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我是真的热爱你

第三十一章

如果有人细细观察,就会发现,雨后的阳光与素日的阳光是不同的。尤其是雨后早晨的阳光。当自行车的铃声,公共汽车的喇叭声,行人急促杂沓的脚步声以及卖早点小贩们的吆喝声交汇在一起纷纷响起来的时候,这种阳光便以一种不可抑制的明朗姿态倾洒了出来,在一瞬间便淹没了大地,也充盈了整个天空。此时的阳光仿佛有一种金属一样的质感,似乎只要对着其中的一缕屈指一弹,它就会铮铮而鸣。在阳光的照耀下,迎光的树叶都泛起了亮亮的光泽,叶尖儿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儿——或许是昨夜的雨珠儿吧。这些珠儿闪闪烁烁,如大自然特意打造出来的钻石饰品,在太阳这位无与伦比的灯光师的轻轻一镀中,便让所有珠宝店的玩意儿黯然失色。

这是雨后阳光的早晨,也是雨后早晨的阳光,充满了清香的动感和芬芳的音响。这是一个喧闹的城市两个最富有诗意的时刻之一。另一个是月华溶溶的晚上。可是这两个时刻似乎和冷红都没有关系。她总是在月光溶溶的晚上陪人狂欢,然后在阳光明媚的早晨昏昏欲睡。

自从来到了“水晶宫”,她才想起在“美雅”的好。在“美雅”时她总想溜出去干私活儿,总觉得被方捷剥削得太多,太便宜了她,来到这里,她才知道方捷并不算黑。在“美雅”时,她是大牌,客人总是有挑有拣,素质也高,做什么事情都有商有量,既挣钱也享受。虽然中介费高,但是方捷把她的价位捧得也高。所以她的收入自然一直非常可观。而“水晶宫”和“美雅”的各方面相比,档次都相差得太远。在这里没有人捧她,她和其他小姐一样要自立更生。老板介绍的客人从来就没有什么可商量的,而且只要出台,不论她挣多少,都要给老板交一百元。现在,她的价位已经降得越来越低,最多的时候只有五百,少的时候才二百,——一百五也拿过一次。这里也没有宽裕的交易场所,有时候只能在包厢里做。虽然老板说过绝对可以保证安全,可每次做时依然是潦潦草草,心惊胆战。——她在“美雅”已经习惯了舒适豪华的标准间和套房,一时间实在不能在隔壁的划拳声里进入角色——哪怕是这样职业性的角色。

因此,她去外面做得更多一点。可外面也有外面的风险。这种风险在她来“水晶宫”不久就领略到了。那一次,一个年轻人看中了她,说四百元一夜。冷红觉得价钱挺合适,就跟他来到滨河路的一幢小楼里。年轻人把她带到一间房前,让她自己进去。

你呢?

不是我。年轻人说着把她推了进去:是我老板。

冷红走进去,屋时一阵黑暗。

为什么不开灯?她问。

这里不需要灯。一个男人在里面说:没有灯可以集中思想感受。小姐,进来吧。往右。好,你可以上床了。

他和冷红聊了一会儿,才开始做。他很会做。冷红连着到达了两次高潮。两点钟的时候,他告诉冷红可以走了,下周这个时候再来。于是冷红又去了两次。开始冷红还有些好奇,后来她也不想那么多了。管他长什么样呢,只要能挣到钱就行了。她想。

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天下着大雨,还打着很响很响的炸雷。正在做的时候,一道闪电照了进来,房间里顿时亮如白昼。冷红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脸。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魔鬼的话,那便是魔鬼的脸。

噩梦一样的脸啊。

冷红起身下床,再也没有来过。她忽然觉得,长着这样一张脸的人,一定痛苦极了。因为这样的脸本身就好象是一种犯罪。或者说,就是一种无言的伤害和无为的暴力。她也同时发现,原来自己也还没有到达为了钱就什么都可以做的地步。

此后,她养成了一个习惯,每逢有人要和她谈生意的时候,她就会问:是你自已么?

还有一次,一个人把她带到酒店里,说好价钱是三百。可是在做的时候,上来的是三个人。到最后,冷红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他们给的钱还是三百。

当初说的就是三百。你又没有问几个人。他们无赖地说。

冷红死死地盯着他们:三百我也不要了。我这就去报案。我已经是八进宫了,看守所所长我都认识。你们也想认识认识么?

三个人相互看了看。他们可能见惯了吃哑巴亏的人。冷红的硬似乎让他们非常不适应。

你到底想怎么样?叫她来的那个人终于问。

要么你们就杀了我。要么就按规矩给钱。冷红说。

小姐真会开玩笑。你的命就值九百么?那人笑着,数出一叠钞票给她。冷红默默地接过来。她很少特意去记忆嫖客,可是那一夜她记住了那三张脸。他们很象广东人。高高的额头,凹陷的眼睛,一幅典型的爆发户的模样。

此后,她又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是你自己么”之后再回加问一句“到底有几个?”

然而,相比起一些性变态和本地的痞子,这些还都算好。因为能让她平安地挣到钱。有一次,一个客人硬是让她把高跟鞋咬在嘴里做,——他多加一百。做完之后,冷红连刷了三遍牙。还有一次,一个客人边喊她妈妈边让她抽打他。最可恶的是有一次,一个小流氓做完之后,非但没有给钱,反而把她口袋里的一百多块钱都搜刮了去。有几次她在街上还碰到了他,就只好远远地躲着他走。

她还能怎么样?难道真的去告么?

不过,她也知道,他们也怎么不了她。她是一个妓女,只要身上不装钱,他们还能把她怎么样?大不了就是睡睡觉而已。这是她的强项。她又不和谁结深仇大恨,还会有谁犯得着杀她么?

最滥也就这样了。最差也就这样了。这是她的底线。在底线之上,她仍然盈余不少。——她有六十八万呢。当然,这六十八万还有冷紫的一半。她会给她的。但不是现在。因为她还不能完全建立对张朝晖的信任。

只要有命在,就有钱在。有钱在,就有将来的好生活在。

她相信。

其实,她也并不是就这么甘心的。也曾偷偷找过一些地方,情况和这里差不多。有几家倒和“美雅”的规模相当,但是老板的态度相当冷淡。只需稍稍看几眼,她便知道这里的小姐平均年龄绝不会超过二十岁。以她现在的实力,在这些地方也就是垫底的料了。若在此居下,何如在彼居中?——她已经不可能居上了。

岁月不饶人,对谁都一样。重要的是,要在不同的情境下认识清楚自己的处境,并且做出明智的选择。

她的选择是:做下去。

是的。她得做下去。因为:一,她总得有事情要做。二,不作这个她暂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三,她不知道对于自己来说,做什么事情能象做这个一样赚钱快捷。四,不做就要花钱,做了就会挣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嘛不挣去花呢?五,她得抓紧时间。方捷说的是对的,依现在的情形,她至多再干一两年。既然只有一两年的时间了,她为什么不把这有效期使用完呢?

昨夜,她接的是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其实他根本做不了什么了,他只是让冷红脱光衣服陪了他一夜。“虽然吃不动了,可还是想看看。”他说。

“你就不怕被人抓住,晚节不保么?”冷红问。

“我已经做过四五回了,从来没有被抓住过。”他说,“就是抓住也没什么。我儿子出国了,三年了也没回来看我一眼,我老伴儿早死了。我给我的亲人丢不了什么脸了。”他这么说着的时候,神情十分伤感。

我也给我的亲人丢不了什么脸了。冷红也在心里说。他们都是肆无忌惮的人。可肆无忌惮有时候也是多么孤单啊。

从老头家走出来,她觉得有点儿饿,就拐进了一条摆满了早点摊的小巷里。这条不宽的街道十分干净,而且几乎云集了所有南北风味的小吃:白嫩如玉的小笼包子,油香料足的热干面,焦脆可口的炸圈饼,松涨滚热的油条,柔韧绵长的米线………冷红走进一家小小的米线店,在墙角的位置坐下来。

米线很烫,冷红又放了许多辣椒粉和香菜。她喜欢辣椒的红和香菜的绿挤在一起时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悦目。

她慢慢地吃着,一丝不苟,不慌不忙。她不用请假,不用赶班。剩下的时间只有一件事情——睡觉。她为什么不吃得从容一点呢?

她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一次,爸爸去杏屯县城卖红薯,带上了她和冷紫。那是她们第一次来到县城,第一次见到那么高的楼和那么宽的马路。父亲看摆着红薯摊,她和冷紫就在附近溜达着。真好啊。冷紫不停地惊叹着。她却什么都没有说。不时有城里的小孩子从她们面前跑过,有的手里拿着冰糖葫芦,有的磕着瓜子,有的没拿什么,但是透出一种对这些东西根本就不稀罕的漠视。那时候,冷红就深深地感到:她们是不属于这个城市的。瞥见冷紫傻呵呵地看着那些人,她忽然觉得十分羞恼,就训斥她:“看什么看!”她极力地排斥着自己对城市的好感和羡慕,因为她觉得这座城市也在排斥她。那就先让她排斥它吧,她可不愿意显示出自己的没出息样儿。现在,她安闲地坐在省城的小店里吃着可口的小吃,看起来象这个城市所有的女孩子一样。而店里店外忙活着的那两个服务员,一看就知道是乡下妹子,就象她当初刚进星苑一样。她断定她们的薪水不超过三百元。她忽然替她们感到可怜。因为,虽然她现在已经姿色渐衰,但是凭她们的容貌,即使作她这一行也决不会超过她现在的收入,更不用说在美雅的时候了。又丑又穷的女孩子是上帝最冷漠时的作品。从这一点上看,她比她们幸运。现在,可以说她已经过上了城市人的生活,而且还必将过上比许多城市人都要好的生活。无论其间经历了怎样的过程,结局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么?

忽然,她觉得背上落了两双眼睛。回头,是冷紫和张朝晖。她猛然想起来,这条小巷的另一个岔口对面就是医院。

冷紫和张朝晖默默地站在窄窄的门口,看着她。张朝晖刚刚加了一个夜班,是他让冷紫陪他出来吃早点的。

“进来坐,进来坐。”服务员招呼道。

“站在那儿干嘛,进来呀。”冷红也笑道。她看得出,冷紫比以前稍微胖了些。

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走了进去,在冷红的桌边坐了下来。冷紫忽然很后悔刚才与张朝晖的伫立和对视,这一瞬间的动作无比清晰地证实着他们的犹豫。这种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对冷红而言应该是一种轻微的伤害,——如果她够敏感的话。不过,看起来冷红似乎还不够敏感,她只是津津有味地吃着米线。在三人的沉默中,她吃饭的声音特别响亮,响亮得似乎有些刺耳。冷红吃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仿佛她是个饿了很久的人,此时,吃饭对她而言已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了。

生活在一个城市,就有可能相遇。她们早就知道。可是知道归知道,相遇的时候,仅有知道是不够的。她们都没有准备好。而有些事情也确实无法准备。这时候,冷紫才觉出张朝晖那过激的话语其实不无道理:你和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的工作还行么?冷红闷着头吃完了饭,终于问。

挺好。冷紫说。

冷红看了张朝晖一眼:多少钱?

三百。

太少了。

张朝晖把眼睛移向窗外。他本能地排斥这样的话语。是的,比起她的收入,这个数字简直是太微小了。幸亏它的意义并不在于数字本身。这个,冷红是不懂得的。她这一辈子还有可能懂得么?张朝晖想。

几乎是在同时,冷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挺好的。她很快说:你现在怎么样?

美雅关门了。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她给你打过电话。张朝晖说。

冷红的心里顿时淌出一股暖意。毕竟是最亲的妹妹,冷紫还在关心着她。

我现在在水晶宫。她说:没有美雅好,不过也还能过。

姐,冷紫说:那也叫过?

只要活着,都是过。冷红简洁地挡住了冷紫暗暗伸张出来的矛头,把脸转向张朝晖:有件事向你打听一下,你们医院做处女膜修补手术么?

张朝晖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谁做?

一个小姐妹。冷红口气平淡:她最近钓上了一条肥鱼,想捞个大价钱。

好象有。张朝晖说:不过手术费是统一规定的,我没有能力降低。

钱不是问题,只要效果好就行。冷红说。

张朝晖的脸“刷”地红了。效果?这个词用于这里可真是妙极了,足以让你调动全部的智慧去进行一场艳丽的想象。

你们医院用的是什么线?她说不想用羊肠线,羊肠线太粗,牢度也差。冷红仍旧自顾自地说着:要是有强生公司出的那种线就最好了,用那种线做三层精合,吸收好,牢度好,创面也不容易感染。是爱惜康牌的。

对不起,我不了解。你最好让她自己去问问。张朝晖站起来:这里太热了,我去外面吃。

冷紫默默地看着冷红。

傻看着我干嘛?冷红亲昵地抚摸了一下冷紫的头发。

你应该换个医生咨询。冷紫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的米线。她的米线已经端上来好大一会儿了,上面已经凝上了一层薄薄的油衣。

这有什么,丑不避医么。冷红笑道:其实,我就是想让他离开一会儿。我想告诉你,存单上的钱有一半是你的,我怎么给你?我不想让他知道。

我不要。

不要也是你的。冷红说:如果他要和你结婚,这钱可以买个好房子,不过房产证上只能署你的名字。要是办个婚前财产公证就更好了。

你听着,冷紫说:这钱对你来说,也许是收获的硕果。但是对我来说,却是耻辱的罪证。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仁慈,就不要让我生活在罪证里。

冷红看着慷慨激昂的冷紫,淡淡地笑了。

这儿的米线真好吃。她说。

冷紫沉默着。

你有电话么?

冷紫找服务员要来了纸笔,给她写了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医院的,一个是她租住的房子的房东的。房东对她很好,允许她使用这个电话接听,偶尔也可以打一次。

她走了很久,冷紫也没有把一碗米线吃完。张朝晖去结帐的时候,服务员告诉她,冷红已经把帐都结了。

她替他们结帐。她用的是她的钱。她用她挣的那种钱!冷紫突然愠怒起来。她阴沉着脸问服务员:“谁让你收她的钱的?我们不会自己付帐么?”

服务员没有说话,只是吃惊地看着她。她能不吃惊么?这年头,居然还有人不喜欢别人替自己结帐。

张朝晖拽着她的胳膊离开了。他们慢慢地走在酒满阳光的小巷里。如果没有碰见冷红,这会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早晨。可是,他们碰见了。而且,今后很可能还会碰见。他们既不能诅咒她在这个城市消失,也不能改变她在这个城市的生活状态。他们和她似乎只能这样。只能这样。

“其实,你不必生气。”张朝晖终于说,“在结帐的时候,她只是姐姐。”

是的,结帐的时候,她不是一个妓女,她只是一个姐姐。冷紫挽着张朝晖的胳膊,缓缓地走着。张朝晖的话是正确的,客观的,也是理性的。他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因为没有参与而回归到了真正的冷静。——不再是面对她的时候了。而她却不能。始终也不能。虽然她的人现在已经彻底离开了冷红,可是只要一想到她,她都会无一例外地陷入一种狂躁和混乱中。她的靠近,她的疏远,她的跳跃,她的沉溺……她的一切一切似乎还都和她们当初共同呆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与她紧紧相连,不能分开。她的一举一动是那么必然地牵制着她,也正象最早最早的时候,她们在母亲温暖的腹地里,冷红抬一下胳膊,她就可以伸一下腿,而她转个身,冷红也得换个相应的姿势。她们一直被同一种频率和同一种血脉所笼罩,她们分不清楚。即使是现在。按说,她有了自己的爱情,而冷红又是那样的执迷不悟,她完全可以把她置之身后。可她不能。冷红还在那样生活着。冷紫不能忍受她继续那样的生活。冷紫甚至觉得冷红带走了一部分自己在那样生活。那样的生活一直在提醒着冷紫:你现在的幸福不能心安理得,你的幸福是有罪的。

冷紫看着张朝晖。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男人。冷红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女人。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地狱。他们之间当然毫无可能关联。有关联的只是她。她曾经沉溺于地狱里,而现在却仿佛身处天堂。——凭着爱情的力量,她超生了。而冷红还带着一部分她在地狱里舞蹈,并且目标坚定,矢志不渝。自认为能够打造出一双镀金的翅膀,然后由地狱直飞天堂。她不知道那翅膀是假的,假得几乎只是一种想象。那种翅膀只会让她越飞越低,最后落到地狱的最底层。她是那么顽固,那么执着,那么自以为是地要在地狱呆下去,甚至自己都快成为了地狱本身也浑然不觉,仿佛天生就是最适合在地狱里住的人。

那就让她在那里呆着吧。或许她本来就该属于地狱。

不,不是本来。本来,她和她一样。只是,她获救了。而她没有。

那就去救她吧。

你行么?你以前没有救过么?结果连在自己都搭进去了。

那就让她等吧,也等一份和自己一样的爱情。

可这种机会的概率有多少?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连自己也不过是奇迹中的奇迹,冷红有多大可能成为奇迹的奇迹的奇迹?而且,即使这种奇迹的立方真的来了,冷红能认识么?能相信么?她已经盲目了,而且还穿得那么厚的自制铠甲。这铠甲让她拒绝,让她冷漠,让她无耻。似乎任谁都别想扎透。

包括她。

不过只有对她的时候,这铠甲才会流露出一丝最后的柔软。

因为,她是她的姐姐。

那么,她还有一点可能透过这丝柔软进入到她的铠甲里么?

她还能试试么?

她的目光出神地望着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你怎么了?想什么呢?张朝晖担心地摇着她的肩膀。

朝晖,她是我的姐姐,我注定逃不掉,是不是?

是的。张朝晖说。他看着冷紫,等待着她下面的话。

既然我不能放弃她,我就要再捞一捞她。冷紫说: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

张朝晖抚了抚冷紫的头发:你的手太小了,恐怕捞不了她。

我看过一个新闻,说一对夫妻登山,丈夫突然失足下滑,眼看就要掉进悬崖,妻子用手抠紧岩石,然后用牙咬住了丈夫的衣领,一咬就是四个小时。冷紫说:难道我的手比牙齿还小么?

这个比较真可爱。张朝晖笑道:可是那个丈夫最起码是和妻子一心的,她和你呢?你看看她的样子。

她如果和我一心我还有必要这么想去捞她么?

你打算怎么去捞?张朝晖放弃了和冷紫的争执,他想听听实质性的内容。

和她好好谈一谈。冷紫沉默片刻,终于说。她还能怎样?跪她?逼她?告她?或者以自杀相胁?

你们的谈话一定很经典。张朝晖说。

你在嘲笑我么?冷紫甩开张朝晖的手:是的,你有这个资格,所有的人都有资格。因为她只是我的姐姐,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她只对我有意义。冷红在你心里,可能只是一个不断变化的概念,以前是同级的校友,然后是辍学的农民,再以后是一个打工妹,现在是一个死不悔改的妓女,同时也是你女朋友的姐姐,将来也会是个道德败坏的亲戚。是这样么?可我不能这样想。我只能想,她是我的姐姐。我们被同一个女人孕育,从同一条产道诞生,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在同一所学校念书,甚至后来,在同一个地方卖身……

别说了。张朝晖低声说:你很残酷。

你是觉得卖身这个词残酷么?你听一听就觉得残酷么?冷紫说:如果我提一提你就觉得残酷的话,你就应该知道,冷红还在做,对我而言是一种什么感觉。

你和她不一样。

是不一样。冷紫说:因为我碰见了你,让我有资格把那种生活当成历史来回忆。这是我的奇迹。而她没有。

你以为你是她的奇迹么?

我想成为她的奇迹。

张朝晖沉默了很久。你能肯定不会被她蛊惑么?他终于说:上一次,她把我吓坏了。

你是不相信我么?还是不相信你自己?冷紫说。她看着张朝晖的脸。亲爱的傻瓜啊。她没想到他那黑黝黝的脑袋里,会埋藏着这样幼稚的担忧。

我不相信的,只是那个所谓的命运。张朝晖说。这是个变换莫测的世界,每个人都显得那么微小。偶尔,他的心里就会漾起一丝恐惧。小紫,他说:你要记住,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首先不能丢掉的就是你自己。即使是我死了,或者是我真的爱上了别人,你都不能放弃自己。必须得学会爱自己,学会信任自己,学会对自己负责,这应当是你一生最宝贵的原则。因为,没有人能象你一样完全属于你,没有人能象你一样陪伴你的一生,包括父母和爱人。

我知道。冷紫说。她觉得阳光仿佛已经照进了她的血液里,全身都流溢着一种麻酥酥的温暖。

张朝晖轻轻抱住了她。我还能为你做点儿什么?他问。

冷紫没有回答。她深深地嗅着张朝晖身上的气息。这是健康的男子特有的气息。这是最美好的真正生活的气息。她喜欢他把这种气息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她。她要他做的就是这个。这是他一向对她的最重要的事情,也是她希望他以后一直对她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无论将来发生什么,这一点不会改变,也决不能改变。因为,这种气息几乎成为她灵魂的血液,成为她一切力量的基地。

这种气息,等同于她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