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第七章-虽然·但是

他们都喜欢对方亚于自己,都疼惜对方亚于自己。他们都是孤单的、贪婪的、计较的孩子。他们是一对自私的男女。从这一点上,他们很相配。只是,他自私的品质似乎不如她的自私:她没想要他的钱;而他不但想要她的感情,也想要她的钱。

她的要求多低:只要一样。

你好

小雅开始挂网了。她还用原来的QQ号。她的网名依然是妖精。只要一到单位,她就把QQ打开,让自己的头像亮着。已经许久没有用过了,看着自己的头像她觉得很陌生。不过,本来那也就是个千篇一律的脑袋。那个脑袋是别人的。

她在等陈歌。

他报复了她,通过胡丽。胡丽最后去找他,他一定对胡丽讲了他和自己的事,一浪一浪的潮头之后,这是让胡丽崩溃的杀手锏。胡丽就此堕入深渊,所以才会说“全都是骗子”。他成功了。

他没有理由这样安稳,无论胡丽多么活该。

他这样用尽心机地对她,一定是还在乎她。最起码,对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不能辜负这不一样。

小雅的头像亮了一个多月。一次会议结束后,她回到办公室,看到陈歌的头像也亮着,在陌生人的栏里。从好友栏里被删掉的,再见面时就只能在陌生人栏里,除非再把他加成好友。充满寓意。“陌到陌生”,她想起自己在哪里看到过这个怪异的词,仿佛是一个小说的名字。他的网名依然是井冈山,用的还是他们以前联系时的QQ号。这个号和“大风起兮”的号不一样。他的号肯定不止这两个。这些号码,反正也都是免费申请的。

很久,两个人都不说话。

你好。小雅发出了第一个信息。

你好。陈歌回过来。

手镯很漂亮。那个颜色我很喜欢。

是吗?我想你会喜欢。

谢谢。

不客气。

电脑的主机嗡嗡地响着。现在,必须说胡丽的事情了,不说就是逃避,就是虚伪。胡丽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坎。踩过胡丽,才能说别的。《营造品牌的36种模式》中有一种冲破常规模式,是指当一些产品遭到购买障碍的时候,如性爱产品和治疗药物,人们买时会很尴尬,觉得这些东西不能见人。怎么打破这种障碍?只有迎着这种障碍而上:治便秘的药故意在餐馆里大谈其谈,甚至建议侍应生将这种药列进菜单的首页。买

避孕套的时候,在收银台,收银员举起避孕套,用整个大厅都能听得见的声音向她的同事大喊:避孕套的价格是多少钱?日常感代替了羞耻感,让这种异态演变成为生活中的自然。

他们两人,都懂得这个。

你和胡丽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小雅决定就用这种模式。

她现在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

离婚了。受了你的打击,很后悔,又想复婚了。可能正在努力。确切情况我也不知道。我们也断交了。她说,你什么都对她讲了。

对不起。

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

真的。反正已经这样了。其实,你最该对她说对不起,她很爱你。

我从来就没爱过她。

这么说太残酷了。

我对她的一切,其实都是因为不能忘了你。

小雅停下,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两只胳膊轻轻地痉挛起来。看透不说透,才是好朋友。话说出来就没有一点儿意思了。她使劲甩了甩,拍了拍。继续打下去: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不能安稳。

怎么不能安稳?

既有些感动,又为她难过,还为自己高兴。很复杂的,说不清。

你现在比以前坦率了。

因为我长大了。

说实话,听胡丽讲我的时候,有嫉妒吗?

有。

有内疚吗?

有。

想我吗?

想。你满意了吧?

陈歌抛来一个微笑的头像:满意了。

现在该我问你了,她去多伦找你的时候,你见她了吗?

没有。那时我已经不在多伦了。她给我打电话,我对她说了我们的事。是该了结的时候了。她要再缠着我,我会更受不了的。

她听了之后,反应很可怕吧?

我不在跟前,不知道。可能已经傻了。你们的友谊对她好像很重要。

不如你重要。不然她不会给你那么多钱。

我没有向她要钱,是她自己要给的。我很感谢她,但我不能为了钱置换我最真实的感情。我会还她的。

最真实的感情?还有比这更富反讽意义的词语吗?小雅对自己笑。伴随着微笑,她继续在键盘上敲打:那样最好。

你的房子买了吗?

小雅一凛。他要提那两万块钱的事。而她不能撒谎,因为有小辉。

没有。

钱还不够?

是。

上次我手头有点儿紧,一直没缓过来。

小雅的手顿住。他要借钱给她?又来了。又来了。兵不厌诈的道理,他自然懂得。

钱倒是次要的。现在

房地产正泡沫着,我们想把买房计划缓缓。

再需要的话,告诉我一声。

谢谢。

……

他们第三次聊天的时候,在打字的间隙,小雅拨了一个长途电话。区号后面只有三个数字:110。

简历

一个月后,小辉告诉小雅,陈歌回来了。

他回来干吗?

是被警察抓回来的。

犯了什么案?

诈骗。

骗什么?

骗财骗色呗。小辉说:小雅,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守所看看他?

小雅几乎要笑了。她去看他?

我想去看他。可现在案子还没审完,不让见。小辉说:你能不能和你姐姐、姐夫说说。看守所也是公安局的一个部门。找找关系肯定能见着。

好。小雅说。

你嫂子也不想让我去。去了总得意思意思。东西不让带,只能给他的卡上刷点钱。小辉说。

小雅明白了,小辉是想向她借钱。嫂子肯定是不会赞成小辉去看一个囚犯的。一个囚犯,有什么好看?朋友?他骗钱的时候想到让你这个朋友花一分钱了吗?嫂子准会这么说。

需要多少,你来拿吧。小雅说。小雅拿出钱包,钱包里鼓鼓的,有代金券,有手机充值卡,有酒店打折卡,有龙卡,有牡丹卡,有金穗卡,有医疗卡……当然还有人民币。那些卡拐弯抹角通向的,也不过是人民币。钱真是好东西。有钱真神气。即使是自己的哥哥,也得绕一绕才敢来拿。

何况陈歌?

难为他了。

小辉从看守所回来之后,对小雅讲了陈歌的事。

那八年里,陈歌的简历是这样的:出门之后,他先到广州,工作没找到,钱却被连骗带偷,花了个差不多。正走投无路的时候,碰到一群地痞在难为三个东北人,他上去帮东北人打了一架,和他们拜了把子,一起回到了黑龙江。他不知道,那几个人在当地比地痞还地痞,用警察的话说:涉黑。他们统领了全市的水果蔬菜批发市场。他帮他们做了一年生意,挣了一些钱。后来碰上公安系统“严打”,那些人的案底被纷纷掀出来,各自逃奔。他不知就里,被抓进了看守所,呆了半年。出来后他决定走正路:在小区做保安,去

医院当保洁员,到搬家公司当苦力,给饭店送外卖……中间有很多次,他也想回来,有几次甚至买了票,又退了。没混成个什么样子,他觉得没面子。虽然不一定要衣锦还乡,但怎么着也不能衣旧还乡吧。

这之间他一直参加全国的高等自学考试,拿到了本科文凭。之后,他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做了一段时间。工资不高。后来,一位朋友开了个婚介所,拉他做“婚托儿”,每相亲一次给他提成两百。一年之后,他辞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开始专职诈骗。至今,共得款约一百二十余万人民币。

他是在甘肃作案时被警方注意的,后逃到新疆。在新疆的那段日子是他最难挨的。银行稀,间距远,汉人少,他的目标格外大,几乎一直没有逃脱警方的视线,更谈不上取钱了。有一度,他落魄潦倒到身上只剩下了十五块钱现金。后来他瞅准时机,随着内地赴疆摘棉的返程队伍混上了火车,先到西安,又转车到了山东,最终在山东落网。警察抓到他的时候,他十几张卡上,总共只剩下了两千多块钱。他说他被抓前有了预感,那两天就努力地把钱都花掉了。警方的用词是:挥霍。

那么多钱,他都干什么用了?小雅问小辉。他这么多钱,居然念念不忘她的三千。他真该死。

自己买房子,置行头,花了不少。小辉沉吟:估计也给家里了不少。

他家以前不是有运输队,底儿挺厚实的吗?

以前是以前,早就不行了。车出过几起事故,赔得很惨。他爸妈年龄大了,身体都不好,他姐夫还得了胃癌,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怎么早没听你说过?小雅突然有些生气。这些事情,陈歌以前都讲过的,现在听小辉讲出来,味道不知怎么就不一样。

我哪里能知道这些?小辉很诧异:再说,早对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现在说也是没什么用的。

小雅沉默。是的,没用。

他在广西叫陈曲。

他在湖南叫陈画。

他在四川叫陈图。

他在江西叫陈景。

他在贵州叫陈风。

他在河北叫陈如。

……

恭贺新禧

在陈歌的通讯录里,小雅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在第一页。有她不同时期的电话:普通职员时的,办公室副主任时的,主任时的,她作废的两个手机号,上面用圆珠笔打着横线。还有她家的固定电话,固定电话上捆绑的

小灵通号……占了满满一页。

在你面前,他真的没有暴露过什么企图吗?警察问。这个警察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大概刚从警校毕业,胡须有一种可喜的茂盛。

没有。他是我哥哥的同学,我们只是一般认识。会有什么企图呢?况且,小雅说: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你很幸运。

是吗?小雅也以很幸运的表情笑着。她觉得这个小警察的语气里简直有一种恭贺新禧的意思。

当然。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他要是想骗你,早就不知道骗多少次了。很给你面子呢。他一边翻着通讯录一边给小雅讲解着陈歌的收获:你看你看,他骗了多少?想着你在这么重要的位置,肯定是他眼里的大鱼,没想到你会漏网。真幸运呢。

他也是你们的大鱼吧?

小警察笑了。

怎么捉到的?小雅让自己的眼睛里闪亮出好奇天真。

小警察严肃起来:机密。

小雅笑笑。是的,也许,她真的是很幸运。从男人对女人的角度来看,他对她的用心是够良苦的。从骗子对被骗者的角度来看,他对她是手下留情的。毕竟,自己在他面前,曾经有那么多犹豫的时刻。他若是再狠一些,她也就随他了。——而且,若是换做别的渔翁,下了这么几年的饵,却没得手,早就没耐心钓下去了。但他居然还想继续着。

当然,能够继续也许是因为舍不得饵。或者还因为,即使她不上钩,对他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损失:一、她有钱。他暂时拿不到她的钱,但她总不至于要他赔钱。二、她有用。他可以像以前一样要她推销东西,开条子进景区。有用一样也可以换算成钱。三、她身体还不老。四、她的面目也没有那么讨厌,即使仅是调调情,也算是个不错的对象。

他对她,终归没有狠,没有斩钉截铁地杀,或者放。他对她,终归是网开了一面。是不是对他来说,她的确和别的女人不太一样?他好像一直不太知道该怎么对她。狠,恶,骗,他对她都是有些犹豫的。若是对别的女人,他可以步骤严谨:树立形象,刺探敌情,对症下药,放电麻痹,迅疾收网,一走了之。爱意展示在什么地方,喜欢表现到什么程度,魔法在哪个角落里伏击,他都有数。因为那些女人对他,也是步骤严谨:身份,存折,靓车,

豪宅,产业,浪漫,实惠,甜言蜜语,床上功夫……看着是轻歌曼舞,实则是赤膊上阵。既然心思都裸着,谁更有力气,谁花样更多,就能打倒另一个。

但对她,他树立不起全新的形象,也没有成熟的实施经验。于是就只有摸索尝试:一边喜欢,一边骗。喜欢是需要——也许确实喜欢。但骗也丢不下——已经成了习惯。于是,他就把喜欢和骗杂糅在一起,连同记忆一起,做成了一锅馄饨:他知道小雅过去对他的情分,便想用他对她的喜欢,把她旧日的情分温出来,然后一点一点温出她的钱,再然后,在这钱里温出更深的喜欢。起初他一定以为会很顺利,他曾经看了太多女人心甘情愿地用身体和金钱证明了对他的感情,服从了他的智慧,那么轻易。他已经沉醉于这样的方式:通过征服女人来征服金钱,同时用金钱来反证女人对他的爱。温柔水乡与金锭银饼两不耽误。之后,留下后者抛弃前者,获得一个杀手的快乐和成就。

杀手是不能被拒绝的。如果被拒绝,就是被杀。他怎么能被杀呢?于是就一次次地进攻,成了一个顽固的孩子。小雅给他搭起了一座古怪的挑战高峰,这个在少年时期就对自己有过朦胧情愫的女人,这个看起来纯稚静秀的女人,在以往的经历里那么能承担的女人,居然不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他不相信。他相信她会被他俘虏,对他倾其所有,一如其他女人。或者,很有可能比其他女人更甚。

他不甘心。屡战屡败,更不甘心。又断了这么长时间,不甘心还是硌着他。所以一给他机会,他还是要下饵,还是要投入。相对于其他女人,他对她的技战术估计也是十项全能了:煲电话粥,煨网聊汤,制造数次从天而降的惊喜,精选适时适心的礼物,配送量身定做的甜言蜜语……男人追女人的经典秘笈,不过也就是这些。他费尽了心机,但还是被她心里养的警犬撕破了衣服。断了袖的爱情是愚笨的,漏出洞的招数是拙劣的。他在她面前,注定狼狈不堪,血本无归。

不过,这么投入的时候,他对她,或许会比对别的女人多一些真心吧?她毕竟是他家乡的女人,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姓陈名歌的女人。在他最清澈的年月里,她曾经与他有过一段暧昧的情分。而且,似乎现在还暧昧着,仿佛一直可以暧昧下去。在飘来飘去的日子里,他或许也想要在这暧昧里取暖吧。踏踏实实的暖。这也是他一次次莫名其妙对她发嗲的源头吧?

他不知道,那火早已经死了,只有一盆炭。热气吹一吹,炭会红一红。不吹,炭就是黑的。

他不知道的还有:他真心的成分再多,也还是想赚,也还是不想赔本儿——他确实也没有赔本儿,他的全部投资就是一些电话费,住宿费和车费,还有那些书,那条围巾,那件毛衣,和那对手镯。小雅帮他的几次忙算成钱也足够扯平。而只要他不想赔本儿,他的真心就不是根儿上的。而小雅,恰恰是对根儿最敏感的人。所以,她只能以更少的真心去和他配戏。对他,她能够吃肉吐骨头。她喜欢那肉,因为她饿。但她不要骨头,她已经吃够了骨头。骨头已经让她钙化得太厉害了。

他不知道这些。到死也不会知道。

一件衣服,别的女人看款式时不时髦,她看料子扎不扎实。别的女人看颜色亮不亮炫,她看拉链顺不顺畅。别的女人看腰身显不显条,她看针脚细不细密。生活已经把她教成了这么一个人。

总有一天,我会要你花我的钱的——他说过的这句话,怎么能不让小雅撇着嘴角笑呢?

签完字,从公安局走出来,小雅拐进一个公共洗手间,擦了把脸。洗手池上方的镜子很大,小雅照着,发现自己的脸有些古怪。

别看了,面儿不平。收费的老太太说。

小雅把脸靠近镜子,确实有些不平。男

卫生间出来一个人,小雅和他在镜子里互相看了一眼。小雅忽然觉得,胡丽就是这个镜子。她和陈歌一直在通过镜子里折射出的光线在看着对方玩。然后,他们一同松手,把镜子摔碎。

他们是同谋,是战友。他们都喜欢对方亚于自己,都疼惜对方亚于自己。他们都是孤单、贪婪、计较的孩子。他们是一对自私的男女。从这一点上,他们很相配。只是,他自私的品质似乎不如她的自私:她从没想要他的钱;而他不但想要她的感情,也想要她的钱。

她的要求多低:只要一样。

可你真的不想要另一样吗?小雅问着自己。当然,她当然也想要。有情分的男人为自己花钱:钻戒、鲜花、巧克力,甚至只是一双玲珑丝袜……哪个女人不喜欢?只是,他的率先开口吓怕了她,她只有自守的份儿。守住钱,也守住身。

他攻得可怜,她守得也可怜。所以,他们之间,只能由最初的陌路,走到这最后的陌路。正五和负五相加,得零。

剥了皮,抽了筋,破了膛亮出来,就是这样。

排骨不错

那天早晨的阳光很好。小雅来到单位,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张浅绿色的汇款单。两万元。汇款地是山东。汇款人是陈沉。

他在山东叫陈沉。

小雅把这张汇款单放在口袋里,出了门。她在大街上茫然地走着,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发现自己进了一家肉店。她在一个柜台前站住。

小姐,你要点什么?

我看看。小雅说。

看吧。看看不要钱。售货员说。他的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大概自认为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

小雅认真地端详着一块排骨。粉红色的肉,一条条的骨,规律整齐地映入她的眼帘。她突然想,这块排骨在挂到这儿之前,会经历怎样一段历程呢?它会经过多少人的手?养猪崽,喂大,检疫,到屠宰场,杀,控血,煺毛,剖开,截肉,然后找到这块排骨,运送到这里,清洗,挂钩,上架。

售货员也看着面前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有点奇怪,对着一块排骨发什么愣呢?而且,眼睛里好像还有泪光。

这块排骨很不错呢,比我身上的长得还好呢。他敲了敲那块排骨,说。排骨在小雅面前晃悠起来。

周围有人笑了,很捧场。小雅没笑。她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块排骨。它晃悠的姿态很优美,幅度也很适宜,简直像一个怪异的钟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