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第二章-虽然·但是

网上一个你

网上一个我

网上你的温柔我就犯了错

点击你的名字

发送我的快乐

接受吧

接受吧

这是爱的花朵

看起来很配

文印室没活儿或者活儿少的时候,胡丽就跟小雅煲电话粥。要是小雅没时间,她就上网。这么多年来就是这样。以前文印室就胡丽一个人,没人管。现在胡丽已经当了文印室主任,有了一个兵——一个叫李菲的白白净净的女孩子,更没人管了。

小雅和胡丽是小学同学。小雅记得她常常穿得很花哨,书包里每天都塞着零食,一到课间,她的课桌那边就喀嚓喀嚓地响起来。这喀嚓声让很多同学都成了她的好朋友。说实话,小雅也很羡慕那喀嚓声,可她忍着,始终没有靠近过。再有就是胡丽的爸爸妈妈都很胖,经常穿着公安一样的制服来接她。后来才知道他们都在税务局工作。其他的几乎没什么印象。小学毕业,小雅考进了最好的中学,就没有再见到胡丽。和何杨谈恋爱的时候,一次,何杨高中的男同学小规模聚会,都带着各自的女朋友,小雅也去了。小雅发现,何杨介绍曾经的同桌朱宣时,朱宣旁边的女子一直朝着小雅诡秘地笑着。后来,轮到何杨介绍小雅,还没等何杨开口,那个女子率先叫出了小雅的名字。

你是……小雅很困惑。这应当是认识的人,但她实在想不起来了。

胡丽。朱宣说。故意放轻尾音重复:狐狸。

胡丽娇嗔地一拳打来。小雅的记忆被激活了,问胡丽在哪里工作。胡丽说高中毕业后上了财校,现在在税务局文印室。小雅说在文印室可惜了,胡丽说能够分到税务局这样钱多的单位,就是在传达室也比别的地方强。小雅想起了她的父母,问起,朱宣说他们当然舍不得离开税务局。

一家人就是一家人,他们一家三口可都能税着呢。比我这姓朱的还能税。

人们大笑。胡丽又去打朱宣,朱宣一边作势躲一边贫:我说错了?你们不都能吃能睡吗?这证明你们身体健康啊。

之前小雅就听何杨介绍过朱宣,说朱宣和他同桌时就热爱文学,经常模仿汪国真写点儿小诗。后来考上了省教育学院中文系,大学毕业回来分配到了市一中。但他死活不愿意教书,说想做与文学有关的工作。对文联、报社、宣传部都动过脑筋,没成。跑上跑下,最后进了档案局。他自我安慰说档案局好歹也是文字工作,文字和文学就差两点,就像找到了文学的妹妹,也罢了。

打趣完了胡丽,朱宣又开始讲他的局长,说有一次,在一个很隆重的场合,局长给市长汇报了档案局一年来的工作。朱宣清了清嗓子:“他是这样汇报的:首先,感谢组织上把我安排到了档案局这样一个不清自廉的单位,不夸张地说,一丁点儿贪污腐败的机会也没有,所以,请组织放心,我们局遵从党规党纪在根本上是能得到保证的。其次,正因为没有什么利益之争,我们的班子空前地团结。最突出的表现是:只要有饭局,我们班子成员会跟着一起蹭,可以趁此机会不花成本地加深同志间的感情……总之,老实说,这一年来,我们的工作虽然不如去年,但是,我敢预言,一定会比明年强!”

又是哄堂大笑。真是经典的黑色

幽默。小雅想。她看着胡丽和朱宣撞在一起的笑脸宛若两朵花开,觉得他们十分般配。

也有人想撺掇着何杨说点什么,何杨绕了过去。他和小雅都沉默着。聚会快结束的时候,胡丽拉着小雅上

卫生间。洗完了手,她们站在烘干机下。胡丽突然对小雅说:“你和何杨挺般配的。”

从那之后,小雅和胡丽的联系就多起来了。她们俩之间,常常是胡丽主动找她,逛街,做头发,买衣服什么的,她都要扯上小雅。小雅应酬了几次,觉得她有些不着调,就对她开始冷淡,可胡丽仿佛浑然不觉,依然不屈不挠地找她。慢慢地,小雅也就接受了她。她甚至觉得,胡丽的不着调也蛮可爱的。

胡丽有什么心事都对小雅讲,小雅却从不对胡丽讲。再好的朋友也不是完全对等的。虽然年龄相当,细论起来小雅还比胡丽小半岁,可在小雅眼里,胡丽还常常像个孩子。不是谁都有福气把童年延长这么久的。小雅知道,她和胡丽太不一样了。

有一次,胡丽问小雅:你有过不高兴的事吗?

又不是神仙。当然有。

你怎么从不对我说?你看,我就常把你当垃圾桶。胡丽没心没肺地往嘴里塞着冰淇淋:你多亏。

刚开始的时候,你一直找我,我不怎么想理你,你不觉得亏吗?

胡丽笑起来:我看你顺眼。只要顺眼,怎么着都愿意。

那,我当垃圾桶也是愿意。

胡丽猛然抱住小雅亲了一下。小雅使劲推她,一边喊着:你干什么!

怕什么,我又没有武器强暴你。胡丽傻乐。然后两个人去喝咖啡。胡丽透过玻璃窗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突然说:我觉得,我们两个也挺般配的。

胡丽和朱宣先结婚,小雅和何杨比他们晚半年。

小雅快走到文印室门口的时候,胡丽的笑声穿过防盗门冲向小雅的耳膜。这没心没肺的笑声。小雅忽然犹豫起来:对她说到底好不好呢?又该怎么对她说呢?

她想说的,是陈歌的事。

小雅站了一会儿,简直想要离开。文印室的椅子和人声一起朝门这边响动起来。大约是胡丽要送人出来。小雅止住步。送完了人,胡丽问:来了多久?怎么不进去?

听见你有客人,所以想走。

什么客人,局里的人没事都爱来坐坐。正好李菲不在,我们聊会儿。

胡丽转眼间就给小雅泡好了茶,然后打开电脑。头也不回地对小雅说:先看看他上没上线。

小雅连忙关上门:这一段时间你们又联系了?

天天。

还看吗?

不看多浪费。胡丽一笑。

按照资源共享的原则,你是不是也给他看了?

胡丽又一笑,意义丰富。两个陌生人通过摄像头彼此给对方展示隐私,真够旗鼓相当的。小雅想起一幅外国摄影: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都使劲扯着自己的短裤裤带,脑袋向下,探望着对方的空间。小孩子便可爱。成人用可爱来形容似乎就有点儿矫情了。那叫什么?无耻?有人知道的话就是无耻,没人知道的话,就是可爱吧,在对方眼里。

只是看吗?小雅承认自己十分好奇,便问他们有没有互相评价。胡丽的回答出乎预料:看一看,蛮新鲜的就行了。没有什么评价。什么也不说,其实也是一种交流。时间久了就有一种亲切感,越来越像个家人了。

QQ打开,“大风起兮”不在。小雅暗暗松了一口气。

胡丽,小雅压了一口气,终于说:以后别这么聊了。玩火。网络上的人都是深不可测的。

我倒觉得生活中的人更深不可测。网络上的性情或许还真实些。

你又不认识,怎么知道他真实?

你也不认识,怎么知道他不真实?

连生活中的人都不能让我们完全信任,何况网络?

就是因为在生活中没办法彼此信任,网络才会成为彼此坦诚相对的一个安全渠道。

安全吗?

不安全吗?

……

两个人打起了罗圈架,都笑起来。

吵这个干什么?他再假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能拥有那种真实的感觉就行了。胡丽把手朝空中一挥,总结道:同志们,让我们紧密团结在以QQ为中心的网络周围,沿着老一辈网聊高手开创的聊天道路,前进!

小雅一口茶喷了出来。

胡丽满脸甜蜜地讲“大风起兮”对自己的用心。说因为自己,他特意买了这个城市的地图,对这个城市熟悉得不得了,对她家在哪儿单位在哪儿都了如指掌。还在网上查了许多有关资料,风土人情,民俗礼仪……无论她说起什么,他都能接上。胡丽说他不但知道碧龙峡,还知道献帝陵,醒酒台,孝女塔,万善寺,孔子问礼处,连百面坡的竹园都知道。

连我都没听说过百竹园呢。胡丽说:你该知道吧?旅游局的。

知道。小雅觉得自己的眼皮微微跳了跳。

他说他都成了我们的编外市民了。胡丽说。

或许,会是编内市民呢。小雅说。

胡丽的双颊浸出了些许羞怯:他说,他希望自己将来会是。

又坐了会儿,小雅告辞。临了说:你有你的自由,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有两点要你把握好:一、不要和他见面,二、不要给他寄钱。

才两条?

还有,关好门。让单位里的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知道了知道了。你以为我是三岁的孩子吗?胡丽拍拍小雅的脸。

你不是。我是。

好世故的孩子!

小雅沉默。

孩子是不可以世故的。世故的孩子是不可爱的。她是成人。一个不世故的成人是不可能的。

雨打墓

小雅父亲在市统计局上班,生小雅那年,父亲三十四岁。小雅曾经一直觉得,父亲不是对她的成长有过什么重大影响的人。他虽然在一个不小的行政机关里上班,但许多做派都像一个过去的乡村私塾先生,文弱谨慎。在人群中几乎从没有说出一句响亮的话来。他们几个私下里议论,都觉得父亲没气魄,可笑,不是他们理想中的父亲。他们都有些暗暗地看不起父亲。但当面的时候,对父亲也都很敬畏,因为他们都清楚,父亲是他们可以要钱买米而不会被责骂的最重要的人。小雅开始对钱有概念的时候,清楚地记得,父亲的工资是三百五十块钱。母亲在街道的纸盒厂上班,每月一百五,到去世也还是这样。母亲的厂子每次发工资都是晚上,母亲只要听说,必定当晚去领回来,然后在灯下数了又数。小雅笑她说:不就是那几张,有什么好数的?还不敢隔夜。母亲说:天下的钱比树叶子还多,可这几张才算我的。钱到手才成财,肉进口才能吃。

巷口不远处有个小卖店,小时候,她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去买酱油。酱油两毛六一袋,母亲给她三角,老板找她四分,母亲就会把四分钱慷慨地让她自己留着。四分以下都可以。对她,母亲贯彻的是真正的四舍五入。对小辉,母亲更慷慨些,一角两角的零头都给。小雅提意见,母亲说他大。官大一级还压死人呢,你哥大你两岁还不能多花一点?母亲说。小雅也就认了。有一段时间,她四分四分地攒着,居然攒到了一元。她把这些硬币都裹在褥子下面的一个小手绢里,舍不得花。一天晚上,她噩梦般地发现自己的一元钱不见了。她大哭起来。第二天早上,她寻翻小辉的抽屉,看见一把浅绿色的新式水枪。这种水枪的卖价,正好是一元。

小雅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拿到的工资数是一六六,很吉利。给母亲了一百,小辉又借走五十,她只剩下了十六块。母亲问小辉借钱干什么,小雅说:和女朋友出去看电影。

他谈恋爱了?母亲自言自语。

小辉的恋爱期就是向小雅的借债期。等他终于结了婚,小雅刚想松口气,父亲的病又让她把那口气收了进去。这一收,收得她连骨头带肉都疼了起来。

父亲的病来得很快,也很多。说是肺气肿、喉癌,脑部还有一个恶性肿瘤。其实父亲抽烟多年,早有征兆,可他总不在意。这次病发时他还要硬挺,大家死劝,他才做了全面检查。进了

医院,就再也没有出来。

医院离小雅教书的学校很近,每天黄昏都会有衰弱的病人在校外的一条路上散步。小雅经常会和这些病人擦肩而过,闻着他们身上淡淡的苏打水的气味。现在,父亲也加入到这个行列里来了。小雅天天去看他。有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坐在路边等着,看着他和母亲慢慢地出来,慢慢地走近她。然后他们一起散步。散步时总是小雅说说学校的事。有时小雅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着夕阳一寸一寸地隐没在群岚背后。

有一次散步的时候,母亲去厕所,父亲突然喊了小雅的名字。

小雅。他说。

小雅看着父亲白色卫生帽下黑瘦衰老的脸,很近,近得让她晃眼。她往后抻了抻肩膀,父亲的脸一下子又离她很远。

小辉已经成家了。我最不放心的是你和小黎。你们两个将来是没着落的。你懂不懂?

小雅点点头:我懂。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你放心。小雅说:我会好好工作。我一定会有着落的。妈和小黎都有我看着,也会有着落的。

我知道你是可以的。父亲笑了笑:只可惜你是个姑娘。

小雅回到宿舍,才哭出来。这哭,不是因为父亲的成见引起的委屈。那委屈早已经没有了。这时存在心里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深渊般的难过。

深秋,父亲做了一次大手术。所有的亲友都来了,像一场盛会。小雅和小黎在离手术室最近的走廊窗下等着。手术进行了八个小时。后来,小黎靠墙蹲下,在人们轻轻的议论声和叹息声中沉沉地睡去。小雅看着小黎的脸,摸着他的头发,心锥痛着,一阵接一阵。

手术很成功,但是损伤了不少脑神经。父亲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忘记了很多人的名字,看到小辉,他叫:辉。小辉的泪落在被子上。小雅看见嫂子的手轻轻地拽着小辉的衣服,示意他往后站。小辉的衣服,挨着了父亲的导尿管。

手术成功也只是暂时的,父亲连散步也不能了,只有时时刻刻都躺在床上。小雅仍旧每天都去看他,给他带各种各样的东西,他的书,他的照片,他的

象棋子儿。他平日里是最喜欢下棋的。小雅把棋子儿一个一个指给他看:这是卒,这是相,这是炮。父亲恍然大悟道:对呀对呀,我怎么会连这个都忘了呢。

那天下午,小雅正在班里搞语文测试。父亲已经快不行了,但她还得工作。她不能在

医院等着。父亲的死没有确切的日子,她的工作,她的学生却有。更重要的是,还有她的奖金。父亲也许用不着她的奖金了,可父亲死后,母亲和小黎都用得着。

测试快结束的时候,一位同事过来,让她接电话,说电话是医院里打来的,有急事。

小雅没有接那个电话。她让同事替她收试卷,自己直接跑到了医院里。父亲已经不行了。

父亲是回老家安葬的。那时候还不怎么推行火化。人们都说入土为安。他们把父亲送到乡下,和奶奶一样,按最传统的方式,买棺木,搭灵棚,请唢呐班子,披麻戴孝。

下葬那天,下着小雨。

雨打墓,辈辈富。好兆头。有人说。

棺木缓缓地放下去。不知道是谁填上了第一锹土,然后许多土填进去,填进去,填成了圆圆的坟。磕完最后几个头,转身离去的时候,小雅知道,父亲,与她生命最不可分割的一个人,就这样回归给了土地。他微微驼背的身影已经走进了命运最陡的拐角,走到了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丧事办完的第二天,家里开始算账——主要是和小辉两口算。支的,收的,收支抵消后的余额,小雅都报了一遍。母亲最后总结,说小辉方面的礼金共有一千三百五十块,就不给他们了。母亲看着小辉说:这些年你没交过一分工资,这些钱就只当你交工

资了。你还有一弟一妹两桩大事情,你弟还要上学,一葱一蒜都要钱。我们家不比以前了。

小辉没说话,小雅看见嫂子的嘴角动了动,左脚拧着右脚,在地上敲了几敲,然后站起身,走了。

以后,家里就不太平了。

血一样的漆

父亲在世时不觉得什么,一去世,就让人想起他对母亲的宠来。父亲比母亲大六岁,也许这是他宠她的一个原因。母亲当然也是宠父亲的。宠和宠的方式不一样。他们的宠不会发嗲。母亲宠父亲的方式就是每天中午必擀的一碗长面,父亲宠的方式就是对母亲的承担。父亲承担的要比母亲大得多,这承担却都是在没有他之后才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柴米油盐,人情世故,母亲几乎统统不懂。因为父亲的宠,母亲单纯和清浅的程度几乎更接近于一个少女,而远非一个应该历尽沧桑的妇人。她毫无城府地说话办事,没有一点儿技巧地管理着这个很需要心眼儿的家。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依然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浓重的孩子气——多年之后,小雅发现,自己在为母亲的孩子气担心和焦虑的时候,其实也是有些羡慕她的孩子气的。

她的孩子气,是她多年幸福生活储蓄出来的利息。

也许其他的承担都还在其次,小雅感觉到的最重要的承担表征是: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压不住阵脚了。一个家是需要有人压阵脚的,尤其是孩子多的家。小雅的母亲不是能压住阵脚的人。每一股风吹来,最先慌乱的就是她。最手足无措的,也是她。常常的,小雅还需要给母亲出谋划策。然而即使是这样,母亲也没有能力照本宣科,往往说着做着,就把小雅的思路篡改得一塌糊涂。

每一股稍微大点的风,都是小辉那边吹来的。每一股风的颜色,都是金澄澄的,和钱有关。几年里,他们到底还是把那一千三百五十块钱找回来了。不仅找回来了本钱,还捞到了高息。生孩子的钱,做满月的钱,请保姆的钱,订牛奶的钱,上幼儿园的钱……每次张口,母亲都说没钱,他们磨蹭两次,末了还是给了。给了钱还不落好,说母亲对他们存心眼儿太多,敬酒不吃吃罚酒,是毛病。于是一边拿着钱,一边还对母亲

进行着冷处理。嫂子是一句话也不跟母亲说的,小辉也是万不得已才说一句两句。

那一句两句,也还是为了钱。

小雅不知道劝过母亲多少次,要她把紧关。本来就没有什么钱,不能再给了。现在给了还这样,将来没钱的时候,去哪里看别人的脸色要去?母亲也答应着。可一看见小辉他们,就还是害怕,没办法。一切都循环着来了。有一次,母亲竟然还略含愧疚地说:也难怪他们生气,我给他们的钱也真的不多。谁让我没有本事呢。

小雅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不过,你放心。你给我的钱我都替你存着呢。母亲得意地又说,仿佛一个聪明诡秘的孩子。小雅看着母亲的笑容,只是觉得酸楚。

我没什么。我是迟早要出门的。我就是担心你和小黎。她说。

死丫头,现在就想着出门了?一个个都翅膀硬了,我知道。我和小黎冻死饿死,也不用你们管。母亲开始蛮起来,小雅又得搂着她的肩,好一阵子劝。

有一次,小雅回家时发现忘了拿钥匙,去纸盒厂找母亲。正好看见母亲和一辆红色

出租车说话。车里坐着的,是小辉。嫂子在后边坐着。母亲贴着车窗,递过去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一沓钱。然后她的手紧把着车窗玻璃,仿佛怕车飞驰而去似的,和小辉细细低语,低矮的身躯紧靠着车身,衣襟几乎已经触到了车轮上的泥土。小辉和嫂子端坐在车内,双眼直视前方,面无表情,好似一对君王。片刻之后,出租车轻踩油门,迅疾而去。只留下母亲站在汽车的灰雾里。

妈。小雅喊她。

他们,母亲说,指指汽车远去的方向:他们没有零钱打车了。

一瞬间,小雅泪如泉涌。

矛盾的高潮往往爆发在办大事的时候。小黎还小,唯一能发生的大事就只有小雅结婚。小雅知道他们早就惦记着母亲给自己存的那笔钱了——那是没有章法的母亲守住的最后一道防线。

果然,结婚前两个月,小辉开口向母亲借钱,说他前一段时间的

打火机生意周转不过来了——他嫌工资少,课余的时候联系给各个饭店送打火机。还说要账的人整天跟在他屁股后转,他都上不了课了,得弄些钱缓缓。不然,他们会来家里的。

他们都知道小雅快结婚了。小辉说。

小雅结婚关他们什么事?不需要他们来付礼。母亲说。

听着他们的对话,小雅在里间笑了。母亲真是单纯,如此鲜明的要挟,她居然只会想到礼金。

他们的意思是说会在小雅结婚的时候来家里闹,让我们丢人。

母亲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才以显然是撒谎的虚弱口气说:那些钱是小雅的工资,我已经给小雅了。

哥哥便走到里间来。小雅说:我明天取给你。一个月你能还吧?她原本想说:一个月你能还吗?一瞬间把疑问句变成了祈使句,这样的语气会强硬一些,效果不同。小雅打定主意,如果小辉说他尽量想办法,她就拒绝他。如果他说能,她就信他这一次。

能。小辉说。

小辉一走,母亲便开始埋怨小雅。小雅什么也没说。母亲把最后一道防线拆到了她这里,她能说什么?

小辉借的是一万。

一个月后,小雅催小辉还钱,小辉说再有两天就可以了。婚前十天,小雅再催,小辉已经不做声了,嫂子就翻了脸。

小雅,你再想想办法吧。你有办法的。你哥哥要是有办法,也不会向你张口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

何家不缺你这几个钱的。不然,你就向他们挪借一下。

小雅站起来。挪借?此时向婆家挪借,实质的意义就是要。她不能要。她不能把自己卖出去,让何家人在此刻把她看扁。

你们是不打算给了,是吗?

不是不给,是给不了。嫂子翻翻眼:实际上,那些钱我们也有理由花。你的钱不是妈的钱?她要不把你养那么大,你能挣工资?既然是妈的钱,当然就有我们的份。

你说得对。小雅说:那你们的钱也有我的份儿了?

有。

小雅买一袋喜糖,骑着自行车就出了门,找到了小辉,说要和他一起转饭店。小辉为难说还有课,小雅说:扣你奖金,我给。他们一天转了八个饭店,要账。见了经理小雅就说自己要结婚了,需要钱。哥哥是在帮衬自己。有的全给了,有的给了一部分。最后一家一分也不想给,小雅就绷着脸坐在大堂的正过道上,不说话,坐了两个小时,收银台送出一千块钱,她一张张点完,才款款站起。就这样,上午要出了五千五,下午要出了六千。晚上他们在外面吃的饭。单是小雅埋的。付完了账,小雅数出了一万,剩下的给了小辉。

小辉的脸色比姜块还难看。

事情还没有完。当然没有完。

结婚的当天,新郎的花车到了,小辉夫妇还在东厢房里没有起床。母亲问小雅要不要喊他们,小雅说不用喊。母亲说他们不去就算了,小雅说:放心,他们会去的。他们的孩子还指着何家要压轿钱呢。

他们果然起床了。嫂子没有梳头,进了堂屋就开始大闹,当着所有亲戚朋友的面。闹的主题只有一个,就是母亲给小雅的陪嫁太多。母亲辩解说那全是小雅的钱,自己一分钱也没贴给她。

她的钱还不就是你的钱?你还说不是存心给?!后来小雅陪着儿子看《狮子王》,回忆起嫂子当时的脸,居然很像一头变形的狮子。埃及的金字塔狮身人面,她是狮面人身。这样真实的夸张,小雅一辈子都记得。

母亲手足无措,当即哭了,说:养儿养女真是罪啊。

小雅没哭。整个婚礼的过程中,她没有一丝表情。

有时候,小雅就想:如果母亲真的一分钱都没有又会怎样?如果她反过来向小辉他们要钱又会怎样?她是否因此就更为屈辱?是否因此就在他们眼里不具备了一个做母亲的资格?是否在他们眼里,母亲的地位和尊严必须由她分配给儿女们的财产来衡量和确定?而母亲把他们含辛茹苦养育成人是否只能解释为一种基本的天性和义务而非一种永世难报的深爱和恩情?

小雅没有答案。

母亲去世也是很突然的。那个周末的晚上,小雅和何杨早早到了家,吃过了饭,和母亲聊天。母亲的厂子两星期才休息一次的,星期天都是小雅过来做饭买菜。母亲问明天准备吃什么饭,小雅拖长了声音说:大米饭——猪肉炖粉条——青椒炒肉丝——

她们都笑了。

小雅还打开她给母亲买的新上市的丝袜,要母亲试试看。母亲说:不用试,比比就知道了。她在脚上比了比,说:这么白。

后来,这双白丝袜,就套在她临终的脚上。小雅不知道这双白袜子是否就是命运给她的暗示。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她只有感谢母亲把她生得这样愚钝,让她在没有知觉的状态中,等待厄运不请自来。

有些事情,如果实在没有力量拒绝,懵懂是比清楚好的。

第二天早上,小雅正切着青椒,有人急急地来叫门,说是母亲在厂里昏倒了。小雅赶到纸盒厂,看到母亲已经被工友们抬了出来。没有担架,母亲躺在一张小木床上,盖着一条旧棉被,花白的头发散在被外。她分明还有知觉,努力向外伸着手,好像要挣扎出谁对她的困扰和辖制。

别抬了!为什么不叫救护车?!小雅喊。她撕破了喉咙,把自己的脑子都震得一片浑浊。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发出那样巨大的声音。

小床被放在窄窄的人行道上,人们都围着母亲。不时有路人停下来,驻足观看。小雅俯下身,拨开母亲的头发,看见母亲睁着眼睛。小雅说:妈,别动,别动,我是小雅,我是小雅,我来了,我来了。可母亲仍如孩子般努力挥舞着她的手。小雅抓住母亲的手:妈,别动。母亲看着小雅,满眼里都是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是不是想解手?有人说。

小雅把脸俯向母亲:妈,你想解手吗?

母亲看着小雅,不动了,仿佛在嘈嘈切切的声音中分辨出什么。

妈,你想解手吗?小雅又问。母亲怔怔地看着小雅的脸,好像不认识小雅了一样。小雅的眼前忽然闪现出多年前的那些夜晚。他们依次长大的那些夜晚。那时候,母亲也是这么问他们的吧?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母亲艰难地点点头。

大手还是小手?小雅用大小拇指配合着,问。眼眶被泪水充盈,几乎要迸裂。

母亲又点点头。在她用小拇指示意的时候。

小雅伸出手,去给母亲解衣,有人拦住了:尽量还是别动她,让她解在裤子上吧。

妈,你就解在裤子上吧。一会儿给你换。小雅掖掖肮脏的被角:解吧。解吧。

母亲的裤子一点一点洇湿了。有人买来了卫生巾,小雅打开,给母亲塞进去。被子遮着小雅的手。小雅的手触到一种温热的异物,成人的排泄物,附属着一种顽固的不纯净。小雅在里面摩挲着,母亲的肌肤松弛柔软,母亲的眼睛那么羞愧。周围的人都沉默着。病让人没有尊严。

料峭的春风里,小雅的泪如开冻的河,哗地放出了闸。春水流到的地方,该开花了吧?黄英绿翠,姹紫嫣红。开到小雅这里,全是七彩的泡沫,一串一串,直飞向空空茫茫的天际。

母亲的身体在

医院里经过了一个慌乱的夜晚,黎明时分,渐渐冰凉了。

母亲被直接送回了老家。当人们把母亲往借来的卡车上抬时,吊针还煞有介事地粘在母亲的胳膊上。小雅举着瓶子,输液管是空的。有人悄悄告诉过小雅,按规定是必须要火化的,如果他们想要一个全身而退的母亲,就得弄成转院的样子。

到我那时候,要和你爸一样。我害怕火化。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就这么对小雅说过。她怎么能让母亲害怕呢?

然而小黎还是有些不明白。他拉着小雅问:姐,是不是要转院?怎么用这么透风的车?要是把妈颠着了怎么好?

小雅一手举着瓶子,一手抱着小黎,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紧紧的。

他们都成了彻底的孤儿。

母亲的所有程序和父亲都一模一样。但这次小雅记得格外仔细。她记住了回家路上的每一道拐弯,记住了母亲的残留着糨糊痕迹的手,记住了无边无际的唢呐声,记住了一个又一个守灵的长夜。记住了合棺时一片一片的让母亲躲钉的嘱咐。记住了车停在老家门口时,小辉迎上来背母亲下车时,被泪水漫过的脸上的皱纹——他已经开始老了,

老得不可开交。

因为那一刻的泪水,小雅原谅了小辉以前所有的糊涂和懦弱。

从坟地回来的时候,小雅依然走在最后。她看着长长的送葬队伍在广阔的田野里扯成一条弯曲的流动的线。

祝福我们吧,妈妈。她默默地说。因为,我们都还活着。

嫂子是最后回老家的。小雅看见她衣襟上沾有血一样的漆斑。那是母亲箱子上的,母亲的箱子是她当年的陪嫁,漆都化了。靠久了,会粘在衣服上。小雅知道,嫂子一定是把母亲的房间寻了个底儿朝天,才找到那张存折的。那张存折上还有八百块钱,母亲去世前的那天,刚给小雅看过的。

小雅直接给了她九百块钱——含着一百块钱利息,把那张存折换了回来。那张存折,小雅一直和自己的存单在一起放着。偶尔,她会打开看一下,内页有些黄了。把它贴在脸上,她能嗅到一种潮咸的气息。

那一次,嫂子彻底出了气。母亲的医疗费和丧事,小雅和小辉两家支出的时候是五五对开,礼金收成却没有小雅一分钱。自然更没有小黎的。还喜气洋洋地对她的娘家妹妹讲:老婆子活着没给什么钱,倒替我们攒到这会儿了……被小雅横着眼睛冷冷看去,打个寒噤。

何杨气不过,要找他们算账。小雅说:算了。换了谁我都不能忍,但是他们,就这样吧。小黎是我们的,我们和他们,今后不会有什么交道再打了。我就替妈妈再让他们一回。他们活到这个份儿上,也是可怜。

老房子被小辉卖掉了,买了新楼。三室两厅,说是有弟弟小黎一厅一卧。小黎要去跟着小辉夫妇过,小雅说最好别去。小黎红着眼睛说:为什么不去?那里有我的。爸爸妈妈给我的。

过了不到一星期,小黎就回来了。他什么都没说,但小雅什么都能想像得到。小黎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小雅根本就没动。她知道小黎还会回来。小黎只有跟着她过。

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什么就都好了。自个儿脚下的路,不是让别人给走短的。小雅说。

小黎考上大学之后,学费和生活费自然全是小雅的。小辉也让过几次,可是经过了几次红白大事之后,小雅已经非常清楚小辉的性情和处境。她不想让他为难。和他们能这么面子上走走就不错了。她从来就没有抱任何幻想。

我们也想尽心啊,人家小雅拦着不让。嫂子这么说。

见面

自从发现陈歌和胡丽有联系之后,小雅和胡丽见面的次数比以往多了起来。她不需要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可她想知道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或许,到一定程度之后,她会站出来的。如果陈歌真的是口井的话,她不能让胡丽掉进去。

不能。这种姿态已经是在预备承担一种责任了。你准备好了吗?她问自己。又摇摇头。显然没有。

她们去逛时装店。

有钱的人忙着数钱,没钱的人忙着数闲。胡丽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属于闲着数钱的那种。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把闲钱换成新衣。本来就爱买,这一段时间和小雅见得多,她买得更勤快。小雅今天打一个电话约,她明天就会回敬两个。买的还都是些扮粉嫩的少女装。她和小雅年龄一样,比小雅还大一些,都三十多了,身材也差不多。小雅想这些衣服再可爱自己也是穿不出来了。可胡丽就能。也许是她没有孩子的缘故。有孩子没孩子是一个女人穿衣趣味的分界线。有孩子的女人被迫长大了;没孩子还可以缩在一个壳里,慢慢地露头。

胡丽试了一双尖头皮鞋,六百多。小雅一看就试图制止。

太贵了。也显着脚大。

钱放着干什么?尖头最经典的地方是显得腿长。胡丽说。

售货小姐在一边添油加醋,胡丽便付了账。接着又买了一件卡其布的短款风衣和搭片式牛仔裙。然后她们在一家小店喝茶。就着阳光,小雅发现,胡丽的肤色也比平时细腻起来。问胡丽,胡丽说她在最新的美容杂志上又学了一招:上完粉底之后,再用大粉刷蘸一下蜜粉,轻轻把脸扫一遍就可以了。

他也说过,特别好看。

小雅立马明白他指的是谁。沉默。

小雅,胡丽说:他约我见面了。

什么时候?

一直都在说,我都没答应。昨天我们在网上见面,他给我发来了他拍的照片,说现在是草原最美的季节。

他在内蒙古?

多伦。你听说过这个地名吗?

没有。挺好听的。

我在网上查过了,真的很美。好玩的地方也多。还不偏僻,他说离北京才三百多公里,是距北京最近的高原县。

高原县?

啊。他在那边有业务。他在广告公司工作。胡丽说完,兴致勃勃地向小雅介绍着多伦,说多伦是简称,全名是“多伦淖尔”,蒙语是七个水泡子的意思,水泡子也是蒙语,其实就是湖泊……仿佛多伦已经是她的老家了。小雅推测他们在网上一定谈过很多次这个地方,不然胡丽不会这么如数家珍。小雅看着胡丽眼角和唇边的笑纹,有些恍惚。或许,陈歌真的什么阴谋都没有,他们是切切的两情相悦?

她不相信。没有公主,也没有王子。她不读童话。

胡丽。小雅说:不要去。她又敲敲桌子:最起码,不要这样去。如果手边有烟,小雅真想抽一根。唯一能证明自己心情的,也许只有说话时的这种严肃口气。他们在网上已经能互相裸露,若是见面自然可以想像那番天地无伦。那胡丽真的就陷进去了。

怎样去?你陪我去?

才不。

胡丽笑了:也是说说罢了,怎么会去呢?我傻啊。胡丽噙了一口茶,又漾出一层微微的笑意。小雅发现,胡丽脸上的这一层笑意除了润泽之外,还很明亮。小雅忽然明白:胡丽是在敷衍她,调侃她。她一定会去的,一定。当然她根本也不想让小雅跟着去。

他告诉你他的真实名字了吗?

还没有。他说要保持一种神秘感,等到见面的时候再说。胡丽的明眸俏皮地一翻:我也没告诉他呢。

薄薄的气球就在眼前飘着,自己的手指一捅,它就会瘪。自己的脚一踩,它就会“啪”。但小雅觉得自己还不能。她不知道陈歌想要干什么。这事看起来与她无关。小雅觉得自己的话也只能到此为止。她不能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胡丽——要说为什么早不说?第一次认出陈歌就该说了。既然不说,就不要再说。她所有的提醒都已经到了边缘,再说就该爆裂了。

网上一个你

网上一个我

网上你的温柔我就犯了错

点击你的名字

发送我的快乐

接受吧

接受吧

这是爱的花朵

这是胡丽在唱歌。她说这首歌目前是网上最流行的。小雅让自己的身体稍稍靠后,在走路的间隙打量着胡丽。这个手里拎了一堆袋子的胡丽。这个傻瓜一样的胡丽。

小雅的心里有一种阴郁和难过。她问自己这种阴郁和难过是不是有嫉妒的成分在里面。毕竟陈歌曾经那么强烈地宣称过喜欢自己,而自己也不是对他完全无动于衷。可想来想去,小雅确定,这种阴郁和难过,和嫉妒无关。陈歌和她之间,陈歌是败者。一个败者投身于别人,她一点儿都不在意。

她这种阴郁和难过,只是为了胡丽。比起与男人之间的暧昧,和女人之间的东西或许更牢靠一些。她在意这个。

回到家,小雅找到了一本《最新旅游地图册》。因为职业的原因,每年她都要买几本这样的书。她找到了多伦。多伦的行政划分属于锡林郭勒盟,在内蒙古的东南部,浑善达克沙地南缘。地图一侧附有简单的文字:多伦有广阔的大草原和沙地,又有低缓的丘陵和谷地,水系发达,湖泊众多,地貌多样,海拔在一千二百米和一千八百米之间。文字末尾坠着一首不甚通明的诗:泡子水库波光粼,芦草丛中野禽飞。草丰水美牛羊肥,高歌徜徉放牧归。

多伦。确实是个音节美妙的名字。陈歌真的在多伦吗?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早已张好了质地精细的网,等待胡丽这只小兽往里探足。而在胡丽身后,他知道还有她。或许,最大的可能是,他就是为了她。为了让她看这场戏,他才做了导演。他要让胡丽替她演,然后让她在看戏的过程中为自己以前对他的冷漠受难。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算不错。

何杨回来,看到桌上翻开的书,像狗一样不满地抽抽鼻子:你们又要出差?

没有。随便翻翻。职业病。

有朋友出差,让我帮她查一些东西。

何杨拍拍小雅的头:还用查?你这脑袋还不就是活地图?小雅捉住那只大手,在脸上摩挲了一下。心里踏实极了。

随手再翻,在一个页码前,她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这个地方是沈阳。

附:案卷笔录二

当事人:张乾媛,四十三岁,五年前离异后从大西北到云南闯荡,十几年中生意越做越大,唯一的女儿也被送到国外学习。一切顺利,除了感情。

“我是通过鹊桥婚介所认识他的。这个婚介所是当地最高档的婚介所,收费分三个等级,最低的是三百六十块钱,只能见到一些打工仔。中级的是两千六,就可以见白领。我交的是五千八,是最高级的密档会员。他们说给密档会员约见的对象身份都比较特殊,比如国家政府官员,知名的演员,或者商务圈的精英人士。他大概就属于商务圈的吧。电脑资料上记录他是一家外企的董事长,没有子女,还特别注明因为自己感情上受过伤害,所以特别愿意和有同样经历的女性交流。说老实话,就是这最后一条打动了我。我们就通过婚介所见面了。”

“你真的相信密档会员的说法吗?”

“现在不信了,当时就信。以我的经验和常识来说,贵的就是对的。一分价钱一分货嘛。见了他,也真的挺好的。他气质不俗,谈吐高雅。一看就是很有层次的人。在这之前,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和外商开办合资企业,从他身上,我看到了生活和事业的双重曙光。认识两个星期之后,我们就

同居了。”

“你不觉得太快了点吗?”

“是有点儿。不过,也无所谓。大家都是成人了。这对我也是机会,是不是?再说,他住进来也是有理由的。他说被他开除的两名员工天天堵着他家门口,害得他一到晚上就有家不能归,你说我能不收留他吗?后来他就开始借钱。说他的公司被税务局找茬儿,急需五万走人情。又说他钱包丢了,已经在饭店订好了台请客,一桌子人都眼巴巴地等着埋单呢,得两万。最后这次,他说他在美国的大伯病了,要他去美国接受遗产——我真的还接到了他大伯的电话,那人的声音特别苍老,一听见就让人很放心,他喊着我的名字说:乾媛,我活不了几天了,你要和我侄子好好过,我的财产全都是你们的……我也是高兴得昏了头,那次我给了他十五万。他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咨询了机场,说当晚根本没有飞往美国的航班。”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不会的。往心里去有什么用啊,还不是自个儿难为自个儿。我这个人就这点儿想得开,要不然也活不到现在。

歌词里不是唱吗?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我呢,就是被骗子撞了一下腰。广告上不是说吗?青春,没有什么不可以。依我说呢,就是:骗子,没有什么不可以。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