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一边从客人的车上下来一边松着带子,把包由肩下移到身前,这是冷红的一个习惯性动作。这样可以有效地防盗,让包处于自己最全面的监控之中。她曾经吃过这样的亏,所以长了这个心眼儿。——除了冷紫这个傻妹妹,这个世道谁会对钱没感觉啊。连小偷都知道刚刚出台回来的小姐们没有口袋空空的。
这个客人是把她带到家里做的。做了一次之后让她陪他过夜,她看着床头的结婚照说你不怕你老婆回来么?男人说他不怕。
你怕么?男人问。
你都不怕,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冷红笑道:我们做小姐的,除了怕不给钱,什么都不怕。
天快亮的时候,男人又做了一次,这一次他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把冷红弄得都有点儿疼了。结束之后,冷红问他为什么那么馋,他说他已经半年没做了。
你老婆呢?
离婚了。
为什么?
因为我工作忙。
冷红嗤嗤地笑起来。
你不相信么?我是真的忙。男人说,“我还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的获得者呢。就这样把老婆忙活到了别人的怀里。
冷红看到男人灰塌塌的脸,忽然觉得这样的男人也并不那么可恨。有时候,她会对客人产生一种极淡极淡的奇怪的疼惜和眷恋。最起码他们和她呆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可怜人。她想。
又休息了一会儿,男人说该上班了。冷红提出搭一搭车,男人便让她在离水晶宫一站地的地方下了车。
他又给她加了两百块钱的过夜费。
冷红慢慢地踱着,觉得下体还是有些隐隐的干疼,便走进一所公厕,抹了一点点凡士林奶液,感觉好了些。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她这才觉得有些饿了,可是沿路都没有卖早点的摊子。快走到水晶宫的时候,她看见了冷紫。冷紫正在水晶宫斜对面的一家小商店门口站着。她加快步子,走了过去。
等了很久么?她问。
你又出台了?冷紫没有回答。
不出台怎么挣钱?冷红指了指水晶宫:这里面不行。
我不是告诉过你这很危险么?冷紫说。
要说危险,干什么都有危险。好好走路的人还会被车撞死呢。你看昨天的《星苑晨刊》了么?一个精神病人从万隆超市的六楼跳下来,自己死了不算,还生生地把一个人砸死了。报道说被砸死的那个人还是个厂长。你说他在超市买东西会想到这种危险么?冷红说。她忽然笑起来:你还记得我们都很喜欢的一首短诗么?诗里好象有这么几句:对于小鸟来说/飞翔是安全的/对于流浪者来说/漂泊是安全的。我觉得可以再加上一句:对于小姐来说/出台是安全的。
姐姐!一听到冷红这么说话,冷紫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坐台小姐出事的概率和超市砸死人的概率哪个大?
你说的概率是科学统计的范畴,我说的是一个人的命。冷红说:还有什么事么?
唔。冷紫说: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冷紫沉默了。谈什么?还能谈什么?那些问题她们已经争论过了无数次。这次能谈出来什么?冷紫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她一定要来谈。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象一个战士,目标就是去炸一个碉堡。可是想尽了各种办法,碉堡还是巍然屹立在那里。
一阵喜气洋洋的乐声从后面传过来。是一排结婚的车队。每一辆车上都扎着彩绸子,中间有一辆车上覆了一张大花网,上面满是鲜红的玫瑰。
这就是新娘的花车吧?冷紫忽然想起张朝晖给她讲过的一则趣闻,美国一位程序设计师为了追求最浪漫的求婚效果,花钱买了七十捆干草在自家农场的空地上拼出了一行字。晚上他与女友一同登上了一架租来的小型飞机,说要献给她一个神秘的礼物。当飞机飞至农场上空时,他的朋友们点燃了干草,他叫女友往下看,燃烧的火苗显示出了女友的名字,还有一句“嫁给我吧”。而后他单腿跪下向女友求婚。女友感动得一塌糊涂,答应了他。可是他一下飞机就被抓进了警察局,警察以扰乱治安和纵火的罪名对他进行了拘留罚款。
不过,这并不能妨碍那对情侣的甜蜜吧。她想。那是每个女人都心驰神往的一刻啊。张朝晖告诉她,他家里可没有农场,他也没钱去租飞机,更怕去坐牢。如果她实在想要,他只能在老家地里给她点一把麦秸。
那一把麦秸就是一个女人的盛典。她知道。
她会有的。冷红呢?
姐,她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含进了温柔,你有没有想过结婚?
结婚并不难。
我说的是那种认真的。
我从不对没有把握的东西认真。冷红说:尤其是男人。
冷紫又一次沉默下来。在冷红面前,她总是能够鲜明地感知到自己的无能。她觉得冷红象是一间封闭严密的房子,连最小的虫子都找不到可以出入的缝隙。似乎没有别的开启方式。除了打碎。
但是她不能退却。她必须得继续努力。她必须得把她打开。如果她打不开,冷红就会死在这间房子里。
这间房子里的空气,是有毒的。
你吃早饭了么?我可饿了。冷红似乎也感觉到了这种沉默的坚硬,放缓了语气。
有人评论说中国人见面就爱问“吃了么?”,显得特别土气和傻帽儿。冷红却觉得这自然极了。这充分证明中国人是多么聪明多么务实。不先说吃的,还能谈别的么?
别在街上吃,去我那儿吧,我给你做面条。冷紫说:往后少在街上吃,卫生不行。还不少花钱。自己买东西回来做多好啊,省钱干净不说,还合自己的口味。
冷红笑着答应。她最喜欢看这时候冷紫的样子,絮絮叨叨,有点儿象小管家婆,也有点儿象记忆里年轻时的——母亲。
是的。是母亲。母亲已经死了,可她总觉得这并不等于母亲没有了。母亲还在。她常常从一个妇人的背影中,从一匹布料的图案里,从一个卖菜老农的叹息中看见自己瘦弱的沉重的沉默的也是最慈爱的母亲。如果母亲还活着,她常常会这么想,——这是她在日常生活中经常重复幻想的一件事情,她一定会好好听她的话,她让她做什么,她就去做。如果她要她洗手,她哪怕要过八十一难也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可是,母亲死了。她只给她留下了无数个熟悉的影象,让她牵挂,让她回眸。母亲是存在着,但是母亲的存在却是依靠她的大脑而产生的。母亲在记忆中成了她的孩子,她从中抚摸到的只是过去的温暖。这种温暖近在咫尺,却又遥距千里。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就象是一盒小小的火柴。如果她冷了,她随时可以自己擦燃一根,用双手罩一罩那团短暂的火焰。但是这种火柴却变不成太阳。她的太阳已经永远落在了山那边。永远。而她,注定要在黑暗中呆着。也只能在黑暗中呆着。
多年以后,冷红才发现,自己当时的幻想在更深的意义上看,还是一种逃避。她把自己应负的责任推到了已经死去的母亲身上。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推脱啊。如果母亲还活着,——母亲已经不可能活了。而且,退一万步讲,即使母亲真的还活着,她也许会收敛,但真的就会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决绝么?母亲除了能在情感上天然凌驾她之外,在生活道路的选择上是她能够臣服的么?
冷红倒在床上,默默地看着冷紫忙碌着。她和冷紫长得都象母亲。所以她常常会从冷紫的身上最鲜明的看到母亲。愤怒的时候,怯懦的时候,温柔的时候,倔强的时候,冷紫与母亲神情的酷肖简直就是月亮对太阳的反射。每每此时,冷红就会不安,就会畏惧,有时也会更加任性,有时则是平和地体味着。就象现在。
冷紫拔开炉子,烧开水,下了两枝龙须面。然后手脚麻利地切好葱花和姜末儿,用老抽、香醋、香油和味精拌好,又从床底下的箱子里取出一个鸡蛋。不一会儿,一碗热香四溢的面放在了冷红的面前。
“你这才算是拯救我哪。”冷红笑道。
冷紫无言地看着专心致志吃着饭的冷红。这时候的冷红,简单得象个孩子。她喜欢吃自己做的面条,冷紫知道。她也喜欢看冷红吃面条时的样子。也许这是她们姊妹最融洽的时刻。然而自从来到这个城市,这样的时刻在她们共同相处的全部时间中只占了一个多么微小的比例啊。其他的时刻,她们都是那么混乱地纠缠在一起。
她们都做了些什么啊。
拯救。她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冷红刚才说过的这个词。是的,拯救。为了拯救她和母亲冷红放弃了学业,为了拯救冷红她来到了这个城市。起初,她们为彼此都付出了圣洁的牺牲。然后,她们以这种牺牲为理由振振有辞地相互指责。接着,她们各尽所能地给予了对方尖辣的伤害。最后,她们怀着对彼此的不甘复杂地离开。这之间还有一段沉默,那是她们共有的最丑陋的一段历史。那段历史是她的心灵灾难和冷红的金钱狂欢。
拯救。她真正幸运地碰到了这个词,是源于亲爱的张朝晖。她从他的身上汲取了那么多宝贵的理念,信心,还有希望。她不能不想把这些醇酒一样甘冽和美好的东西让冷红来分享。她一直都觉得,如果张朝晖能够拯救她,那么她就能够拯救冷红。她们轮流噙过同一个奶头;她们在同一个房檐下捉过蚂蚁;她们用同一棵指甲草开的花染过指甲;她们用同一块橡皮擦过错字;她们用同一把梳子梳过小辫儿;她们用同一根针补过袜子;她们用同一条柳枝折过柳笛;有多少个夜晚,她们默默地注视过同一根窗棂上雪白的月光;有多少个春天,她们曾站在同一棵泡桐树落下的花雨中,同时用猫一样细巧的舌尖儿舔过泡桐花蕊的甜香………她们有过多少不能忘怀的岁月啊。这种岁月是平凡而琐碎的。充斥这种岁月的,也是无数平凡而琐碎的细节。可这种细节,就是她们曾经拥有过的生命时段中最能够称之为生活的东西。它们应当是有力量的。作为承载这种力量的主角,冷紫深信,自己给予冷红的虽然不是爱情,但是这种血缘所凝聚出的绵长的,深厚的和最本质的信任感与自己所得到的那种爱情的激流同样珍贵。——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二者之间似乎不具有什么可比性。
可是,她真的行么?今天,她怀抱着这个目的而来,但是由冷红率先吐出这个词语。冷红对她的目的心如明镜。面对这样一个强大而清晰的被拯救者,她真的还能去拯救么?
别怀疑了。开始做吧。她对自己说。在假想中永远不会出现真正的结果。
姐,好吃么?
当然。
我们开一家面馆,好么?冷紫说:那样我保证你天天能吃上这种面。
那我可就要吃腻了。冷红说:东风路刚开了一个“川雨人家”的菜馆,上礼拜一个客人带我去吃了。那儿一份普通的麻婆豆腐都三十,可是做得真好。还有生爆盐煎肉和豆瓣活鲤,真是色香味俱全。从那一吃我还真品出了川菜的一些讲究,什么七味呀,八滋呀,烹调三十八种呀。那一餐我们吃了七百多。就两个人。想起来真是奢侈啊。冷紫听出冷红的叹息却是满足的:可是反正不是我掏钱,不吃白不吃。他们也不是冤大头,都能报销的。我还不知道他们?有时候,他们在发票上多开一些,就连嫖资都打进去了。她下意识地停住了翻卷着的嘴唇:你想吃么?什么时候我带你去一次。
冷紫摇摇头。
你不喜欢川菜么?冷红记得她们的口味一向很接近,而且冷紫和她一样爱吃辣。
喜欢。冷紫说:但是我不喜欢用你挣的钱去吃,要是你挣的不是这种钱,哪怕花两块钱请我吃一碗凉粉,我都会很喜欢。
到底还是说回来了。冷红说。她笑着放下筷子:反正我就这么一个人,你今天到底想怎么着吧?
我还能怎么着呢,姐。冷紫说:我们已经错得太深了,不能再错下去了。再错下去就愚蠢到极点了。是的,起初我们是被迫走上了这条路,可第一次被迫之后,这实际上就变成了我们主动的选择……
不要说我们,这种归纳太勉强了。冷红说:就目前的状况下,你好象单单指的是我。
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和我分开过。从来没有。在我的意识里,我们一直是一个整体。要不然,今天我不会再来找你。冷紫说,她继续着自己刚才的思路:我们完全可以不做下去,但是我们做下去了,因为有我们当时的无知和脆弱,有我们对未来的迷茫和自卑,有钱对我们的诱惑和我们对钱的需求,也许,还有性的享受。总之,我们被俘虏了。我们失去了洁净的自尊和清醒的心智,陷进了这种糊涂的生活。而且,我们在这种糊涂的生活中居然还常常怀抱着一种幻想,试图用卖掉自己现在的钱去买断自己的将来。可是,你想过吗?姐姐,拿着这些钱,我们还能买到什么?在这场交易中,我们变成了不会也不可能去真正享受未来的人。我们根本没有认识到,这种生活实际上包含了多少强腐蚀的溶液。而这种溶液又能让我们失去多少不可想象的东西。你知道么?我们染上了一种最可怕的瘟疫,这种瘟疫不仅污染了我们干净健康的身体,也夺去了我们珠玉一样的精神。实质上,我们不过成了男人们泻欲的工具和收拢钞票的机器,我们的生活中除了这些令人恶心的钱和这些陌生的男人之外,还有什么?而就是这两样东西,也不是我们的。那些男人不用说了,钱呢?除了能换取一些生活必须品外,还能干什么?能买来真心么?你能买来实意么?你能买来信仰么?你能买来激情么?你不能。你甚至买不到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脸。把我们过去的生活解剖来看一看,我们还有什么啊。
这就是你对过去生活的评价么?你可以去女子劳教所讲课了。冷红淡淡地说:我不想对你的评价做什么评价,也不想对过去做什么评价。我想说的是,无论过去如何,都已经是一个事实了。说什么都没有用。
可是说这些对将来有用。冷紫说:不说过去就不能谈将来。我们将来的日子还很长。现在谈将来还不算晚。只要你彻底地改变自己,你就会有新的开始。当然,这种开始和我们以前那种开始的性质是不一样的,但是也是好的。最起码,一定要比现在好。重要的是你必须改变。必须。只要你改变了,你就会发现,改变后的生活会有多么好。到时候,别说什么美味佳肴,就是啃一口馒头就一口咸菜都是最香甜的。
也会有人爱我么?冷红微笑。
当然会。到时候,自然而然就会有人来爱你。只要改变了现在的生活,你就为别人爱你准备了第一个必要条件。到时候,所有美好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冷紫的眼睛里涌动着一种异样的明亮和光彩,冷红忽然觉得她特别象一个传教士:其实,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有人爱没人爱并不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学会爱自己了。这是一把万能钥匙,能打开所有的门。
是么?冷红温和地笑着:如果我在一两年之后再退出,还会有这么美好的未来么?
冷紫沉默了片刻。冷红笑容中的嘲讽让她觉得一种针扎似的疼痛。
为什么不是现在?她终于问。
因为我觉得我还能干下去。冷红平静地说:小紫,你已经不是第一次问我这个问题了,我也不是第一次回答了。我想你的问题和我的回答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改变,我已经进行了一次性投资,总得把利润赚到最高的程度。
就是这种心理害了你!冷紫的脸陡然间红涨起来:你知道一两年后是什么样子么?你知道自己会在哪一月哪一年截止么?不把自己最珍贵的元气耗费光,你是不会收手的。所有贪婪的人都以为自己并没有想象得那么不堪,但是事实往往证明他们太低估自己的胃口。
我清楚自己走到了哪一步。
你真的清楚么?那么,你告诉我,从一开始你想挣的就是一百万么?一万块钱只怕就是你的幸福梦想了。后来你有了十个一万,你满足了么?二十个一万,你满足了么?三十个一万,你满足了么?
如果我没有被逼上这条路,一万块钱我当然就满足了。可是我被迫走上了这条路,我的目标当然就不会和原来一样。
你要再提被迫!不要再把外来的灾祸当成让你欲望疯跑的理由!他们在表面上是有联系,但是在本质根本就是两回事!冷紫的声音象颤抖的琴弦,她走到脸盆边,攥住了湿淋淋的毛巾,努力让口气变得舒缓起来:你知道么?你的脚步永远也跟不上欲望膨胀的速度,你永远也挣不够你想挣的那么多钱,因为在挣的半路上,你就已经完了。你的生命已经被欲望榨干了。有太多太多的人都是这么完的。太多了。也许,你总以为我们现在还年轻,以后的日子多的就象一叠数不清的纸,我们尽可以先拿一钱去随意练笔,然后再去正式起稿。可是,到时候,你就会发现,你已经把所有的纸都浪费完了。因为,我们的生命里,根本没有草稿纸。
冷红沉默着。
要改变,就是现在。在能做的时候不做了,才是改变。在不做了的时候不做了,那只能是退出。退出是被动的接受,但是,改变却是我们给自己的主动选择。你太需要这样的选择了。冷紫走到冷红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不要把这件事再看做一个还有利可图的生意。它的实质是自杀。而且,是用一种肮脏的方式。
柚黄色的写字台上放着一只红色的小闹钟,滴滴答答地走着,仿佛在一条环行道上进行一场永远的散步。
小紫,我好象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说真爱你的人有两个特点,一是总以为你会有和她一样的命运。二是她还喜欢用自己的诚意去指导别人的生活。冷红依然微笑着:对我来说,你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如果咱们姊妹要说什么客气话的话,我首先要谢谢你。
冷紫默默地等待着冷红下面的话,手里依然攥着那个湿毛巾。
有一种感觉,是你想不到的,我一直没有对你说。你知道么?当你真的离开我的时候,起初我确实是十分失落,可是这种感觉很快消失了。几天之后我就适应了没有你的生活。而且还觉得真的挺好。其实,以前和你在一起时,我就总觉得你象一个警察,老是在一边监督我,让我干什么都不能彻底。现在,你终于解脱了我,我也解脱了你。我们都在干着自己认为比较适合的事儿。我终于明白,有人当魔鬼,就有人当天使。我们原本就不该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这不仅仅是因为你比我幸运,比我纯洁,还因为,你也比我勇敢。
冷紫吃惊地看着冷红。她没有想到冷红会这么说。
早几年,在刚干这行的时候,我也会常常做噩梦,梦见许多人的唾弃和指责。每当我从梦中醒来,巨大的罪恶感就会象潮水一样把我淹没。这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你不是为了金钱去犯罪,你没错。你是被逼到这一步的。当我一笔一笔往家里寄钱的时候,我就更坚信了自己的无辜。我甚至相信自己是崇高的。
后来,你来跟踪我,你的逼视使我不得不去直接揭露出了自己对这种生活的认同和沉迷。不过,我还是在欺骗自己,对自己说这种生活只是一个小小的过渡,它的存在只是为了给我们的以后赢得更好的生活。在这种自我蒙蔽下,我才配合方捷实施了那个打造品牌的阴谋。我对自己说,我是为了让我们长久的幸福才把你带到这种短暂的折磨中去的。归根结底也是为你好。冷红顿了顿:对不起。
冷紫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说没关系么?
毛巾里的水被她的手一点一点绞出来,滴在地上,象下雨。
现在,我必须承认,其实,我早已经不必为生存而做,也不必为金钱而做,更不是为什么未来而做了。我之所以不想马上改变,仅仅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对我来说,这种生存方式和别的生存方式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如果一定要说不同,那就是我对它的行业规范更熟悉,对它的操作更有把握,对它的利润也还满意。至于人们所说的那些侮辱和伤害,早就成了我每天的茶水,我的肠胃已经不会为这些东西去轻易发炎了。我知道以许多人的道德标准来说,我是在堕落,但是,我懒得离开。——最起码是现在。也许,你说得很对,我已经被腐蚀了,没有什么激情和信心去创造什么新的生活了。而且,我也总是觉得,新生活需要的似乎并不仅仅是这些。新生活需要的太多了。那些东西,我都没有。
当然,到了一定时候,我会离开这一行的。我会找个地方做个小生意,或者,什么也不做。能平平安安地活到死,就是我的福气了。我心目中最好的生活,也就是这样。
她看着冷紫:你知道么?张朝晖曾说我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现在我才知道他的诊断是多么正确。而且我觉得我得的病还是一种癌症。我真的是这么一个得了癌症的人。而你不是。她疼爱地笑了笑:所以,我祝福你。
冷紫的泪水涌出来。你没有!你没有!她叫道。
冷红转过脸。她不敢看冷紫此刻的神情。
你只是误诊。冷紫说。她呜咽得象个孩子: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抛下人去过自己的生活。我不能这样和你分开。我求求你,姐姐,别再固执了。你有得救的理由,也有得救的希望。因为,你知道自己的错。你觉得你没有的东西,其实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你。就象我们两个,你怎么能够认为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我们从来就是在一个世界里的,从来就是。
冷红的泪水也流下来。她看着床头的墙,墙上挂着一张很清雅的风景画:白色的窗户外是一大片起伏的草地,更远的地方是松林幽暗的群山,最远的山上可以看见清晰的积雪。
冷紫的声音仿佛是沿着雪水淌过来:现在,你站在这一端,总以为另一端离你非常远,非常远。可是你知道么?其实,它离你非常近,非常近。近得甚至只需要你打一个转身。
冷红擦干泪水,笑了。
你知道么?你是个非常诗意的人。她为冷紫擦着泪水:真的有打个转身那么简单么?
冷紫沉默着。
小紫,你知道,我不是没有抗争过,也不是没有奋斗过。现在,我真的是不想重复过去的抗争和奋斗了。我没有心劲儿了。我不想让自己活得那么累。你说我自甘下贱也好,毫无廉耻也好,我都认了。不是迫不得已,我就不想再去选择了。顺其自然吧。我不想再去面对又一轮的磨难和痛苦了。你知道么?命运和生活也是一对孪生姊妹。碰到了这样的命运,我就相信了这样的生活。
可是,只要你选择你另外的生活,你就会碰到另外的命运。
你以为每个人都有选择的热情和被选择的资格么?冷红说的语气中开始泛上一两丝儿不耐烦,——这样的谈话让她觉得十分累:我真的和你不同。其实你大可不必为我们走的路不同而耿耿于怀。天下的兄弟姊妹里志不同的多着呢。你以为我们是别人中的例外么?冷红站起来:我该走了。
姐。冷紫看着冷红的脸,眼睛象钉子一样:真的没有一点希望么?
我想,是的。冷红拿起包:其实,你今天说得真的非常好。可我一向不喜欢按照别人的理论去生活。你就让我由着自己往下走吧。我已经习惯这样了。她把包挎在身前:今后,你就别为我操心了,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忙。不过,等我有病了,或者是没钱了,可得互相通个气儿。不是有句话么?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
姐。冷紫凝视着冷红,视线渐渐地有些模糊。冷红的面容渐渐变成了一片正在扩张的沙漠。
冷红默立片刻,拉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