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我是真的热爱你

第二十六章

无边的夜色笼罩着整个城市。同一份夜色在不同的地方就会呈现出不同的风貌,宛若一个千面女郎。有时候,她沉静厚重。有时候,她俏丽温柔。有时候,她轻佻放荡。有时候,她天真纯朴。有时候,她明朗清澈。有时候,她暧昧浑浊。有时候,她危机四伏。有时候,她又贞和安宁。

冷紫坐在洗浴中心的楼顶,无声地浸泡在这无边的夜色里。

墙裙的边缘镶着五颜六色的彩灯。从楼下往上看一定是漂亮夺目的,但是,在冷紫的这个位置,却什么也看不到。冷紫忽然觉得这很符合自己目前的状况:明明处于灯红酒绿的包围之中,但是自己的立足之地却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冷冷的,没高没宽没底儿没沿儿的一个黑洞。

你恨我,是么?不知什么时候,冷红站在了她的身后。

不。冷紫回答十分迅速。

迟早都是一场梦。晚醒不如早醒。冷红说,:做梦做久了就容易被魇住。

我知道。冷紫说,所以,其实我还挺感谢你的。

小紫。冷红终于抓住了这明显的嘲弄。

真的。冷紫说。

毕竟,是我告诉他的。

就是你告诉他才最好。冷紫的声音很平静,如果一定要让他知道这件事,那么你就是最佳人选。

无论冷红信不信,冷紫知道自己说的都是真话。她早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甚至无数次地设想过那一刻的情景。在这个地方,在她的身上,能够开出短暂的爱情之花,已经是一种奇迹了。奇迹只要出现便已足够,如果想要让她长留,那就象要在阳光下储存雪花一样不现实。最有可能拔出这枝花的人有三个:冷红,张朝晖,还有自己。她首先排斥了自己。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冷红和张朝晖。与其等张朝晖出手,那还不如让冷红出手。因为,冷红至少还能给她个全尸,而张朝晖一出手,就意味着凌迟。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坐在这里,任风吹拂。

“其实,你恨也没有用。咱们姊妹就是这样的命。命,命,天管定,一个人不服命不行啊。”冷红说。冷紫知道她不放心,还在给自己做思想工作。

命运是一个人对某些事情不愿意再努力或是没有信心再努力的常用借口。她忽然记起自己不知在哪里看到过的这句话。也许,真的就是命吧。她想。她是不能再努力了。以前是没信心,现在是没脸再努力了。

咱们挣了多少?她转移了话题。

六十八万。

一定要挣够一百万么?

这有什么一定不一定的。多点儿总比少点儿好吧。

八十万也行吧?

冷红看了看冷紫,纳闷她怎么开始对钱感兴趣了。

也行。她说。

到时候,你真的能收住手么?

能。冷红说。到时候什么样鬼知道!她心里想。

冷紫又陷入了沉默。

张朝晖病了。他不吃不喝地房间里躺了两天。没有吃药,也没有去看医生。

他是医生,他知道自己的病。

躺到第三天,他起来了,慢慢地在街上走着。他逼着自己这样做。因为不这样,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其实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很大一部分。他的全身都被掏得空空旷旷的,只剩下一个躯壳在游走。他失去了所有的情绪:愤怒的、忧伤的、惊愕的、悲愤的、痛切的、无奈的、疯狂的……没有。统统没有。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从来没有。即使是那年冬天冷紫对他的拒绝也没有使他这样过。那时候,他还能感觉到堕入深渊的痛苦。那种痛苦虽然折磨人,但是真的跌到深渊底部的时候,居然也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毕竟,冷紫说找的是一个爱她的人。因此即便说不是幸福,最起码也是一个归宿。

可现在呢?他面临的不是痛苦,而是灾难。如果拿痛苦和灾难来比较,痛苦就象是向湖里掷的石头,能激起或大或小的浪花,让你不平静。而灾难却是一次巨大的地震。地震过后,湖水反而没有一点儿波澜。因为湖已经没有了。

他走进他们买床上用品的那家商店,那种如春天原野般花型的床罩正在柜台上乖乖地躺着。他俯身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你要么?售货员问。

他抬起头看了售货员一眼,仿佛听不懂他的话。

你要是不要,请到别处看看,给其他顾客让个空儿。

他转身离开。隐隐还听见两个售货员的低低议论:“看了那么大一会儿,眼珠都不转,肯定神经有毛病。”另一位的猜测略微保守了一些:“我看他的眼睛八成是高度近视。”

张朝晖面无表情地走出商店,走了不远,他就看见了“原木居”茶馆。他没有进去,只是在窗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在他们曾经坐过的座位上,一个女孩子正在喝茶。她看起来很小,顶多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涂着浅蓝色的眼影和紫红色的唇彩,刷着淡淡的腮红,修长的手指闲闲地端着茶杯,银白色的指甲闪着亮光。她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临座的男人,忽然转头,看见了正凝视着她的张朝晖。她又喝了两口茶,看见张朝晖还在看她,便结了帐,走了出去。

“你出多少?”她背对着张朝晖,问。

张朝晖看着她。他不明白。

“最低两百。”她说。

一瞬间,张朝晖惊醒过来。可能从他骤变的神情看出了什么,女孩子皱了皱眉,疾步离开了。与此同时,张朝晖也跳上了一辆刚刚停下的公共汽车,仿佛在逃离一种世界上最可怕的瘟疫。血液顿时充上了张朝晖的脸。这是他直接面对的第一个妓女。准确地说,她还象个孩子。

这就妓女么?

他心心念念的冷紫干的就是这个么?

不。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这已经是事实了。

是事实就是真实的么?事实也有假象。

那你可以再去了解啊。

张朝晖甩了甩头,知道自己又陷入了争斗中。这两天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分裂成了两大阵营,几乎时时都在撞击出刀光剑影。一方说,放弃吧。冷紫已经不值得你为她费心思了。她不过是个肮脏的风尘女子。另一方说,没有那么简单吧。你要相信自己当初的选择。难道她一开始就是个淫邪的女子么?——而且她在你眼里有没有显示过淫邪?难道她从你那里骗了多少钱么?一方说,她在骗你的感情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这是比骗财骗物还要可恨的伎俩。另一方说,这反而证明她还没有完全堕落,证明你最起码有必要再和她谈一谈。她走到今天,也许并不是那六十八万存单和冷红的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你没有必要了解一下么?一方说,还有什么好谈的?即使了解了又能怎样?那只会让你痛得更切更深。难道你还有可能娶这个妓女为妻么?

妓女。张朝晖又回归到了这个词里,觉得自己的心上顿时扎满了千万把钢针。

他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他需要去面对这样一个词,并且把这个词和他的爱情紧紧相连。他第一次和这个词有直接接触,是冷红在电视上出现的那一瞬间,如果远距离评说,他也许会觉得,妓女不过是为了金钱而使性生活变得混乱泛滥的女子。现在,他还能这么轻松地认为么?他还能用医生解剖尸体的口吻去解释这个词说:妓女不过是以金钱为目的以身体为资本性生活过度性对象广泛的女人的一种总称么?

他是一个医生。他知道人体的美好与神圣。同样也知道人体的委琐和丑陋。妓女是什么啊。人尽可夫,随时零售。任何人的热唇都可以亲吻她的如花笑餍,任何人的双手都可以抚摸她的洁白玉体,任何人的欲棒都可以进入她的隐秘之地。任何人,——只要有钱,她是性的另类超市,是性的公共汽车,人民币就是她最大的嫖客。

难道他要娶这样一个女人为妻么?

不。

决不。

当然,也许冷紫是被逼无奈,也许她是艰难的。但是,凭什么一定得是他去原谅她?他爱她,但这就是宽恕一切罪过的理由么?他还没有崇高到那样的地步。这样的荣誉还是留给小说里的骑士和电影里的英雄吧。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滑稽。仿佛他花费了最精巧的心思预定了一桌绝世的盛宴,一直珍存着,连一筷子都不敢唐突。他甚至一直是怀着敬畏的心情在等待宴会的开始。可是在一瞬间,一切都变了。他发现盛宴早已经被别人吃得杯盘狼籍,他吝之又吝的珍馐佳肴早已成为别人的腹中之物。甚至,已经成了他们饕餮之后的排泄物。

他还能再把她当成珍馐佳肴么?

他忽然又痛恨起了冷紫的诚实。她为什么不对他耍耍心眼儿?就说冷红是在嫉妒她的幸福,在诬陷她。然后偷偷地去做一个处女膜修补术。他宁可她这样!

但是,他真的宁可她这样么?

不,那样他会更恨她!

……

停止。他对自己说。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就象雨天的乡间土道一样泥泞。他必须得终止这种精神的混乱和内心的激战,让自己做出实际的行动来,行动也许比空想会让他好受。

他迅速做了一个决定:再和冷紫见一面,然后就此了断。毕竟冷紫是他长这么大倾注心血最多的女子,是他情感领域里最深的烙印。——另外,他也隐隐觉得,如果就这么和冷紫了断,似乎也不符合自己做事的原则。也许,他还是能尽点儿责任的。最起码,自己能够劝劝她回头。

他下了车,拔通了洗浴中心的电话。

喂?是冷红的声音。她们俩的声音很象,但是张朝晖从来都没有弄错过。

是我。张朝晖说。

有事么?冷红的声音很戒备。

我想和她最后谈一谈。张朝晖强调了“最后”两个字。

她去看病了。

张朝晖的心往下跌了跌:什么病?

什么病都不需要你的垂询。

她去的是哪家医院?

不知道。

张朝晖放下电话。今天是约不了冷紫了。不远地方露出一个建筑物高高的尖顶,他认出是他和冷紫一起去过的那座基督教堂,便慢慢地踱了过去。他忽然觉得,连他今天的出门都象是对这份感情的一种总结和悼念。——他刚才过的这几个地方都是他和冷紫来过的。

他走进教堂,听见他们最喜欢的那个萧牧师正在布道。他们之所以喜欢萧牧师,是因为他布道的语言很有风格。他不象其他牧师布道那样生涩古板,总是象讲故事一样,平和易懂,富有韵味,并且很善于把当代生活里的词汇和圣经的语言融和起来,让人觉得十分亲切熨贴。

“在耶酥第一次去耶路撒冷讲道的路上,他遭到很多人的反对,甚至没有人愿意让他留宿。耶酥很伤感地对门徒雅各和若望说:狐狸有穴,天上的飞鸟有巢,但是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此时,他的背后是无情的故乡,他们因他讲真天国而离开他;前面是骄横的都城,他们因他指出他们的罪恶而仇恨他。眼前又不见容与人,仅仅是因为他要去耶路撒冷。天子,救世主,竟然不如有巢穴容身的飞鸟走兽。他从入世就备尝凄苦,他生在马槽,以喂养牲畜的槽作摇篮,最后还埋葬在别人的墓里。而正是他真正创造了这个世界………”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朝晖发现偌大的教堂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萧牧师正站在门口,静静地等他。

对不起。他说。

我能帮助你么?经过萧牧师身边时,萧牧师忽然问。

不。谁也不能帮助我。张朝晖说:连您和您的主也不能。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得救的。萧牧师说。

卖淫的女人也能么?张朝晖能够想象得到自己的嘴边挂着怎样的笑容。

“一次,耶酥正在讲道的时候,一群男人押着一个女人来到了耶酥面前,男人们愤恨地说,这是一个淫妇,按法律规定应当用石头砸死。他们问耶酥该怎么办。这个事情看起来是请教,实际上是一个阴谋。如果耶酥同意砸死她,那么人民就会动摇对他的崇拜,因为人民认为耶酥是仁慈的。如果耶酥不同意,那么耶酥就成了违反法律的罪人。耶酥沉默了很久,终于站起来说:你们里面哪一个是没有罪的,先向她投石吧。再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了。一会儿,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那个女人还在哭泣。耶酥为这个女人感到羞辱,为那些男人感到伤痛。他对女人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不要再犯了。他慈悲又严厉,宽容也公正。在他的光照下,玷污的都会被擦拭干净,沉睡的都会被呼唤叫醒。”

一个好故事。张朝晖说:很遗憾我不是耶酥。

是的,你不是耶酥。因为即使是耶酥也不去定别人的罪。萧牧师温和地看着张朝晖:可是你必定有自己的主。

张朝晖没有说话,离开了教堂。他有自己的主么?没有。没有人能够拯救他。没有。

他打了一辆车,来到洗浴中心。他决定等冷紫回来。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他不能再忍受这种折磨。再这样下去,他真的就要死了。

他坐在大堂外面的台阶上,这样冷紫一回来他就能看到她。他要在第一时间里把事情结束。就这样。

暮色深垂的时候,冷紫还是没有回来。洗浴中心前面的高级轿车停下又离去,西装革履的男人们来来又往往,已经换了好几拔了。难道她出什么事了么?张朝晖想。他马上捶捶头。他痛恨自己的这种担忧。

“那个小的今天还不行么?”一个男人从一辆“奥迪”上走下来,一边用手机通着话,张朝晖一下子就确认出那个小的指的是冷紫。他不由得支棱起了耳朵。

“没关系。我可以我等会儿。我都排了这么长时间的班儿,多等这会儿算什么。”男人低笑,“上次没尽兴,这次我带了秘密武器过来,可要让她们俩好好尝尝。”

张朝晖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象着了火。他竭尽全力强制着身体坐在那里,拼命压抑着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有权利管这种闲事么?他一遍遍地问着自己。让胸中的岩浆在勉强垒起的石壁中喷涌。

远远地,他终于看见了冷紫。冷紫走得很慢很慢。在昏黄的路灯下,她简直就象一幅剪影。

他站起来。身边的那个男人却更快地迎了上去。

回来了?他听见男人的低语:累了么?

冷紫没有说话,丢开男人试图挽住她的手。

下次给我打个电话,我接你。

冷紫机械地踏上洗浴中心的台阶。男人再试图去挽她的手。

放开她。张朝晖说。

他知道自己很傻。他知道冷紫不过是他已经决定断交的女朋友。他知道客观上他是在干一件为妓女吃醋的蠢事。他知道自己此刻有多么可笑和荒唐。他什么都知道。但是这一切知道却不能让他控制住自己。他觉得那个男人的手就象是一只腥臭的利爪,一下子就扣住了他致命的脉门。

你必定有自己的主。他忽然想起了萧牧师的话。他暮然明白:萧牧师的话是正确的。他真的有自己的主。

他的主,便是爱情。

男人下意识地放开冷紫:你是干什么的?

张朝晖没有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把这个男人撕碎。

我不过是和她开个玩笑。男人惊惶地说。他急速地发动起车子,走了。他以为张朝晖是个便衣。

张朝晖不由分说地拽着冷紫,上了一辆出租车。冷紫没有一丝反抗。

今后,你要是再来这里,张朝晖说,我就杀了你。

冷紫用手捂住脸,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滚滚而下。在张朝晖凶狠的话语中,她清晰地听见了柔醉的抚摸。

你去了哪里?

原木居。

还有哪里?

游乐场。

………

金柳河。

………

教堂。

………

那一晚,冷紫和张朝晖在金柳河边坐了很久。

金柳河水在黑夜里泛着白光,从他们面前缓缓地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