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第三章-虽然·但是

那就任她去。让她去和“大风起兮”,去和陈歌见面。她已经这么长时间没见过陈歌了。如果陈歌是在通过胡丽和她交锋,那就让胡丽替她去感受陈歌吧。感受他曾经的柔情蜜意,他曾经的狡黠可恶。还有始终没有进入她体内的,他的十七厘米。

小雅觉得自己也有些可怕起来。似乎她并不是无力阻止这件事情发生,而是在意识深处,就有些渴盼隔岸观火。

锈铁和磁铁

在北上的列车里,小雅第一次上卫生间的时候,在车厢拐角,看到了正在抽烟的陈歌。烟雾缭绕中,陈歌向她沉静地笑了笑。小雅也笑笑。在告诉他自己要去东北的那一瞬间,虽然陈歌明明说过了他要去武汉,可小雅脑海里还是闪现出他和她在火车上相遇的情形。小雅平日就喜欢这种不着边际的猜想。现在,猜想却果然是真实的了。小雅并没有一丝惊喜。她往后看了看,下意识地。

他们在拐角处站着。拐角很不稳定,颤颤巍巍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把人撂倒。小雅靠着车壁,颠簸了不知道多大一会儿,说:我过去吧。

随你。陈歌说:吉林有个四平市,你知道吗?我们也有一单生意在那里。我得去那里一趟,也可以在沈阳呆两天。

小雅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铺位。

到沈阳时已是黄昏,他们一前一后出了站,在一家招待所开两间房住下。换洗完毕之后去外面吃晚饭。附近的小街上有很多烧烤小摊,他们要了两个烤鸡架和烤鳕鱼,还有一些七零八碎。主食要的是朝鲜冷面。

吃饭的时候,小雅很不自在。其实什么也没有,各吃各的就行了。可小雅觉得问题就在于这什么也没有和各吃各。她和陈歌对面坐着,状态如一对情侣,心却和陈歌离了十万八千里。如果是普通的朋友,她也会轻松一些,但不是。他们之间是这样暧昧。亲情没有,友情虚伪,有的,似乎只是类似于爱情的这么一点点暧昧。这是他们在异地凑到一起吃饭的理由吗?

结账的时候,老板说五十六块钱。小雅要付,陈歌说:太不给哥哥面子了吧?

要不,我们还是AA制吧。小雅说:谁也没有权利花谁的钱。谁的钱都不好赚。

陈歌讶异地看着小雅:怎么这样?

这两天我们总要去外面玩,那就不是几十块钱的事情了。得有一些原则的。小雅说。

厉害的原则。

小雅又笑笑。

他们在沈阳呆了三天时间。小雅主要的会期是一天。会后他们就开始玩。第一次过马路的时候,小雅轻轻地牵着陈歌的衣角。

你怕车?陈歌发现了。

妈妈说,我从小就怕,过马路总要牵着人的。

要是身边没有熟人呢?

那就随便牵一个陌生人。小雅说。她真是这么做的。

牵手还是牵衣襟?

爱牵哪儿牵哪儿。

你听说过吗?女孩子的手是不能随便让男人牵的。陈歌说。

为什么?

掌心掌心,手掌里面有一颗心,会被男人牵走心的。

小雅微笑。

我的心已经被牵走了,现在手掌里已经没有心了。

那有什么?

茧子。

让我量量你的茧子有多厚。陈歌抓住小雅的手,过了马路。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牵手。以后每次过马路,陈歌都会牵着小雅的手。小雅一米六三,他有一米七八的样子吧,小雅偎在他的身边,觉得这样的瞬间真是好。她恨不得每一条马路都宽出几倍,几十倍,让她可以被人携带着,不思不想,纯粹无邪。

他们到北方图书城买了一些书,登上电视塔俯瞰了沈阳全景,看到了那条前不见源后不见尾的浑河。逛过喧嚣不堪的北陵公园和寂静的大帅府,还到

周恩来的母校里,坐在传说当年周恩来吐出“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那句名言的座位上留了个影。小雅带了相机,陈歌没带。小雅要陈歌也留一个,陈歌坚持不留。陈歌的坚持让小雅有一些隐隐的柔软。他还是懂她的。她想。

最后一天下午,他们去了东陵。一进东陵小雅就被震住了。到处是苍苍翠翠遮天蔽日的古松。松叶的缝隙间衬着蓝天白云,显得十分洁净幽深。几尊石雕安宁地立在没膝的荒草中,落魄凄凉里又有一种让人却步的威严。他们没有走台阶,就在荒草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到最后,他们看见了那个巨大的皇陵。他们站在皇陵前,向南眺望着皇陵衍生出绵延的建筑群。为了一个人的死,竟然要铺摆出这么大的排场。这一切繁琐的设计,不过都是为了一个人的死。小雅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在清朝历代皇帝皇妃蜡像展览馆中,他们随着人流听导游讲解这个皇帝如何治国那个皇妃如何聪慧,游客们不时会意地点头。小雅只是微微地笑。陈歌问她笑什么,小雅说不笑什么,陈歌说:你是不是怀疑他们的讲解?

你不怀疑吗?小雅说:语言和文字记录历史的同时也一定篡改着历史,我为什么要相信?

那你相信什么?

小雅没有回答。

他们从展览馆中走出来,陈歌建议去古松林中休息一会儿。他们走进荒草深处。这里除了他们,没有一个人。松涛阵阵。小雅觉得自己像一只闯进林海的鸟儿,虽然惬意,却也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畏惧。一股风吹过,她蓦然觉得冷飕飕的,于是抱紧双臂道:我们走吧。

陈歌的手臂顺着她的话音轻轻地划过来,把小雅揽到他的胸前。小雅俯下头,陈歌把她的下颌抬起,吻了下去。吻得很短。小雅把唇移开了。

有些女人是越长越丑,有些女人是越长越漂亮。陈歌说:你就是。

那你的意思是我以前丑了?

以前也不丑,只是没有现在漂亮。你的美是一座矿,被时间开采出来了。

何杨是矿主。你不能偷矿的。小雅笑。

别提他。陈歌说:看见你,我就心疼。我回来得太晚了。

嗅着他衣服上的气息,小雅觉得此时此刻,他的话有点儿陌生,也有点儿可笑。他早回来又怎样?难道她就会和他结婚吗?

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很幸福?陈歌问。

又来了。小雅想,他又来了。挺好?真的挺好?真的很幸福?他好像已经是第三次这么问她了。这次关于幸福的用词更是有点像琼瑶小说里的语言。也许小雅应该感动一下的,可她不。他似乎认定小雅的生活中有什么漏洞,需要他这么反反复复地捅一捅。她觉得心里有一块东西正在快速地硬起来,在替她抵挡和维护着什么。

你想听到什么?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不幸福?你可以同情我怜爱我?幸福?你会为我祈祷为我祝福?

我想听最真实的回答。陈歌说。

那我告诉你,我真的很幸福。小雅挣开他的怀抱,顺手摘下一片草叶:而且,我的幸福和这片草叶一样,从来就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如果你不幸福,我觉得我是有责任的。陈歌说。

你没有责任。小雅很郑重:我们从来没有承诺什么,彼此无需负责。如果你一定想找点什么负责的话,那就对你自己负责吧。

小雅的态度显然在陈歌的预料之外。他的手似乎也想去摘一片草叶,可是稍微滞了滞,才伸出去。

如果我当初没有走,你就是我的人。

那倒不见得。小雅说:即使我们结婚,我也是我自己的人。我不会是任何人的人。

小雅,其实这几年里,我一直在想你。陈歌停顿了一下:可你和我想像的有点儿不太一样。

那就对了。小雅说:因为我没有理由按照你的想像生活。

陈歌看着小雅,神情无奈:一部美国电影里有一句话,我一直不太明白,见到你我才算懂了。

什么话?

人人都不同,国家才伟大。

小雅做了个鬼脸。

快走出东陵的时候,陈歌要小雅留个影,小雅说:不必了。

回到招待所,服务员告诉小雅何杨来了电话,小雅马上在总台回了个长途,和何杨谈笑风生地聊了半天。放下电话后,她转身看见,陈歌一直在她背后站着,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吃过晚饭,他们各回各的房间。小雅正在洗澡,电话响了。她接起,是陈歌。

我过去吧?他说,小心翼翼的。

正洗澡呢。小雅说。

陈歌不语。洗澡这个词,此时此刻,都让他们敏感。

等半个小时再过来吧。小雅说。他的小心翼翼让她心软。而且,她也不怕他过来。前一段时间,刚刚做过的流产手术不允许她的身体荒唐。即使是何杨,她也不允许他造次,何况陈歌?她不怕经不住他的进攻。她相信自己的意志会站在身体这边保护自己的。她对他,绝对不会好过自己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陈歌敲门进来,随手关上了门,按下了保险。小雅听见轻微的咔哒声。她给他沏茶,他却把她抱住了,一直把她抱到床上,去解她的衣服。小雅起初任由他,后来她开始挣扎,她使劲地敲着他的胸,咚咚响。他停下来。你把我打疼了。他说。

一个男人这个时候还说疼不疼,小雅想笑,又觉得有一丝淡淡的失望,夹杂着一丝胜利的安慰。兴奋是有的,辛酸也是有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我不想让你这样。她说。

我知道你想。

又不是没有过,有什么好想的?

你对我太苛刻了。陈歌说:你会后悔的。

是吗?那就让我后悔吧。

陈歌抱住她,不再乱动。她嘴里抬着杠,也就让他这么抱着。

你真是让我费劲。陈歌说。

谁让你不费劲?

没有谁。

你应该说真话。大家都是成人了。你肯定经历过女人了。小雅说:当然,不想说就算了,那是你的自由。

陈歌就开始讲他和一个黑龙江女人的事情。他说他刚出来那几年,在黑龙江时搞过一段水果批发。那个女人是当地税务局的,有夫之妇,一次看见他口算账目,就对他钦佩得不得了,就喜欢上了他,不但以身相许,还为他离了婚。可他觉得不能和她结婚,就离开了。

不能和人家结婚还害人家

离婚?还接受人家的以身相许?

我这么年轻,也需要解决生理问题啊。陈歌说:其实,也不纯粹是生理问题,也真是有些喜欢她。但后来才发现,要用这喜欢过一辈子,似乎分量还不够。

坑人。

是。后来她一直求我,我都没答应。还许诺给我五十万,我都没有动心。

小雅笑:身价还挺高。

陈歌起身,俯视着小雅的笑脸:我想在你腿上躺一会儿。

他居然会有这样的请求,小雅很意外。但是逢着这样氤氲的氛围,他又是那样一种恳求的语态,小雅无法拒绝——他总是有能力把事情控制在让她不喜欢却又无法拒绝的程度。

小雅舒展开双腿,陈歌头枕着,闭上眼睛。小雅看见了他头上的白发。

有白头发了?陈歌说:我老了。

白发多于黑发的时候可以说老;黑发多于白发,只能说是成熟。

陈歌笑了:要是白发和黑发一样多呢?

不会的,不信你数一数。小雅的语调也调皮起来:如果真的一样多,那更应该恭喜你,你到达了男人魅力值最高的绝顶境界,能哄一打一打的小姑娘。

那我怎么哄不了你?

别刺激我。你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我是一块锈了的铁块。

那我就是磁铁。

这样无耻而敏捷的话。两人都笑起来。

其实我总觉得,你还是那个写诗的小姑娘。

早就不是了。永远也不可能是了。小雅轻轻地说。她的眼前,忽然有一根手指按住了记忆的快退键,一幕幕闪现出父母亲相继去世的那些日子。那几年,她噌噌噌地成长着,什么也拦不住。父母亲把自己做成了肥料,让她的岁月加速沉淀,结出了累累硕果。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疏密亲远,轻重浮沉——全是她自己采摘自己品尝的果子,全是无花果。

在这仓促的、透支的成长中,她的容颜,她的身体,一点点地褪去了青涩的皮毛,扎扎实实地光彩起来。陈歌说得不错,她就是那种越长越漂亮的女人。可除了看到这个,他还能看到什么?这个人知道的,只是她的简历。她的经历,这个人不知道。她对这个人,也是一样。

现在,这个人躺在她的腿上。她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如此陌生。陌生的人,陌生的头。连自己的腿,也陌生起来了。

好了,我的腿酸了。小雅说。她知道这是在破坏情绪,但她实在不想让他再躺下去。他的神情是惬意的,仿佛一个吃过奶的婴儿。那么她是谁?她是他的母亲吗?不,她不是。她自己还是一个孩子,还在等着别人的宠溺。家里的哥哥和弟弟已经让她当够母亲了,对他们她是因为血缘管着,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对于他,她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

陈歌起身,给小雅捶了捶腿。你也躺躺我的腿吧?他说。

小雅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请她。这也让她意外。刚才她还那样反感他躺自己的腿,现在她却觉得这样的邀请真是充满了诱惑。她躺了下去,真的是很舒服。她原谅了陈歌刚才的撒娇。

我愿意做你的纸巾

见面。见面。见面。这一段时间,胡丽每和小雅见一次,嘴里塞的都是这两个字。小雅说自己听够了。

今天不说了。保证。胡丽在电话里信誓旦旦。

她们约在了“秘密”咖啡馆。这个城市的咖啡馆不是很多,有特色的更少。小雅和胡丽偶尔会来“秘密”泡泡,一来这里位置不近不远,过来方便;二来这里的整体

装修很简洁,小隔断很多,音乐也比较清爽,符合她们的趣味;三来这个店的名字起得好。“秘密”,鬼鬼祟祟的,一听就觉得快乐。她和胡丽都有这里的贵宾卡,打八五折的。

小雅先到。她盯着门,看见胡丽的包先进,人才进来。这是胡丽最大的休闲包了。她问胡丽搞什么名堂,胡丽眨眨眼:看。

大包里面是小盒子,邮局寄来的那种硬硬的纸盒,大大小小的,亲亲密密地排着队。胡丽一样一样给小雅打开。长长的带着流苏的围巾,缀着加菲猫的手机饰物,“木头记”品牌的粗大项链,带着香水味的卡通通讯本……全都是胡丽的趣味。最多的是纸巾和玫瑰。各种各样颜色的纸巾和通红通红的玫瑰。

他说,我哭的时候,受委屈的时候,他虽然不能陪在我身边给我擦拭眼泪,但这些纸巾可以。胡丽说:他说他愿意做我的纸巾。

小雅用勺子搅着咖啡杯,勺子在杯壁上碰出微微的脆响。她忽然想起戴安娜的前夫,那个查尔斯王子给她的情妇写的一封著名的情书。情书里有一句著名的情话:“我愿意做你的卫生巾。”大约是这样吧。小雅想笑。她翻着那些玫瑰。恒久的,不会褪色的,不会衰败的玫瑰。接近花蕊处深红,花瓣中心处正红,花瓣边缘处浅红,颜色过渡得很自然。上面还嵌着不会滚动的露珠。假的。全都是。绢制的工艺太好了。假的特点就在于,比真的还漂亮,还像真的。

玫瑰花瓣上面该还长着字。小雅知道这是今年最流行的“玫瑰文身”。旅游区的礼品店里都有,是专门赚那些浪漫情侣的。其实不过是一些字帖,银色的,金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白色的……没有黑色。

——你是我的最爱。

——相约今生。

——不能没有你。

——等你一万年。

小雅拿过那些盒子。上面还缠着邮局的专用胶带。盒子上面的落款是一个个城市的名字,东西南北中,没有一个确切的地址。胡丽说他的工作流动性太强,没办法有固定地址。

不过,最近他在多伦会多呆一段时间。

音乐声汩汩流淌。是《加州旅馆》,异国清婉的调子,对于浪漫的人,随处可以打开缺口。胡丽挽着发,纷而不乱,有些张曼玉的精致风情,看起来很

性感。她是越来越在意了,仿佛陈歌的摄像头就装在她的身上。这样的女人,真是无药可救。

你是不是已经决定去了?

胡丽点头:是。

小雅点头。一切都和自己预料的一样。她现在还能做什么?

这些东西你就放在家里?

没有。胡丽低低眼眸:我放在单位。有一个上锁的柜子。

小雅把那些字一个一个撕掉。胡丽抬头,惊叫着抢过来:你干什么?!

可以撕掉也可以贴上,可以贴上也可以撕掉。形式而已。小雅说:我最后劝你,不要去。

他对我确实是真的。胡丽说。她说她完全理解小雅的担心,但她没有那么傻。她对“大风起兮”也试探过。她试探的方法,非常灵验。以前她也用这种方法试过一些人,那些人都被试退了。

什么方法?

借钱。胡丽说:我刚刚流露出一点借钱的意思,他就问我信用卡的卡号,说可以借钱给我。你说,现在这世道,一个人不是真心对我好,不是真心喜欢我,怎么会主动提出借给我钱呢?就是向熟人借,也不一定借得出来呢。

小雅看看窗外。还能怎样?她从桌上拿起店里免费供读的晚报。日期是今天的,新报纸。在咖啡店的光线里,却显得有些旧了。小雅翻到第四版,本埠新闻。头条很抓眼。“借钱给骗子,五次得小利,步步入陷阱,最终被套牢。”说的是一个女出纳被骗了一百多万的事情。尾条也很有趣,题目是“纸扎伟哥粉墨登场”,说的是一个记者暗访俗称为“十里冥街”的商业街时看到的一些奇形怪状。冥钞是最一般的物件了,值得一说的是有“冥府电信”出产的手机,有“冥大集团”出产的

笔记本电脑,有“冥思”牌

麻将,“冥龙”牌金条,还有带保姆和保安的“冥光”别墅——席梦思的枕头旁边放着“伟哥”和安全套。此外还有配备司机的奔驰,支棱着陪泳小姐的游泳池,球童列队等候的

高尔夫球场,打着“冥方航空”字样的专用飞机,各种各样的信用卡,旅行支票和国际护照。记者最后总结说,要购齐一套大约需要三万元。

小雅把报纸推给胡丽。胡丽瞥了一眼就推开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无非说他就是假的。其实,要说,提出过借钱的是我,我更像个骗子。

所以说他很可能是技巧十分高明。

很可能?你没有用一定这个词。那就是说,他或许没有用一丝一毫的技巧。技巧十分高明和根本不用技巧效果看起来常常是一样的。

小雅笑。自从有了网恋以来,胡丽伶牙俐齿多了。

胡丽逼问着小雅:你说是不是?

是。小雅说。

我开玩笑问他要多高的利息,他就生气了。说我在污蔑他。我说借条总得打一张吧,你猜他说什么?

小雅微笑,等待答案。

他说:如果我要给他打借条的话,他也要向我借一样东西。

借一个蜜吻?借一句承诺?借一夜良宵?

去!你想不到他会怎么说的!胡丽的双眸闪着钻石般的光:他说,要借我一生。

好。小雅轻轻说。

是真的好。不愧是和她陆小雅交过手的人。

无论怎样,我要去见见他。我不带什么去,他骗不了我什么。再说我有基本的自我保护常识,可以随时报警。只要在五星红旗下,哪里都会有警察叔叔的,对不对?

小雅觉得自己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一个婚外恋就在自己的眼前展开,在她最切近的女人和曾经最切近的男人之间。而且还是最时尚的网恋。她觉得有些惶惑。无论如何,她是不会这样的。不是确确实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就别指望她动心。而且即使是真的看得见也摸得着,她也很难动心。她就是这样一个心长了茧子的人。

胡丽正在收那些盒子。她收得很专注。小雅看着胡丽的脸。这张脸在爱情的滋润下,现在似乎显得未经世事。胡丽从来都是个不安分的人。这么多年来,她几乎每年都会听到胡丽的一两个感情段子。这是她对小雅所讲述的所有秘密的核心。和上司之间的,和同事之间的,和朱宣的狐朋狗友之间的。甚至是和朱宣的表哥表弟之间的。都是些暧昧的,虚虚的光和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小雅曾笑她四处留情。胡丽辩驳说自己是风情万种。

不是风情,是疯情。你可别把自己整到三院去。小雅开玩笑。三院是市第三人民医院的简称,以治疗精神病闻名。那时候,她只把胡丽的这些艳遇当作一种感觉游戏。现在,这种游戏似乎要从空中落下来,砸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过,再不好的事情,总也有它的好吧?她这样的人,体温在一秒钟内抵达四十摄氏度以上应该毫无问题,在感情方面似乎确有一种天然的自我修复能力,投入了一次又一次,随进随出,从来没有全线崩溃的时候。这次,对于陈歌,或许也会如此吧。不像她。

小雅忽然有些羡慕胡丽。

那就任她去。让她去和“大风起兮”,去和陈歌见面。小雅已经这么长时间没见过陈歌了。如果陈歌是在通过胡丽和她交锋,那就让胡丽替她去感受陈歌吧。感受他曾经的柔情蜜意,他曾经的狡黠可恶。还有始终没有进入她体内的,他的十七厘米。

小雅觉得自己也有些可怕起来。似乎她并不是无力阻止这件事情发生,而是在意识深处,就有些渴盼隔岸观火。

不要逼我恶毒

陈歌第一次借钱,是小雅从沈阳回来一周之后。

他把电话打到小雅的办公室。小雅回忆自己并没有给他电话号码,估计是小辉给他的。陈歌没有藏藏掖掖,开门见山就说想借点儿钱。他说他人还在东北。因为东北是他的临时行动,他没带那么多钱。他的钱都在武汉那边,等回去就给她汇过来。东

北这边人生地不熟的,他无处张口。

东北是临时行动。陈歌又强调说:我没想到这边真的还有可以谈的生意。

他在暗示去东北只是因为自己吗?小雅有些甜蜜。

什么生意?

葛根。

葛根是什么东西?

笨。葛根都不知道。陈歌开始给小雅讲葛根,说葛根是一种野生植物,以前根本没人理睬,这些年却有了走俏的趋势。它的模样很像红薯,长成后比红薯大两到三倍,很好种植,用途很多,可以降血压、降血脂、

减肥和美容,还有解酒解热和提高记忆力的功能,素有“南葛根,北人参”之称。他和几个朋友一直想做葛根的深加工,这次找到了很好的货源。定金一万他已经付过了,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些零花钱。

那你需要多少?

三四千,四五千,都行。

那就三千吧。小雅马上觉得自己说得太快了,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借钱给他。于是又补充道:等我回家和何杨商量一下。估计不应该有什么问题。

这还得商量啊。三千你都做不了主?陈歌开玩笑。

我有事情都是和他商量的。互相尊重。小雅说。

你真乖。陈歌说。小雅弄不清楚陈歌是什么口气。不过即使不是夸赞,小雅也喜欢听他说乖。乖,这个字有一种襁褓里的温暖和舒适。小雅太喜欢听了。何杨也经常这么说她。不过何杨说和陈歌说还是有一些不一样。

他们又随便聊了点什么,就挂了电话。

回家的路上,小雅特意拐到一家熟识的饭店,带了几个菜回去。因为经常带客人来吃饭,老板对旅游局的人都很照顾。只要是个人埋单,素菜一律免费,荤菜一律打五五折,只收个成本。小雅要了爆炒肚丝,红烧排骨,五香猪手和蒸茼蒿。本来想开一瓶酒,又怕显得太有用心。就没开。等何杨回来,见了菜高兴,自然会开的。

一想到借钱,小雅就有些心虚起来,仿佛借钱的是自己,而不是陈歌。其实以前何杨根本不过问钱的事,经过了小辉夫妇的出手之后,现在对钱也开始在意起来了。所谓的在意,也只是偶尔过问一下。家里这种状况,也难怪他在意。小黎添添补补自然是不用说,小辉爱打牌,零花钱不够时还要偷偷向小雅着脸借。小黎也罢了,对小辉,何杨是有怨气的,也是反感的,小雅知道。虽然他很少显露什么。他不显露只是心疼小雅。小雅也知道。

何杨回来,看了看餐桌,果然很高兴。可他没开酒,说下午还有会,不能喝。吃到半路,小雅说了借钱的事情,何杨问是谁,小雅断断续续地说了,何杨说:算了,别借。我们才有多少?他天南海北地闯世界,差这几个钱?

小雅说:是啊。不过他张开了口,我总不好一下子给他回了。所以说和你打个招呼。你定好了音,我才好打锣。

何杨笑笑。小雅给他搛了一筷子肚丝,自己也奇怪自己怎么转变得这么快。本来是准备把自己当陈歌跟何杨智斗一番的,现在这么轻易地就和何杨统一起来。仿佛预谋好了似的,一红一白,要唱戏给陈歌看。而且,这么做的时候,还非常心安理得。

吃完了饭,小雅收拾着碗筷,一直琢磨着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着想着,她明白了:原来,她根本也是不想借钱给陈歌的。之所以回应得那么快,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礼貌。陈歌向她借钱,在心底深处,让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望和深深的委屈。八年未见,空白的八年横在那儿,他只是说想她,只品评着她漂亮,只审判和好奇着她有没有对他伪饰美满,却从没有细致地探询过,这八年里她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从没有恳切地叩问过,她在父母离世、兄嫂苛冷、小弟孤弱的情形下,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仿佛她现在这样是天然长成的,像他说的那种葛根。他想着她。他说他一直想着她,可他并不关心她这些,末了却这样想当然地就向她借钱。这无论如何是让她觉得别扭的。即使他为她跑到了沈阳。与热烈浪漫的追求相比,默默的温存显然是更适合她的。在平日里,她脸上多长了一个痱子,何杨都要问一个明白。

他再想她,也不是爱她。想和爱,是不一样的。总之,他给予她的,还没有达到借三千块钱的程度。

这么换算是俗气的。在俗气的日子里泡了这么久,小雅承认自己的俗气。不过,幸好,借钱也是一件俗气的事。以俗对俗,她过得去。不像当初她对何杨那样。

两天里,小雅一直没有给陈歌打电话。她在等陈歌打过来。这么拖着,陈歌应该会明白几分意思吧。如果他不再打来自然最好,如果打来,那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实话实说。如同她不想在何杨面前撒谎一样,她也不想在陈歌面前撒谎。

陈歌终于来了电话。先说了两句别的,然后问钱的事。

怎么样?不行就算了。

何杨不同意。小雅说。

两个人都沉默着。

你对他说了是我借的?

是。

陈歌笑了笑:你怎么那么傻啊?他怎么那么小气啊?

小雅没说话。她讨厌这话。他怎么能鼓励她欺骗何杨?她为什么要为他在何杨面前耍小聪明?不借钱给他就一定是小气吗?那借钱的人又算是什么?

两年之内,陈歌没有再回来,但他隔三岔五就会给小雅打一次电话,聊聊近况。这两年间,小雅的身份在单位有了改变:她被提拔成了办公室副主任,有单间。手机也开始流行,她是最先有的一批。她的办公室电话上有来电显示,小雅发现,他总是全国各地跑。他告诉小雅,他进了一家很不错的广告公司,公司业务范围很广,各省都有工作站,他就得不停地出差。他们的聊天没有什么正题,纯粹是随便聊。但这随便中,经常也会带出那么一点儿不随便来:

在干什么?

接你的电话呗。你呢?

喝茶。

在哪里喝?

雅间。

哪里的雅间?

哪里的雅间都是雅间。

小雅的脸微微红了。她喜欢他这种机智俏皮的话语。

夜里梦见你了。陈歌说。

梦见我干吗?

那是我的隐私,不能告诉你。让我保留一点儿道貌岸然吧。

小雅一笑。

你知道吗?每梦见你一次,我就在你的名字后面打个叉。

我有什么错?

正因为你太正确了,所以我想让你错。

别这样,你是哥哥。

谁是哥哥?我才不当哥哥。陈歌顿了一顿:我可不想乱伦。

陈歌!小雅严厉起来。

我错了,我错了,下次见面我亲自给你做饭吃。你想吃什么?我会做清蒸鲈鱼,还会做地锅馍,光胡萝卜我就有七种做法。

你会作——恶多端吗?小雅认真地说,用牙齿噙着笑。

恶多端?恶多端?陈歌在电话那边喃喃地重复着,半天才明白过来。小雅已经笑得肚子都痛了。

我会。陈歌说:等我什么时候见了你,就给你做。你可不能不吃——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意味是很复杂的,有恳求,有宣言,有示威,也有要挟,还有不甘。他问小雅近期有没有计划去哪里,他们可以碰个头。

局里没有计划。小雅说。事实上局里外出的安排很多,但她不想告诉陈歌。她不想和他再在异地见面。上次沈阳见面,她之所以全身而退,最重要的原因是身体在为身体把关。现在,她的身体不需要把关了,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形,她拿不准自己是否能够顶得住——这么犹豫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多半是顶不住的。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在她滴水不溢的外表下,她的内层是多么漏洞百出。而这漏洞,最怕的就是陈歌这样的洪水。

还有一次,他问小雅,去沈阳那一年她为什么流产,小雅很吃惊,问谁告诉他的,他说小辉。小雅生着小辉的气,在电话里默不作声。陈歌问:你是不是不想给何杨生孩子?

你错了。小雅说:我非常想给他生个孩子。

那你为什么做流产?

反正不是因为你。一瞬间,小雅想任性了。她肆无忌惮地说。

陈歌受了伤害似的沉默着。

有些事情你不要问。我从没有这样问过你什么。小雅缓下来,说:我们都是大人了。你不要逼我恶毒。

我知道了。陈歌说。口气像学校里知错就改的好孩子。

两年之后,陈歌再次回来,小雅已经做了母亲。她生了个儿子。儿子的干娘就是胡丽。

消费者心理

在这没有回来的两年里,陈歌托小雅办过两次事。

有一次,他给小雅打来了电话,先问了问碧龙峡旅游区附近旅店的行情,然后要小雅帮他的家人推销床单。说别人欠了他们家的运输费,用床单顶的账。很普通很俗艳的纯棉床单,一条三十元,比市场价高些。

两百条。你每卖一条给你提成五块钱。我告诉家人让他们给你结算。陈歌在电话里说。小雅说算了吧。陈歌笑笑:你算账一向是很清楚的,怎么能就这么糊涂地算了呢?

小雅知道他在影射沈阳时她坚持AA制的事情,没说话。

小雅找了几个熟悉的饭店,把床单推销完了,直接收了货款,通知陈歌找人来取。陈歌的姐夫来了,小雅要他点钱,他就一张一张点了。点完之后,仍旧把钱装在信封里,走了。

又有一次,他打电话来,没说什么闲事,一开口就要小雅帮忙把他家的车弄出来。碧龙峡风景区搭界山西,景区里的路原来是晋煤外运的一条通道。景区快速发展起来之后,道路重修了一遍。为了保护环境和道路,新路就禁止煤车再过。改的道比较远,路况也不怎么好,有些不自觉的煤车就会趁着夜间,侥幸还走景区里的路。小雅没想到陈歌家的车也干这个。可既是陈歌说了出来,对她也不算是很大的事,她不能放着不管。她给交通局一个副局长打了个电话,对方要她星期天的时候帮忙开张条送一帮朋友进景区,一手人情,另一手还是人情,交货两清。亲亲热热又心照不宣的交易,很快就解决掉了问题。

陈歌打来电话道谢,给小雅寄来一些书,都是很纯情的

散文,哲理类的,励志类的,怀旧类的。小雅翻看落款,都是他最初走的八年里买的。

你不看了?小雅问。

不看了。现在过生活,哪能老看这些。陈歌说:再说,这些书讲的都是软话,和日子的风格太不相容了。看多了这些,心肠都硬不起来了。

许多年前,我看过两句诗,现在还记得。小雅说。

什么诗?陈歌调侃:我这没文化的人能听懂吗?

能。小雅说。

讲来。

亮如刀锋的人,才能够不流血。

陈歌是在第三年的暑假回来的。在家呆了一个多月。和小雅见过两次,都是在小辉家。小辉打电话让小雅过去吃饭。每次去,小雅往往都能很准确地预感到陈歌在不在。在就在了,淡淡地打个招呼,聊两句而已。用陈歌的话说:如此见面,等于没见。如此说话,等于没说。

一天,小雅一到办公室,陈歌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要走了。陈歌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小雅忽然想起多年前,陈歌第一次离家出走时的那个夜晚。她的心动了动。

什么时候?

后天。我想见你。明天我们见个面吧。我在长途汽车站门口等你。陈歌一口气说完就挂掉了电话,仿佛是怕她拒绝。

小雅犹豫了一下,决定明天去。她去的理由很简单:她喜欢他这么斩钉截铁地命令她。无论这么做的时候,他是不是有些心虚,但某些时候,这种气势是男人应该有的。她喜欢这种气势,也尊重这种气势。

陈歌在候车室里等着她。见了她,就默默地往前走,上了一辆车。小雅从他手里抽出一张票,票价是十五元,目的地就是百面坡。这个地方小雅知道,在临市的地界,离这里百把里。百面坡盛产竹子,有一块很大的竹林,近些年被竹农搞成了旅游区。肯定是去那里了。

竹园里没有什么娱乐设施,也不是星期日,玩的人很少。全是绕来绕去的小路。竹林细密,竹径幽长,清静深凉。他们走了一会儿,小雅说想坐坐,路边有竹椅。陈歌说进竹林里面坐一会儿吧。小雅看着竹林,里面满是落叶——竹林里也有落叶,是她没想到的。

不潮吗?她问。

夏天有点儿潮怕什么?

有没有蛇?那种叫竹叶青的蛇是不是就在这里面活动?

陈歌笑了:有我。

你是蛇啊。小雅故意混淆他的语意。

是,我是美女蛇。

性别错位了。要是美女蛇也该是我。

那我是靓男蛇。一对儿。

两个人斗着,陈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很大的塑料布,垫下去。他们并肩坐着。小雅感觉到陈歌的手似乎动了动。他想揽自己的肩,小雅知道。她必须得找点儿什么话说了。

你在广告公司到底做什么工作?小雅突然想起自己从来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

文案。高级文案。全公司只有两个高级文案。陈歌说:要不然也轮不到我跑遍全国去指导工作。他滔滔不绝地对小雅讲他们设计过的一些经典之作,有几样是电视上正在热播的品牌。有女装,有

化妆品,有内衣,有清洁剂,还有豆浆机。小雅问他们怎么什么都做,陈歌说只要赚钱就做。

做这一行对人的心理应该很有研究的吧?小雅问。

当然。最重要的就是人的心理。陈歌又开始谈论自己在心理领域的心得。说广告能影响消费者心理的因素,大致有这么几条:一是价值圈,二是规范圈,三是习惯圈,四是身份圈,五是情感圈……还说了安全感战略,不和谐战略,信条战略,性格战略,憧憬战略……他举了很多例子。谈到习惯圈的时候,他举的例子是一种止咳糖。他说一些消费者习惯把止咳糖放进止咳药的概念中,只有在确实咳嗽的时候才服用。对这种消费者,如果加重糖的概念,让他们形成止咳糖是糖的意识,就能促使他们整年不停地吃。同样的例子还有维生素糖果。有些妈妈懒得哄孩子的时候,就让孩子吃糖。可吃糖对牙齿不好,会令她们有负罪感。然而推出维生素糖果的概念就可以抵消她们的负罪感,因为有维生素。其实鬼才知道维生素在糖果里能占几成。

小雅听着,忍不住哧哧笑了。

笑什么?陈歌不说了。

笑你们聪明。让人们整年吃糖,你们连带牙膏广告都可以接着做下去。

是。我们也做牙膏广告的。陈歌也笑了。

对心理有研究的人真可怕。

怕什么?怕我看透你?那你不用怕了。陈歌笑着正了脸看小雅:我早就把你看透了。怕也没用。

你可真了不起。小雅揶揄。她揶揄的时候斜撇着嘴角,何杨说过她这样的神情有一种特别的娇媚。

陈歌不语,仿佛被她的娇媚魇住了。他终于伸出手,揽住了小雅的肩,小雅任他揽着。然后他吻下去。吻的时候,他又把手伸进了她的胸口。

附近没有一个人。小雅既不迎合也不拒绝。他的手在她的乳头周围来回画圈,涟漪越泛越大,把小雅一道道地沉了进去。然后,他把头低下去,吸吮起来。又把小雅一口口地从水底捞上。不急不缓,节奏很好。小雅觉得自己就要呻吟出来了。他的手随着节奏想往下走,小雅拦住。

不。她说。

别这样,小雅。陈歌说:我们有权利。

没有。小雅说。

为什么?陈歌问出了最笨的一句话,执拗得像个孩子。

因为我是一个有丈夫的人。小雅也答出了最煞风景的一句话。有些风景是必须煞的。

陈歌不语,淡淡一笑。小雅一字一字听出了他短促的笑容后没有说出的话:你还知道你有丈夫吗?那你就不该同我出来。

我该走了。小雅站起来,却被陈歌更有力地抱住。他吻住她,一边吻一边喃喃:小雅,别走,别走。我只是情不自禁。

小雅被他抱着,渐渐温暖起来。她早就设想过被他抱的情形,自从在东陵被他抱过之后。不,在东陵抱她之前。在十年前。现在,这个男人又一次抱她了,却不是她想像中的滋味。不过,这就对了。正如她没有理由按照他的想像生活一样,他也没有理由按照她的想像抱她。

小雅,你喜欢我吗?陈歌问。

你呢?小雅反问。

我当然喜欢你。你是我最喜欢的女人。

小雅笑笑。陈歌抚摸着她的头发。小雅知道他在等待她的回答,可她不想回答。这算什么?你说一句,我还一句,像小孩子交换好吃的东西。他给了她的,她还没给他。就目前的局势看,她赚了一点儿。那就多饿他一会儿吧。越饿着越觉得她手里的东西好吃。

树影斑驳,天蓝得那么假。小雅躺在陈歌的怀里。他的肩膀是宽大的,他的背是厚实的,他的呼吸是热烫的。可不知道怎的,都离她那么远。

有十年那么远吗?

回去的路上,小雅看见一家广告书店。她拐进去浏览了半天,挑了一本书,书名叫《营造品牌的36种模式》。中信出版社出版。作者是两个德国人。

小雅没事就翻翻。后来觉得,这书还真挺有些意思的。

附:案卷笔录三

当事人:袁玉梅,三十七岁。北京市朝阳区一家行政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丈夫去世两年。

“碰到他的那天,刚过完丈夫的两周年忌日,我的心情特别不好,就去公园遛弯儿。其实这两年我的心情一直都不好。怎么能好起来呢?我是寡妇。寡酒不好吃,寡妇不好当,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些话一点儿都不假。即使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寡妇也还是寡妇。当寡妇的滋味,不当的人是不知道的。只要你有单位,有熟人,有朋友,你寡妇的身份就是众所周知的。当然,我可以再找一个,但是有那么容易吗?谁还能看上我啊?看上我的,我还得看上他呢。寡妇挨过疼受过罪,心思更小,心弦更脆,寡妇要想前进一步,比常人还难呢。寡妇,寡妇比黄花少女还错不得……”

“到公园遛弯儿后怎么了?”

“哦,遛弯儿。遛着遛着,我就上了游船。那时节有风,游船有些晃荡,我就打了个趔趄,他一把扶住了我。我们就聊起来。他不怎么花言巧语,但一说话就知道是个踏实人,很善解人意,对人很诚恳。这是不好装的。说实话,虽然你们已经告诉我他是个骗子,可到现在我都不怎么相信。”

“他都拿你的钱跑了那么久了,你还相信他?”

“一个人相信另一个人,也许得需要很多理由,也许不需要任何理由。我觉得我对他就是这样。那天,他给我打电话,说他妈妈病危,得回重庆一趟。他是独子,母亲又是癌症,总得带多点儿钱回去。他说他脑子是一团糨糊,把

信用卡密码忘了。他是哭着对我说的。一个大男人,到那时候看着可真可怜,我就取了一张定期七万的单子,给了他。他虽然一直没跟我联系,但我想可能是他妈妈的病比较麻烦,他多半正在

医院照顾她,甚至或许他已经在办丧事了。你不知道他说他妈妈病了时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怎么会去诅咒他妈妈呢?”

“那张信用卡你去银行验过吗?”

“验过。是报废了的。我想,大约是他太慌乱了,才给错了。一定是这样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公安局把他搞错了?”

“公安局就不会搞错了?翻开历史记录查一查,公安局错的还不算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