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第六章-虽然·但是

原来,在自己深处,是这样一个匮乏的女人,一个对疼爱如此渴望的女人,一个彻底孤儿身份和孤儿心态的女人。她已经年过而立,为妻为母,经常微笑,风姿绰约。做事朗利果敢,冷静成熟。说话省净简约,玎玲有韵。可是,在最潜层的意识里,她就是一个孩子,一个饥饿的孩子。何杨是她的父亲。但仅有一份疼爱对她是不够的,她还是渴。于是,就饥不择食。

对不起

自从到了旅游局,这已经是小雅第二次进修了。第一次进修是两年前。在省城。学校的电脑室二十四小时对学员开放,很方便。那天晚上,她一打开QQ,就看见陈歌的头像亮着。陈歌问她怎么在省城,她说她在进修。她问陈歌怎么看出她在省城,陈歌说通过IP地址可以查出来。她问陈歌在哪里,陈歌说他在保定。没说两句话,陈歌就说他有事,下了。

第二天,小雅午饭后正要去外面买水果,宿舍的电话响了。小雅接起,是陈歌。

我在门口。陈歌说。

小雅没有吃惊,仿佛他来找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下了楼,远远地就看见陈歌在传达室那里站着。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出去进来,小雅一边和他们打着招呼,一边和陈歌寒暄着,不知怎的,两个人就变得很客气起来。

下午没课,他们先上了植物园,然后在一家饺子馆吃饭。天气已经越来越冷了,很多人都穿上了毛衣,还有一些人穿着短袖。“二八月,乱穿衣”,这些俗语形容得总是惊人的准确。

点菜的时候,陈歌让小雅点,说是女士优先。小雅让陈歌点,说他是客人。陈歌当即就说:那我客随主便。小雅就点了。她点了两荤两素:清蒸鲈鱼,熘肝尖,清炒娃娃菜,地三鲜。斟酌着把菜价控制到了一百元以内。如果她埋单,太少了不好看。如果陈歌埋单,太多了也不好意思。做了办公室主任几年,点菜的学问小雅还是知道的。

正赶上用餐高峰,整个大堂里乱哄哄的。他们基本上没说什么话,只是吃。都好像很饿的样子。最后还是陈歌埋的单,八十六块钱。还是很合适的,小雅觉得。陈歌打开钱夹的时候,小雅转过了脸看身边水箱里游动的鳗鱼。从玻璃屏的暗影中她看见,陈歌的钱夹很薄。

这是他们第二次在一起单独吃饭了吧。第一次吃饭是在沈阳。她紧张得后背出了一层透汗,都不知道吃了些什么。这次,她没怎么出汗,只是吃得很少。和他在一起,她没有胃口——没有吃饭的缘分——没有过日子的缘分——没有结婚的缘分——没有相爱的缘分——没有做情人的缘分,如此由近及远,穷研细究,在《营造品牌的36种模式》里,应该属于后期效应推测模式的逻辑。这种模式的原理是:假如消费者无法解决一个表面没有危险的问题,那么这个问题会将他的地盘一步步递减,最后把他陷入一个不能想像的戏剧化的处境中。成功案例是海飞丝洗发水。在海飞丝没有进入市场之前,头屑对消费者从来就不是什么大问题。然而海飞丝来了。在日本播放的广告片里,头屑大块大块地掉到一个女孩子的肩膀上,而她正准备去参加戏剧专业的入学考试。“我的前途完了。”女生认命地说。这时候,海飞丝从天而降,拯救了她。“你不会有第二次机会给人留下第一个印象。”它的主题广告语如此温和而富有哲理,却暗含重重杀机。它警告你,如果你不用海飞丝,等着你的倒霉事还多着呢。你就会求职失败,演出失败,恋爱失败,人生失败。“你应该像消灭虱子或跳蚤一样去坚决地消灭头屑。”在这样的暗示中,海飞丝神奇地摇身一变,成了上帝。

当!一个小孩子把餐具碰到了地上,自己先占理般地哭了起来,哭声很干,然而一圈人也还是都上来哄着他。他们都上了他的当。小雅不禁想笑。她想起在师范学校的餐厅里,自己把陈歌的餐盒故意碰掉的事情。那时真是小。如果那时和陈歌真的有了恋爱,自己的胃口一定会很好。

你笑什么?陈歌问。

没什么。小雅用湿巾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

他们没有喝酒。

宾馆也不是很好的宾馆,中低档。进了房间,陈歌先上卫生间,好大一会儿才出来。然后是小雅。小雅在里边简单清洗了一下。她怕陈歌会抱她。如果他一定要抱她,她不想让他闻到什么异味——她发现自己的心态真是可怕:他不抱她也很好,她也不指望什么。他要抱她好像也不错,她也不会拒绝。不拒绝不等于说喜欢,只是她可以接受,甚至还可以稍稍迎合。他这么远跑来看她——这次他不说公司有业务了——不容易。距离真是有意思,居然能成为许多合理的缘由和借口。可真的,他真是挺不容易的。虽然谁都不容易,可他的不容易到了她跟前,她不这么接一接,也说不过去。

小雅出来,顺眼一看,门后的保险钮已经按下来了。做得好。老到。她来到床边,坐下。陈歌坐到另一张床边。他们的膝头挨着,对坐。呼吸很近。陈歌看着她笑。小雅说:你笑什么?陈歌一把把小雅揽了过来,裹到自己怀里。

妖妖。妖妖。他催眠似的喊她。

妖妖。妖妖。他似乎想在催眠她的同时,把她唤醒。

妖妖——他多么懂得。这个时候,他只叫小雅的网名。他仿佛在用这个名字告诉小雅,这一刻,忘了你的过去吧,忘了那个叫小雅的人,忘了关于她的一切。跟着我来,跟着我走,跟着我去,跟着我飞……

他身上的气味从来没有这样特别,一种热的,烫的,炙烤出的男人的气味,清刚浓烈。他的手插进小雅的衣服,他吻着她的额,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耳垂,她的脖颈。

你真好吃,你真香。他掀开她的衣服。

我要你。我要你。他的呢喃就要把小雅腌醉了。我要和你做爱。我要和你做爱。我要和你做爱……滚滚的岩浆顺着这些模糊不清的话流淌出来,所到之处,房舍倒塌,森林隐没,任他成为宇宙之皇。

不好,这样不好。小雅说。对他说,也对自己说。可她的身体积极地吞噬着他的抚爱,仿佛饿了很久了。后来,小雅不再说话,她想,随他吧。随他吧。抗拒什么呢?既然自己也是那么想要。如果要的时候一定要失去什么,那就让她失去吧。就像她不知道在哪里听到过的一首歌的名字:《今夜就让我失去设防》——

今夜就让我失去设防

你爱对我怎样就对我怎样

我要让我的自由跟着你的自由

我要让我的梦想跟着你的梦想

今夜就让我失去设防

随你到地狱随你到天堂

地狱里的欢乐也一样无邪

天堂里的背叛也一样善良

我多想做一个空白的小孩

在这一夜只为你洗尽沧桑

请你收下我脆弱的流浪

让我在你的怀抱里见到曙光

今夜就让我失去设防

让我们只为彼此

只为彼此疯狂

但是,纷争还是开始了。在他把手伸到最敏感的地方之后,小雅捉住了他的手。

不可以。她说。

还是没醉。醉不了。小雅感觉到他心脏如锤,坚持的手青筋剧跳,暴硬的欲望正一怒冲天。是。这是对的。他还年轻。她也还年轻。孤男寡女在一起,是世界上最美的事。那她为什么还要说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难道这就代表着她对家庭的责任?婚姻的维护?爱情的贞洁?良心的底线?不,什么都代表不了。她的阻拦多么虚伪。或者,只是她对自己缺乏信心?再或者,只是一种更长久的引诱?像不同的人吃糖,有的人是一口吞下去,有的人是嚼碎了再咽,有的人是一口一口地舔。

陈歌停住了。他暗红的眼睛看着小雅。

别这样折磨我,小雅。他说: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知道。——其实是你自己知道。

你是我花费心血最多的女人。

我知道。——也许这只是因为你还不曾得到。所以就更不能让你得到。

我爱你。我一见你就没有办法了。

我知道。——我也是没有办法。

你让我觉得我太失败了。

我知道。——所以你才要一次次想攻克我。如果你胜利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失败了?有双赢吗?

你对我太苛刻了。

我知道。——我也对我自己苛刻。视你如己,其实也不算苛刻。

小雅。陈歌说:给我。

他的眼神让小雅不忍看。一个男人到了此时,也真是可怜。

我知道你想要。我用我的生命打赌,你想要。陈歌说。他紧紧地贴着小雅的乳房。

是。小雅说。她是想要。她一直都想要。哪怕这不是爱情,仅仅是疑似爱情,她都想要。但,不能。人从来都不是想要什么就可以要什么的动物。

不要把身体看成圣殿。陈歌又吻下去:它只是我们的乐园。

小雅静默了片刻。这话说得多好。

你有套吗?小雅说。

什么套?

安全套。小雅说:怀孕了怎么办?

我娶你。

不。小雅说。

陈歌沉默了,停住。小雅忽然发现自己给他设了一个多么恶毒多么狡猾的圈套:他如果没有套,她不会同他做爱。他如果有套,这样的准备太居心叵测,她更不可能和他做爱。这种时刻,再出去买是很滑稽的事情。而他怀孕娶她的回答更是自砸自脚:难道他只有在她怀孕之后才会下决心去娶她?平日平常平时平素所说的爱情都不足够?

无论陈歌怎样,结果都是一个:他不能让小雅信任。小雅不能信任他。

胡丽说得确实有道理:缺乏信任,不是爱情。

沉默的陈歌依然暴硬。他突然捉住小雅的手,放在那里。

你握握它。他说。

小雅握住。一动不动。她的心骤跳着。手里的陈歌很烫。如果是冬天,握着一定很暖和。这一定是他全身最热的部位了。也是一个男人最重要最骄傲的部位,当然,也是最脆弱的部位。陈歌把它交给了她。这是一种信任吗?或者只是一种动物本能?在混乱的疑问中,小雅觉得自己就要失去知觉了。这时,陈歌抓住了小雅的手,开始上下环摇。他的频率越来越快,越来

越剧烈。小雅觉得自己的手都被弄疼了。在这疼痛中,她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清醒。当陈歌叫喊着颓然落下,又伏在她的身上狂吻时,她说:我得去洗手了。

我得去洗手了。这话多好,多到点子,多居高临下。我同情你,可怜你,所以用手赐给了你快感。但我觉得你脏,所以我要洗手。赶快。

小雅,陈歌说:你是一个狠人。

对不起。小雅说。她说得很诚恳,很简单,很利落。在确实歉疚的同时,这三个字让她感觉更多的却是畅快。男女之间,率先说对不起的那个,一定是胜者。因为这三个字的背景,是发言者收放自如的姿态:可能性一,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你完全是在自作多情。对不起。可能性二,我的心里也有你,但我不得不拒绝你,闪了你。对不起。可能性三,我给你的情意不及你给我的那么多,你亏了。对不起。可能性四,即使我给你的更多,我也并不在乎。我是一个强大的人。没有你,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损失。所以我有力量率先放手。恕不奉陪。对不起。

……

小雅不知道陈歌听到的是哪种味道的对不起,其实无论是哪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说了。她终于说了一次,奉还了他曾经说过的那些对不起。不仅还了,而且略有盈余。

在说这三个字的同时,小雅还发现:她对陈歌的所有暧昧不清的情思都在此刻变得豁然开朗,泾渭分明。仿佛不说时,心里还留着一点儿根须。根须在沉默中,如同在雨后的土地中,湿润茂盛,惬意滋延。而一说出口,那根须就暴晒在了阳光下,水分榨干,萎缩停顿,没有退路,必死无疑。

大巴依

那次进修结束后不久的一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小雅正在沉睡,电话突然响起。小雅看了看表,凌晨一点。她用毛巾挡了挡儿子的耳朵,接起了电话。号码很陌生,小雅有种预感,但她没说话。

小雅,是你吗?果然是陈歌的声音: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打扰你。

有事吗?小雅没说“没关系”,她不能纵容他。她要让他知道她的生气。恰好何杨出差,如果何杨在家呢?而且,即使何杨不在家,还有儿子的熟睡和保姆的口舌。

小雅,你过得好吗?

很好。小雅说。她想,他那种调子又来了。

我在新疆,布尔津。你听说过这个地方吗?

没有。你怎么在那里?

我特别想你。陈歌自顾自地,絮絮叨叨地说。小雅听出来了:他醉了。他讲新疆的雪山,戈壁,工艺品,羊肉串。小雅静静地听着。他说了很久,有时候语音激亢,有时候囫囵不清,有时候又像是在低低地啜泣。然后,他终于困了似的,自顾自地挂掉了电话。

第二天上午,他又把电话打到了小雅的办公室,道歉。说新疆和内地有两个小时的时差,他还以为没那么晚,而且,确实喝多了。

我乱说话了没有?

没有。小雅说。

小雅问他在新疆干什么,他说公司在这里接了一笔广告业务,是给一个景区做整体推销设计。工作之余,他发现有许多事情可以同时做,便和几个朋友合计着,凑了一

些钱。投资是各自入股,到期按比例分成。还感叹这里的前景应该是相当相当好,因为国家开发大西北的气候,当地政府对投资者的政策十分优惠,低本高利,毫无问题。

小雅无声地笑。如果说“低本高利”她只是怀疑,那么“毫无问题”就是天方夜谭。世界上的事有什么是毫无问题的?往往毫无问题的,问题最大。

你们能投资些什么项目?

开煤球厂,包地。

小雅大笑。

别笑,这是真的。陈歌说:新疆的寒冷期非常长,人们习惯于烧炭,但是烧炭的弊病由来已久。价格昂贵不说,对空气质量的影响也很大,一到冬天,这里的天就是灰蒙蒙的。直接伤害着人们的身体健康和居住环境,同时也浪费了优质的煤泥——人们都把煤泥当垃圾白白扔掉了。如果开设煤球厂,利用这些煤泥做蜂窝煤,就可以消其害利其废,成本极低,再加上当地政府的趋向引导,一定会有很好的市场。包地则是因为新疆的闲地很多,广袤无垠,几乎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且承包费非常低,每亩只有十几块钱,还可以先赊着,简直等于白捡。随便种点什么油葵和棉花,一年就能得到双倍的回报。

好像说得很有道理。小雅说:祝你成功。

过了一段时间,陈歌打来电话,说煤球厂已经投入运营,销路很好。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说他的地也承包好了,一千亩。

那你就是个大巴依了。小雅笑。陈歌说过,新疆管地主就叫巴依。

是,当年给你们家种地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来新疆种地。一千亩呢,开着车绕一周也得一个多小时。你有时间过来,可以品尝一下巴依婆的滋味。

才不。小雅说。这两个字的音节被她清清脆脆地吐出来,有些羞怯和娇嫩。然后她问他开什么车绕的一小时一周,是

宝马呢还是驴车,心里着实有些替他高兴。这应该是个契机,如果能让他的生活从此真的有了起色,有什么不好呢?如果,一切真实的话。

陈歌又聊起老家这边的情形,小雅问他家的运输队,他说两年前就不行了,早散了。车出过几起事故,赔得一塌糊涂。现在他家的日子很不好过,父母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很需要钱;姐夫去年得了癌症,也需要钱。他的经济压力很大。说起这些,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小雅的心情也随着他的声音低沉起来。她听着他的叙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好过的日子她经历过,但她从不对别人这么倾诉——除了何杨,因为那段日子,是何杨陪着她走过的。她忽然觉得何杨是那么亲,那么亲,亲得就像她自己一样。如果何杨对她这么倾诉,她会心疼他。

但陈歌,她不。她只是表示沉默,维持一种基本的礼仪。她知道,对陈歌来说,这种倾诉就是发嗲,一种变形的嗲。她不喜欢他的嗲,但也不妨碍她用耳朵暂时地收一收,表示一下她的起码的底线的仁慈。

而陈歌的另一些嗲就有点儿像是在考验小雅的耐性:

哎呀,好累啊。快从电话那边钻过来,给我按摩按摩。

好,你闭上眼睛。十分钟后我就把自己传真过来了。小雅笑。

我还没告诉你传真号呢。

我知道。

多少?

250250250。

不是。

那你说是多少?

520520520。

小雅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

你不是累吗?让你的耳朵休息。

和你说话就是一种休息。陈歌说:其实也没有那么娇气。我是吃过苦的人。

吃过什么苦?是不是在那八年里?

回头,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陈歌说:我会倒在你的怀里痛哭一场。

本来聊得好好的,他这句话让小雅怔住了。他倒在她的怀里?这话真新鲜。可她讨厌这新鲜。这新鲜对她没用,打动不了她。她还需要倒到别人的怀里痛哭一场呢。去他妈的!

还有一次,他又喝多了,大白天就喝多,小雅一听那种云山雾罩的语调就烦,可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只是向小雅诉苦,跟她说他这一段时间特别不顺心。

怎么不顺心?

怎么都不顺心。买包烟都得和人吵一架。警察见了我都往我身上蹭。

那你躲着点儿。

我又没犯罪,干吗躲着点儿?

惹不起就要躲得起。

我不躲,偏不躲。

小雅真想摔了电话。她厌烦这嗲,厌烦极了。嗲是女人的专利。男人发嗲,只能对自己的妈妈或者是那些无数次对自己嗲过的女人。只有吃软饭的,把自己当作女人去看的男人,才会习惯和喜欢这样无缘无故地对一个没有切实关系的女人发嗲。——还有他对她以前的种种心计和企图,都像一个吃软饭的。

她对此深恶痛绝。

可她还是和他来往着,没有真的痛绝。她不想让事情没有退路,也没有必要让事情没有退路。她也有些好奇:总觉得这些拉长的动作都是一种掩饰,最后陈歌会有一个亮相。那么,他到底想怎样?又能把她怎样?还有很长时间里,小雅一直觉得还有什么原因,可又一直找不到那个原因。有一刻,小雅突然明白了:那个原因就是,他偶尔表现出的细腻熨帖的关怀和呵护,让她贪恋。

沙里淘金,金只是一点。可她还是看见了那金,并且为了淘出那点儿金,便把沙也捧在了手里。

原来,在自己深处,是这样一个匮乏的女人,一个对疼爱如此渴望的女人,一个彻底孤儿身份和孤儿心态的女人。她已经年过而立,为妻为母,经常微笑,风姿绰约。做事朗利果敢,冷静成熟。说话省净简约,玎玲有韵。可是,在最潜层的意识里,她就是一个孩子,一个饥饿的孩子。何杨是她的父亲。但仅有一份疼爱对她是不够的。她还是渴,于是,就饥不择食。

一天,小雅正在开会,把手机调到振动。一个多小时的会议下来,小雅的手机像按摩棒一样不停振动着。会结束后,小雅一看,全都是陈歌的。小雅打过去,问他什么事,陈歌说:算了,没事。

小雅挂掉了电话。她突然嗅出了一种气息:他又要向自己借钱了。肯定。他说他在新疆干这个干那个,赚多大挣多少,其实都是在给她下饵。他还是想钓她的钱。现在,这个要开口的时候到了。

她不会借给他。决不。他不应该忘记他第二次借钱时,她说过的原则——她不想把金钱和别的东西搅在一起。如果和一个男人有了金钱关系,那她和他就绝不会再有别的可能。当时她让他选择,他放弃了金钱,选择了和她的可能性。现在,他想把可能性放弃,去选择金钱。他已经开始在这二者之间摇摆衡量了。

他真蠢。他以为放弃了可能性之后还有什么机会选择金钱吗?如果说以前他还有希望棋至中场,那么,现在,他已经是满盘皆输了。他不明白:没有了和他的可能性,钱根本就无从谈起。可能性是一个暖箱。只有当暖箱的温度和时间都合宜了,才会孵出一只只鲜黄的小鸡来。他还不明白,所有的选择都是只有一次的,不可能再来。如果他选过了,又来选,上次选了红的,这次想选绿的,那最后的结果必是:绿的在上次丢弃,红的在这次丢弃。

他什么都不会有了,在她这里。小雅要截断他的比较——被他这么比较,是耻辱的。她要加速他的决定。

在拿起电话之前,小雅忽然发现,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陈歌——也会是最后一次。她知道。这是一种富有寓意的姿态。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她想。如果陈歌不回来,永远不知音信的陈歌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小雅觉得,也许他就是一条被冷冻在

冰箱里的鱼。每次打开冰箱,都可以看看。这鱼满身霜雪,但很难变质。虽然把它取出来做一做,也许会是一道不错的菜,但以她的火候,没有把握把菜做好。做不好就只有倒掉。所以她宁可把它在冰箱里放着,直到冰箱断电,或者冰箱自己坏了。

现在它自己从冰箱里跳了出来,一定要她煮煮看。那她就只有下手了。不论味道怎么样,鱼肉是肯定要离开骨头的。童话里,整整齐齐的鱼骨头是可以给女孩子当梳子的。那她也能留下一副整整齐齐的鱼骨头给自己当梳子吗?

什——么——事?小——雅——?陈歌的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股随意的亲密。

我想借你点儿钱。

干什么?

买房子。这所房子有点儿小了,想再买个大点儿的。我们住的这套等小黎毕业了给小黎。你知道,小辉是指望不上的。

让小黎自己买。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

男子汉扶不起来也很难成为大丈夫的。小雅说:不给他也行,他也不一定相中呢。过些时候卖了也成。只是眼下看好了一套房子,十八万,一百二十平方米,价钱位置楼层都合适,就想买。要分期得二十四万,一次性付款就少得多。已经凑得差不多了,想借你两万,先买下来新的再卖旧的,就还你。

那你等我凑凑试试。不一定有那么多。陈歌吐出的字开始硬起来,一个比一个硬。像钢筋棍一样,一根一根都杵在那里。

你看着办。小雅说,她也开始吐钢筋棍:没有也无所谓的。

我会尽力的。陈歌说。

谢谢。小雅挂断了电话。

正如小雅所预料的那样,从此,陈歌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在QQ的好友栏里,小雅把他删掉了。她不想再看见他,在任何地方。

传说

成人进修是一件有趣的事。经济上不像学生时代那样拮据紧张,基本上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心态上也不像学生时代那样飘忽不定,不会在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同时也充满迷茫。很清楚自己来干什么了,情绪比较明朗和踏实。学员宿舍是公寓化管理,一人一房。有完全独立的私人空间。合得来的多聊几句,合不来的也可以敷衍得很好,即使干脆不敷衍也都不在乎。三四十,四五十了还互叫男生女生,又有一种返老还童的搞笑和浪漫。男女之间有感觉不错的就调调情,或者进行什么地下活动,没人大惊小怪。如果不想呼应的话,让对方吃一两次平和的闭门羹自然就知难而退了。所以浮在表面上的全都是水光潋滟,浓淡相宜。小雅在班里算是年轻的有风姿的,接到的暧昧信号就比较多。她统统掐死了这些温柔,只参加没有任何嫌疑的群团活动。男生们打

谜语:看得见,摸不着。谜底就是小雅。当然,这些温柔即使掐死,也让她觉得快乐。胡丽这一段时间大约在忙着推进自己的人生计划,也和她没有任何联系,这让她觉得轻松极了。出来进修太正确了。她庆幸。

进修快结束的时候,群团活动和地下活动都多了起来,当然都是为了预送别离的相聚。吃饭,喝茶,跳舞,唱歌,轻度酗酒,彻夜瞎侃,倒也多彩缤纷。

周末的最后一节课结束,小雅刚到宿舍就接到电话,一个男生要她出来参加活动。

什么内容?

洗澡。

小雅失笑。洗澡有什么稀罕?哪个宿舍都有卫生间,二十四小时热水。况且,和一个男生去洗澡,现在?

我们俩去洗澡,你受得了吗?小雅笑。

别自我感觉太好。在我的眼里,你是同性。那人接得很快:别磨唧了,群洗。现在北京最流行的请客方式就是洗澡,懂不懂?老土。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疯疯癫癫地开到一家洗浴中心。分别到男部女部洗澡,按摩。洗完澡,小雅穿上浴袍,走到大厅。几个人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每天见面的人忽然都穿上了浴袍,干干净净,面色潮红,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他们全都乐起来。小雅也笑了。他们说从第一个人和第二个见面就开始这样乐,已经乐了好几拨了。

接下来是享受冷餐,欣赏歌舞,喝红酒。吃饭的间隙小雅看了看手机,未接来电有十个。小雅查看了一下,全都是胡丽的。事实上肯定不止十个。小雅的手机设置未接来电的容量只有十个。

小雅查了一下时间,几乎每隔十分钟就有一个。那么现在离上一个未接来电还有五分钟。

小雅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红酒的颜色很深,一如小雅预感的颜色。她的心晃荡了一下,调出了胡丽的号码,犹豫了一下,她又把手机合上了。

出了洗浴中心他们又去喝茶,很晚才回学校。进了房间,小雅才打开手机,没有未接来电。

她打过去,胡丽的手机接通了,却没人讲话。一片沉寂。

胡丽。小雅喊:你怎么了?

沉默。

胡丽!

胡丽!

胡丽!小雅顿了顿:他没还你钱是不是?

胡丽挂断了电话。

小雅打给朱宣,朱宣也没有接。

朱宣的电话是第二天打来的。他说胡丽已经好几天不说话了,现在在娘家呆着。

我刚才去看她的时候,听她妈妈说,她今天早上说了一句话。

什么?

全都是骗子。

两个人都沉默着。

朱宣,你多费心,好好照顾她吧。小雅终于说。

我也不好多去。朱宣说:也许你还不知道,我们已经

离婚了。

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要是早知道她会这样,我也就不离了。现在外人都说我嫌弃她,我倒洗不清了。朱宣的口气有点儿遗憾,小雅却从中听出了隐隐绰绰的绵绵不绝的轻松:多悬啊,幸亏我离了。

小雅挂断了电话。她厌恶朱宣,打心底里。她也厌恶自己。从朱宣的轻松里,她也听出了自己心里嘀咕的轻松:幸亏出来进修了,不然,她怎么面对胡丽?

陈歌干得真漂亮。

三天之后,何慧来北京出差,顺便看了看小雅。问行李多的话,她可以先帮她带回去一些。两人吃了一顿饭。何慧劈头就问小雅知不知道胡丽和朱宣离婚的事,小雅说知道。何慧问她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何杨说的?小雅不置可否。何杨例行打电话的时候简单提过几句,小雅也没有多问。对别人的事情何杨向来都是简明新闻,从没有长篇通讯。小雅习惯了。而且,就这件事情,她也不想问什么。

何慧就讲得比较细致。说先是家里的存款被胡丽弄得没了踪影,后来胡丽这边出事了,说她经常上网和网友聊天,还和男网友互相视频看裸体。在网上做爱。聊天记录是只能在聊天的电脑上查的。朱宣有些怀疑存款的事和她的网友有关,就偷配了她单位的钥匙,经常夜里来到文印室的电脑上查看胡丽的聊天记录。查了几次之后,就全明白了。朱宣责问胡丽,胡丽都承认了。还说那钱就是给了那个网友。

后来呢?

后来朱宣报了案,要公安局介入。胡丽很生气,赶快让那个网友自我保护。那个网友就再也不露面了。两个人开始闹离婚。可能朱宣还挺恋着胡丽,并不想离,就撤了案,众人就忙着给他们说和,这时候胡丽又听说了以前朱宣嫖娼的事,事情就没有了任何挽回的余地。

离了也好。

要只是这样倒也好。事情没完。可能朱宣实在没办法宣泄自己的屈辱和痛恨,就着力抓胡丽的小辫子,把她的聊天记录全部复制了下来,打印成了三号黑体字,贴到了税务局的板报栏里。之前胡丽自己也粗心,又和那个网友联系上了,一次正上网的时候出去忘了关QQ,那个男人又发来了裸体,被文印室的同事和局里的其他人看了个正着。两件事碰到一起,还不是地震一般?上上下下传得风风雨雨,胡丽就请了假,在家呆着。

看清楚那男人的脸了吗?小雅的心悬起来。

没有。那男人只露出了他的一柱擎天。何慧耸耸肩:肯定是胡丽喜欢看这个呗。

让她反思去吧。小雅顿一顿,笑。胡丽的处境真是要命。不过好在已经结束了。无论多么乱,多么不堪,只要仗打完了,清扫战场毕竟是件比较单一的事情。对她来说,回去之后多陪陪胡丽也就是了。花掉了心甘情愿花的钱,离掉了一心想离的婚,挨了该挨的教训,对胡丽来说也不完全是坏事。

反思?呆了几天胡丽又去外地找那个网友,听说是内蒙古什么地方。那个网友却已经不再见她了。胡丽可能在网友那里受到了什么致命的打击,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就不行了。先是上吐下泻感冒发烧大病了一场,然后就一句话也没有,见谁都不搭理。只是在家里走来走去,或者突然发作,大喊大叫地摔东西。估计是精神出现了问题,听说她爸妈正商量想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她爸想送,她妈舍不得。心都在火上烤着呢。

小雅失去了表情。

你说,她不是自作自受吗?真够贱的!何慧说。

小雅沉默。

这夫妻俩也挺是一对儿的。以前你都没有看出一点儿苗头吗?何慧又想起了什么,问。

姐,别说这个了。行吗?小雅说。

何慧笑道:好,好。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

小雅盯着酒杯,自己的脸在酒里摇曳着,怎么这么丑呢?她想。

挺难过的是吧?何慧拍拍小雅的肩:别往心里去。人各有命。这种事,谁也推不倒,谁也扶不起的。

小雅抬起头,朝何慧笑笑。有些恍惚。

下午,小雅去了王府井。她不能一个人呆着。一个人呆着她受不了。她想看到很多人,越多越好。她想让这些人把自己的视线塞满。她要用这满从心里把胡丽赶出去。再有半个月就要回去了,她得想办法打发这些日子,正常的,不亏欠自己的,把这些日子打发掉。

胡丽,我讨厌你。在王府井步行街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小雅轻轻地对自己说。她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她肆无忌惮地落泪了。是的,她讨厌胡丽。讨厌她从小衣食无忧,讨厌她在宠爱中长大,讨厌她不聪明,讨厌她弱智。讨厌她对自己无条件地信任,讨厌她对自己好——讨厌她让自己难过,让自己不得不充满负罪感。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那些天,小雅格外没心没肺。她凑一切饭局,逛所有商店,回去之后抓住任何人都聊天,一进宿舍就倒头大睡,早晨起来沿着篮球场跑步,一圈又一圈。人们都惊奇地看见,她的双眼闪出的光锃亮锃亮,如爱家家私城样板整体厨房里摆设的那些不锈钢灶具。

全都是骗子

半个月后,小雅回去,胡丽已经住进了三院。刚刚一周。小雅想起以前和胡丽开的关于三院的玩笑。现在,胡丽真的到三院去了。梦一样。

小雅先来到胡丽家。胡丽家,对女人来说,这个词本来可以做两种解读的,娘家和婆家。现在只能是一种了。胡丽妈妈瘦了很多。不瘦的时候她还勉强挂得上一个中年妇女,瘦了的她就是一个老太太了。家里的陈设也简单了很多。窗帘低垂。胡丽妈妈抱着小雅痛哭了一场。小雅抱着她,有什么语言能安慰吗?没有。

哭过之后,胡丽妈妈给小雅沏茶,用的是一次性纸杯。她家以前从不用这个。她向小雅讲述了胡丽发病前后的表现。

玻璃、陶瓷都不能让她看见。窗帘拉绳都拆了,怕她做傻事。

她又提到了那句话:全都是骗子。

她那么傻,人不骗她还骗谁?你说是不是,小雅?

胡丽妈妈想陪她去,小雅拒绝了。她不想让胡妈妈去,是怕胡丽会说出什么来,关于自己。

阿姨,你还不放心我吗?小雅说:我想好好地、静静地陪陪她。

要是你在,多开导开导她,或许她就不是这样了。胡妈妈说。

小雅笑了笑:要是自己在?

胡丽妈妈给

医院打了个电话。

一定要预约吗?

重病人都要预约的。胡丽妈妈说:要是她以前告诉过你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告诉医生。把根儿挖挖,医生说对她的治疗有好处。

好。

三院在郊区。远远一看,青青的庄稼地耸出一片白房子,很有诗意。走进去,一切看起来和普通的医院没有什么两样。对于精神病院和精神病人,小雅的全部感觉就是好笑。很多经典的

幽默都是拿这里开涮。她还记得几个:一个记者采访精神病院院长,询问怎样确定病人已经治愈,可以出院。院长说:很简单,把浴缸注满水,旁边放一把汤匙一把舀勺,要求把浴缸腾空。记者说:噢!明白了,正常的会使用舀勺。院长说:不,正常的会把浴缸的塞子拔掉。还有一个是,病人A要把自己泡在浴缸里自杀,病人B把他救了,他也因此被获准提前出院。出院前夕,院长找B谈话,祝贺他已经拥有了正常的心智,同时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A今天早晨在楼顶的晒衣杆上又上吊自杀了。B笑道:我知道。其实那不是自杀。我觉得他把自己弄得太湿了,今天想把他晾干。另一个是关于丝绸衬衫的。一个病人刚入院,看起来一切正常。医生和他谈话,问他:你知道家里人为什么把你送到这里来吗?病人说:知道。因为我有病。医生说:你知道你为什么有病吗?病人说:知道。因为我喜欢丝绸衬衫。医生说:喜欢丝绸衬衫这不算病,我也喜欢丝绸衬衫。病人顿时双眼放光,抓住医生说:真的吗?那你喜欢煎着吃还是煮着吃?

小雅登过记,护士把她带到重病区。一路上,小雅并没有看到她想像中的高高的铁栅栏。

铁栅栏在门上。

病房很小。胡丽缩在床上,显得也很小。她已经瘦脱形了。小雅的心里闪现出自己和胡丽以前散步逛街喝茶的时光,和眼前的胡丽叠在一起,不是一个人。

胡丽没有看她。也许,她已经不认识她了。小雅看见胡丽的手指上有黑紫色的红印。

她的手。小雅说。

自己在门上夹的。护士说:刚来的病人都这样。所以你还是要和她保持距离。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的危害结果,一般是不负刑事责任的。

胡丽。小雅喊。

胡丽的目光一动不动。

仅仅经过初步的治疗,她现在还没有正常交谈的能力。护士说。

胡丽,我是小雅。小雅一步步走近,护士把她拽住了。

听话。护士说。

胡丽的头很慢很慢地转过来。

骗。她说。

小雅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她的目光冻成了冰柱。

对不起,胡丽。对不起,胡丽。小雅心里说:如果你愿意,如果打我一顿你会好一些,你就打吧,你就尽情地打吧。多好。你不需要负刑事责任的。傻瓜。

子。胡丽突然又说,把头慢慢地又转了过去。

然后胡丽开始说起来,小雅看见,她把嘴巴拢得很圆,看起来肥嘟嘟的——这大约是她脸部最胖的地方了。她说得很吃力,也很认真。她眼睛定定地、虚虚地、空空地望着什么,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五个字。倒是不停地变换着节奏: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全都是骗子全都是骗子全都是骗子全都是骗子……

然后胡丽开始放声大笑,仿佛这句话是世界上最好玩的话。仿佛一个孩子,捡到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玩的玩具。

小雅想起胡丽给自己打过的那些未接来电。那些未接来电里深深藏着的,一定也是这句话吧?

负责胡丽的医生是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很沉稳的样子。一看就很适合做这里的医生。小雅问他胡丽还有没有好的可能,医生说当然有,不过要看到什么时候了。按正常的状况,顺利的话,胡丽的病得四个疗程。一个疗程是三个月。如果不顺利的话,三到五年,甚至是终生。

一个疗程多少钱?

不确定。如果一直比较严重的话,一个月的治疗费大约得四千。轻一些的话,两千就够了。医生认真地看着小雅,看得小雅有些心慌:她家人提供的情况不是很多。你还知道些什么吗?

小雅摇摇头:这一段时间我不在家,什么都不知道。

小雅走出了

医院。

是,在这个世界上,全都是骗子。可这也等于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骗子。是吗?胡丽。

小雅的眼泪落下来。

走出医院,走了很久,才打上了出租。小雅觉得有些饿了。问司机哪儿有卖吃的,司机说没有。然后他小心地看了看小雅:家里有人住在三院?

小雅点点头。

那可够闹心的。

能打开收音机吗?小雅说。这似乎是个饶舌的司机,此时的她,没有兴趣多说一句话。

放的是司机们常听的交通台,正在播新闻。说是一个美国女孩得了一种怪病:不知道疼。出生第一天,医生给她采血,她没有号啕大哭,安睡如常。长出牙之后,她总是很平静地把自己的手指咬得鲜血淋漓。牙齿被她当玩具掰掉时,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还常常像嚼泡泡糖一样大嚼自己的舌头。她喜欢吃冰淇淋,喜欢荡秋千,喜欢米老鼠和唐老鸭,喜欢看

动画片,看起来和别的孩子没有任何区别。可是她感觉不到疼痛。这给她带来了灭顶之灾。她的舌头常常一片稀烂,她的牙齿已经全部被拔光,她又戳又抓自己的眼睛,使得左眼角严重受损,终于失明。右眼也已经畸形,比左眼大两倍。现在,她每天都带着假牙、手套和眼镜生活,父母被迫对她寸步不离。播音员照常感叹了一下天下无奇不有之后,说:如此看来,疼痛是一种不可缺少的生理特征。能够疼痛,也意味着健康呢。

快到市区了。前面闪出一个卖熟玉米的摊子,小雅叫司机停车,买了一穗玉米,裹在手里。很暖和。

该说对不起的时候,是要说对不起的。但该吃东西的时候,一样要吃东西。出租车前行了一百多米,司机放慢了速度。小雅疑惑地看看他。

小姐,看你吃得这么香,我也想吃了。我可以把车拐回去买一穗吗?司机说。

小雅点点头。他们一起笑了。

玉米很甜香。两个人一起吃就更甜香。现在,吃着玉米,小雅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胡丽的歉疚没有在医院里感受得那么充分了。因为,除了自己,还有一个人最该向胡丽说对不起的。那个人,不是陈歌,更不是朱宣。

那个人,是胡丽自己。

亮如刀锋的人,才能够不流血。这个她早已经明白的道理,胡丽长了这么大,却还一直没有明白。她凭什么就不能明白?她凭什么就能够既任性还安全?她凭什么就能只赌不输?这是她对这个世界诸多规则的蔑视。她的单纯,她的热烈,她的义无反顾,其实都是一种骄傲。她凭什么就能这么骄傲?她该为此付出代价,为她以前未经的疼痛付出代价。

不选择成长,就得付出代价。代价是不能选择的。上帝给你什么,你就得要什么。有一条永远不会变:代价是高息,昂贵之至。上帝不做亏本的买卖。

小雅摸摸脸,泪早已经干了。

附:案卷笔录六

当事人:秦惠洁,三十三岁,太原市某公司职员,十年资历股民,与丈夫离异三年。

“我上网就两件事,除了炒股就是聊天。我是在一个名叫‘一夜不归’的聊天室见到他的,一上去就注意到了他。他的网名很特别,叫‘你想让我是谁’,我的网名叫‘我想的就是你’,可能就是名字有呼应感吧,我一上去,他也注意到了我,我们就聊了起来。我发现他很厉害,说话非常精确,还很有哲理,往往一句话就能点中我的要害。之后我又和他聊了几次,感觉都很好,总之是一聊就有收获。后来我们就天天在网上见面了。当时我正处在感情低谷,很想找人诉说,慢慢地就把我的心事讲给他听了,他也很会开导我。我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位绝版的蓝颜知己。”

“你说的‘慢慢地’,大约是多长时间?”

“一星期吧。现在是网络时代,一星期已经很慢了。连歌曲排行榜都是一周一排呢。他说他是搞期货的,公司实力很雄厚。跟我提钱的时候,他说他的零花钱都是论万算的。他来太原找我的时候,出手也很大方。可以说,我一下子就被他征服了。所以当他说要跟我借四万块钱急用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犹豫。我存折上的活期平时就搁那么多,一下子就取给他了。我觉得这对他根本不算什么钱,他一定会还给我的。天下没有净利儿的事,不播种哪来的收获?真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小老千,几万块钱都值得他下工夫骗。”

“还看不起他骗得少?”

“唔。我要是他,骗四万就觉得不值。怎么着也得二三十万,三四十万吧。没出息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