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第一章-虽然·但是

女人有两种:一种是趁着青春长,青春一过就会越来越丑陋;一种是趁着心思长,青春过了也会越来越漂亮。陈歌不止一次地对小雅这么说:你属于后一种。

她把他界定在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中。不是爱情,不是友谊,不是兄妹,什么什么都不是。把这不是都排斥完之后,剩下的那一点,或许就是他了。

十七厘米

胡丽说要给小雅看一样好东西。这好东西存在她单位的电脑上。

什么?

猜。胡丽回眸一笑。

小雅说她最怕的就是这个字,世上除了人,好东西多如牛毛,猜到死也是大海捞针,哪猜得过来。

我以前见过吗?

应该见过一个。胡丽一笑:不过这种东西全不一样,再见一个也不多。你准保见了一个还想一个。

胡丽的网名是“森林丽狐”,小雅一直觉得,这个网名比真名更和胡丽本人贴切。胡丽天生瘦肉型,眼梢上挑,一看就带着那么点儿狐媚。她还喜欢穿带毛毛边和蕾丝边的衣服,色调艳丽。服装心理学上说,有这种嗜好的女人,都有浪漫的趋向。而这种趋向的产生又有两个来源:一种是从来就不缺乏浪漫,浪漫成自然;另一种是极度缺乏浪漫,浪漫是渴望。

胡丽当然是前者。

胡丽走路也扭扭搭搭的,臀部像通了电,很规律地运动着,左左右右。虽然不像舞台上的一些歌星那样被电击得那么厉害,晃在小城的街上,却也很有些招摇了。和她一路走来,小雅总是有些不好意思。直到进了胡丽的文印室,小雅才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胡丽进来的第一件事是开电脑。

最近上过QQ吗?她问小雅。

很少。

还没装视频?

没有。不像你这么漂亮,怕吓着别人。

那你没看过别人?

没装怎么看别人?

见过笨的,没见过这么笨的。胡丽一边说一边操作鼠标:没装也可以看别人啊。你看你看,只要对方发来请求,你点击接受就可以了。扭头对小雅奇怪地一笑:他在线。

很快,QQ的发言栏出现了一行字:赶快关门。

小雅注意了一下,那个男人的名字叫“大风起兮”。

快!关门!胡丽说。

关门干什么?

看。

小雅明白了。胡丽说的好东西要出现了。她关上门,又返回到电脑前。

小屏幕上的右下角闪过一段类似电视屏幕上的雪花点之后,迸出了一个图景:一个黑红的筒体探出来,从茂密的毛丛中。黑偏少,红偏多,呈现得很细腻。应当是一个皮肤比较白的男人。

小雅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塞进了一台鼓风机,一下子涨大了。

他说它有十七厘米。胡丽坏笑着说:他还说他性能力特别强,每天晚上都需要做

爱,从播新闻做到荧屏一片雪花,做得他前妻都受不了。见过生猛的,没见过这么生猛的。

确实够稀罕的。小雅只是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评价。

其实他素质还可以,不然我也不会跟他聊。

何以见得?

聊什么都能接上,挺有见识。我还有一招。胡丽眉飞色舞:聊的时候偶尔抛给他几句英语,看他能不能招架,如果可以就证明他不会太差。你看上次的聊天记录。

小雅果然看到一句英文:Betterdenyatoncethanpromiselong.大致意思是许诺了而迟迟不兑现,不如当初就拒绝。小雅问她许诺给人家什么了,胡丽说答应让对方看照片。

给了吗?

给了。我们俩的合影。胡丽做了一个鬼脸:侵犯你肖像权了,对不起。不过我这对他还算客气,一次网友死缠烂打向我讨照片,我没好气,发了咱们小学时的全班毕业照过去。

小雅笑起来。心里还是荡漾起一些不舒服。发照片已经够不谨慎了,怎么可以再带上自己?但是,既然已经发过就算了。

小屏幕的图景换了。出现了“大风起兮”的脸部特写。五官十分清晰。

小雅呆住了。一瞬间,天花板上荧光棒管的电流声大了起来,和电脑主机的声音汇在一起,哗哗,哗哗,河一样冲击着她的脑壳。胡丽任她呆着,只顾着在键盘上飞快忙碌,QQ的小企鹅轻盈地跳跃着,几乎一刻不停。

怎么认识的?小雅终于问。

还能怎么?聊天呗。有一次,我在线上,他找的我。胡丽得意洋洋:帅吧?

小雅不说话。汗从背后倏地落下,仿佛在半空中悠了一回。当然只能是这种方式,不然还会怎样?

是不是很帅?胡丽追问。

小雅模棱两可地笑笑。小屏幕里又出现了那个气宇轩昂的物件,小雅把脸别过去。

怎么?吓着了?

吓着了。小雅说:别看了。

不好意思?

是。

干吗不好意思,又不是没历练过。见过虚伪的,没见过这么虚伪的。胡丽探过脸:何杨的有十七厘米吗?

去!小雅捶她:朱宣的有十七厘米?

没有。所以我才爱看。

无耻。

你应该说,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这是哪个国家的分类标准?

“大风起兮”的名言。他说这个世界其实就两种人:见过的,没见过的。

小雅拿起包:他没吓坏我之前,你已经把我吓坏了。走了。

小雅的发质不怎么好,黄黄的,有些茸,有点像犯着春困还未醒来的干草,不做不洗就没型。她脸的轮廓也不怎么好,太圆了。两腮鼓鼓的,显出那么一点婴儿肥,再配上圆溜溜的眼睛,乍一看,未免太稚气了些。她的眉色也不怎么好,过于浅淡,也缺峰……打眼的地方都是平平的。当然,她满意自己的也有几样:一是皮肤,二是脚,三是走姿。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皮肤是越来越好,越来越滋润,干净。虽然有几粒雀斑,何杨用《金瓶梅》里的话形容倒也恰当:“素额逗几点微麻,天然美丽。”她的脚是三七码,不大不小,不厚不薄,不宽不窄,是刚刚让人心疼的分寸。《金瓶梅》上也有一句:“缃裙露一双小脚,周正堪怜。”她的走姿很挺,肩很平。两条腿绝没有微微的分岔,基本是竖一字形的,有点儿像模特,但又不像模特那样造作刻意,咄咄逼人,只是在柔和中带着些端秀。《金瓶梅》上同样有话:“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

有这三样也就够了。这三样都是底。皮肤是底色,脚是底板,走姿是底气。有这三样,底蕴就出来了。

女人有两种:一种是趁着青春长,青春一过就会越来越丑陋;一种是趁着心思长,青春过了也会越来越漂亮。陈歌不止一次地对小雅这么说:你属于后一种。

做出这样的评判是需要时间的。最起码得从青春前开始,在青春后延续。一前一后两个括号,十几二十年就宽宽淡淡地括在里面。

没有门的墙

预报说有雨。大朵大朵的乌云已经按时报到,如盛开的黑润润的棉桃,绽放得格外自由肆意。冥冥之中,云幕背后如有一个巨人在以天为纸,泼墨作画。他显然是一位技艺超群的国画大师,把整张的天纸都渲染得酣畅淋漓,气势如虹。

这样狰狞的天,小雅走得很稳。她不怕淋。街道两旁都是房子,淋不着。她慢慢地走着,以比平时的慢还要慢半拍的速度,仿佛在等着全世界的雨。这样的慢,可以用来缓和一下方才的紧张。

紧张不是因为怕。她没被吓着。她只是意外。她知道,也许自己做错了。也许,胡丽认识陈歌,自己是有责任的。

陈歌,她认识。不止是认识,应当说,是熟识,而且已经熟识很久了。只是,失去联系也已经很久了——两年了吧。

这是他们第二次失去联系。第一次失去联系应该是在十五年前,间隔期是八年。

那时候,他们还都年轻。

陈歌多次形容说,想起小雅的感觉就是青梅竹马。青梅竹马是什么样子的?小雅不知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这《长干行》是李白的,不是他们的。

他们认识那一年,小雅十四岁,他十八岁。他比她高两级,却比她大四岁。后来小雅问他上学的节奏为什么比常人慢了一拍,他微微一笑:还不是为了等你。

如此俗滥的甜言蜜语,然而当事者听了也还是受用。是的,如果他不慢,他们就不可能成为校友。他们上的是同一所中等师范学校,小雅上一年级时,陈歌和小辉一道,正在上三年级。小辉是小雅的哥哥,和陈歌是同班同学。那时想上中等师范学校的孩子很多。中师,上完初中就可以考取,是竞争得很激烈的热门学校,生源绝对好过高中。原因很简单:那时的师资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饱和,教委还包分配。只要考上了,工作就从根本上有了保证,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是一点问题没有的。另外,无须交学

费,国家每月还掏腰包补贴生活。这样的好事谁不愿意?于是不仅家境贫困的农家子弟,就连优越感很强的城里孩子,一时间都对中师憧憬不已。中考的时候,每个学生几乎都把师范学校列为第一志愿,学校也因此获得了质量很高的生源。

小雅的父母就尝到了让孩子上这种学校的甜头,于是,小辉考上师范两年之后,小雅也按他们的要求报考了师范学校,并且不辱使命——她当然不会辱什么使命。那一年,她的中考成绩在全年级是第一名。要知道,她所在的学校是市里面数一数二的重点。全年级第一名的成绩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小雅和第二名的成绩拉开一百分都不止。晚上躺在床上,每一科的内容都能在她的眼前自动过电影。她的脑子里仿佛有谁装上了探照灯,哪一页有一个方程式,哪一页有什么插图,全都清清楚楚地在梦里晃着。到最后小雅自己都恐惧起来,巴不得第二天就考试。

但小雅不愿意上中师。她想上大学。原因很简单:中师是在本市,上大学可以离家远些。

她不想呆在家里。

但父亲决定了,就不能改变。她清楚这个。她曾试图对父亲谈谈自己的想法,父亲一口就否决了:别说了,女孩子当老师最合适。再说,家里也没多余的钱让你读大学。

那小黎将来是不是也上中师啊?小雅讽刺父亲。小黎是小雅的弟弟。

小黎和你不一样,将来当然是可以上大学的。只要考得上,就让他上。

为什么?!小雅愤怒得要叫起来。父亲看了她一眼,就出了门。仿佛她提的问题是世界上最弱智的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

原因小雅当然知道:不是因为她是姐姐,而是因为她是女孩子。就因为她是女孩子。尽管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也还是女孩子。父亲喜欢男孩子。父亲常说,自古养儿人家热腾腾,养女人家冷清清。养女儿是最没意思的。再有出息的女孩子,将来也不是自家的树。长到一百岁,少不得也是人家的。母亲没有主见,从来就不能有效地向着她。她再努力,在父亲眼里也改变不了性别。自打开始上学她就往家一张张地拿奖状,父亲看见都懒得接,也从来不发表什么意见。不,倒是有过那么一句话,说:可惜了是个女孩子,要是小辉和小黎就好了。

也正是为了这个,小雅特别想考大学。一是为了争气,二是为了离家远。

中考结束,小雅知道了自己的成绩,想上高中的念头就更迫切了。她用自己的方式做出了反抗:在中师体育加试的那天,故意穿了一双很松的球鞋。百米跑的时候,她的鞋子如愿以偿地掉了一次。最后,成绩最慢的用了十四秒,她用了二十四秒。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父亲说,如果你以为上不了中师就可以上高中,那你就错了。我宁可让你在家呆着。

小雅就是这样想的。她在等着被中师刷掉,如果被刷掉,上高中肯定没有问题。之前市一中有人曾经找过她,说只要中师不要她,他们一准儿要她。还可以给她减一些学费。并且答应如果家里一分都不给她拿的话,学校负责给她借。但是,让小雅没有想到的是:即使她体育加试的成绩是最糟糕的,中师的录取通知书还是寄到了家里。既往不咎。

上了中师以后,小雅倒也没觉得怎么不好。全身的骨头都放松了似的,在梦里都可以听到它们悠闲拔节的声音,喀吧,喀吧。她很快也发现,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和自己一样散淡起来。不散淡又能怎么样呢?那时还没有出台允许他们参加高考的政策,大家前途基本已定,一般都没有再高的台阶可上。而触手可及的饭碗也还算可以。既无长忧,也无短患,不散淡白不散淡。散淡就对了。散淡的人多了,想不散淡都不行。没有人天生就愿意委屈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但青春就是这样,散淡多了也烦。打架、谈恋爱的事儿便层出不穷,茁壮成长。学校对此很有经验,为了让他们有地方使劲儿,十分鼓励发展爱好特长。于是,校园里的气氛便在散淡中添了活泼。演讲比赛,辩论培训,书法展,美术沙龙,歌咏会,文学讲座,一个接一个,让人应接不暇。一个班四十五人里,至少有四十个人参加了某个协会。

一个小小的中师,按系分有些不相称的隆重,于是就按班分。学校里的班级共分两大类型:普师班和专业班。普师班开了将近二十门课程:数学教法、语文教法、教育心理学、书法、口语、艺术欣赏……什么都学,却杂而不精。——可能学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专业班则细分了音乐、美术和体育三小类,各有所长,自然各领风骚。学校里的亮点人物大都聚集在这些班里。普师班和专业班之间经常是互相诋毁的。普师班说音乐班的人浅薄,体育班的人简单,美术班的人神经。专业班的人则常说普师班都是书呆子。走在校园里,搭眼一看,哪张脸是属于哪种班的,基本上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音乐班的人抻着脖子,趾高气扬,仿佛吃到胃里的都不是人的饭,而是天鹅的草籽。体育班的人撒开步子,风卷残云,不时蹦一下高,摸摸杨树上的枝条。美术班的人神情萎靡,衣服的颜色混沌可疑,夏天的白汗衫上经常可以欣赏到他们的即兴写意。剩下的那些灰不沓沓,平平常常的,就是普师班的学究们了。他们最脍炙人口的成就是篡改了《师范生之歌》的

歌词:我们是时代的饺子(骄子),我们是明天的冬粮(栋梁),我们是民族的围栏(未来),我们是,我们是祖国的昔忘(希望)。

小辉上的是体育班。他的很多同班同学都到过小雅家。陈歌也去过。

陈歌去小雅家的原因和他们班诸多男生一样,是为了给小雅家干活儿。那时候,每到夏收或是秋收的季节,所有的学校都会放麦假和秋假,照顾大比例的农家孩子。小雅一家虽然已经是城里人了,但奶奶在老家还有一点儿地,怎么也舍不得承包给别人。于是每到秋假和麦假,全家就都要回乡张罗收种。小辉人缘很好,一些闲着也是闲着的城里同学就会跟着他到老家帮忙。说是干活,多半为了凑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干活也是玩儿,玩儿也是干活。陈歌就是经常来的,几乎是逢假必来。

他们在田里干活的时候,小雅给他们送水,送点心。他们从来没有人正眼看过小雅。在许多小说和电影里,和同学的兄弟姊妹有什么浪漫的事似乎是很容易的,但小雅从来没遇到过一丝暧昧的表情。小雅知道,是自己长得太平淡了。当然也不是丑,丑的话他们也会赏赐给小雅几缕惊奇的目光。小雅什么都没有。这是一种由衷的忽视,也是一种淡淡的羞耻。小雅怀着被忽视的羞耻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像一株不会说话的庄稼。

他们对小雅共同忽视着,小雅在面子上对他们也是一律平等。对小雅来说,这是一个男人的集体。这个集体是座园子,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和神情制造了一堵墙,墙上没有门邀请小雅进去。一扇都没有。小雅一直都在墙外悄悄地站着,东张西望。直到,陈歌用一个动作为小雅剥离出了一条枝干,让她瞥见了园里的一抹青青。

那天,小雅去北洼地给他们送水,把水放在田垄边,她就打算离开。在男人丛中行走,她有些紧张慌乱,脚抬得不利,就把刚刚放好的水撂倒了,水汩汩地流出来,小雅竟然忘记了跳开,这时有一双手推了她一把,说:快躲!

那双手又把水瓶扶起来,转过头问她:没烫着吧?小心点儿。

没烫着吧?小雅记住了他腼腆的眼神,腼腆中又有一样东西要冲出来似的眼神,有点儿责备和训斥,又有点儿焦急和关切。然而终归还是又腼腆下来:茸茸的,软软的,像是田野里一种叫紫云英的花。

没烫着吧?在小雅的心中,这样的话应该是她叫哥哥的那个人的,是小辉的。而应该说这话的小辉却什么也没说,他的嘴里正塞着半个馒头。

也是那个麦假里,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陈歌来到小雅的老家。小雅正半躺在竹椅上看一本书。陈歌推门而入,问小雅:小辉呢?小雅从书中抬起头,透过阳光灿烂的背景看着陈歌,一时间有些恍惚。他的身材笔直挺拔,表情冷峻严酷,有点像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恍惚之后小雅清醒过来,随之涌起的感觉就是委屈。是的,他像神,这没关系。他平日里和别人一样对她,也没关系。他对她没感觉,这也没关系。关键是这是她的家,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他还这样对待小雅,像对待一截木头桩子,而不是一个妙龄少女——不,不说妙龄少女,哪怕就是以她最起码的同学妹妹的身份,他的态度都是过分的。

小辉上南洼地去了。小雅克制着自己的委屈说。陈歌马上说他也去。小雅说:我带你去吧。他说:不用了。我知道在哪儿。然后他就转身出去。小雅的目光透过竹帘,看着他的背影。他永远都不知道——当然他也不必知道,他斩钉截铁地进来出去的过程,曾经多么严重地伤害了小雅隐秘的虚荣:这是每一个适龄少女都会有的虚荣。

从那以后,小雅开始特别地注意起陈歌:吃饭的,走路的,骑车的,干活的,打球的……各种姿态的陈歌都被她熟悉起来。小雅的奶奶去世,全家回乡下奔丧,陈歌也和几个同学去帮忙。小雅坐在灵棚里,看着他和那些男孩子一起聊天、打牌,她闭上眼睛就能历数陈歌的神情。但陈歌仿佛从来就不记得她,见了她如同以前一样,连个招呼都没有。

在他宽厚的胸膛里,小雅知道,没有自己的一点空间。他甚至可能还不知道小雅的名字。在他的心里,大概只有对未来前途的展望,兄弟义气的侠肠,青春激昂的热血,闯荡江湖的豪烈……也许,连对别人的爱情都是没有的,何况小雅呢?小雅躲在自己的想像里,被他盲目的决绝打击着,黯然神伤。

自然也经常是不甘心的。她的表情很安静,但她的心远比她的表情调皮。她曾经试探过他几次。一次是在学校的餐厅里,她看见陈歌在那里排队,故意没心没肺地插过去,碰落了他的餐盒。他的餐盒是铝的,掉在地上很响。一刹那,所有的目光都朝他们看过来。

陈歌扭头,正要对她横眉而立,小雅却用早已经预备好的笑容回应他。他愣住了。

对不起。陈歌哥。小雅说。“歌”和“哥”连在一起,听起来就是哥哥。宛如港台剧里的腔调,有些嗲。周围的人笑起来。都知道小雅是小辉的妹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陈歌也笑了笑。小雅就过去了。

还有一次,几乎是小雅的恶作剧了。她在教学楼的楼梯转弯处碰到了陈歌,开口就说:我们班有个女生喜欢你了,让我转告你。

胡说什么。陈歌停下脚步说。

是真的。你爱信不信。

谁?

你不认识的。要不安排你们见见?

陈歌认真地沉吟着。算了。他说。

真的算了?

陈歌笑笑:替我谢谢她。

小雅暗暗地为自己的花招得意和羞愧。没人会怀疑她这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深埋的淘气,她知道。但陈歌仍然是这样推戳不动,她也只好省省心,不然再试探下去,就把自己也陷进去了。她可不想这样。她给自己定的爱情原则是:不做一个追人的人,只做被追的人。如果不是对方首先爱上自己,自己就决不去爱对方。无论他是谁。

所以,也就到此为止吧。

多年之后,陈歌抱着小雅,说:我是欠了你的。我知道我欠了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雅正被陈歌抱着,坐在两千里之外的沈阳东陵公园。

小雅不喜欢他说这些话时的姿态,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成就和满足,仿佛说对不起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小雅也不认可欠这样的话。什么叫欠?因为曾经得到。他得到过吗?没有。小雅的想像只是小雅自己的,与他无关。他没有资格说欠。他不欠小雅什么。小雅没给他什么。他现在频频回味的,根本不是小雅当初想要给他的。就像一种产品,过了保质期才想起去吃它,那多半会拉肚子。

要是当年我不走,一定能够把你搞定。抱着小雅的时候,他还这样说。他由衷地赞叹小雅的老公何杨眼力非常:他真了不起。当年你是那样一个黄毛丫头,我觉得除了我,绝不会有什么人追你的,所以就一百个放心地走了。没想到他识玉于璞,会那么对你上心。他在小雅耳边低语:要是我,我可不会像他。

小雅沉默。神色不快。自尊被他的嘲笑微挫。

有人看妹比水淡,有人看妹比蜜甜。我要是指着你这样的人,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儿。她终于说。

我是说,他还不够狠。陈歌坏坏一笑:如果我不走,我追你的程度,一定比他有过之无不及。

他们像情侣一样开着玩笑。笑着的时候,小雅心中涌起一幅幅断裂的然而也是真切的图景。是的,也许会是那样。小雅也愿意想像他会有那样的疯狂——当然,也许不是那样。因为以当时的情形,很可能是他根本无须把小雅搞定,而是小雅需要想尽办法把他搞定。

小雅看看他,继续笑着,不再去想。想有什么意义呢?无论如何,假设对生活没有意义。生活从来就不可能再次选择。而且,即使人们能够再次选择,能够避免以往的错误发生,多半也会留下另一些错误。每个人都没有机会用已知的错误来修正走过的旧路。而当新的路途在脚下展开,新的错误也一样披红挂绿地欢迎着人们。人们就是在各种各样的错误中长大,惶惑,成熟,直至生命结束。所以伟人说:活到老,学到老。这是真理。学到老的必要性就在于,人们总是错到老。人们在错误中学习着正确。没有错误,人们简直就没有办法生活。错误简直就是人们最好的生活老师。

可是,什么是正确?什么又是错误?小雅不知道。小雅知道的只是,青梅竹马这个词,用到她和陈歌身上就是错误。虽然他们是在青梅的时间里相遇,但他们是赤脚走的。他们没有竹马。他们相逢,相遇,相识,但没有相知和相爱。青梅竹马的感觉只是多年回想起时笼起的一层淡淡的雾霭。如林黛玉的茜纱窗,远远地看着,一团烟霞,走到近处,就只有黯淡的褪色窗棂和透着黑洞的破窗户纸。温馨和诗意隔着时光的河,渡着语言的船,撑着心情的桨,他划过来,小雅划过去。直唱到夕阳西下,然而也不过是一曲《渔舟唱晚》。

什么什么都不是

那一年,小雅师范毕业了,正在暑假里等待分配。陈歌已经和小辉一样工作了两年。他家里有一个小型的

汽车运输队,三四辆卡车不停轮地飞跑,经济条件非常好。他只有一个姐姐。如果他安分守己地过下去,做个鼓鼓囊囊的小老板是一点儿问题没有的。可他不。两年,整天和一茬茬花骨朵一般绽放的小孩子在一起,他说他受够了。眼前的小孩子永远是那么大,而他已经二十多岁了。他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会以更快的速度衰老。他会疯的。

一定要走!他对小辉说:到哪里都没关系,关键是走!

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要,执意要离开这个小城出去闯荡。这种荒唐的想法激怒了年近花甲的父亲,他们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老父亲流着泪说,不会给他一分钱。这反而让他的倔强更加茁壮地成长起来。末了他二话没说,愤然出走——当然也走不到哪里去,小雅家就是他的江湖第一站。他找小辉借钱,说是需要一些创业的启动资金,数额是三千元。小雅是亲耳听见小辉这么说的。多年之后,小雅想起当时小辉说起三千元钱时的神情就想笑。年轻就是年轻啊,三千元就敢叫启动资金,而且还那么凝重。

不过,也难怪小辉那么凝重,三千元他也没有。他向父母开口,被父母狠狠地训了一顿,大意就是不能助纣为虐。于是小辉只好偷偷去别的地方想办法。陈歌在他们家住着,等着小辉四处筹钱。小辉不在家,爸爸妈妈各自上各自的班。平常只有他和小雅两个。他常帮着小雅干点儿家务,小雅很快觉得,他好像很愿意和她说些什么了。

一天晚上,陈歌敲响了小雅的门,向小雅借书看。小雅慌慌张张地找了几本书给他。多年之后他告诉小雅,当时小雅的脸很红,和小雅大红的睡衣相映成辉,像一朵娇艳的海棠。

陈歌拿走书后,小雅才想起来,有一本书里夹着自己写的一些诗,里面充满着那个年龄特有的呓语。有些篇章,还是匿名写给他的,写在信笺上。信笺的背景,是一层淡淡的玫瑰色。小雅不安起来,几次走到他的房间门口,想把那些东西要回去,终了还是缩手缩脚地走了。小雅怕他看出自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第二天,趁他出去买东西,小雅终于逮着了机会,飞快地把那些东西取了出来。心里才略略踏实。仿佛那些东西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孩子,她是孩子小小的母亲,不小心把他们丢了,现在终于又找回来了。靠着枕头,小雅一页页地翻着,把自己的脸轻轻地贴在信笺上。这些文字曾经挨过陈歌的皮肤入眠吗?小雅的面颊微微烫了起来。如果陈歌看过,回到房间之后发现这些东西不见了,一定知道是自己拿的,他会怎样?小雅想像不出。

小雅的心很乱,就出了门。

她的家处于这个城市的西侧,接近城乡的边缘,不然也容不得这许多平房。一两条狗悄然溜过,在日光下。小雅沿着凹凸不平的街墙往前蹭着,阳光透过法国梧桐的树叶,斑斑驳驳地洒在她身上。高高低低的屋檐挤压出人行小道,小雅静静的,一树一树地走着。有风吹过,一些人家晾晒在平房顶上的尿布、直筒裤、超短裙,都飘扬起来。可以鲜明地感觉到风贴着巷道柔顺过去的曲线。仿佛这个城市是躺着午休的巨人,风进了这条巷道,就是进了一条纤细的支气管。

小雅止步。她看见了陈歌。陈歌大概是买完了烟回来,正站在那里,拆开烟盒,点燃了一根。他认真地打着火机。风吹得火很不稳,他打了两次才打着。在这一瞬间,小雅转过身,飞快地往回走着。她突然是那么不想看见陈歌。这个男人对自己真的有什么意义吗?她想。

小雅。陈歌喊她。

小雅站住,觉得自己越发愚笨。回头笑道:你回来了?笑的时候,小雅知道自己很正常,很标准。这让她略略放了心。

两个人厮跟着往家里走。谁也不说话。一步,一步。小雅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觉得树叶一片片的,又大又亮,似乎要割破自己的喉咙。

好几天,对那些失踪了的信笺,陈歌什么反应也没有。小雅以为他根本没看,心里才宁静下来。宁静中,又有些小小的失落。

一天晚上,父母出去散步,小辉出去筹钱,小黎去上夜自习,陈歌坐在东厢房门口乘凉。小雅在水池边涮洗衣服。月华溶溶。小雅甚至连院子里的灯都没有开。她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闲散中又透着微妙的精心和在意。

你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小雅说。这句话听着像很留恋的意思,但在心里小雅一点儿也不承认自己留恋他。虽然她也常常琢磨他,可琢磨他和见他本人终究还是大不一样的。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她偷偷琢磨他的时候就像是门窗紧闭,煤气泄漏,一个人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晕,想睡,想要中毒。可一见到他,一和他说话,她就像煤气中毒的人被拖到了冰凉干净的雪地上,不由得就神清气明。小雅也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留恋他。留恋他干什么呢?他又不是她的。退一步说,即使他是她的,她也会赞成他这么跑。男人就该这么跑跑。如果工作分配不如意的话,小雅也打算跑呢。相聚固然不错,但分别也有分别的趣味。分别和相聚一样都是节日,这节日可以调动年轻的激情和狂想,让他们在这激情和狂想中去撒娇和发疯。

谁知道呢?陈歌完全没有领会到小雅例行的客套,很伤感地说:我妈一直在哭。她最疼我了。

小雅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他微微蹙着眉。这真让小雅顺眼。再强硬的男人也应该有这种时刻的,小雅一向认为:百炼钢和绕指柔融在一起才是一个男人完全的美。

你是不是觉得外面真的很好?问过之后小雅才发现这个问题可笑。他还没去外面呢。

其实好不好倒不重要。他说:我只是不甘心这么活着。人不能总是坐井观天。他很有主见似的,口气下垫的却是坚定的迷茫。月光照着他轮廓鲜明的脸。小雅一件件地揉着衣服,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然后,他们聊得慢慢顺畅起来了。

到外面打算干什么?

没想。先出去再说。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他笑了:怎么问这个?

要是有的话,她对你就这么走了会有意见的。

所以就没有。他说。静了片刻,他忽然给小雅讲起他夭折的初恋。说他在学校时怎样喜欢上了一个邻班的女孩子,那女孩家在农村,毕业后回乡下教书了。他又怎样追到乡下,大胆地向她表达衷情,而那个女孩子如何犹豫胆怯地拒绝了他。拒绝的原因是:他太有钱,条件太好,她怕他将来变心。

小雅一边平静地听着一边难受着。当然是有些嫉妒那个女孩子,也替陈歌委屈。可那女孩子到底还是错过了他。这让小雅觉得有些安慰。而他又这样知心地对小雅讲自己的故事,这是小雅曾经做梦都想拥有的倾听权利。于是小雅一边难受着,一边委屈着,一边安慰着,又一边快乐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拧了几个圈。

幸亏她拒绝了。要不然你的初恋给这样的人真是不值。她不配你。你们不是同一层次的人。陈歌讲完了,小雅说。小雅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时候,小雅不说则已,一说就常常这样唐突幼稚。多年之后,偶尔翻检过去的日记,这样的话比比皆是。什么是不值?什么是不配?什么是同一层次?现在看来每一句都应该打问号的话,当时就像蹦豆一样从小雅的嘴巴里跳了出来。

陈歌的样子有些吃惊,好像没想到小雅会这样直率。很久,他没说话。也许他是不好表态。小雅在嘉许他,他应该受用。但小雅贬低的却是他追求未果的人,这又等于在批评他的审美太差。

其实,我现在还喜欢一个人,但我不能对她说。他终于开口。

为什么?

因为我要走,而她还没长大。

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小雅稍稍转过身,怕自己的心跳声把空气震碎。其实小雅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自己——多半不是吧,但这种没长大的范围还是让小雅激动。那一年小雅十七岁,他二十一。二十一当然也是个没长大的年龄,但看十七岁,大约就觉得他们太小了。简直不是一代人了。年轻的时候,人们对自己成熟的感觉总是走在时间前面。

小雅惶惶恐恐地往衣架上搭着衣服,水珠儿飞银碎玉,肯定有一些溅到了陈歌的衣襟上。小雅看见他下意识地弹了弹手。

你的诗很好。他又说。

是吗?小雅无意识地接口,迅即又回过味儿来:你看过?

你书里夹着。

他还是看了。

很难得。他缓缓地说:我以前对你没什么印象,你也总像一块石头一样不言不语。现在才知道,你有这么丰富的思想。

小雅笑了笑,没说话。夸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有丰富的思想,这夸的人本身就幼稚得可笑,但他们当时的说和听都有着一种纯真的慎重。小雅的心毛毛的,痒痒的,难受得想哭,哭不出来,又想微笑。衣服已经洗完了,小雅已经没事可做。没有任何具体理由地和他呆在一起,又似乎有些难为情。她把洗衣盆放好,走进屋子。然而一进屋她就后悔了,她没法子出来了。隔着竹帘望着他的身影,她绞尽脑汁地思谋着再怎么堂而皇之地走出去,合乎情理地和他搭话。然而这种想法又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羞愧。她终于没再出去。灭灯之后,透过窗外的月光,她看见他安静地坐在东厢房门前,像月光下的一滴水,又像月光下的一条河。

小雅和陈歌最初的有些意味的交往仅止于这个月光很好的夜晚。虽然陈歌没有说过,但是小雅知道。如果说他真的在多年之前就已经开始对小雅有了感觉的话,那感觉的泉眼,应该就是这个月光很好的夜晚。

陈歌是在某一天的黎明时分起身的。小雅听见了他收拾行李的动静和向小雅父母辞行的声音。父母是想叫小雅起来送送这位哥哥的,他说:不用了。女孩子贪睡,让她好好休息吧。

小雅蜷在床上,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下来。从这一刻起,小雅开始思念他。小雅甚至想自己有点儿爱上了他,但她很快就把这爱否定了。她把他界定在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中。不是爱情,不是友谊,不是兄妹,什么什么都不是。把这不是都排斥完之后,剩下的那一点,或许就是他了。

多年之后,小雅问陈歌,他那天晚上说的那个没长大的人,指的到底是谁。陈歌说:当然是你。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小雅问:是不是有点儿心血来潮?

是。陈歌说。

小雅沉默。要走了,对家乡的一切都有了不舍,爱屋及乌,就把一些情意挥洒在一个随手可捞的人身上。她就是那只乌鸦吧?

但后来,我发现,自己的心血来潮往往都是最长久的。陈歌说。

之后,陈歌杳无音信。小辉每年春节去探望他的父母时,二老都会痛哭一场。后来有传说他死了。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左右鼻孔和黑白眼珠都描述了出来。小辉说陈歌的姐姐还去传说的那些地方找过,无果而终。对这些传说,小雅压根儿就不相信。她认定那都是谣言。她从没想到过他会就这么死去。她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个男人会活下来,很韧性地。

八年之后,陈歌回来了。

那天,小雅的十五天病假正好结束。半个月前,她做了流产手术。孩子已经两个月大了,可不能不做掉。前些时她的嘴里长了个大疔,医生开了许多消炎药,没想到恰恰这个时候就怀孕了。咨询了医生,医生说有些消炎药可能会对胎儿的发育有影响,小雅和何杨商量了,就做了手术。在这个小城,这样的事情俗称“抱空窝”,是有贬义的成分在里面的,容易被人嘲笑。除了小辉夫妇,小雅夫妇谁都没有告诉,只说小雅身体

不适,想静养一下。

在床上窝了半个月,被子一股潮气。小雅就晒了被子。黄昏时分,她正在阳台上收被子,碎金子般的夕阳抖抖索索地在被子上闪耀着,突然她就听见小辉喊自己的名字。她低头,隔着三层楼的距离,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陈歌。

他没死。小雅在心里对自己轻轻地说。

陈歌也仰头看着小雅。小雅笑了笑。陈歌把目光移开了。

他们进屋。何杨给他们递烟,小雅给他们沏茶。寒暄了几句,小雅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陈歌打量着新房里的陈设,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很仔细。小雅蓦然觉得,他的目光有点儿像一个医生。

他没有提自己八年来的情形。一个字也没提。

小辉带这样一个人来家干吗?他们离开小雅家后,何杨问。

他是小辉的同学,很久以前我们就认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音讯了,好多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这次好不容易回来,大概是想见一见故人吧。

故人?你是他什么故人?

我是他同学的妹妹,难道不是故人?

你们当年……没什么吧?

反正我对他是没什么。

那他肯定对你有什么。

不知道。

我看得出来。他话虽然不多,可看你的眼神滋儿滋儿的。

就是对我有什么又怎么了?不也挺好吗?这证明你的老婆有魅力,你不高兴吗?

何杨呵呵地憨笑起来。

第二天上午,小辉打电话让小雅和何杨过去吃饭。何杨有事没去——他一向都很少去。小雅去了。进屋看见陈歌一个人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们呢?小雅说。她没有和陈歌寒暄,仿佛天天见似的。

他们都去菜市了。陈歌说。

孩子也去了?

去了。说话的时候,陈歌看着小雅,眼睛死死的,仿佛小雅是一个不真实的幻象。他再也不会用那样腼腆的眼神看着她了,这就是一个人的长大吧。小雅想。小雅想起何杨用的形容词:滋儿滋儿的。

你这些年怎么样?小雅说。

陈歌把眼光移开了:挺好。你呢?

你不是看到了吗?也挺好。

看到的都算数吗?陈歌慢悠悠地说。小雅立刻愤怒起来:他好像在审判她的生活。他有什么权利审判她的生活?

眼前看到的不算数,跑了八年看不到的听不到的就算数了?她尽量压抑着自己的语气,说。

陈歌忽地笑了:变刁了,你。

小雅把包放到沙发上,自己倒了杯水。她发现自己的手心都是汗,好像那两句话是打仗一样。这么多年了,陈歌还是遗留给她一些紧张。

这些年都在哪里?她问陈歌。

很多地方。

做什么?

生意。

什么生意?

很多。

话头很圆,没有凸凹相接的茬口。小雅沉默,不再问了。

还写诗吗?许久,他问小雅。

不写了。小雅说。

真的挺好?陈歌又问。

是。你还走吗?

走。

去哪里?

武汉。那里有一笔生意要谈。

我过些天也要出门了。小雅说:我去辽宁。我们东北有两个会,一个在长春,一个在沈阳。我和一个副局长一同走,她参加长春的,我参加沈阳的。然后再一起回来。

只有你们两个?

是啊。那个副局长是个女的。局里就我们两个女的,我们一起出门大家都放心。小雅知道他什么意思。

陈歌笑笑。

他们就没有再说话。小雅走进厨房,一遍遍地擦着灶台。擦,擦,一直擦到哥嫂回来。陈歌手里拿着遥控器,自始至终没有换一个频道。

挺好。小雅想着自己的回答。八年走过来,除了挺好,她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八年从历史课本的角度去看,不值一提。但对于一段动荡的个人岁月来说,却足够长久。八年时间可以遇到很多人,可以碰到很多事,可以让很多人和很多事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

八年中,小雅的父母先后病逝。父亲患的是癌症。父亲去世三年后,也就是小雅二十一岁的时候,她认识了何杨。两年后,他们结了婚。小雅婚后一年,母亲去世。母亲患的是脑溢血。母亲去世后,小黎一直跟着小雅过,今年刚刚考上了大学。

另一个重要事件就是小雅调了工作。和何杨谈恋爱的时候,何杨用尽了各种关系把小雅弄进了体面的市政府大院,在旅游局办公室上班,再也不用吃粉笔灰了。市里有一个国家级风景区,叫碧龙峡,山水绝佳,这两年渐渐火了起来,连续几年的门票收入都排进了全省前五名,业绩很好。局里的工资也很高,出差机会还相当多。

就是这样,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八年。平淡而又不平淡。然而如果用另一种叙述方法的话,也可以是几亿句话也说不清楚的八年。

所谓的平淡,谁都可以看见,无须多说。所谓的不平淡,小雅也从不向别人说起。“与人共享欢乐,一个欢乐会变成两个欢乐;与人分担痛苦,一个痛苦会变成半个痛苦。”小雅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看到过这句可笑的名言。她只知道:无论欢乐还是痛苦,都只是自己的。别人的共享和分担对自己来说都只是隔靴搔痒。甚至,自己的欢乐会变成别人的痛苦,自己的痛苦也会成为别人的欢乐。那么,还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说呢?

附:案卷笔录一

当事人:李娟,四十一岁,深圳一家外企的接线员,离异近十年。

“我是在一家香港报纸上看到他的征婚广告的。广告上说他三十九岁,身高一米七八,经商。在香港和上海都有产业,想找一位知书达理的女性为伴。我觉得条件比较合适,就写了一封信给他。一周后我接到他的电话,说他正在深圳。我们就约了见面。我们是在国贸附近的

麦当劳吃的饭。他外形不错,素质也很高,特别会照顾人,体贴人。祖籍苏州,家族产业是制衣,在许多地方都开有分店。他大学一毕业就到处跑,照顾生意。在香港的富人区中环还有房子。

房产证和房子的照片也都给我看了。其他证件我也都看了,没什么问题。”

“你怎么知道没什么问题?”

“反正我是看不出什么问题。要是看出了什么问题我还能和他交往吗?对什么都怀疑那是你们公安局的事,不是我的事。我一和他交往就觉得他是一个能让人安心的、负责的男人。我信任他,也把我的经济和生活情况全告诉他了。随后,我们相处得很快就深入起来了。”

“深入?深入到什么程度?”

“你想去吧。还能是什么程度?一个月后,他又来看我,我们在香格里拉吃的烛光晚餐。第二天,他去厦门办事。两天后,我接到他的电话,口气很急,他说:‘太太,我被厦门警方扣留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两年前借给一个朋友两百万元,没想到朋友拿去搞走私被抓了起来,也牵扯到了他。警方要他交五万元保释金。我就提了五万五千块钱。到厦门后给他打电话,他要我买一条金手链给警官,我就花了四千三百元买了一条男式手链。晚上,我在厦门市公安局附近见到了他,就把钱和手链给了他。”

“后来呢?”

“后来,等了一夜的电话,没有任何音讯。”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知道自己受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