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我是真的热爱你

第二十五章

冷紫没有吸过毒。但是如果吸毒真的如书中所描述的那样的话,她相信自己已经很熟悉那种感觉了。

那种感觉,就是和张朝晖在一起时候的感觉。

每次,张朝晖约她的时候,她都会犹豫。而每次犹豫之后,她都会去。每次去过之后,她都在心里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可当下一次约会来临的时候,她就会明白她所谓的最后一次不过是指着下一次。

他们去过人民公园,去过博物馆,去过动物园,去过植物园,去过雕塑公园,去过花鸟市场,甚至去过儿童游乐园。当这些地方都走过之后,他们所去的地方的随意性就更大了。有时候,他们就在附近的街心公园散步。有时候,他们去某个刚开业的冰淇淋店尝鲜。有时候,他们去一家老牌子的书店里看书。有时候,他们冒充学生去某个大学里听他们感兴趣的讲座。有时候,他们去教堂听牧师布道。而有时候,他们就坐在流经星苑市区的金柳河畔絮语。

冷紫最喜欢也最害怕的就是这个时刻。到处闲走虽然很开心,但她总是有一种莫大的恐惧。和张朝晖在一起是这样,和冷红在一起也是这样。她怕和她那些男人相遇。那样的场合,那样的事情,而她们姊妹又长着那样一张脸,两张脸的重合就象是上过妆的演员又涂了一遍彩,更是让人过目难忘。冷紫清楚这一点,因此她觉得每次上街都象是一种极大的冒险。她不知道如果碰上那些男人,她该如何迎接那些男人的目光。有时候,如果有男人多盯着她们看两眼,她马上就会紧张起来,仿佛偷了东西似的,拉住冷红就夺路而逃。

你究竟在怕什么?有一次,冷红终于忍不住问。

这你还不清楚么?冷紫说:我总觉得象是见过他们一样。

这不奇怪。男人们看起来都很一样。

不一样的。他们看着我们的目光和看别的女人不一样。

我们漂亮,走在街上自然抢眼。

你这是生了个烂疮当桃花赏。冷紫说,你以为这些人里真的没有那些人么?

有又怎样?如果没有人跑到我们面前指着鼻子说,那就等于没有。冷红说,就象报纸上今天吹的那些好干部,也许明天就成了贪污犯。但是事情没有发展到明天,那人家就还是个好干部。

你能肯定他们就不会指着我们的鼻子说么?

当然。我相信方捷为我们挑选客户的眼光。那些介绍费,不是让她白拿的。冷红微微一笑,其实,你真象歌里唱得那样,是个傻妹妹。你只顾着怕那些男人,你以为那些男人就不怕我们吗?你以为他们见了我们就不心虚么?要说怕,我们和他们也许就应了那句俗话:麻杆子打狼——两怕。认真比起来,只怕他们怕得还更厉害呢。因为他们比我们更看重自己的那张脸。

尽管冷红如此这般开导,可冷紫还是怕。抑制不住地怕。和张朝晖在一起时更怕。有时候,她做梦都会梦到这样的情形:她和张朝晖正在大街上走着,迎面碰上一群男人。他们围着她,说着下流无耻的话,挑逗猥亵着她,而张朝晖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象一个审查人,也象一个旁观者。她的表情有时候是茫然而优雅地,“先生们,你们认错人了。”有时候是激动愤怒的,“流氓!滚!”有时候是怯懦软弱的,“你们在干什么呀?”有时候是恳求讨饶的,“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有时候是大胆无畏的,“我要报警了。”——而每次醒来的时候,她往往都是一身汗。

相比起来,坐在金柳河畔就安全得多。而且,她也确实喜欢专注地听张朝晖说话。无论他说什么。他给她讲他们高中同学同班时的一些往事:“有一次,你把abatterflyinthestonach译成了‘胃中蝴蝶’我告诉你说错了,应当译为‘胃痛’。你说你知道,只是觉得‘胃中蝴蝶’的意境好美。”冷紫笑了,她可以想象出自己当年的情形。他给她讲在医科大学第一次上解剖课时的情形:“那是一个老人,看起来很瘦小。正式上课前,教授带领我们先向这个老人默哀致意了一分钟。教授说,这具尸体曾经也是一个不可替代的生命,有过作为一个人的所有美好感情和全部尊严。在他被当做一个教学工具使用之前,他应当享受到受益者由衷的感谢和崇敬。”他也给她讲医院里的见闻:“昨天,我们科里一个患白血病的孩子死了。今天早上,我去查房,看见他床位上的床单有一丝皱折,我突然有一种感觉,仿佛他刚才还在上面躺着,现在不过是到外面玩了一会儿。”

冷紫静静地听着。

“我们科里还有一个患白血病的孩子,前两天她妈妈给她买了一件很漂亮的公主裙,还买了许多玩具给她过生日,可是她总是绷个脸。大家使劲地想逗她高兴,可是她就是不乐。后来,她妈妈终于忍不住了,就求她:孩子,你笑一笑呀,你为什么不笑呀。孩子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说:妈妈,我的脸笑不动了。我们这才知道,她的面部神经已经瘫痪了。”

冷紫的眼睛模糊了。“她还能维持多久?”

“两个月。”

冷紫沉默着,久久。

“又让你伤感了。”张朝晖轻轻搂住她的肩膀。

“我只是觉得生命太脆弱了。有时候,一切还没开始就都结束了。”冷紫说。轻轻地把张朝晖的手放下来。她总是这样。每当张朝晖有稍微亲近的动作时,她虽然觉得自己不配享受,却还是会忍不住要享受片刻,再把这些甜蜜艰难地挪开。

张朝晖看了她一眼:“所以,我觉得对我自身来讲,作医生有两大好处。一是有一种职业意识能够最大程度地预防疾病,保持自已和家人的健康。二是能够时时刻刻地接到别人的痛苦对自己的提醒。每当我看到一个病人患病住院时,我就觉得上帝又关照了我一次。每当看到一个病人——特别是一个年龄比较轻的病人不治而亡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简直是又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我对自己说,你还要求什么呢?你有淳朴善良的家人,你有受人尊敬也足以养活自己的工作。你有那么多能够互相信任互相帮助的朋友,你还有这么好这么好的一个女朋友,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冷紫凝视着波光粼粼的金柳河,没有表情。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胸无大志了?”张朝晖看着冷紫。

“不。”许久,冷紫说。

“那你怎么不对我的人生观做一些评价?”张朝晖笑道,“或者是呼应?”

“那是你的人生观,和我有什么关系?”冷紫说。

“你真的是这么觉得的么?”张朝晖严肃起来。他知道冷紫的情绪又陷入了低谷。他总是隐隐地觉得,冷紫的心里有一个很奇特的漩涡,不论他们说什么,她都会很容易陷到这个漩涡里去。

“你应该找个比我好的女孩子。”冷紫掐断了一棵小草,草茎上立刻溢出了白色的汁液。

“我觉得你已经够好的了。你的好正适合我。我不知道怎么拿你和别人比,也觉得没有必要比。”沉默了片刻,张朝晖说。

“反正我就是不好,你迟早会明白的。”

“阿紫,”张朝晖握住冷紫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你心里还有别的男人么?”

冷紫摇摇头。

“只有我一个。是不是?”

冷紫点头。是!是!是!她在心里喊。

“那你就不要再有任何顾虑。你担心你没有星苑户口么?我们一结婚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们也没钱买房子,不过我好歹还有一间单身宿舍,将来我们肯定会有自己的房子,——要是你不贪,不想买豪宅的话。你文凭低也没有关系,现在的成人大学遍地开花,你想上哪一个不成?要是你为自己的工作自卑,那就更没有必要了。只要拿到文凭,你一定能找到满意的工作。”他趴到冷紫的耳朵边儿,“即使找不到工作也没关系,你就呆在家里,看书,做饭,生孩子。我要让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给我偷偷生一堆孩子。”

冷紫含着泪笑出声来。亲爱的人啊,你能想象出的障碍就只有这些么?她看着张朝晖纯净的眸子和修饰的整整齐齐的发线,你知道我离你的想象有多远么?

“想通了么?”张朝晖的眼睛里爆发着细碎的火花,“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告诉我一声,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这是他们共知的一个典故。说的是沈从文向张兆和求婚的时候,屡求不中,就问她:你什么时候能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呢?后来张兆和经过认真考虑,又得到了父母的首肯,终于给沈从文拍了一封电报,电报上只有一句话: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我还要再想想。”冷紫说。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什么甜酒给他,有的,也只是毒酒。

那就晚一点儿喝吧,能多晚就多晚。

每次每次,几乎都是这样。她不能也不敢把真相告诉他,又无法顺着他的思路去畅想和承诺。她最喜欢听他说,又最害怕他问。她流连在他为她制造的波涛中,又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条路过的小鱼,这里不是她的久居之地,她至多只能在这里游游泳。如果她贪恋在这里不肯离开的话,最大的可能就是被突如其来的风浪击死。

可她怎么能不贪恋呢?

她怎么舍得离开呢?

那就等死吧。死在这里也是好的。

那么,就真的这么去死么?

一直就是这么犹疑着,纷乱着。唯一清晰的是,张朝晖的归来使她越来越漂亮了。她的皮肤一天比一天莹洁滋润,她的眼睛一天比一天灵动秀美,她的举止一天比一天轻盈优雅,她的装扮也一天比一天清丽飘逸。她的美,鲜明地和冷红拉开了一个档次。张朝晖这么说。洗浴中心的人这么说。来做她们生意的客人们也这么说。张朝晖约她的时候她一定不出台,张朝晖不约她的时候她也不一定出台。要么她就在外面闲呆着,要么就躲在房间里睡觉,看书。有时候情绪低落,她也会在冷红的死劝下,偶尔出一次台,不过都冷颜冷面,敷衍了事,这使她们的收入随着她姿容的飙升却锐减下来。

冷红知道症结在哪里。这些天来她一忍再忍,希望冷紫能够自己觉悟,没想到冷紫却越走越远,简直就快要抓不住了。每一次出台都得她三说四劝,甚至把威逼利诱的招数使上,还得学会看她的脸色打心理战,才能搬得动冷紫的大驾。这使她常常觉得自己象一个鸨婆,——而且还是一个拙劣的鸨婆。难道冷紫是在给她冷红挣钱么?等到有一天,张朝晖蹬了她,——这一天必然会来到,她不还得来吃这碗饭么?想谈恋爱也可以,但是不能把正事给耽误了。她觉得冷紫就象一个玩游戏玩得入迷的孩子,把游戏当成了生活,把零食当成了正餐。

冷红觉得已经到了必须纠正她的时候了。

你打算这么和张朝晖过一辈子么?她问。

我从没有打算能和他过一辈子。冷紫说,我只想过这么几天就很知足了。

我不希望这件事影响生意。

我也不希望生意影响我这几天可怜的快乐生活。

做生意是一辈子的事。

那是对你。冷紫说,有这几天,我以后的日子有没有都可以。

冷红站起来,走到冷紫身边,扳着她的脸:你知道你有多傻么?

冷紫抬起眼睛:你知道这傻有多好么?

再好也是假的。

假的也好。只是你不可能明白这好。冷紫说,因为你连这假的也没有。

冷红默默地站了片刻,走出了门。

“香妹小炒”是一间不大的餐馆,没有雅间,但是整体布置非常精致。小小的餐桌全是两座和四座式的,厚厚的玻璃板下铺的是蓝白格子的台布,每张餐桌上都插着一枝鲜花。音响里放着极清淡的音乐。

张朝晖盯着玻璃板,通过玻璃板的反射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冷红的脸。这张和冷紫酷肖的脸已经呈现出明显的憔悴,尽管也还美丽。看到她,仿佛就看到了十年之后的冷紫。不过他相信那时的冷紫要比现在的冷红漂亮,因为他们不是一样的人。

两个人都沉默了很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氛围有些微妙的尴尬。这么多年来,冷红是第一次这么正式地没有任何交易目的地和一个男人在外面吃饭。而张朝晖也是在听说了冷红那么多传闻之后,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她。作为他女友的姐姐,也是女友的唯一亲属。

菜很快上齐了。

要不再来一份羊肉汤?听说这儿的羊肉汤还有些名堂。冷红说。

听你的口气象是要买单。张朝晖笑道。

那当然。是我请你出来的。冷红说。

那你就不能给我一个巴结娘家亲戚的机会么?张朝晖说,再说,男士请客,天经地义。还有,我的收入好歹也比你多些。

不见得吧。冷红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这两年,我和小紫挣了不少钱。

是么?张朝晖道,上万了吧。

冷红摇头。

那是上千?张朝晖开玩笑。

六十八万。

张朝晖停下筷子,看着冷红。似乎没听清楚,又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冷红又把这个数字重复了一遍。

张朝晖的筷子松落在玻璃板上。他又捡了起来:怎么会那么多?

你说呢?

张朝晖看着冷红的眼睛,冷红也看着张朝晖的眼睛。

我不信。许久,张朝晖说。

我把存单带来了。冷红打开包,把厚厚的一叠存单取出来:你要不要再算一算?

张朝晖把存单推了回去。他一眼就看出那些存单不是假的。他靠住椅背,脑子里一片混乱。

你是说,这钱,是你们两个的?他费力地问。

对。是我们两个一起挣的。冷红的声音很平静。

我不信。张朝晖的声音低极了。

我一个人能挣这么多么?冷红说:你问问小紫就清楚了。她是个不会撒谎的人。

张朝晖沉默着。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事实就是这样。冷红说:想怎么面对是你自己的事情,重要的是你必须得去面对。

音乐仍如山间的溪水缓缓轻流,其他餐桌上的人仍在低声笑谈,周围的氛围仍如刚进来时般温馨安详。但是,他们的两把椅子之间却凝固出一股强劲的寒流,把张朝晖都冻僵了。

你想让我怎么去面对?张朝晖终于说。

离开冷紫。这对你们都好。你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张朝晖象疯了一样掀翻了桌子。玻璃板顿时碎成了一地。整个餐厅都静下来,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们。

冷红拎着包走出了门。张朝晖坐了片刻,也走了出去。

先生,损坏了东西请按店规赔偿。一个服务员连忙跑了出来。

张朝晖打开钱夹,扔出了几张钞票。

当冷紫打开门,看见冷红身后象雕塑一样站立的张朝晖时,她惊呆了。

她看着冷红。冷红不看她。

她的全身都战栗起来。

张朝晖只是默默地死死地看着她。

没有一个人说话。

“是的。是的。”许久,冷紫终于象吐石头一样吐出了这四个字。她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