小丫这样有些姿色的,就得细致摆弄摆弄。摸了上边摸下边,摸了前边摸后边。一次,他们故意摸小丫的奶子,说:里面装了什么?光肉会有这么多?看小丫要掉泪,才让她过去。还有一次,小丫走得靠后,保安看没什么人了,居然把手伸向小丫的两腿间,小丫尖叫着跳起来,保安嬉笑道:那儿肯定有东西!小丫终于哭了,说:卫生巾。走了好远,她还听见保安在学她说话:卫生巾,卫生巾。
从那一刻起,小丫就决定离开这个厂子。月底,发了工资之后,她就出来了。
从头算到尾,她在中山呆了有一年零两个月。刚到中山的时候她才十九岁。高中刚毕业,恰好碰上这家玩具厂托人在东水招人,几个小姐妹一商量,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父母都不舍。她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在家毕竟是老小,还是唯一的女孩子,再怎么穷,也有点儿娇气的意思。可她决意要出来。两个哥哥都成了家,她和二老都跟着二哥过,二嫂子门没过就和大嫂有了共同语言,和父母家长里短地开始闹,要分家过小日子。小丫明白她的心思:是嫌二老越来越不中用,也是嫌她这个小姑子碍眼,出嫁少不得一笔陪送。病根很明,小丫这个小姑子是不能安生当的。小丫这个年龄,正是不懂人情世故,也是不屑于懂人情世故的时候,心里也常常是厌厌烦烦的。看到嫂子就免不了想:难道就这么过下去,当小姑子时和嫂子闹,等嫁了人当了嫂子再和小姑子闹?莫非就等着过这种一眼看到头的日子?她还年轻啊。所以有了机会,她就破着头要出门。现在不闯世界,什么时候闯呢?
然而不出门不知道,世界不是用来闯的,是用来熬煎人的。细雨蒙蒙,小丫站在深圳的大街上,高高低低的楼群矗立在她周围,像一堆精美的玩具,而她是玩具角落里最渺小最渺小的尘埃。仅是高中毕业,她不知道自己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工作。天渐渐黑下来,她想找个地方住下,可那些像模像样的酒店怎么敢进去问呢?她上了一辆公交车,问售票员什么地方住便宜,售票员没理她。她茫然地坐在那里,霓虹灯闪着她的眼,像晃着一块色彩斑斓的纱巾。过了不知几站,有人捅她,是售票员,售票员说:下去吧,十元店。她愣着,没听明白。售票员拿起一张十元票子,大声说:十元店!一车的人都哄笑着。
小丫下了车,一个男人也跟着下了。小丫左右看看,却没看见十元店的招牌在哪儿。男人走到她面前说:十元店是没有招牌的。你要是去,就跟我走吧。小丫狐疑地看着他,他笑道:怕我是坏人就叫警察,前面有IC卡电话,你可以打110,免费。小丫思忖了片刻,说:走吧。却暗暗地把手伸进包裹里,摸到了水果刀,放在随身的小包里。他打着伞,在肠子似的小巷中拐来拐去。就在小丫的脚快要提不起来的时候,她看见一栋楼面上贴着一张破报纸,报纸上写着:十元店,501。男人把小丫领到501门口,推开门,顿时一股潮湿闷热的汗馊味儿轰轰地围了上来。小丫道了谢,刚要进去,男人说:我明天有个朋友要过来玩,我没时间陪他,你能帮我陪陪他吗?一天一百块钱。小丫说:我也是刚来,什么地方都没去过。男人微笑着说:不要紧,出租车司机都知道的。你只陪着他就行了,刚好也可以玩玩。那个男人说自己姓陈,让小丫叫她陈哥。小丫犹豫了一下,终于喊道:陈哥,我还是先试着找找别的工作吧。陈哥道:随你。
价位决定了十元店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但乱的情形还是让小丫惊讶。二十多平方米的
客厅里,全是小铁床合成的大通铺。有人在猜拳,有人在打牌,有人在下军棋,还有人在吃盒饭。老板把她领到一间写着“女客房”字样的房间,房间里已经有两个女孩子了,一个女孩子细眉细眼的,在看书。另一个女孩子黄黄的头发,边脱袜子边唱歌,很快乐的样子。个子不高,身体很丰满,也很玲珑。她的眼睛微微有些向外鼓,显出一些没心没肺的爽直和坦白。陈哥叫了一声阿美,那女孩子闻声转头,看见陈哥,惊喜道:陈哥,你来看我啊?陈哥淡淡道:你有什么好看的。阿美撒娇道:你就不会哄人家两句?陈哥不接茬,指着小丫道:她是刚到深圳的新人,你多照顾。阿美朝小丫点头一笑,又朝陈哥撇嘴道:有你陈哥,还用得着我照顾?又不给我找活儿。陈哥道:明天有个导游的活儿,你去吧。阿美“哇”的一声叫起来,作势向陈哥扑去,陈哥连忙朝小丫挥了挥手,退了出来。阿美停住手势道:哼,还以为我真想抱你呀。你有什么可抱的。小丫不由得笑起来。
在阿美的引导下,小丫洗漱完毕,两人躺下。阿美问了问小丫的情形和打算,小丫说想明天去劳务市场看看。阿美冷笑道:劳务市场还是别去了,你的文凭不中用的。又朝小丫上下打量了几眼,道:有一个黑劳务市场,那儿或许有合适你的活儿。
第二天,小丫来到了那个黑劳务市场。那个在民间众所周知的黑劳务市场位于一个十字路口。树阴下,石椅上,花坛边,这儿一堆,那儿一群,一望而知全是打工的人。他们的神色是躲躲闪闪的,充满了不安和探询,又蕴涵着一丝惊惶和希望。而雇主的神情则是寻寻觅觅的,一旦锁定了目标,又会流露出鲜明的怀疑和挑剔。他们往往会讨价还价一会儿,若是彼此中意,打工者就会悄悄地跟着雇主消失在人群中。
小丫静静地从早上八点钟站到十点钟,始终没有合意的工作。玩具厂什么的,她不想再去了;打字,她在学校没有摸过几次键盘,速度根本就不行。建筑工程队压根儿就不要女的,她也知道自己难吃那碗饭。做保姆吧,有两对夫妇倒是来问过她,男的都没说什么,女的却对她都不满意。一个说这么细皮嫩肉哪会当保姆,当小姐还差不多。另一个一边拽着男人走一边对男人说,这样一个女孩子放在家里可是一颗定时炸弹哪,我可不想让报纸上的那些花花事落到咱们家。小丫知道她们都是嫌自己长得漂亮。谁说漂亮就是通行证?有时候也是墓志铭啊。她自我嘲笑着。
姑娘,你找工作吗?一个穿着浅色套裙打扮得体的中年妇女走过来:我这里有一份短工,想请你帮一下忙,行吗?
行。小丫脱口而出。这个女人含着尊重的谈吐让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已经见过太多城里人的白眼了。答应之后她才想起还没有问人家什么工作,连忙问道:做什么?
清洗厨房。
小丫犹豫了片刻:多少钱?
二十。
走吧。小丫说。
厨房里其实并不太脏,只是很乱,锅碗瓢盆全堆在一起,好像刚刚请过客的样子。小丫把这些都收拾好,又把地面上的菜叶子和泥屑扫干净,用拖把把地拖得锃亮,还是觉得没有干够二十元,于是她又把液化气罐和抽油烟机用钢丝球和清洁剂擦了一遍。整个厨房在她手中焕然一新,纤尘不染。女雇主连连点头,看得出,她满意极了。
一点儿小意思。她给小丫的是三十元。
太多了,大姐。我不能要。小丫递回十块钱。
拿着吧。女人说:你挺辛苦的。
干活挣钱哪有不辛苦的。小丫说。她把那十块钱又递过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你,可是我真的不能要。
两人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大姐,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小丫说。
要不这样,你把
客厅里的卫生再做做吧。女人说。
小丫利落地卷起袖子,擦桌,拖地。木墙围上的灰尘,茶杯里的茶垢,沙发底,
冰箱顶,壁灯罩,音响键,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明明暗暗,犄角旮旯,一会儿便被小丫收拾得清新怡目,光洁照人。
女人把十块钱递给小丫:这下可以收了吧?
小丫没有推辞。谢谢你,大姐,她说: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心安理得地收下这钱。
你这姑娘。女人笑了,看着小丫:钱多还会烫手吗?家里挺不容易的吧?
小丫沉默。她不想对一个陌生人谈家里。尽管这位大姐看起来很亲切。
你看,我家里经常没人吃饭,要不然我就把你留到我家帮忙。不过,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找个事情。
什么事情?
我开有一个洗浴中心。你可以去当……
不用。小丫站起来,她想起在中山打工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去洗澡的那家浴池。经常有几个姑娘在厅堂里坐着嗑瓜子。人们都说她们就是小姐。还说每个浴池都必不可少会有这样的小姐。她要是去那种地方,不是小姐也会被别人看成小姐的。
卖票不行吗?一月三百五。管吃管住,还管洗澡。女人温和地看着她的眼睛:不过只能洗大池。
小丫噗地笑了。她有些动心。可是,那儿名声太不好了。她摇摇头。
接下来的几天里,小丫又换了两份工作。她先是应聘到一个饭店当服务员。说好管吃不管住,试用期是一个月,工资一百五。通过试用期之后是三百。她负责两个单间。单间没活儿就到堂间帮忙。一天到晚跑下来,两条腿软得像面条一样。不过小丫觉得这和玩具厂的工作强度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试用期过半的时候,一天晚上,一个单间的客人喝多了点儿,一定要和小丫喝个交杯酒,小丫怎么也不肯,客人大发脾气,摔了酒杯。老板将小丫训斥了一顿,让她给客人道歉,小丫盯着老板的眼睛说:我不干了。
不干就走,一分钱也没有。老板说。
为什么?小丫问。那是差不多一百块钱呢。
没干满一个月没法算工资。老板说:能让你顺顺利利地走就不错了。你的服务态度不行,给饭店的名誉造成了不良影响,按说我还得向你要损失费呢。
小丫没有再说话,她换下工作服,走了出去。她已经知道有太多的事情自己没有办法去理论,没有能力去理论,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去理论。后来她在大街上碰到了在那个饭店工作的另一个女孩,女孩说她也碰上了类似的事,但是她过了关,而且还挣了一笔三十块钱的小费。喝就喝呗,只要能喝,不掏钱的酒,不喝白不喝。喝个交杯酒又怎么了?反正不是真的。他想着拿咱们开心,咱们就逗他玩儿呗。他们出钱乐,咱们挣钱乐,何乐而不为呢?你倒好,既为这丢了工作,还给老板省了一笔工资。值不值?那个女工说她。
小丫笑了笑。她也不知道值不值。她只知道,那一刻她想那么做。她也没有反驳那个女工,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规则和逻辑。在一定的情感领域之外的人,她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去干涉,她也没有兴趣去干涉。
阿美
这一段时间,十元店的女客只剩下了阿美和小丫。陈哥经常过来,每次都是给阿美派导游活儿。阿美一见陈哥就两眼放光,拽着陈哥说要慰劳慰劳陈哥。陈哥都只是笑而不答。阿美和小丫也越来越熟。有一天晚上,阿美收工回来得早,两个人早早躺下,闲聊起来。小丫询问阿美的经历,阿美说她是安徽人,唱过黄梅戏。这时小丫再去看阿美的眼睛,微微地向外鼓着,果然很适合在台上传情。
阿美也确实曾经和戏有缘。阿美告诉小丫说,她是在安徽宿松长大的,从小就爱唱爱跳,黄梅戏尤其唱得好,在地方上很有一些名气。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当地的戏校,有不少剧团提前都来相看她,想让她毕业后去当台柱子。她觉得自己反正捧上了铁饭碗,便很有些飘飘然了,开始谈恋爱。戏校里有成人班,她和一个大她五岁的男孩子好上了。那个男孩子带她下馆子,看录像,溜冰,跳舞,她很快便失了身。后来那个男孩子又带着她与其他男孩子女孩子一起群居群宿,被学校发现,把她开除了。开除之后她想自己反正已经这样了,又没脸回家去见父母,就在社会上胡乱闯荡起来,给歌厅唱过歌,在保龄球馆当过陪打女,在酒店里当过啤酒小姐,最后走上了这条路。
当啤酒小姐的时候,你多大了?小丫问她。
十九。
走到这一步,你的心里没有斗争吗?
你怎么像个记者似的?阿美笑了:我在好梦娱乐城唱歌的时候,碰到过一名记者。他问我痛苦不痛苦,我说痛苦什么呀?我很快乐。干这一行,我就是为了让自己快乐,挣钱快乐,和客人玩儿也快乐。我也想当阎凤英,我也想当何赛飞,我也想当马兰,能行吗?我要整天做这些梦就别活了。我干吗要和自己过不去啊。那个傻帽记者说我是被变形的欲望扭曲了,全社会都应当来关注我们,拯救我们。我说你得了吧,你看看你那五块钱一条的金利来领带和二十块钱两件的鳄鱼衬衫,还是先拯救你自己吧。
小丫笑了:不过你现在当导游也很不错啊。
是。当然不错了。阿美突然想起了什么,从铺上坐起来:你没做过导游吗?
没有。
你不会还是处女吧?
问这个干什么?小丫脸红了。
阿美沉默了片刻,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应该去试试导游。阿美终于说:趁着现在年轻漂亮。要不将来想做都做不了。
你一天能挣多少?
最少五百。
天!小丫坐起来:陈哥不是说一天一百吗?
那要看你怎么做。里面窍门多着呢。阿美闭着眼睛:你去干,不会比我少。
你教教我怎么做吧。
不用教,买张地图,打个出租就行了。一回生,两回熟。没什么难的。阿美睁开眼睛:要不,我明天的活让给你吧。我这就给陈哥打个电话?
小丫点点头。
阿美给陈哥打过电话,说没问题,明天陈哥就来带小丫去见客人。
第二天,陈哥果然领着小丫去见了一个男人。男人个子很高,很壮,很温和地笑着。两人出了宾馆,小丫拿出地图,问男人想先去哪里,男人说随便。小丫便打了出租,先到了锦绣中华,然后去了香蜜湖,中午两人吃的是
麦当劳。吃完饭男人说休息一会儿,两人便回到宾馆,他要小丫陪他再聊会儿天。一进房间,那人就抱住了小丫,小丫惊叫道:你干什么?男人不答,只是动作。小丫叫了两声便顾不上了,只是进行本能的挣扎,男人动作得越厉害,小丫挣扎得越厉害。终于,男人停了下来,看着小丫说:装什么装。小丫说:我装什么了?男人纳闷道:这么说,你还是个处女?小丫红了脸,不语。男人哈哈大笑起来,道:都说现在这世道,只有幼儿园里才有处女。难道还有你这么大的处女?世界第八奇迹让我给碰上了。凭着你这份搞笑,也得给你点小费花花。说着便扔给了小丫两张百元钞票,又道:什么时候你要是当处女当烦了,就告诉我一声,让我验货。如果是真的,我给你一万。然后打了一个电话,两分钟后有人敲门,一个女人走进来。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小丫说:不是有了吗?想双飞?男人没接茬,只说:什么价?女人说:我是深南一枝花,一千。男人说:行。又对小丫说:你还不走吗?那就一边看着。小丫连忙起身。男人说:把门带上。小丫带门的时候,听见女人问男人:她怎么不做?男人说:那是个傻×。
小丫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像被火点了一样。她明白了:自己今天看见的,就是最真实的小姐和嫖客。她不会做这个的,打死也不会。
回到十元店里,阿美上来就问小丫挣了多少,小丫从包里掏出那两张百元钞。阿美变了脸色,恨恨道:早知道我就不让你去了,傻×!
小丫终于哭了出来。男人这样骂她也就罢了,阿美居然也这样骂她。怎么样才不傻?难道做了就不傻了吗?难道阿美就是做这个的吗?小丫止住哭泣,抬头再看阿美,阿美也正看她。似乎明白她目光里的意思,淡淡道:你以为呢。
为什么要做这个?又不是养不活自己。小丫说。
既然你是个榆木疙瘩,那就让我敲敲你。阿美说。
小时候,我家里穷,粮食不够吃,一到春天,妈妈就开始取出地窖里的红薯,我们就吃一天红薯吃一天窝窝头。后来,生活好了些,我们就变成吃一天窝窝头吃一
天花卷。花卷你知道吗?就是那种用玉米面和白面一层层裹起来蒸成的馒头。
小丫点点头。她怎么能不知道这个呢?
再后来,我开始吃花卷和白馒头。直到现在,我天天吃的是细米白面。甚至都吃腻了。阿美看着窗外:那时候,我记得,每次伙食一有变化我就会高兴地问妈妈,妈,咱们什么时候能不吃红薯呀?咱们什么时候能不吃窝窝头呀?咱们什么时候能不吃花卷呀?为什么这么问?因为每当进入比以前更好的生活时,我就不想再回到从前了。阿美黯然地垂下眼眸,凝视着地面: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
你是说,这样的生活很好?小丫瞪大了眼睛,简直难以置信。
我发现,人对自己生活好坏的评定是走一步说一步的。良久,阿美终于说:如果我
还在唱戏,我不会说唱歌很好。如果我没有失身,我不会说失身很好。如果我没有开始做这一行,我不会说做这一行很好。可是,没有如果,从来就没有。我已经失身了,我已经开始做这一行了。我只能根据这一行的标准来说,这种事情真的很好,很轻松,很舒适。最重要的是,挣钱很多,而且,男人们也并没有想像得那么讨厌……
小丫定定地看着阿美的脸,似乎这个人说的是天书。阿美感觉到了小丫的眼神,根本不看她:开始的时候是最无法忍受的,一旦进入,也会适应得很快。就像一根针,扎进去的时候是疼的,等到扎出了眼儿,再穿来穿去的时候,就会觉得这条路也很顺畅。
真不要脸。阿美说完了,小丫一字一字清晰地说。
是,我是不要脸。阿美平静地说:可我问你,脸是什么?是面子。面子是做什么用的?给人看的。给谁看的?给认识你的人看的。在这儿我有认识的人吗?没有。那些自以为认识我的人,认识的我都是假的。当然,我认识的那些人,也都是假的。就像那副对子说的一样:假名假姓假地址,假情假意假温柔。横批:钱真即可。进了这个门,多挣些钱就是面子。等挣够了,干干净净地洗个手,回老家过自己的小日子,什么都不耽误,也算是另一种面子。对不对?
阿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顿了一下:是,偶尔我也会想,自己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可再一想,既然没人看,脸面就是虚的。况且,我也不是没良心,这就够了。
良心?小丫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被阿美的逻辑弄混了。
是啊,不要脸不等于不要良心。我做的事不光彩,但挣的钱并不伤天害理。我又没有像那些第三者一样去破坏人家的家庭。我只是提供了一种服务。我曾经遇到了一个客人,他说他是个副教授,搞过这方面的课题研究,他给我分析出了在现今社会里,这种职业存在的五条理由,我觉得很精彩。他说,一、作为一种市场交换形式,卖淫嫖娼有买有卖,交易自然,有利于社会财富的再分配。二、这种职业的存在可以有效地解决一部分妇女下岗的问题。三、这种职业为旅店、服装、药品、饮食等其他行业的繁荣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可以刺激消费,增加地方的经济收益。四、这种职业的存在是一些“性饥饿”者的缓冲阀,可以减少性犯罪。五、可以让那些在婚姻生活中得不到性满足的男人得到他所梦想的任何性享受……你说,我做这行有什么大罪过?如果做这种事又没罪过又能挣钱,我为什么不挣?
小丫怔怔地看着阿美,久久地沉默着。她陷在阿美的这番话里,觉得这番话像一块深深的沼泽地,明知阴暗,却不知该从哪里拔脚。
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许久,她问。
有了钱,能干的事情太多了。阿美说:有了钱,我不用再去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庄稼,不用再在土坷垃里刨那几个柴米油盐钱,不用去油厂买下脚料制土胰子,不用去琢磨着怎么去做胸罩,不用去怜惜拆被留下的旧线头。我要用漂亮的水晶皂,一盒四块。用四块钱买的土胰子够我以前用半年的。我要用专业的漱口水,洗手液,这些东西你以前听说过吗?我要用三十块钱一盒的护手霜和两百块钱一盒的眼霜,我要穿一百多块钱一套的保健内衣,这些你都敢想吗?还有那种女性专用的“安全玫瑰”牌子的护理液,你大概也是第一次听说吧?
小丫呆呆地看着阿美。
我马上就要搬出这十元店了。我要先租个公寓,钱再多些,我要在最高级的住宅小区买房子。等我年龄大了,做不了了,我会在最繁华的路段开水果店或鲜花店,做轻松自在的女老板。总之,只有有了钱,我才可以真正善待自己。阿美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她把脸靠近小丫:你知道吗?有了钱,我甚至可以做
处女膜修补手术,去清清白白风风光光地嫁人。别看我现在不是良家妇女,到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排队等着娶我呢。
小丫瞪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一次
那件事过了一个星期之后,阿美果然从十元店搬走了。陈哥又来找小丫,还是让她陪人游玩。只是陪游。陈哥看着小丫的眼睛说。
我不去。小丫说,那些男人……
我知道。陈哥说,可是小丫,你再想想,去哪个地方,做什么工作,你不会碰到男人?
小丫沉默。
有男人不怕,自己管好自己就行了。陈哥说。
摸着自己干瘪的钱包,小丫点点头。陈哥是对的。哪儿没有男人?男人是躲不开的啊。反正没工作,闲着也是闲着,权当是个工作吧,只要不陪人睡觉就行了。这么想着的时候,小丫的眼前又闪现出阿美的脸。她知道阿美已经把一些种子种在了自己心里。
陪的客人越来越有钱,小丫的小费也见涨着。当然,涨也是有条件的,男人摸摸她的腰和屁股什么的,她也就不那么认真了。想当初在中山保安的骚扰她都受了,为一月八百块钱!这也不比那更难过。很快,她也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搬出了十元店。慢慢地,她出门打车,到饭店吃饭,感觉也仿佛是个深圳人了。和这些西装革履的男人手挽手肩并肩习惯了之后,她一个人倒觉得挺没意思。她也眼看着那些男人当着她的面儿找女人,女人的价也越来越贵。有一个女人小鼻子小眼儿的,只仗着个子高,报的价居然是一万元,男人眼都不眨地给了。一万块!她得在流水线上站一年多啊。
最后破她的人还是陈哥介绍的。陈哥事先就告诉她这是个冤大头,特别好宰,只陪游就可以要五百,找小姐得两千以上,处女就更多了。他的笑意味深长。小丫也笑笑,脸有些烫。照例陪游,完了到宾馆。他进门就把小丫按在了床上,小丫挣扎了两下就没了力气。她死拽着裙子,她没叫,她看着男人的眼睛。男人说:一万,我给你一万。你要真是处女我就给你一万五。小丫的手一下子没了力气。
他开始吻她,吻得很细,仿佛在一点一点地喝酒。那样润泽的唇,像给她的神经一根一根地洗澡,如丝绸一般的滑腻,如棉絮一般的熨帖,她从来没想到会是这样。而当他的肌肤碰到他的时候,她也没有丝毫的异样。相反,在他的怀里,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婴孩。这个婴孩那样渴望被拥抱,也是那样适宜被拥抱。
他的吻,常常在一些地方久久流连。在她的耳垂上时,她觉得自己像被火烧着了,充满了将要融化的湿热。在她的脖颈上时,她觉得那一处的皮肤全部都在踩着他赋予的节奏跳舞。在她的背上时,她觉得自己的背似乎变成了一张画布,他落下的任何一笔都是那么必要和精彩。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全都崩溃了,这是什么呀,这是什么呀,她不认识自己了。那个扭曲着的身体,呻吟着的身体,是她吗?
他在她的泛滥中一举而入,肆无忌惮地占有了她,尽情尽意地占有了她。而她也用生疏的动作迎合了他的占有。她知道自己很无耻,可是她无能为力,她抓起一件衣物把自己的脸遮盖了起来。
你知道你有多美吗?男人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他又做了一次,然后沉沉地睡去。
小丫一个人来到了卫生间。小丫缓缓地用那个染着她鲜血的床单裹住身体,忍着撕裂般的疼痛,一步一步地走到卫生间,打开化妆镜上面的灯,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她知道自己是美的,但是这么多日子以来,她从来没有怎么特意地关注一下自己的美。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另外,还有着许多漂亮姑娘对自己的天生丽质所表现出的那种似乎不以为意的洒脱和骄傲。但是,现在,她想好好地看一看自己。
和许多女人一样,她的脸部最好看也最让人怦然心动的地方就是眼睛和眉毛。有的女人眼睛好看,像一汪湖水,但是眉毛却不尽如人意。不是像长满松树的小丘陵遮住了湖水的波光,就是像秃秃的矮峰了无情趣。要么就是文过的眉毛,像山的赝品,无神无彩。小丫的眉毛却是天作之合。青山秀丽飘逸,秋水盈盈荡波,水边没有一棵杂草,山上也没有一块突石。她的鼻子玲珑高挺。嘴唇原本是红润的,但是现在却十分苍白。颀长的脖颈下是有些单薄的肩,两条结实白皙的胳膊紧紧地搂在胸前。
她缓缓地打开了床单。以前,她从没有这么端详过自己的身体。她不敢,也不好意思。她对自己身体的很多部位甚至还是陌生的。可是,现在,她想认识认识她的身体,她的陌生而亲切的身体。她的乳房刚刚开始饱满起来,像正在打苞的白荷,又有点儿像偷偷结子的莲蓬,总之是水中的精灵才会拥有的滋润和丰盈。她的乳头是一团胭脂色的桃红,仿佛是花瓣尖儿上聚集着的正待铺匀的那一抹笑容。她的肚脐眼是那么干干净净,好像是秋天田野里盛开的粉黄色的小菊花。又好像是一只浅浅的小酒杯,或者是一个醉人的小酒窝。她腰部的曲线是简洁而流畅的,如同画家在素描纸上随意留下的天然而又无可挑剔的一笔。她的小腹则是一块平坦的园地,弹性而富有光泽的皮肤仿佛在预兆着许多生命的可能。
这就是她的身体吗?这就是她浸透了一梦梦的爱情未来还没来得及羞涩交付的身体吗?这就是她挥洒了一滴滴的咸涩汗水也不曾想过要拿去交换什么的身体吗?这就是她输出了一脉脉的鲜红血液也不曾想要拿去作价诱惑的身体吗?很久以来,她一直觉得什么都不能和这个身体相比。她一直那么深深地为自己欣慰着,骄傲着,觉得在身体这个问题上,自己为自己做了具有最高价值和最本质意义的事情。可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可笑。
她抓起床单,迎着阳光,看着那一小摊一小摊的血迹。血迹早已经凝固了,宛如有人失手打翻了的朱砂颜料,深浓的色点儿洒落在了宣纸上。既有着毫无章法的纷乱,又有着无法调和的僵硬。
这就是从她身体中流出的血吗?这就是她少女生涯结束的见证吗?是这样吗?
第二天早上,客人醒来,又做了一次。然后把钱递给小丫。
这几天多过来陪陪我,我就不叫别的小姐了。咱们是不打不成交,你是我亲自调教出来的,我决不会亏待你。每晚都给你一千。那个男人说。
好。小丫说。她把钱装进贴身的小口袋里。这钱是最真实的,对她来说。至于她曾经无比重视的名声,她已经不再去想它了。人走到哪一步就得做哪一步的打算,她已经品尝了肉体的狂欢,对性爱就不再是一片空白。她已经不是处女了,就不能再摆出一副处女的神情。在生活真相面前,所有的故作姿态都是可笑的。没有任何意义。
小丫没有点那钱。她不想当着客人的面去点,那种赤裸裸的行为会让她又一次想到那个“卖”字。
回到出租屋,小丫坐在床上,数了一遍,又数一遍。这些崭新的票子像一把把平躺着的刀子,她觉得自己完完全全地被它们割破了。她忽然记起小时候,一到过年,爸爸妈妈就会给她极少但是极新的压岁钱,基本上都是一角两角五角的,最多的一次也不过一块。可是她很知足。她管这些新票子叫“割耳朵票”。这一次,拿到手中的这些钞票已经不仅是割耳朵票,它割去的太多了。
当然,要说多,也不多。
很久以后,小丫才隐约记起,那天,她盖在脸上的衣物,是那个男人的内裤。
陈哥成了她的老板,她只是他众多小姐中的一个。他们通过手机联系,资源和利益共享。她给他干了两年,才另起门户单干。越干越觉得第一个陪游的男人骂自己骂得多么正确:自己就是一个傻×!怎么不早干啊。早干早挣多了。很多事情根本不是能不能干的问题,而是干得值不值的问题。为了一毛钱,谁都不会去当小偷。可为了一百,就有人干。为了一千,为了一万,有人把命就豁出去了。抢银行的案子发了,人们第一问的是:抢了多少?要是三五万,人们就会叹息:不值!若是一百万两百万呢?那就值了吧?就是他妈的这个理儿!
愿意当赌徒的人太多了,他们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要么就是还没有遇到机会,要么就是觉得赌注还不够大。
小丫曾经问过陈哥当初为什么不强迫她,那样的话她可能早就干了。陈哥说:我觉得那样良心上挺过不去的。小丫吃惊极了,诱骗别人卖淫的人还讲良心?陈哥说:我怎么了?不过给你指了条路,走的还是你自己。小丫想想,觉得他的话也对。和许多老板相比,他确实也是有良心的。自己走这条道,心甘情愿。
没有人卖她,是她自己卖的自己。而且卖的价钱还不错。如果一定要追究陈哥什么责任,那就是陈哥破的,只是她身体之外的
处女膜。而她身体里的处女膜甚至和破她的男人都无关。是她自己打开的,是她用自己的双手裹着坚挺的钞票冲进了自己内部,让自己抵达了心醉神迷的高潮。
白和黑放在一起,格格不入。但当把其间的色彩渐变过程一个细格一个细格地展开,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没有什么让人吃惊的事情。一切都有因可循,一切都顺理成章。所以对于自己以前做小姐的事,小丫觉得除了在父老乡亲面前说不得嘴以外,真的没什么。没有那段资金积累,她就不会有今天。她不后悔。
当然,这绝不代表她不在乎后患。
和她相拥而亲的时候,他的感觉宛如是在家乡的清晨,他和她是在绕着县城流过的黑水河的岸滩上。异乡的阳光里,他和同乡的女子做着爱。她年轻娇美,淹然百媚。他惜香怜玉,风情万种。他们的呻吟和叫喊都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他们的外在似乎和遥远的故乡没有任何关系。但他们却都在心里不约而同地,和故乡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