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年一度的星苑市“两会”已经开始筹备召开了。人大和政协的工作人员也开始进入了一年一度的忙碌之中。《星苑晨刊》和《星苑日报》以及星苑电视台这几大媒体已经纷纷着手开辟向两会献礼和汇报的专栏和专题节目,以彰显星苑市各方面的成就。这种会议一般都以“盛世盛会”命名,以“热烈隆重”开始,以“胜利圆满”告终,是中国任何一个城市的政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重要内容和既定程序。“党委挥挥手,政府动动手,人大举举手,政协拍拍手。”民谣虽然显得有些无知和偏颇,却也有些尖刻的可爱。如此听起来,人大会似乎比政协会要多一些份量。——毕竟,一个是最高的国家权力机关,一个是各民主党派参政议政的组织形式。在会议日程上,也可以看出这一点。一般都是政协会先开幕,开幕之后就做自己的工作报告,然后是人大会开幕,政协委员们就要列席人大会的开幕式。并且还得列席听取来自于财政、法院以及检察院等各方面的多个报告。而人大代表无需列席政协的任何一次会议。当然,前者比后者重要还有一个众所周知却不能摆到桌面上的理由:选举权的范围差异。政协会只可以选举政协内部的班子,而人大会决定的却是政府要员的升迁。二者的含金量如此不同,所以对很多仕途中人来说,“两会”就成了一个鲜明的分水岭,自此,有人平步青云,有人则逐渐隐退。有人春风得意,有人秋叶枯黄。与之相跟的势力也会随之涨落。亦如种树,有人把根扎下,让自己的枝枝蔓蔓也随之蓬起,稳固并扩大着自己的一方天空和土地。而有人则被连根拔出,称栽到了别处,它周围的根系也就随之易地、收敛和枯萎,渐渐失去踪迹。
作为其中一棵大树的根系,方捷清楚地知道,她的分水岭已经近在眼前了。那个重要人物早就告诉过她,今年人大会他就届满,到退居养老的时候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无比清晰地显示出几丝强烈的老态,方捷的心里萌生出一股难过的温情。难道真如有人所说,成功的事业就是男人最好的回春剂和壮阳药么?几年前,她跟着他来到这里安家落户,她结了婚,生了孩子,后来又离了婚,开美容美发店、酒店,直至这个洗浴中心,无论她干什么,这个男人都一直在背后给她撑着。当然,她也很争气,虽然不时碰到一些小麻烦,但是几乎没有给他捅过什么大漏子。他们合作得很好。她给他钱,陪他睡,心甘情愿,甚至心存感激。她知道,他不缺钱也不缺女人,他要她的钱睡她的人,是心里有她。后来,随着洗浴中心一茬茬年轻女孩子的到来,他们已经很少在一起过夜了,他在她的感觉里逐渐变成了一个亲戚。她对他始终怀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亲切。当然,她知道自己的这种感觉与爱情无关。——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还有爱情这个词么?
他们是灵魂的连襟和精神的近亲。她觉得。
她相信他对她也是这样。从客观的评价上,也许可以说他既腐败又肮脏且老还色,不是什么好男人,而自己也决不是好女人,但是这能妨碍他们之间产生一种亲密的关系和感情么?她觉得不能。如同人们常说的“狼狈为奸”那样,当狼和狈并肩作战的时候,谁能说他们仅仅是在互相利用?他们之间难道没有知已的信任和至交的默契么?古人也曾说“君子以义结交,小人以利结交”,可这世上有几个纯粹的君子小人呢?谁做君子的时候,没有做过哪怕一瞬间的小人?谁做小人的时候,没有做过哪怕一瞬间的君子?而所谓的君子之交就完全没有利么?所谓的小人之交就完全没有义么?她觉得这种观点简直统统都简单得可笑。她决不会让这些观点来左右自己的生活。
有太多的事情是无法用固定的道德来评判的。因为有太多的人,那些道德并不认识。有太多的事情,那些道德并不知道。她想。
前些天,她盘点了一下近几年的收入,发现真正给她带来滚滚财源的还是冷红和冷紫姊妹来这里之后。除去房租、水电等杂项的支出和员工的薪水,她每月的纯收入最少也有十万元,现在,她银行里的存款早已经到达了七位数,够她舒舒服服地过后半辈子了。当然,再干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她手里已经积累了丰富的进贷渠道和充沛的销售对象。可是,她也清楚地知道这钱是踩在钢丝儿上挣的。钢丝下面都是刀尖儿,只要她一脚踏空,就会被扎得透心儿凉。以前,有那个人在,就象在她的身上栓了个保险绳。现在,保险绳就要解走了,再找新的,谈何容易。即使找到了,她还得用实践去证明这个保险绳栓得紧不紧?保险系数有多高?再或者保险绳的要价太贵的话,对她而言也是得不偿失的。她的钱已经够花了,何必再去冒这种掉脑袋的风险给别人送钞票呢?她没有那么傻。
如果说自己算是一个聪明人的话,她觉得自己最聪明就在这个地方。她没有被钱遮盖住一切。她思长虑多,有分有寸。知道出手,更知道收手。她甚至觉得对这一行来说,收手比出手更重要。该出手时不出手,顶多也就是失去一个捞一把的机会。可是该收手时不收手,丢掉的很可能就是命。
就象陈子明。
还有一个原因使她决定立刻收手。这个原因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是,也是真的。——冷红冷紫姊妹的分裂使她失去了继续下去的最后一丝激情。从某种意义上讲,她觉得她们俩是她的一个杰出作品。她对这个作品甚至比任何嫖客都有感情。这个作品曾经让她充满了成就感。——如果她们不是老给她惹麻烦的话,她很可能会更喜欢她们。现在,随着冷紫的离去,这个作品已经破碎了。她觉得自己事业的高潮期也已经随之而去——如果这一行也能算做事业的话。
她开始慢慢实施停业的步骤。先是放出风说生意不好需要裁员,裁过之后又说还是不能维持,必须得缩小开支于是关掉了厨房和美容室。然后她顺理成章地打出了转租广告,不日便宣布全盘停业。终于,在“两会”召开前期,她给剩下的员工们发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告诉她们,必须在三天之内离开。
冷红是第一个走的。临走之前,方捷来到了她的宿舍。两人相对沉默了许久。
你打算去哪里?方捷问。
不知道。
干什么?
冷红沉默着。方捷从这沉默中听出了回答。她还能干什么呢?
你来这儿有五年了么?
唔。
方捷看着冷红,眼前浮现出她刚来时的样子。那时候她多么小啊。其实,人只要跟自己过去一比,就知道自己老了。
手头也有些钱了吧?
冷红没有说话。这是个敏感的话题。
你不说我也知道。方捷笑道:你怕什么呢?我又不要你的。
你当然挣够了。
难道你没有挣够么?方捷尽量把语气放温和:往后咱们就要各奔东西了,可能再也见不了面了,有些实心话想告诉你,你想听就听,不想听就算了。
你讲。
这种活儿,你至多再干一两年就别再干了。钱这个东西,挣得差不多也就行了。你……
你是在劝我从良么?冷红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
你必得从良。方捷说:没有人能卖一辈子。
我知道。
我是在为你好。
当初你劝我干,说是为我好。现在,你劝我不干,还是说为我好。冷红说:你可真好。
方捷决定停止谈话。她觉得自己已经对冷红仁至义尽了。她清楚地意识地冷红虽然聪明,但是还是和自己的层次相差得太远,她们之间几乎不存在平等交流的可能。
她道了再见,转身就走,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
还有一件事情。她说。
什么事?
我曾经答应过你,要告诉你拿走你初夜的那个男人是谁。方捷说:你现在还想知道么?
不。冷红说。知不知道这个人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她想,无非是个男人而已。她不想让一个毫无意义的名字占据大脑的位置。
第二天,冷红去了水晶宫夜总会,水晶宫不包住,她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
晚上八点,冷紫才回到租住的小屋,这是一个大杂院里的一小间平房,月租金一百五十元。她拿出钥匙去开门的时候,发现锁眼儿插着一朵小小的牵牛花。一定是张朝晖来过了。她想。她把牵牛花取下来,含在嘴里,开了门。一进门她就被拦腰抱住了。她惊叫了一声,又被捂住了嘴。
她听到了熟悉的嗤嗤的笑声。很快镇定下来,安恬地躺在了那人的怀里。
干嘛吓唬我?
让你的情绪产生一个落差,惊喜惊喜。张朝晖说: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打扫卫生呢。
你一个人?
他们都是拖家带口的,我是一个人,又是新来的,当然得多干点儿。冷紫舒展着酸痛的胳膊。今天她一个人蒸了十屉馒头,累极了,可是也很开心。这里的工资不高,除掉房租,刚好够她一个月最基本的零用,但是她打心眼儿珍惜这份工作。因为这份工作不仅仅是她一直向往的阳光下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这个工作是张朝晖介绍的。她是以张朝晖的女朋友的身份来接受这份工作的。而且她还和张朝晖离得那么近,她决不能给张朝晖抹黑。
那咱们也赶快拖家带口,好不好?张朝晖一边给她捏着胳膊一边说。
瞎说。冷紫红了脸。人多么奇怪啊。她想,以前她在别的男人面前赤身裸体居然都麻木得失去了感觉,可是现在,张朝晖的一个玩笑都会让她不好意思。仿佛以前她早已经崩溃的感觉系统,都被张朝晖重新建立了起来。
往后,我也帮你去打扫。
不。冷紫贴在张朝晖的怀里,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我不让你干这种脏活儿。
你要把我惯成一个大懒虫么?
是的。冷紫说:我要让你长这么胖,这么胖。我要让你站在手术台边弯不下腰来。
看着冷紫边笑边比画的孩子一般的神情,张朝晖不由得吻了吻冷紫的脸。冷紫笑着推开他,脱掉了外套。
你知道么?美雅关门了。她说。
你怎么知道?张朝晖的声音里立时流露出明显的不悦。他本能地讨厌冷紫和这个地方再有任何联系。
我只是想打个电话。冷紫说。她有些畏惧地注意着张朝晖的脸:她毕竟是我的姐姐。
她配做姐姐么?世界上有这样的姐姐么?你和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冷紫的恐惧愈发让张朝晖肯定了自己的生气是对的。难道不是这个名字把冷紫带进了万丈深渊么?
可她毕竟是我的姐姐。冷紫无力地重复着。
张朝晖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是的,无论他怎么不愿意提到冷红,冷红毕竟都是冷紫的姐姐,而且她还存在着,生活在冷紫的惦念中。这是事实。他不能否认这个事实。更不能因为这个事实而去怨愤冷紫。冷紫是无辜的。他把自己的情绪控制了一下:她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冷紫说。
她肯定没事儿。要是有事儿她肯定会来找我们的。她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在哪儿。张朝晖安慰道。他又把冷紫搂进怀里。两个人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她以前也是这样躺在别人怀里的么?在这沉默的空档中,一个念头突然迸到了张朝晖的脑海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痛恨这样的念头,可是他无能为力。他不喜欢冷紫提到冷红,也是出于这种原因。——冷红几乎是刺激他这种念头的标志。是一号黑体的大标题。他甚至不想让冷紫长这么漂亮,——只要不和冷红长得一样。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冷紫纯净如玉的脸。冷紫也敏感地迎着他的目光正视着他。她眼光里的犹疑让他明白,她此时正想着一个与他相呼应的问题:他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我在别人的怀里躺过么?他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我曾经是那样一个人么?
她象小鹿一样胆怯而又自卑的神情仿佛是两道明亮的月光,一下子就落在了张朝晖心里最柔弱的地方。
小紫。他终于说:我曾经对你犯过罪。
冷紫默默地看着他。
我曾经想过不要你,就在冷红告诉我真相的那两天里。因为我想维护那种所谓的纯洁。——幸亏我没有真的去犯那样的错误。其实我知道,脏的只是那些事情,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它已经和你没关系了,和我们的爱情更没有关系。可是,有时候,我真的还做不到就当那些事情根本没有发生一样。这是我的自私和狭隘,不过这也是一个男人在遇到这种事情时的最起码的正常反应,无论这个男人的心理原本有多么健康。不是么?所以,请你理解我。我一定会注意克服的。对于冷红,我也一定会学着尽量平静对待。如果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没有管好自己,偶尔说错了话,或者流露出了一些其他的想法,请你一定要原谅我。他摩挲着冷紫的头发:请你,给我时间。
冷紫的泪水破堤而出。能听到这样诚挚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近乎是一个仙人。
一个周末的下午,张朝晖带着冷紫回了家。他们先搭车到杏屯县城,然后步行。走到半路上,天下起了雨。是很细的那种雨,温柔的程度刚好洗去了路上的浮尘。走在上面,清清爽爽,有一种说不出的洁净与舒适。两边的庄稼都在这微雨中发出沙沙的合唱,仿佛每一颗果实都是一张小小的嘴巴,每一滴雨都是一只手,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根琴弦。一些“人”字形的草棚搭在田间垄上,象小孩子胡乱涂抹出的铅笔画,有一种歪歪扭扭、原始朴拙的美。再往远处看去,就是雨罩出的一团团、一片片的淡蓝色的轻烟,这些烟一般都缠绵在树荫上、林子里和村落中。相比视之,又数村落里的烟团最大,最浓,也最美。让人的目光所至,便生出一种由衷的暖意。这便是“人烟”的由来么?
张朝晖和冷紫默默地走在这熟悉的乡村小路上。除了给父母扫墓,冷紫从来没有回来过。就是扫墓回来她也往往是来去匆匆,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细读这往日的情景。今天,细雨微落,行人稀少,她可以从容地欣赏了,却不由得升出一种难言的伤感。田野还是原来的田野,路却比以前多了好些坑凹。路老了,而路的老,是每日走路的人看不出来的啊。
可是,老,有时又是多么地好啊。冷紫忽然想。因为,只有当你度过那些难以想象的风浪和灾难之后,只有等那些难以想象的风浪和灾难成为往事之后,你才有资格对自己说:老了。这时候的老,是踏实的,是让人安心的,是能让人酣然入睡的。而风浪和灾难中的青春无论多么美,也会因为飘摇而让人觉得虚浮。
前面,村庄的轮廓已经越来越清晰。快到张朝晖的家了。不时有骑车来去的乡亲和张朝晖打招呼,同时也掩饰不住对冷紫好奇的目光。
朝晖。冷紫突然停下来。雨丝调皮地在她的头发上结成了一粒粒小珍珠。她垂下头。
怎么了?张朝晖问。
你打算怎么向你爸妈介绍我?
实话实说呗。张朝晖做出一个介绍的手势:诸位,这就是我现在的女朋友,未来的媳妇儿,能让你们抱上大胖孙子的姑娘。
冷紫没有笑。我说的是真的。她说。她真的无法想象自己面对的会是怎样的一番情形。她怕。她忽然想起那年“五一”冷红回家时自己对待冷红的激烈局面。冷红在回家的路上怕吗?她肯定也是怕的。可她还是没有躲开自己利剑一般的残酷。她忽然明白,有些事情,自己对待别人时并不觉得,而轮到自己承受的时候,才会知道。
她的心里一阵牵痛。
傻瓜,不用怕。张朝晖环住了她的肩膀:我把你带回家,不是让你怕的,你还不相信我的水平么?
你我当然知道。可是他们……
我和父母虽然平时说话不多,可是我了解他们,他们也相信我。毕竟,我和他们也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张朝晖笑道。
你们之间当然没什么。关键是我。
你是我的选择。这才是最重要的。张朝晖说:明白了么?
回到家,张朝晖的母亲赶紧煮了两碗荷包蛋。张朝晖上面有两个姐姐,都出嫁了。家里只剩下了老两口。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妇,淳朴而讷言。张朝晖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泥瓦匠,周边村里许多人家的房子都是他领衔干的。凭着这份手艺,他置办了两个姑娘的嫁妆,也供张朝晖读完了书。现在他上了年纪,儿子也参加了工作,他就不再掏这把力了。农忙时下地侍弄侍弄庄稼,农闲时就蹲在街头看人下棋,听人摆龙门阵。听说儿子回来了,他也很快回到了家里。
张朝晖把冷紫向他们做了介绍,两人的脸色都有些阴沉。他们没想到儿子领回来的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居然是邻村的,还是个农村户口,临时工,更重要的是,冷红的名声十里八乡早就都传遍了。冷紫这两年也有人说闲话,比冷红好不了多少。
氛围郁闷的晚饭结束后,张朝晖让冷紫一人留到堂屋看电视,和父母到厢房里说了半天。他隐瞒了一些事情,也省去了许多枝节。他只是以他素日的诚恳语态给父母讲述了一个他们刚好能够接受的故事。——他清楚地知道父母善良的界限和宽厚的程度。他也知道,有时候,撒谎不但是有必要的,而且简直是有益无害的。故事结束后,两位老人的表情开始变得缓和起来。晚上睡觉的时候,冷紫和张朝晖的母亲躺到了一张床上,老人让她躺到了里面,还执意给她取出了一床新被。冷紫捏着被角,眼睛湿润了。
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就准备好了一些纸钱和几样果品,让冷紫带着张朝晖到冷裕德夫妇的坟上看看。“我们认过你了,也得让你爹妈认认朝晖。虽说是在地底下,也是看得见的。”她说。
冷紫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看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她又一次想到了冷红。自从离开了家,冷红碰到过这样慈祥的面容么?没有。比起冷红,她是多么幸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