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心底,她其实是多么喜欢做一个坏孩子啊。坏孩子有糖吃吗?有。好孩子有糖吃吗?也有。不过好孩子的糖是等人发的,所以就有数,少。坏孩子的糖是自己抢的,所以就没数,多。好孩子的糖少,所以就小心翼翼地吃着,格外珍惜。坏孩子的糖多,所以就挥霍无度,满世界掉糖纸——所以就更坏,但是坏得快乐。只
能是三千
百面坡之后,他们的联络比以前紧热起来。
最通常的方式依然是电话聊天。他好像很清楚小雅哪个时段能够聊天。
今天逛街看到了一条围巾,好漂亮,才一百三。
买了吗?
没有。是女士的。想买给你,可是手边没那么多钱。
小雅笑笑:为一条围巾我可不忍心让你负债。
那条肯定特别适合你。回头一定买给你。
我围巾很多,不用了,谢谢。
多怎么了?一条是一条,不一样的。你没听说吗?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
可是船多碍船,车多碍车。小雅静静地说。
你这么理性,真讨厌。陈歌快速而温和地说,又把节奏慢下来:你确定要把那条最适合自己的围巾围到别的女人的粗短脖子上去吗?
小雅笑了。在他的语言的引导下,仿佛那条围巾真就是自己的一样,她有些依依不舍了。《营造品牌的36种模式》上说,这是树敌模式。成功案例是英国的潘佩斯尿布。当然,这种品牌的尿布和其他品牌的尿布一样干爽宜人,吸水性好。但既然是一样的品质,怎么能让母亲们对这种尿布非选择不可呢?他们的广告方式是:把“尿”这个字强调出来。其他的尿布广告因为顾忌人们的嗜洁心理,都换转了词语,如潮湿,画图,泡澡,甚至文雅到了游泳的境界,但潘佩斯就是直接。广告语说:“你想让有侵略性的尿水数小时之久地停留在宝贝娇嫩的皮肤上吗?潘佩斯尿布,尿的天敌。”一句话用了三个尿字。尿,停留在皮肤上?这怎么能够容忍?一个潮湿的低层问题变成了尿这个高层敌人。于是,当然要用潘佩斯。
陈歌就用这样的模式给自己凭空树了一个敌人。小雅认了。
你买吧。她说:不过我没钱给你的。
钱的问题不要提好吗?
围巾很快寄来了,确实漂亮。中性的彩条围巾,白色把紫丁香、玫瑰红、深粉、暗绿、珍珠灰、水晶蓝、珊瑚黄,一一间隔出来,绝无重复,如一场色彩的盛宴。盛便盛了,盛得却也并不乍,低调而饱满。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是穗子很长。穗子是驼褐色的。这样的色泽配上这样的长度,既飘逸又不轻浮。和围巾一起寄来的还有一件毛衣。毛衣也是驼褐色的。除了领子,其他都平常。领子是针织自由领,此起彼伏的皮草浪,仿佛微风正吹过麦田,简洁而又随意。与围巾配在一起,协调极了。
后来陈歌还想给小雅寄东西,小雅统统拒绝。陈歌问为什么,小雅说:你买的我不喜欢。
有时候,小雅情绪不太好,他一瞬间就能听出来。等小雅倾诉过之后,他就安慰她。第二天,他必定还会再打个电话过来,问她怎么样了。小雅笑他是“跟踪服务”。有一次,电话接通时没人说话,只有歌声。小雅听完了歌,才知道是他点的,祝她生日快乐。可那天不是小雅的生日。小雅很奇怪,问他,他说小雅曾经在某月某日某时某刻告诉过他这个生日,小雅记起来了,那是她顺口胡诌的,没想到他会记得这么清楚。
我连你儿子的生日都记得呢。陈歌说。他准确地报了出来。
小雅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在意的事情,没有人能比得过。陈歌说。
后来,他们又迷上了短信。
刚下班,饿了。
要不要我给你做餐饭?小雅挑衅。
要。做什么饭?不会是作恶多端吧?
是秀色可餐。
你?内秀吃不了,外秀很难吃。
自己胃口不好还挑剔厨师?
正因为胃口不好,所以才挑剔厨师。
……
他们也在网上聊天,用QQ。小雅给自己起名叫妖精。
小妖精在哪里?
花果山。
是盘丝洞吧?
随你怎么想,反正你不是孙悟空。
我是如来佛。
肥胖度好像不够。
法力够就是了。昨天在街上看见一个女孩子,很像你。我手里的饮料都洒了。
没有人能够像我!不准这么说!
我错了,我应该说你像她。
不理你了!
别生气妹妹,我真错了。不过她也回头看了我好几次呢。
那你怎么不追上去?
衣服是湿的。不敢追。
湿了有什么要紧?
湿在裤链那里,太不雅观了。
小雅莞尔。仿佛真的就看见他站在街上,难堪尴尬。
陈歌的网名是井冈山。小雅问他是不是去过井冈山,他说没去过。
那你为什么取这样一个革命的名字?
因为井冈山上有很多竹子。他说:我喜欢竹子。
小雅许久没有答话。
你不喜欢竹子吗?陈歌不依不饶。
我喜欢吃竹笋。小雅说:而且是干透了的那种笋干。
那我就给你做笋干吧。
你哪块肉能做笋干?小雅不屑。
你说呢?陈歌意味深长。简直有点儿色情意味了。小雅的脸红了。陈歌在这种小意思的挑逗上是很到位的。他太懂这些技巧了,太懂得怎么俘虏女人了,从心理到生理。那么他是怎么懂的?他真的只历练了一个女人吗?像她这样难缠的肯定是少之又少。
小雅不相信。但不相信也不妨碍她和他继续聊下去。相信不相信,都与聊天无关。确切地说,与她的生活无关。
也就是在这样的聊天里,一次,陈歌问她经常聊的网友还有什么人,她随口就把胡丽的网名说出来了。
森林丽狐?陈歌说:真够妖艳的。她是你的好朋友吗?
最好的朋友。小雅说:她对我无话不谈。
你对她呢?
小雅微笑。
现在,对胡丽来说,陈歌才是真正的森林丽狐。森林里岔道重重,陈歌在前面跳跃引路,胡丽是一只有着小小野心的白兔,跟着他。鲜花遍地,阳光明媚,浆果甜美,鸟音婉转……当然不止有这些,最不重要的就是这些。不能想像的恐怖是,森林里有毒蛇,有瘴气,她一定会迷路的,或许会栽个跟头,留个伤疤,这些还尚能回头。当然,或许,她也会被吃掉。
有时候,一见面两个人就打仗,小雅用图标点一个雪球给他,他也用图标点一个雪球给小雅。滚上四五个回合,陈歌就忍不住了:
什么意思?
滚雪球玩。
野蛮人,滚你个头啊?
混账东西,滚你个尾!
胆子好大,没有一点儿教养。
为长不尊,当然要教训教训。
……
经常这样,聊着聊着,他们就会这样满嘴跑火车地骂起来,陈歌骂她胡说八道,她骂陈歌南京放炮。陈歌骂她妖气十足,她骂陈歌老不正经。骂着骂着,小雅就会哈哈大笑。有多久了,十几年了吧,没有这样笑过了——为自己的无赖。如果一定要说青梅竹马,这会儿倒是有那么一点儿青梅竹马的感觉了。
几乎全都是这些。梦一样的,没有用的废话,垃圾。垃圾尽管垃圾,可垃圾也可以是很特别的:七彩塑纸,光艳可爱,挂在树上还能是悦目的旗子;
香水瓶子,娇小玲珑,扔出去的时候飞流出一道芬芳;深蓝掐着白边的初中校裙,有前排暗恋着的男生无意中洒上的碳素墨水,一看到就心生温润……而他们之间的这些梦话,又是什么样的垃圾呢?
小雅不知道。她只知道:垃圾是得分类装的。只有分类才最科学。他和她的这类垃圾应该装在风中。左耳进,右耳出。左耳和右耳之间,是思绪的透明翼翅如天使般拂过她的容颜,让她绽开微笑的瞬间。
这就够了。不过是垃圾,你还想从垃圾中得到些什么?她问自己。
当然,垃圾中,也有一些不太像垃圾的。
一天早上,小雅刚到办公室,他的电话就来了。
想听海的声音吗?
小雅隐隐听到了涛声。
你在哪里?
傻瓜,在海边啊。
哪里的海边?
想你的海边。
就是这样,突然间他就抒情起来。小雅就骂他酸。
吃一些酸的很利胃的。什么时候我把你拐出来,我们去逛个一年半载的,我肯定把你教得比我还酸。
一年半载之后呢?
不要你,把你抛弃。
小雅笑。他这话多多少少是有些负气的。
带我去哪里?
青海,西藏,云南,贵州,你不是喜欢这些少数民族多的地方吗?到时候,没钱了,就把你卖了,让你过够少数民族的瘾。你想当白族还是哈萨克族?苗族还是傣族?佤族还是土家族?
我们家人找不到我,要报案的。
傻,我们用假身份证,不会出现问题的。
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所有的造假行业中,只有假钞最麻烦,得有一条完整的地下流水线,其他造什么都比假钞容易。假档案,假批文,假营业执照,假合同,假
股票,假存折,假图章,假结婚证,假
离婚证,假文凭,都不成问题。造假身份证只要一台电脑,一台封塑机,一台
打印机,一台刻录机和一些塑料片就能开张。我有一个朋友是干这个的,要多少有多少,五十块钱一张。我如果要,他肯定免费。
要是被人看出来怎么办?
不会的。除了公安机关的专业人员有这种识别技能外,其他行业的人都没有这方面的信息资源。有很多人用过,没事儿。
你也用过?
用过。
干什么?
以后你会知道的。喂,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你要是一不高兴不要我了,我可怎么活啊?
你可以表现得好点儿,让我再要你。不然我就把你卖了。
卖多少?
三千。
你一个臭男人都值五十万,我才三千?
就三千。
……
是。应该是三千,肯定是三千。小雅明白了:她两次都没有借给他那三千块钱,他还是介意的。钱不能意味一切,但钱确实能代表很多。他认这个理。他不服气自己怎么就不能让小雅舍出三千块钱来。这证明:在小雅心里,他还不如三千块钱。这更证明:他没有得到她的爱。
也许,这三千块钱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意味得太多了。
在这样看起来混混沌沌的聊天里,小雅知道,自己是清楚的,陈歌也是清楚的。他们都是在该清楚时就清楚,该混沌时就混沌的人。如果没有这种能力,也就不能这么聊了。这么聊着,她很心安。如果说她还有什么不能心安的地方,那就是,她总是在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陈歌还是会向她借钱。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借,但借肯定还是会借的。也许这是自己对陈歌的成见。但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谁能说不是预见呢?
陈歌在小雅的隐隐忐忑中,始终没有开口。小雅几乎就要觉得自己是错的了。她真希望自己能错。
咒也是祝福
小雅,借我些钱用。
多少?
多少都成。
这样没头没脑,不着边际。小雅顿时警觉起来:你干吗借钱?你从来不是缺钱用的人。
是“大风起兮”要用。
小雅挂断了电话。
她们约在“秘密”见面。
小雅步行走向“秘密”。从她的单位到“秘密”,走路需要二十分钟。中间要经过一个很大的广场,官方取名为人民广场。现在很多地方都有人民广场,就像有百货大楼和新华书店一样。广场中间是一个音乐喷泉,每到周末音乐喷泉就会歌舞一番,很多市民把这视为一景。小雅夫妇自然带着孩子没少来。孩子第一次看到音乐喷泉在霓虹灯下云蒸霞蔚的时候,小嘴张得大大的。离开时恋恋不舍,说:妈妈,明天还来。
明天就没有了。
为什么?
费电。何杨说。小雅本来想跟孩子解释说什么天天看就不稀罕了,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之类,何杨的解释一出口,她不由得笑了。何杨解释得比她好,实质,直接。
喷泉每次喷的时间是四个小时,走对角线穿过人民广场,用一般的速度,需要七分钟。小雅算过。她算习惯了。她曾经看过一篇文章,历数算计的坏处:算计者因为事事掂量,常处在焦虑状态,因此一般心率较快,睡眠不好,免疫力下降,消化系统不够正常,还容易患神经性和皮肤性疾病。算计者注重阴暗面,总是在发现问题,发现错误,因此情绪总是灰色的,不但自己很难轻松生活,也让身边的人跟着紧张难受。上述分析导出结论:算计者容易有病,人际关系糟糕,心理变态。这篇文章让小雅很安慰。自己身体健康,人际关系良好,心理平稳安宁,证明自己的算计在正常领域之列。于是就继续算下去。偶尔,她也想过不算,像胡丽那样。可像胡丽那样就好吗?她怀疑。而且,即使胡丽让她信服,她也退不回去。所以,常常的,看着胡丽,她感叹的同时也会觉得很亲切,仿佛胡丽是另一个可能中的自己。她在替另一个小雅进行另一种生活。
这么想着,看见胡丽在对面坐下,方才打电话时的急迫渐渐有些淡去了。
我会和他结婚的。小雅开口之前,胡丽说。
离婚提了吗?
正在进行。
小雅呷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女侍应生。这茶叶不新鲜,是陈货。陈茶新泡,旧事重现,朱宣的心情一定十分复杂。
那个人,说了要和你结婚吗?
当然。不到这一步我不会这样为他舍得的。我们都商量好了,结婚的时候举行网上婚礼。你听说过网上婚礼吗?胡丽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她说她和“大风起兮”昨天在网上共同观看了一场网上直播婚礼。不是那种虚拟的,而是真真实实的。新郎和
新娘是他们同一个论坛的网友,男方家和女方家隔了两千多里,在网上认识,恋爱,情到浓处,就结了婚。婚礼当天,他们准备了四台
笔记本电脑和二十架
数码相机,一边拍照一边发送到网上和网友们分享,从新娘化妆开始,迎亲路上的街景,酒店外面的乐队,双亲的祝福,朋友与新人的嬉闹,历历在目。说一个上午的点击率就已经有了八千多次,跟发的帖子也有三百多张。
他问我想要什么形式的婚礼,我对他说了,就要这种。胡丽的双眸闪闪发光,亮得吓人,像涂了清油。这是爱情的力量还是爱情的邪劲?小雅觉得她的状态十分像精神病患者。她在心里呸了自己一口,然后竖起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在胡丽眼前晃了晃:这是几?
神经病!进三院吧你。胡丽把她的手打开了。
见了一次就想结婚,你才真要进三院呢。小雅说,一字一字吐出,让自己的语气沉着舒缓:胡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或许你是对的。但在事情没有什么结果之前,我不会借给你钱的。
为什么?他那么信任我,那么爱我,我为什么不能借给他?他开始还答应借我呢,我怎么就不能借给他?
该死的《营造品牌的36种模式》。这是其中的良心模式吗?已经开始起效了。
那他到底不是没有借给你吗?
不是他没有借给我,是我没有向他借。如果我向他借,他一定会借给我的。
胡丽装得下全世界的眼神,让小雅木然。
这次是他向你借的,还是你自己主动要借给他的?
怎么能等他开口?是我自己主动提出来的。他要不要还不一定呢。多伦到北京的多京公路要复修,他的一个朋友在多伦境内承包了三十公里的线路,前期资金不够,拉他入股。政府的投入很快就会到位,必赚无疑。他如果能凑上一笔,既可以帮朋友的忙,也能给我们未来的生活进行一些原始积累。
《营造品牌的36种模式》中,这是引导完美模式。看起来,产品与广告没有什么关
系,但消费者不自觉地会投入其中,让自己的购物行为与广告中的情景融合,以此获得一种成就和享受。成功案例是意大利的巴里拉面食:一位可爱的小男孩呆在体育场的大门口外,场内人声鼎沸,一场重要的足球比赛就要开始,可我们的小男孩因为囊中羞涩,只能垂头丧气地坐在空空的台阶上,准备从一部陈旧的小塑料壳录音机里收听实况转播。他无可言说的忧伤和场内的狂欢同样达到了顶峰。突然间,体育场的检票员向他招了招手,我们的小男孩向后看看,不相信他叫的是自己。检票员又一次向他招手,小男孩奔跑过去。售票员父亲般地拍着他的头,让他进去。免票入场!这是个多么令人喜出望外的时刻!小男孩旋风般地冲上楼梯,他眼里迸发的神采表达出了整个生命的全部幸福。
巴里拉面食的字幕只在最后一秒钟简洁出场。没有任何品质的承诺和诱人的宣言,但它的销量在三年内增长了将近百分之五十。这个成绩是惊人的。要知道,
意大利素有世界面食之乡的美誉,是四百多个品牌面食没有硝烟的战场。
也许,陈歌确实有资格当那个小男孩。小雅想。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当了很长时间的售票员。
那你现在再向他借试试。小雅看着胡丽的脸色:你就说你更需要钱,让他帮你。
你当我是什么?胡丽的脸果然红起来,红得很愤怒: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反而向他借?我做不来。没想到你会让我这样。不借就算了,别这样馊。
总之,他不能让我信任。小雅抿抿嘴。谈话越来越艰难了。
我也不能吗?胡丽讽刺:放心,我会还你的。
胡丽。小雅延长着自己的耐心:借你就是害你。
如果是成全我呢?
你已经没有理智了。
要那么多理智干吗?理智能够支配我维持表面的正常生活就够了。其余的都是浪费。胡丽说:如果这件事情的性质是安乐死,我求你给我药,你也要认。
不。小雅瞪大眼睛,忍无可忍。
你不是我朋友。我简直跟你没有话。胡丽的孩子气又来了。
随你怎么说。
你不借给我,别人也会借给我的。
那是别人的事。
两个人僵持着。
小雅,你就不能祝福我吗?你总是在咒我一样。胡丽终于说。
有些事情是不能祝福的。小雅说。是的。有些事情只能咒。咒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祝福,可惜胡丽不能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连有些明白的事都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的,更何况陈歌这样的不明白人做出的不明白的事呢?
伎俩就是伎俩
那时候,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小雅才慢慢证实了自己的预感:陈歌的确经常在用一些小小的计谋。比如,有一段时间,天天给她打电话,有一段时间,一个电话也不给她打。有一段时间,天天在网上挂着,有一段时间,又无影无踪。小雅正开始形成秩序的心情,就会跟着空一阵,满一阵,高一阵,低一阵,多一阵,少一阵。
这时候,小雅承认自己想他,非常想。他对她的日常联络是一种腐蚀。这种腐蚀的效力开始显现了。有好几次,她拿起手机,找到他给她发的短信,想要发还给他。小雅知道只要她一发短信,无论发什么,一个字两个字甚至什么都不发,他都会给他打电话。但一按到“文本回答”那一格,她就犹豫了,又退了回去。三星手机显示屏上彩虹七色,沙鸟飞翔,一切如初。
她不想让他这么掌握她对他的依恋,掌握她的命脉。这样下去,她会一步步地失去自己的阵地,向他投降。局面就会变得不可收拾。
不可收拾也是一种收拾,但她不想要这种收拾。他知道他对自己的诱惑,所以他就这样吊她的胃口。她必须在他面前处于绝对的心理强势。她必须拥有绝对的主动权。两个人无论怎样,这种时刻都是一场战争。她不能失败。最起码,目前是。
亮如刀锋的人,才能够不流血。
即使是他们正常联系的时候,陈歌的语音里,也会时不时地刺激一下小雅。小雅偶尔提到过去的某件事情,他就会淡漠地说:
忘了。早就不记得了。
或者是:你曾经好像怎样怎样。
他用这些信息告诉小雅,你已经是过去时了。
或者,他会很积极地评价小雅的生活现状:
何杨挺好的。
你们家挺好的。
你们好好过日子。
本来好好的几句话,让他说出来,让小雅听来,就显得别别扭扭,阴阳怪气。好像在从另一个角度告诉小雅:我已经不打算进攻你了。我对你的热情已经消耗完毕。我已经开始向新的爱情妥协。
这些信息确实都会深深浅浅地戳痛小雅。开始小雅还不怎么明白他到底戳痛了自己什么,直到他开始反复地向她提一个女孩子。他说那个女孩子刚进他们公司没多久,很年轻,很有个性。他不厌其烦地对小雅描摹着那个女孩子的种种细节。小雅终于忍无可忍。
你很喜欢她,是不是?那就赶紧行动吧。她说。
行不行动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那你对我这么讲她干什么?我不打算写她的传记,没兴趣听。
吃醋了?
你的醋?呸!
小雅就这样结束了这次谈话。陈歌马上又打来了电话,她没接。她会为他吃醋?这太可笑了。
但,更可笑的是,小雅发现,自己心里的确对这件事情不舒服。陈歌对那个女孩子的热情和上心让她不舒服。如果他把这一切都给她,她肯定不会要,肯定会婉言谢绝。但他要是给别人,她还真觉得难受。
小雅才知道,他戳痛的,是自己对他情感的霸占欲。
霸占。想到这个词,小雅觉得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是太显性,太陌生了。自己不要,还不想给别人,自己有这么荒唐,有这么不讲理,有这么可笑,有这么赖皮,有这么坏吗?
有。她知道自己有。其实,她早就是一个坏孩子了。在何杨面前,她贤淑,单纯,温顺,娇柔,小鸟依人,是一个绝对的好孩子。但对于陈歌,她就是恶劣,粗鲁,苛刻,狡诈,虚伪,贪婪……坏,没有办法的坏。
而在心底,她其实是多么喜欢做一个坏孩子啊。坏孩子有糖吃吗?有。好孩子有糖吃吗?也有。不过好孩子的糖是等人发的,所以就有数,少。坏孩子的糖是自己抢的,所以就没数,多。好孩子的糖少,所以就小心翼翼地吃着,格外珍惜。坏孩子的糖多,所以就挥霍无度,满世界掉糖纸——所以就更坏,但是坏得快乐。
她一直是个好孩子。只有对陈歌,她才会变成坏孩子。因为,他也坏。
她知道他坏。
后来,陈歌再提那个女孩子的时候,小雅就很平静了。她很由衷地鼓励陈歌去追她。
你真大方。陈歌笑道。
又不是我的东西,我凭什么不大方?
你不想要吗?
你说的是什么话!小雅很严肃。
你把自己扎得太紧了。
因为我怕冷。小雅说。战争中,流血就是冷。失败就是冷。不愿意冷,就要穿好防弹背心,不要留一丝破绽给对方的枪口。
这样的情形发生了几次,小雅隐隐地觉得厌恶了。第一次或许是无意识的,是真实的,第二次,第三次,越多就越是有意识的,就只能是伎俩。这样的伎俩也只能称之为伎俩而已。她开始鄙夷这些伎俩。
此后的小雅开始更加不动声色。不动声色可以是一个强者的姿态,可以是一个弱者的姿态,可以是一个愚者的姿态,也可以是一个智者的姿态。小雅把它们杂糅在一起,需要哪种姿态,她就让自己显现出哪种姿态。
小雅不得不承认:何杨确实是最知道她弱点的男人。对她来说,最好的伎俩,就是不玩任何伎俩。最致命的伎俩,就是对她死心塌地。生活的艰难能让一些人学会承担,也能让另一些人学会吝啬。能让一些人学会麻木,也能让另一些人学会警觉。小雅就是吝啬和警觉的那种。她的心里,已经养了一只久经训练的警犬,在一瞬间就能辨别出许多气味。也许她在当时无法言明,但警犬会叫,会让她在叫声中警惕。之后警犬也会咬,用尖利的牙齿撕开那些气味的裤腿,让他们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胡丽不像她。胡丽没有警犬。
有时候,坚持得有些倦怠的时候,小雅也是那么想失败。失败也是一种诱惑。小雅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自己做个败者的那一刻。那应该也是很惬意抒怀的吧?因为败了,就可以毫无顾忌。因为败了,就可以将所有的规则和约束置之不理。因为败了,就可以放开手脚,为所欲为。因为败了,就可以自暴自弃——这是人们最常用的一个形容词。可是,自暴自弃里,下滑降落里,一定也会有那么一种非同寻常的快乐和幸福吧。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那么容易就会自暴自弃呢?
但一定是他得有足够的力量让她自暴自弃。丢盔卸甲若不是因为对手的矛长剑利,而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惰性,她总是会替自己委屈和不甘。
要苦丁吗
朱宣终于找到了小雅。小雅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但她只能等着。朱宣脸上的焦灼似乎要把外套点燃了。他们来到了“秘密”。朱宣问小雅喝什么。小雅要了一杯苦丁,朱宣也要了一杯,几乎没怎么喝。走路的目的不是走路,吃饭的目的不是吃饭,坐车的目的不是坐车,喝茶的目的当然也不是喝茶。现在的世道就是这样。
侍应生不住地看着小雅。这些天她和胡丽来过几次,也许她已经认识小雅了。这让小雅觉得有些不安。轮番和夫妻两个见面,小雅心想这算怎么回事。
小雅,你务必告诉我真话。朱宣神态很严肃:胡丽到底怎么了?
你指什么?
你知道我指的什么。
我不知道。小雅心虚,然而也有一种真实的气愤:想要听到别人说真话,就自己先说。
朱宣点燃了一支烟:她把我们的存款不知全弄到哪儿去了。问她,她怎么都不肯说。她这一段时间都很奇怪。
多少钱?小雅的心一沉。她很想向朱宣要一支烟,想想,又忍住了。
八万。
是全部吗?
朱宣咳嗽了一声,似乎被烟呛着了:幸亏我手里还有一点儿忘了告诉她,不然她就全拿光了。她还借了她爸妈五万。
他到底要干什么?小雅迅疾地说。
是啊。她到底要干什么?
小雅意识到了自己的迅疾,笑了笑。朱宣说的“她”是胡丽,自己说的“他”是陈歌,不相干的。朱宣永远也不知道这不相干。
我怀疑她是不是……是不是有人打她的主意?
艰难的句式转换,痛苦的男人的面子。难道被勾引比勾引就容易交代一些吗?十三万不见了,因为被勾引?自欺欺人。
当然,该欺的时候是一定要欺的。
我不知道。小雅也只能这样说。
朱宣又掏出一支烟。火机没气了。侍应生去找。一只小狗摇摇摆摆地跑过来,穿着蓝色的狗裙,戴着红色的蝴蝶头花,样子可爱极了。小雅看见它跑到角落里,卧在一个很精致的纯棉包裹的篮子中。
那是老板的狗吗?小雅问侍应生。
是。侍应生笑道:我们老板很喜欢孩子。
小雅笑了。由喜欢孩子解释到喜欢小狗,真有点儿幽默。
她,还提出离婚了。朱宣喷了一口烟,看了看那只狗:你听她说了吗?
小雅没说话。这才是朱宣最想说的内容。
她又来了,她又来了。她觉得我还没受够吗?朱宣声音不高,可听着还不如高一些更让人舒服。
这是两个人的事。小雅说。
是。朱宣下意识地看了看那只狗,脸上的肌肉动了动:也许你知道了。她喜欢孩子,我不能让她生孩子,她痛苦。但是,我比她更痛苦。夫妻了这么几年,我求她,我忍她,还是这么个结果。我也想放她。可放了她,我怎么办?
放人也是放己。
我知道。可我的胸怀还没到那个程度。让她再给我一点儿时间,我有可能治好的。
有时候,不是这么简单。小雅说:病不是一种。小雅看着朱宣的手。就是这只手一夜夜在胡丽身上绝望地抚过吗?
我知道。我会从各个方面努力的。请你帮我。
我试试。小雅点点头。朱宣应该是徒劳的,但还是让她心软。她知道自己在本质上什么也做不了,答应朱宣只是对他的一种短暂的安慰。不过能做还是做一做。而且,这对胡丽来说,或许也是个比较合适的选择。他们都需要时间。
侍应生把水添满。苦丁绿得晶莹剔透,可爱非凡。
两天之后,小雅在“秘密”约见了胡丽。一进店,侍应生就把她们领到窗边的座位,问小雅:要苦丁吗?
要碧螺春。小雅说。侍应生显然已经认识她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她讨厌这样机灵会意的人。这个世界,聪明的人太多了。
胡丽承认把钱给了“大风起兮”。
他真的很急用。胡丽说:小雅,这件事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你不能代替我生活。
你上当了!说完,小雅一松,随即又紧了起来。这句判断里有漏洞。
你怎么知道?
小雅又把紧进去的那口气松了出来:我的直觉。
我赌得起。胡丽很平静:如果他真是个骗子,我也不怕。不就是十几万吗?
小雅沉默。
胡丽的脸上呈现出梦幻般的笑容:可如果我赢了呢?用十几万买一个赢的机会,我愿意。
走火入魔。
也许。胡丽说:你不知道他有多好。你没有这样爱过。
小雅微笑。胡丽自信的神情让她不由得想尖刻: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这样爱过?
爱过就不会怀疑。缺乏信任的,不是爱情。
有道理。小雅把尖刻咽了回去:但愿你是对的。他说什么时候还你?
最多两个月。两个月之后,我们结婚。
白痴。小雅想:白痴。
朱宣同意
离婚吗?
他会同意的。
胡丽,只听我一句,好吗?只一句。小雅恳求。
你说。
给自己一条退路。
什么退路?
两个月之后,他还了钱,你再离婚。你和朱宣都应该再冷静冷静。另外,你背着朱宣把存款借出去,谈离婚也是很麻烦的。等他把钱还了你再离婚,也不耽误什么。你不是要借他一生吗?
最后这句话让胡丽的脸上露出水蜜桃一样的笑容。
好。她说。
一周之后,上级发来通知,要求局里安排一名中层干部去北京进行业务进修,小雅争取到了这个名额。她实在不想再在这里呆着了。
进修期是四个月。
附:案卷笔录五
当事人:孟雪楼,三十九岁,银川一家中型企业负责人,经济实力雄厚,但婚姻上一直起落颇多,始终不曾拥有一个非常渴望的家庭港湾。
“他说他是河北人,从事水利工程工作。我们谈得挺投机的,互相留了手机号码。分手后,我们一直联系着,谈话内容也从一般的问题,逐渐聊到了爱情和婚姻的敏感隐私。他经常来银川见我,我们有过几次彻夜倾谈,我觉得他对感情特别懂,对我也很经心。彼此的感觉就越来越好,关系也就自然深化了。那天,他打来电话,说他打算在
石家庄投资一处水电厂,主要资金有一百六十万,已经齐了,就还差一些杂项的用度,得十二万左右。我就给了他十三万。”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银川飞往郑州的航班上。”
“你给他钱的时候,就一点怀疑也没有吗?”
“没有。不仅没有怀疑,当时我还觉得非借给他不可。他给我的印象是,他的朋友圈那么广,根本不愁这点钱。因为他根本不是死皮赖脸地向你要钱,他是不卑不亢的。给他的时候,他也是反复推辞的。他说再苦再难他一个人担着,怎么能用一个女人的钱呢?他应该先来照顾我,而不是我先照顾他。”
“那你为什么还要给他?”
“我之所以要给他,也只是想表明我的诚意,因为他对我,真的是无可挑剔。另外,其实我也留心看过他在中国银行的美金存款,六位数的。还有中国工商银行的存款,七位数的。我是经常看单子的人。那些单子都是真的,我心里有底儿。”
“因为是假的,所以才更像真的。”
“你说的有道理,我也恨我自己。要说我也算经遍世事了,怎么那么轻易就会被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