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第四章-虽然·但是

这节课成了一节课外课,一节自习课。这节课在小雅的珍爱和纵容中,长成了一个野孩子。常常的,小雅管不住它,也不想管它。她知道:它不会跑得太远,好不容易找到了家,它也不敢跑得太远。

它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和小雅一样。

每个人都有理由

胡丽又提离婚了。

必须离。她说。她的神情像一枚决绝的钉子,扎在她的眼睛里,也扎在小雅的眼睛里。

胡丽一直没要孩子。问她为什么,起初她说:急什么,再玩两年呗。

后来再问,她就说:还没做好准备。

这事没办法准备的。小雅说。

你先替我准备着,我把你儿子当实习了。胡丽笑笑。

后来,胡丽很干脆地就说:不为什么。反正就是不想要了。

两年前,小雅的孩子过两岁生日的时候,胡丽以干娘的身份给孩子买了生日

蛋糕,一堆玩具,一身昂贵的儿童套装,带孩子去游乐园坐了过山车和海盗船,到影楼拍了生日套照,一路哄孩子叫她妈,和孩子玩得翻天覆地。孩子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她还没有走,歪在床边欣赏了许久。

胡丽,你没要孩子,肯定不是因为不想要。小雅说:我能帮你什么吗?

胡丽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小雅,有时候,我想

离婚。她说。抽抽噎噎的,像个委屈已久的孩子。

要想好再做。沉默许久,小雅说。

你好奇怪。胡丽说:为什么不问为什么?

那是记者问的。小雅笑笑:我知道你有理由。每个人想做什么事都能找到理由的。关键是这理由够不够充分。

小雅,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地方吗?胡丽说:就是因为你太明白了。我的心太容易闹了。你的明白让我清晰和安静。

小雅给她拿了一块热毛巾,胡丽接过来,点擦着。点擦比抹擦对皮肤好。胡丽这个时候还想这个,小雅想笑。

他在那方面很弱。我们做爱的次数是按月的,我们做爱的时间是按秒的。你说,胡丽苦笑: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

小雅看着毛巾上捋出了淡淡水汽,久久无话。小雅突然明白了胡丽为什么会那么四处留情,那么风情万种。她没有被满足。小雅再想不到是这个。朱宣看起来也是壮壮实实的一坯子,怎么会不行呢?不过话说回来,这事也真不是看着能行就行的。

朱宣,小雅斟酌着字句: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要老想着他,就只能凑合了。他也知道自己亏欠了我,对我挺好的。我发脾气什么的也老顺着我。可我还年轻。小雅,我是不是还年轻?总觉得这么过太委屈自己了。胡丽看着小雅:你和何杨在这方面挺好的吧?

小雅点点头。在胡丽面前,这个意味着满足的回答让她有些愧疚。胡丽为这种事情想离婚的念头也让她替胡丽愧疚。虽然她完全能够想像得到胡丽的痛苦。

有一段时间,她们经常说离婚这件事情。她们是在散步的时候说的。两家相距不远,有时候两个人会相约散散步。这个城市里的柳树很多,柳树绿期很长,从春到秋。走着走着,便有不曾修剪的柳枝拂发而过,拂出几丝“人约黄昏后”的曼妙。路灯下,胡丽的脸看起来十分单薄和尖俏,也有些莫名其妙的疯狂。她似乎真的还年轻,不然不会有这种疯狂。疯狂是能让人燃烧的。燃烧之后,就是老吧?

胡丽断断续续地讲着和朱宣之间的事情:她对朱宣的折磨,朱宣对她的折磨,彼此小小的,锋利的,蚂蚁一样的折磨……之前,胡丽对她讲过很多隐秘,床笫之间的隐秘,却是从来没有过。新鲜,兴奋,让她听着就会浸出隐隐的潮动。然而更多的却是惊惧。胡丽和朱宣在人前,怎么看都是无可挑剔的一对儿。

或许,她和何杨在人前也是如此?

他常常说我性冷淡。你说,我面对一个性无能能不性冷淡吗?有时候急了,真想找个情人,把我们的床上镜头录下来,让他看看我到底是不是性冷淡。

小雅骂她荒唐。

可怎么才不荒唐?或许他对我也是不满意的,可又不能面对新的选择,所以还不如忍气吞声地迁就我。我们干吗要这么难为自己呢?为什么要这么过呢?

胡丽,不要这样。小雅嗫嚅,自己也觉得自己坚持得有些无耻:不是,每月还有吗?

你以为是例假,每月都有就行了?何杨要是这样,你就不说这话了。

我想我并不会怎么在意这个。

那是因为你找何杨是想找个家长,不是找爱人。

小雅哑然。

后来胡丽还是提了

离婚。朱宣给胡丽的父母下了跪,几乎找了所有的朋友出来说和。找小雅的次数是最多的。失了许多面子,也收获了他想要的面子:终于没有离婚。

现在,胡丽又提起来了这茬。小雅直觉这与陈歌有关。

你和朱宣的事,全都对“大风起兮”讲了?

是。他说我早就应该和他离婚。无论我和他将来的感情如何,和朱宣分手是一定正确的。他说我这是不懂得爱自己,所以得到的也不是真正的爱。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一切都因为这种勉强而值得怀疑。所以,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个逻辑有些熟悉。小雅想起了那本书《营造品牌的36种模式》。这和价值圈里的连环惩罚模式有些类似吧?

他把他的事对你讲了没有?小雅问。胡丽问是什么事,小雅说是他和他的前妻。不是说过他和她能够从播新闻做到荧屏一片雪花吗?胡丽恍然,说他讲过,不过讲得很简单。大致是:前妻是他同学的妹妹,两个人是自由恋爱,结婚后生活得还不错,可后来他前妻走上了仕途,两个人的分歧越来越大,就由Y变成了X。

在这个虚拟的故事里,自己就是他的前妻。小雅知道。

胡丽又回到了离婚的主题。离婚对未来的意义,离婚对身体健康的好处,离婚者心灵的成熟和成长,离婚后生活的境界和思想的开阔……总而言之,离婚太好了。世界上没有比离婚更必要的事情了,尤其是她的离婚。

要想好再做。小雅依然是那句话。

已经想好了。

不要被虚幻的东西迷惑。朱宣,小雅犹疑:他毕竟是实在的。

实在的不在心里,就是虚幻。虚幻的在心里,就是实在。胡丽分析得很辩证。

你确定你能离成吗?

只要不回头,一定能。

胡丽决绝的神情让小雅发愣。不回头就是不归路。小雅看着胡丽的脸,这是被陈歌施了魔法的脸。她爱上了他,无可置疑。爱上。“上”,这个字用得真好。因为是爱上,所以就仰贴,就趋附,就注定要舍弃自己原有的一些,许多,甚至是全部。

如果是爱下呢?

你,还打算干什么?小雅问。

去内蒙古。我已经订好了票,过两天就走。胡丽说:回来就和朱宣摊牌。

小雅知道自己应该和胡丽说些什么的,但是她不能开口。开始没说,现在就越发不能说了。再者,对胡丽能说什么?她对陈歌的拒绝,对陈歌的欠,和陈歌的暧昧,在胡丽听来会是什么感觉?是炫耀:瞧,这是我不要了的,你也就不要捡了吧。是比较:他这样对过我,所以才会这样对你。对我比对你还好,还早,我都不要,你也不必珍惜。而在胡丽心里,也未尝不会蔓延出一种酸涩尖厉的嘀咕:早干吗不对我说这些?你与他和我与他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因为吃醋才不能忍受?当然,这些都是把人看扁了才会有的狭隘想法,可终究不是没有可能。这种事情的门缝本来就是窄的,人被挤扁的可能性本来就是大的。

而最难说的就是对陈歌的那些怀疑。当初自己和陈歌之间的致命障碍,就在于那些怀疑。也是因为那些怀疑,她才有了警告胡丽的愿望。可那些怀疑又能怎么说呢?怀疑毕竟是怀疑,连小雅自己都没有证据。没有证据还说什么?

一周之后,小雅和何杨去看公公婆婆,碰到大姑姐何慧。吃完饭,她和何慧在厨房洗碗,何慧突然问:你是不是有个好朋友在税务局工作,叫胡丽?

是啊。小雅一头雾水:她犯案子了?

她老公。何慧说。

小雅没想到这么快,昨天她还看见朱宣在一家体育用品商店里闲逛。

三天前的事。何慧说:他找小姐,被你姐夫他们抓了个正着。交了五千块才出来的。

谁去交的罚款?小雅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不能想像胡丽知道这件事情的情形。

他妈。听说幸好胡丽不在家。他和他妈在治安处都给你姐夫他们磕头了,求他们不要把事情泄露出去。不然两口子肯定过不成。其实,他也挺冤的。你姐夫说,那小姐说他忙活了半天什么也没进去,倒是警察进来了。

小雅笑了一声。不笑还能怎的?

你姐夫说,看那人的样子,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

婚外情。

这是婚外情吗?婚外精还差不多。小雅敏捷地说:不对,连精也没有。

何慧大笑。小雅的嘴巴一敏捷就意味着尖刻。

姐,这事你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啊。小雅嘱咐。

何慧撇撇嘴角:这话该是我对你说的。

再看见朱宣,小雅的表情没变,心里的感觉自然变了。她有些恶心。可说实话,她觉得朱宣也很可怜。

课内和课外

前面是一道鲜亮的斑马线。小雅左右看看,没有什么人可以让她牵。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正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着,小雅赶了两步,把手轻轻地搭在他自行车的后架上。她忽然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何杨就是这样一个陪她过马路的人。在她如履薄冰的时候,他恰好在她身边。这种需要比什么都重要。何杨满足了她的这种需要,而

且满足得还很长久,仿佛是她要多久就有多久。对她来说,这也就是爱了。

她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何杨的。朋友的丈夫和何杨是朋友。之前,朋友很详细地介绍了何杨的情况:父母亲退休前都是干部。父亲是局级,母亲是处级。何杨在一家机关里做财务工作。只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姐姐和姐夫都在公安局工作,姐姐在行政处,姐夫在治安处。哥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异地。她据此推断:何杨家肯定有房子,何杨性格也应该比较细腻稳重,经济情况也应该很好,所谓厨房之中无饿鬼——这些衡量都是势利的,但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当时母亲虽然还在,小雅心里也明镜似的清楚:母亲和小黎将来靠她得多。如果她也拮据得要死,那母亲和小黎的日子肯定就越发不堪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朋友家。见面过程中,发生了一件很小的事情:朋友夫妇出去,给他们留独立的空间谈话。他们的茶很好,小雅就多喝了几巡。过了一会儿,她上过

卫生间,去冲厕所,才发现冲绳断了。断头儿很高,小雅怎么也够不着。她只好走出卫生间,想找个水盆接水,何杨看她出来,马上迎着说:冲绳坏了吧?

小雅点点头。

何杨走进卫生间,拉响了冲绳。再坐下的时候,小雅的脸烫极了。她不敢再喝茶。何杨却说:喝吧。没关系。没关系。

除了这件事,小雅对何杨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他真是一个太普通的人,没有任何特点。甚至分手后,想起他的模样就一片模糊——看街上差不多的男人都像他。但是,这件事情对她来说,是重要的。

第二天,何杨打电话约她,她就出去了。他们在一家茶馆见的面。聊得也很平常。正说着话,何杨忽然说:你里面衬衣的领子没折好。过来,我给你整整。小雅听话地走到他面前。何杨替她整好。何杨整好后端详了她一下,笑了笑,摸了一下她的头。神态安详。小雅忽然就明白:一定是他了。

他的平常,他的正常,他的家常,他的如常——都是她要的。她需要这样的人,来把她的一切捋顺。

她需要他,但她也没有让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她对他时而冷,时而温——热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让他捉摸不定她。他的工作、家境都比她好,她再中意他再想嫁他也不能让他把她轻看了。她有她的尊严。她要让他知道,她并不那么在乎他。与他见的同时,她还见了好几个男孩子,都是别人介绍的。每见一个,她都要告诉他。他说:见见好。多见见才能有比较。微微受伤的神情下,男人的倔强和自信倒是她最动心的。

她玩着自己的小心眼儿。他不陪她,却像一个看着孩子玩的大人。到最后,她终于玩烦了,给了他一个小小的铜制的钥匙链。带他见了母亲,两人的关系算是定了下来。

不久,何杨就开始操心给小雅调工作。何杨的父母虽然都已经不在其位,但也有一些被他恩泽过的下属正能呼风唤雨。何杨几乎穷尽了所有的关系,才把环节一道道疏通。而这之前,小雅从来没对何杨说过自己不喜欢教书,所以当突然听到何杨对她说工作的事情差不多都办妥之后,她惊讶极了。

你是没说,但我看得出来。如果什么都需要说,也太没意思了。我这个人没那么聪明,但也不是那么迟钝。何杨说。

如果我们结不了婚,你不是白白地废了许多人情吗?小雅说。她知道,这些人情都是一次性的,如果何杨不用到她这里,将来准可以用到自己的提拔上。

我愿意投入的时候,是不去算计的。何杨说。

新婚之夜,何杨把小雅抱在怀中,问小雅:嫁给我感觉好不好?

好。

为什么?

因为你不算计。

何杨狡黠地笑:对你这种人来说,不算计就是最大的算计。

第二天早上,小雅在何杨的臂弯上醒来,看见何杨的眼睛正看着她,满含疼惜的笑意。他把小雅紧紧揽住,说:我会对你好的。

我会对你好的。多少男人对女人说过这种话?多少女人怀着甜蜜和喜悦接受?是一种得到之前的筹码,也是一种得到之后的负责,然而,又何尝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赏赐和以大容小的恩典?柔情缱绻的背后,是给予者向接受者颁发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然后就是女人的谢恩和山呼万岁。

小雅知道这句话可怜,但她要这句话。是要,才可怜。然而,也是因为可怜,才要。

这大约也是何杨的海誓山盟里时间最近的一句了。这么多年,他没有再说过。小雅也习惯了他不说。当初恋爱时,他还会不时说一句,只是说的神情过于庄重和严肃,每次小雅都会绷不住笑。其实她心里很感动。但一笑就把这感动给遮盖了。何杨以为她太调皮,自己就有点儿羞赧,也就越说越少。结了婚,干脆就不说了。

这个小雅真的一点儿也不着意,只要何杨宠她。何杨最会做的事情就是宠她。这让她觉得其他都不重要了,甚至做爱都在其次。他像海绵一样吸纳着小雅的敏感、任性和乖张。他似乎对她有一种真挚恒久的热情、永不懈怠的责任和坚不可摧的忠诚。

有一段时间,何杨出差很勤。一天,回到家里,他突然打开了钱夹,把小雅叫到身边,抽出一张张

信用卡——他在单位主管财务。他把卡上的钱数和密码一一告诉了小雅,小雅问他在干什么?何杨说:我总在外面跑,不能不想得远一点儿。要是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记住,这些钱都是咱们家的,与公款无关。还有,我也没有在外面打过一张欠条,如果有人找你要账,你一概都不要认。

何杨。小雅喊。何杨笑了笑,摸了一下小雅的头。小雅的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何杨的工资一向都是给她的,这些钱,肯定都是公款,是何杨处心积虑抠攒出来的。他这么藏着掖着,末了要给的唯一一个人,是她。不管这钱清白不清白,天宽地阔中,他对她的这一份暖,已是让她终生也不能忘却。如果这是他的龌龊,那她愿意领受这份以失去生命为前提的龌龊,哪怕这领受也让她变得龌龊。这龌龊能传染到身上,便使她幸福。

小雅也知道,只要她不背叛何杨,何杨就绝不会离开她。甚至她在一定程度内背叛了何杨,她也有把握让何杨原谅自己。当然,她轻易也不会背叛他。对她来说,能找到这样一个丈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知道他对自己的重要。

在何杨面前,小雅常常是全部放松的,是最舒展的。她毫无顾忌地暴露着自己的一切弱点。她的笨:电话线掉了不会接上,不知道怎么安装正负极电池,不知道怎么给闹钟定时……她的稚:和儿子争零食吃,和儿子吵架让何杨评理,她把儿子气哭,儿子也把她气哭……她的没心没肺:何杨的哥哥回来探家,光着膀子吃饭,她用手去拍他背上的蚊子,何杨的嫂子还站在一边,眼睛翻得比蛋白还白。晚饭后一起喝茶,婆婆回忆当初和公公结婚的经历,小雅眨巴着眼睛,贸然插一句:那当时你们都不节育吗?公公本来还笑眯眯地坐着,站起来就走了。

起初,家里人对她这样都很愕然,渐渐地,也都习惯了。习惯了,也就宠了。宠了,她就成了一个女儿,一个妹妹。无论在外怎样淑良恭谨,进了家,她就成了和自己儿子平起平坐的小女孩子。

她常常对何杨充满了感激,但她从没有说过。她知道这不能说。夫妻之间是不能靠感激过日子的。她能,而且还可以过得很好;可他不能,他要是知道或者发现这种气息,那他肯定就崩溃了。这种伤害对他的自尊是致命的。所以她决不会让他知道。所以她尽可能用一种出自内心的自然的方式让他感到幸福——是他希望拥有的那种幸福。

他们的家是一只小小的蜗牛。他是外面硬硬的壳。探出来的触角和面庞是他的天地清明的笑脸。牵引他的是小雅的快乐。最深处的,是小雅不能不想也不会展露出来的灵魂的尾巴。

小雅觉得自己做得很成功。可怕的成功。

当然,仅有成功对小雅来说,是远远不够的。小雅常常觉得,她虽然找到了家,但其实还未恋爱。何杨是她的父亲,儿子是她的兄弟,而她还情窦未开,爱情还在前面摇曳等待。在经过了严酷的历练和挣扎之后,她似乎仍旧怀着一种渴望,渴望自己能够天真未泯地,从容舒缓地,欣赏到爱情的模样——这是一节她缺失了的课。

爱情是一节课。谁都不想错过的必修课。在陈歌离开的那八年里,小雅知道,自己是成长得太迅速了,就把这节必修课给丢了。其实她从不曾放弃这节课,这节课也不肯放了她。他们始终都在互相寻找。现在,这节课好像找到了她,她也想把这节课安置进去,却发现,自己的哪个角落都塞得满满的,这节课很多余。安置到哪里都不合适。

这节课成了一节课外课,一节自习课。这节课在小雅的珍爱和纵容中,长成了一个野孩子。常常的,小雅管不住它,也不想管它。她知道:它不会跑得太远,好不容易找到了家,它也不敢跑得太远。

它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和小雅一样。

陈歌走进了这节课的课时,可他不是老师。他甚至不能称之为同学。小雅给他安排的角色,最多只是一个陪读的人。

水胆石

胡丽回来了。她来去用了十天。

小雅,你不知道他有多好。胡丽从包里拿出一沓印着图片的资料,小雅翻看着:牧民家的牛粪饼堆,草原上的清亮小溪,残旧的会宗寺,古朴的山西会馆,姑娘湖,双山水库,沙地驼群,地下森林……是好。他多会选地方啊。蓝天白云,长调美酒,胡丽这样的女子,他那样的男子。森林里,他是猎手,她是小兔。草原上,他是野狼,她是小羊。她一口口吞吃他赐予的温柔青草,他再一口口把她温柔地吃掉。

然后是胡丽的照片。

奥林巴斯

数码相机的效果果然出色:第一帧:白色的蒙古包外,一身粉红蒙装的胡丽巧笑倩兮,旁边的蒙古姑娘也娇憨地笑着,面颊上两酡深色的高原红。第二帧:无边的草原上,羊群在不远处吃草,一架很长的木制马车停靠在那里,轮子的直径很长。胡丽倚在车柄上。胡丽说这种车在草原上叫“勒勒车”。功能相当于平原上的板车。“行则车为室,止则毡为庐”,在草原的生活里,勒勒车只用于拉水和运送燃料。一般每户都要有几辆。第三帧:胡丽侧卧在草地上,身边鲜花盛开。明亮的阳光让她微眯着眼睛,仰视着照相的人。在照相者的眼里,一个女人如此姿态,应当是很有些

性感的。

小雅翻了一遍,除了风景就是胡丽的个人秀。

他没有照吗?

没有。胡丽说:他说以后照有的是机会,现在照,对我不好。

小雅沉默。他们在沈阳,也是这样。他从不照。

他只陪你玩,工作怎么办?

他说他早就安排好了,那两天不用工作。他把手机都关了。我也把手机关了。

切断与这世界的一切联系,疯狂快乐。这时候,陈歌肯定也有一些真心吧?不,说不定全都是真心。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胡丽取出一只精美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深红色的玛瑙玉镯。胡丽说是在多伦玉器厂买的,送给小雅的礼物。

我说要送给我最好的朋友,他付的账。特意要我问你好。还没见你就这么看重你,你可真有人缘。连给我买东西,他都没有付账呢。

小雅接过。冰凉的玉镯。冰凉的。

谢谢。

胡丽给小雅展示了自己的蒙古刀和牛皮画,让小雅最注目的是她买的一双大红的蒙古靴。闪亮的靴尖微微向上翘着,靴帮上刺着图案和花纹,靴里衬着毡。靴头上有鸟爪一样的图案。胡丽说这种蒙古靴也称香牛皮靴,蒙古人很久以来都穿这种靴。

真是喜欢草原。一路上都听到一首歌,叫《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歌里有一句:“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我觉得真唱到我心里去了。胡丽说。

胡丽还讲了他们的欢爱。当然要有欢爱。不可控制的,最自然的事。讲他们在草原深夜的露水上,在蒙古包粗糙的毡毯上,在黄昏时分,离多伦县城不远的一棵树下。胡丽说他们最多的时候一夜之中能有三次。而她的高潮当然比三次还多。她说她从没有这样过。

也许是很久没有做了。胡丽轻轻地,羞赧地说:你不知道有多浪漫。

浪漫。很久以来,小雅都觉得这个被滥用的词和自己的理解几乎都没什么关系了。他们是浪漫吗?在她的意识里,浪漫应当是简单的,狗尾巴草戒指应当比玫瑰浪漫。浪漫应当是自然的,不期而遇应当比精心设计浪漫。浪漫应当是不完美的,被雨淋湿应当比打着伞浪漫。胡丽这样的浪漫,怎么看都觉得很遥远。

怎么是很久?你和朱宣,小雅略略沉吟:不是每月都有吗?

其实,不是。胡丽垂头:我们早已经一次都没有了。

小雅沉默。

前些时,我告诉你说每月还有,是吧?我之所以说,只是想给自己留一点面子。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活得有多么傻。胡丽笑笑,有些尴尬:他完全不行了。

没去看过吗?

看了。没用。

小雅也笑笑。笑容里,又忍不住想落下泪来。胡丽的尴尬多么可爱。

做爱对于我和朱宣,很久以前是日记,再后来是周记,月记,季记,年记……胡丽的脸映在香牛皮靴的靴面上,反出温柔的胭脂光影:现在,是史记。

这个时候俏皮话还能出口。小雅不禁笑了,轻轻踢她。她忽然完全明白了胡丽为什么那么热衷于看十七厘米,也完全可以想像十七厘米进入胡丽时在她的身体里引起的地震——不,海啸。当一墙摞着一墙的大浪打来,脆弱的海岸上还能存住什么?“征服一个男人,先征服他的食道。征服一个女人,先征服她的阴道。”这话是谁说的?按这个道理,陈歌必胜。

我一定要和朱宣离婚。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做女人了。朱宣可怜,但他不能揪着我让我也可怜。胡丽说:如果他不同意,我就把他的真相讲出来。如果一定要打官司,我会在法庭上建议他参加《大浪报》最近开始的无性征婚活动,现在不是还流行要什么空床费吗?我还会请求赔偿的。胡丽说。一瞬间,她冷森森的笑容让小雅觉得十分陌生。

小雅沉默。

“大风起兮”到底叫什么?许久,她问。

陈雨。胡丽说。

小雅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他说的是假名字。可怕的端倪。皑皑雪山,似乎已经呈现出了冰峰上的一角。

他是哪里人?都已经锦绣帐里卧鸳鸯了,还得回头问这些问题。小雅不知道这算时代的进步还是退步。时代的。人们都爱这么说。

湖北人。胡丽笑:你不用查他户口。

他有没有详细地说过他的前妻?

没有。他不爱说,我也不想听。胡丽有些不耐烦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要做决定。我知道这样做对朱宣来说很毒,可这是阳毒,捅破了就会好得快,比两个人都这么阴毒着强。

胡丽,其实,夫妻之间不全是性。小雅说。

是,我知道!胡丽的声音激动起来:可性也很关键。它就像苹果核一样,我们吃的看的都是果肉,但是如果果核坏了,又挖不出来,它就会越腐蚀越大,最后,整个水果就都没办法吃了,只能扔掉。

小雅沉默。

我说得不对吗?

小雅笑笑。

怎么不对?

没有什么对不对。小雅说:很多事情,对不对并不那么重要。

那什么重要?

胡丽。小雅觉得自己的语言越来越艰难:如果你实在想

离婚,听我的劝告,停一段时间再说这个问题。小雅顿顿:反正,你们也不做爱。

多长时间?胡丽的神情执拗得像个孩子。自己有什么资格阻止她?小雅想。没有任何资格。没有。自己不做的事情不一定不适合她。那句美国台词说得真是不错:人人都不同,国家才伟大。

你自己看吧。小雅说。她收起了手镯。真像一副凝了血的手铐。她忽然觉得。

小雅把那对手镯放在了办公室的抽屉里。在单位的电脑上,她特意查了查多伦的玛瑙。资料介绍说,玛瑙果然是多伦的一个特产。多伦县的地层中普遍含有玛瑙,储量十分丰富,质量也很好。硬度只比金刚石低一度,全国制作工业轴承所需要的玛瑙石百分之七八十都来自于多伦。最上乘的玛瑙是红宝石和鸡血石。最奇特的玛瑙是水胆石,即在玛瑙里包着一汪水,据说是举世罕见的。还有一个趣闻:一次,一个牧民发现了一块水胆石,欣喜若狂地拿回了家,准备卖个好价钱,没想到他的小儿子有病了,听说水胆石里面的水可以治病,半夜起来,偷偷把石头砸开,把水喝掉了。

小雅不由得笑出来。她把这段资料复制,粘贴,保存在了自己的文档里。文件的名字就叫“水胆石”。

可能性

在百面坡分手后的第三天,陈歌向小雅第二次借钱。他说他在南昌。

手头方便吗?那天,我们从百面坡回去之后,在公共汽车上,我的钱包被偷了。信用卡都在钱包里边。我刚在这边挂了失,等补回来就还你。

多少?

三千。

这两天你怎么办?

我这里还有一点儿,能勉强维持。

等我消息。

小雅翻翻自己的钱包,有八百块钱。加上卡里的,足够陈歌要的三千了。三千,又是三千。这是个让小雅不快的数目。他第一次离家时向小辉借,就是三千。他第一次向她借,也是三千。好像认定了三千是一根软肋,他打得准呢。而小雅也真的是有些犹豫。她确实不忍心拒绝。现在,三千块钱对她实在不算什么了。要是征求何杨的意见,何杨肯定也不会再说别的。

可她还是不想借给他。

不想借,还是因为失望和委屈。与第一次被借相比,这次的失望不再是莫名其妙,而是清清楚楚,明明确确。他向她都借过两次钱了——借的数目还这样小,过得应该不怎么样。最起码不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好,那样滋润。有时候大数目虽然让人惊心,却也有一种生机勃勃的可喜态势,仿佛有气势借这么多的人就有气势挣这么多,不由得让人敬畏。可他三番五次,还是三千。往细处一想,就觉得窝囊委琐。心就灰了。是的,小雅知道自己是势利的。尽管还没有崇高到像歌里唱的那样“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也实在不希望陈歌混得比自己差。他让她寒心。让她在钱上生了无数次气的人,太没有安全感了。而委屈则是在原有的委屈上又加了一层:他说她是他最喜欢的女人。一个男人,在还没有得到自己最喜欢的女人之前,怎么可以向她借钱呢?不是太有点儿没自尊了吗?或者,他天真到以为她不在意这个?不,她是俗女人,最俗最俗的女人。

不想借,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障碍:他的话,让小雅起了一些疑心——他似乎对她使了心计。他平日说起来薪水是很高的,怎么三千也得打电话向她借?难道除了她,他身边就没有一个能借给他三千块钱的朋友?还有,他为什么就认着了三千?这是不是一种特意的提醒?是不是一种心计?好像《营造品牌的36种模式》中的“责任模式”,成功案例是韩国的美而乐儿童套餐。

镜头一,工作忙碌的职业母亲穿行在街头人流中,每天为孩子准备的午餐都匆忙而粗糙。

镜头二,一位可爱的小女孩面对母亲做出的饭菜,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厌倦和忧伤。

镜头三,母亲内疚惭愧的表情。

镜头四,美而乐儿童套餐隆重登场。然后以紧密的节奏和煽情的语调告诉那些钱包里打鼓的消费者:它分多种口味类型,品质绝对如一,且有保险公司承保,可供负责任的、有爱心的母亲们自由选择。这份迷人的套餐,完全可以代替细腻的母爱,让母亲和孩子同欢乐。

“重要的是让母亲内疚。”小雅记得书中这样强调。那么,现在,他也是想让她内疚吧?他的信息是这样的:你是我的朋友,而且是具有特殊意义的朋友,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应该帮我。我第一次就是这样求助你的,你没有帮助我,你应当内疚。这次是相同的问题,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消除这种内疚。要不然,你就只能加重你的内疚。如是者二,你就太过分了。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还有爱情。你会让朋友一次次地觉得,你不像是朋友,担当不起朋友的身份,尤其是这种原本应该有更深意义的朋友的身份。

而在这所有的信息之前,还有一个最大的信息:我是为了找你才丢钱的,都是因为你。你已经让我在感情上受到了打击,一定不会再让我在这个小请求上受挫折吧。

可小雅就不明白:他为什么就认定小雅会往他的圈圈里跳呢?难道不借给他钱,她就没有良心了吗?明明是自己荷包里的钱,怎么不借给他就过分了呢?怎么不借给他就觉得不好意思了呢?她把这些否了。她觉得自己没必要内疚。她还帮过他家两次忙呢。那一千块钱提成,她从来就没打算要过。她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他来看她时丢钱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又没有要他来找她!

在他借钱的这一刻里,小雅觉得,他的身影变得很小很小,他的借钱变得很大很大。仿佛他是先因为借钱才喜欢了自己,而不是因为喜欢自己才会来借钱。

她决定不借。而且她还决定像他那样直接说出来。她也使用了一个让他为难的说法。

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应该把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其实我有一个坚持多年的原则,就是不想把金钱和别的东西搅在一起。如果我和一个男人有了金钱关系,那我和他就绝不会再有别的可能了。你自己选择吧。她是在电话里一口气对陈歌说这番话的。电话真好。

恋爱的时候,你对何杨实行这个原则了吗?陈歌说。

没有。小雅说:因为他从来没有试图侵犯我这条原则。

那你总花过他的钱吧?

是。小雅说:因为我打算嫁给他,因为我是一个俗女人。小雅说着说着有些气愤起来:因为我觉得

女人花自己要嫁的男人的钱,天经地义。

说得好。我再想办法。陈歌笑了,马上说:我要保留下我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太珍贵了。

小雅不语,微微一笑。

总有一天,陈歌又在电话那边说:我会要你花我的钱的。

不稀罕。小雅也笑了。这句话已经像撒娇了,火药味儿中又有些甜蜜蜜。陈歌看不见,可她自己都莫名其妙地为自己脸红——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她不可能再给他更鲜明的鼓励和暗示了。——如果这种可能性不是一种推托借口的话。他果然保留下了可能性。他当然应该保留这种可能性。只有蠢男人才不明白这种可能性意味着什么。附:案卷笔录四

当事人:王韵,三十五岁,哈尔滨市个体服装老板,和男友分手不久。喜欢旅游。

“我是在开往青岛的旅游专列上认识他的。他说他是首都医科大学毕业的,六年前就拿到了美国的绿卡。现在在国内有油田、醋厂、服装厂、调料厂、娱乐中心等项目。他说他之所以回国,一是想报效祖国,二是想找个合适的中国女人结婚。他说看了那么多洋妞,看来看去还是同胞顺眼。他说他喜欢成熟,能干,独立,大方又不乏柔情的女人,我觉得我都具备。而且他对我也有很明显的好感。我们在青岛下车后,第二天又见面。他坐的是蓝鸟轿车,穿的是皮尔·卡丹西服,抽的是软中华,还有司机贴身伺候着,那派头,那气势,利亮儿得很,嘎牛。根本不是诓人的。”

“东西是不会诓人,可人会诓人啊。”

“我当时没带多少钱,他能诓我啥玩意儿?要是我这个人,任他诓。话又说回来了,两人只要高兴,谈不上什么诓不诓的,对不?”

“他后来不是诓你的钱了吗?”

“后来是后来,谁有前后眼,能看一万年?那天,他来哈尔滨看我,我们玩了两天。他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说是油田需要扩展地盘,可他的资金有些紧张。他得动员朋友们给他入股,年底还能高利润分成。我想,我要是给他一些钱,不但能解他的燃眉之急,还能赚些钱使,怎么看都是好事,就给了他八万块钱。他很感动。说等油田的事情安排妥了,就和我结婚。”

“他的油田在哪儿?”

“新疆。离克拉玛依不远。”

“你没想过去他的油田看看吗?”

“说了。可他说跑那么远看那玩意儿干啥,要看就看我们大庆的,都差不多。还说男人的事业女人最好别过问,如果我相信他,就等着他的好消息。后来我又给了他两万。他都给我打了条的。喏,我都带来了。”

“对这件事情有什么认识?”

“倒霉呗。”

“往后要吸取教训。”

“什么话?你咒我往后还要碰到这种事不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别整那没用的。先说说我这些钱你们能追回几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