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冷红慢慢才发现,有几样原则,是冷紫一直在无形中坚持的。一,从不和客户谈价钱,凡是涉及价钱的话题一律由冷红和方捷出面打理。这一点冷红倒是挺接受的,她觉得冷紫本来就没有自己精明,让她谈价钱肯定会吃亏。二,绝对不接杏屯县的人。杏屯县的人有一些很特别的方言口声,如把“书”说成“夫”,把“水”说成“粉”,一张口就听得出。冷紫一听到这种口音的人就转身离开,任谁说也不行。有几次客户已经提前付了定金,就因为冷紫的执拗,冷红只好把定金又退了。三,在做生意的过程中,从不对男人说“我爱你”,不但自己不主动说,而且客人要求时也不说。加再多的钱也不说。仿佛这几个字已经成为她语言系统中失传的东西,又仿佛这几个字是她用最昂贵的液体浸泡的一条鱼,一蹦到这充满灰尘的空气中就会干涸而死。有一次,一个客人和她较上了劲,说只要她说一遍就给她一千,冷紫接过钱,笑意盈盈地说了,不过说的口气是“我——爱——你?”那无庸质疑的轻蔑和嘲笑让那个客人的胸膛象塞满了棉花一样难受。
其实你坚持这些有什么用?冷红抖抖手中的《星苑晨刊》:看报道了么?昨天两个歹徒抢了金利商贸城的储蓄所,二百零八万。这些人豁出命来还不是为了钱?他们连命都舍得,你还坚持什么原则?你以为天下就咱们一家啊。这些钱不扔到这儿就扔到那儿,我们能挣的,干吗要让给别人?
冷紫把报纸拿过来,报纸上还印着两张模糊的照片。报道上说,这两张照片是从监视器的录象上翻拍下来的。这两个人用炸药炸开了防弹玻璃,用枪打死了一名保安人员。他们的抢劫引起了正在商贸城购物的人们的恐慌,人们在拥挤中踩死了一个孩子。
金利商贸城是星苑最繁华的商贸中心之一,罪犯选择在这里抢劫真是胆大包天。不过,也许他们正是摸准了人们对繁华地段的松懈心理而攻其不备的。“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们是在实践这句话的可信度么?冷紫想。
你觉得他们是榜样么?要是有一天,有人约你去抢银行,你是不是也去?冷紫冷冷地说。
你什么意思?冷红既诧异又生气。
我不喜欢你拿他们跟我们比。冷紫说:你似乎在说,在钱面前,任何原则都是没有必要的东西。
大原则当然是一定要有的。冷红说:所以我才没有去抢银行,去杀人。我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安安全全地挣钱。这样挣钱当然要挣的尽兴一些。我的意思不过是说,一些小原则没有必要去讲究。她看着冷紫的脸:当然你要是真想讲究就讲究去吧,别再和我上纲上线的,我这随口一说可受不了你这仔细推敲。
干吗不推敲?冷紫说:人最真实的思想往往都暴露在这随口一说里。
行了行了,都成了学究了。都是张朝晖的那些书把你调教的,我怕了还不成?冷红说。她打开冰箱,愤怒地把一罐冰凉的饮料倒进嘴里。冷紫越来越不可理喻。她想。既然干了这一行,就要干得纯粹,干得漂亮,干得象个样子,富有敬业精神,象干世界上任何工作和事业一样。更何况,这个工作并没有辜负她们。它给她们带来多少以前她们根本不可能拥有的快感和享受啊,金钱的和肉体的。如果她们不做这个,现在不一定还在哪儿受罪呢。可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对冷紫构成哪怕是一丝吸引力,冷紫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用一些酸不拉叽的话来刺自己,同时也刺她。似乎在这种话里才会有快感,才会有享受。她觉得冷紫是个典型的不伦不类的人。
任何事情有利就有弊。这话是真理。现在,她已经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和冷紫在一起出台时的不便了。以前,她一个人的时候,想怎样耍花招就怎样耍花招,想怎样蛊惑他们就怎样蛊惑他们,当然,想怎样寻找快感就怎样寻找快感。真正是痛快淋漓,肆无忌惮。现在,她却不能这样了。她觉得自己好象时时刻刻都处在冷紫的监视之下,使她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浪形骸,被迫保持着一种自觉的清醒。于是在很多想尽兴的时候她都不能尽兴。
男人都想从我们这儿寻欢作乐,可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痛苦的婊子呢?她想。
冷紫其实也是这么觉得的。她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她一直觉得,她的身体里,有一只很大很亮的眼睛。任何时候,这只眼睛都在睁着。她不是没有努力过让这只眼睛闭上,可是从来没有成功过。这是一只让她惊恐的眼睛,这只眼睛让她整夜整夜无法入睡。有时候,即使浅浅地睡去,这只眼睛也常常会让她在半夜突然醒来。这只眼睛让她与客人欢爱的时候感到惊惶,让她懒得去数到手的钞票,甚至常常让她失去吃饭的胃口。这只眼睛让她无法倾听她们与客人在床上的每一声喘息和呻吟,这只眼睛让她的目光无法触及他们扭曲成一团的裸体。就是这只眼睛啊,让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内部一直开着一盏灯。这盏灯不知是何时被谁打开的。自从被打开就没有关掉过,也无法被关掉。于是,就让她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宁静的灼热与无言的炙烤中。
我是一个痛苦的婊子。她想。我是一个弱智的婊子。她想。我是一个憨傻的婊子。她想。我是一个拙劣的婊子。她想。肉体本来已经完全堕落了,可精神还在垂死挣扎。这种垂死挣扎使肉体的堕落也显得那么不纯粹和不彻底。她恐惧自己的这种状态,可又实在无能为力。一次,她在电视上看到了那种正在流行的运动方式:蹦极。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蹦极的人,明明蹦下去了,却又被一种强有力的东西拽着反弹回来。然后,再落下去,再反弹,……她最终也会慢慢地平静么?也会有一只小船在下面隐隐地把她接住么?
没有。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没有。那是有组织有计划的游戏,是一种有保险公司承保的刺激惊险的体验。而她面对的是事实。是最平静也最残酷的生活。她也跳下了悬崖,但是,没有人在下面接她,也没有人往上面拽她。她就这么悠啊,悠啊。她唯一不明白的是,那根一直悠着她的绳子是从哪里来的呢?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这似乎属于她精神自救的一种本能。因为这种本能,她才没有完全抛弃自己,从而还是让自己保持了一些残留的虚拟的尊严。这种尊严虽然是残留的,可它却是那么顽固,没有被轻易地摧毁。更可贵的是,它还和她真实的尊严紧紧相随着。在某种意义上,它甚至成为了她真实尊严产生的母体。在那一段时间里,她似乎就挣扎在怀孕和分娩的痛苦中,后来,当真实的尊严终于冲破了她体内的黑暗呱呱落地的时候,她才彻底结束了这种折磨。
当然,那时她和冷红之间也不纯粹全是折磨,也有一些快乐的时刻。一次,她们去逛街,在一家名叫“流连香阁”的小店里,她们第一次看到了女人香。小店布置得很有情调,精巧的格子式货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百种香熏油。她们一个个地看着:郊野清芬,橙黄玫瑰,酣梦睡莲,原始森林,秋水佳人,红唇青草,……那样一种香啊,让她们辨不清谁是谁,而每一个盛香的瓶子都是那么玲珑剔透,韵味十足,让人爱不释手。
一个女孩子坐在店的一角,她捧着一本书,静静地读着,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盖碗,碗里是碧清的绿茶。
我真羡慕她。冷紫说。
我们开这种小店也没问题。冷红说:不过这么冷清,不知道赚不赚钱。
我不是想赚钱,我是羡慕她那么单纯,好象从来就没有什么历史。
别人看我们,也象是没有历史的。冷红说:这个世道,从表面上能看出什么来啊。
然后她们去了商场,买了两身一模一样的学生风格的套裙,果然,在公共汽车上,就有老太太问她们在哪个大学里读书,说哪家要是养这么两个女孩该多喜人哪。她和冷红都微微笑着,下了车,笑容还挂在嘴角。
怎么样?谁敢说我们不单纯?冷红说。
我们自己。冷紫说。她已经由开心开始觉得可笑了。是啊,哪个单纯的人还用得着熬有介事地去伪装单纯呢?
还有一次,她们去看刚上市的电影《花样年华》,故事发生在1962年的香港,报社编辑周慕云和邻居苏丽珍发现他们的爱人相互偷情,两人在交往中也渐生情愫,但是直至离别,也没有迈出那一步。海报报道说,男主角的饰演者梁朝伟因这部影片而获得了嘎纳节的影帝桂冠。有一个细节,是周慕云对苏丽珍说:“今晚别回去了。”苏丽珍犹豫着,最终还是拒绝了。
没劲。冷红说:到这个时候了还没有床戏。
有了才没劲呢。冷紫说。
为什么?
冷紫沉默着,她也答不上来。可她就是觉得不能有床戏。
屏幕上不时闪现出苏丽珍的旗袍,各式各样的,张曼玉的魔鬼身材和那些旗袍相映成辉。
就是领子太高了,象盔甲似的。冷红说。
就要这么高的才好。冷紫说。
太闷了。
就是要闷才好。冷红陪着冷紫一起回答。然后她们都笑起来。
你只说好,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好啊。冷红说。
冷紫到底也没说出来为什么好。
我明白了。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冷红突然说:这种好就象煮花生米,不能煮得太烂,就是要带着这么一点儿生味才好吃,要是太烂就成了渣子了。
冷紫笑起来,她没有想到冷红会用样一个比喻。她们一起笑着,在冰凉的街道上,她们的笑声象一串串冰凌在和空气亲吻,让路两边卖瓜子的小贩都不住地回头。
多年之后,冷红还常常想起这一幕。她终于明白了冷紫为什么说这个没有床戏甚至也没有吻戏电影好。因为它的核心是让人和欲望成功地保持了距离。这个距离,她们没有做到,很多人都没有做到,而这个电影做到了。
因为它是电影么?
菲菲敲敲门,告诉她们,有一单生意。她和冷红简单地收拾了一番,来到大堂。大堂的电视声音调得很高,说的还是那个抢银行的案子。那段模糊的录象被反复地播放着:两个人头罩黑丝袜持枪进屋,安装炸药、炸药爆炸,一片烟雾弥漫中,一名歹徒跃上柜台,进到工作间,然后又跃出,离开……,最后,播音员一脸肃穆地说,如果有人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将会得到重大的奖励。
他们能奖多少?总超不过二百零八万吧。有人道。
奖得越多越证明那些角色截止不能惹。要不他们不会出这么多钱。
有本事自己破呗,搞得跟全民总动员似的。
他们没辙了才会去求老百姓。也不知道平时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咋呼老百姓的时候一套一套的,见到动真格的他们就傻眼了。
没听说最近流传的几句话么?虚伪比真诚走红,小孩比大人英雄,贪官比清官廉政,罪犯比公安聪明。还有一句,那人的声音顿了顿:老婆比小姐无情。
人们轰地笑了。
这不是表扬我们么?好啊。冷红淡淡地笑了笑,拉着冷紫来到三楼,在豪华七号敲了敲门,门很快被轻轻打开了,是一个留着平头穿着T恤衫的青年男子。他没有立时让她们进去。
我只要一个。他说。
您记错了吧?是您让我们都来的。冷红笑得很温柔。
我就是为了挑一个。男人说,他把脸转向冷紫:你是妹妹么?
冷紫点点头。她看看他的鼻子,觉得他什么地方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你留下。
先生不想要双重的享受么?我们的品牌在星苑市可是独一无二的。要是觉得价格高,我们好商量。先生这么英俊,能都陪你也是我们的福气啊。冷红体贴地帮男人拣着肩头的落发,男人的选择在她的意料之中,可她还是想争取一下。——遇到这种情况,客人十之八九挑中的都是冷紫,或许妹妹真的就鲜嫩些么?她们不过相差五分钟而已。要么就是冷紫与她赫然有别的冷漠神情更令男人们动心?难道做这一行也需要别具一格的个性么?她不明白那些男人是怎么想的,不过不管他们怎么想,只要钱挣到她们口袋里就行。
男人推开她:不就是双胞胎么?他道:反正长得一模一样,一个也就够使了。难道你的下面会开出一朵花?
回到房间,冷紫还没有在床上坐定,男人就要来剥冷紫的衣服。还没拉住窗帘呢。冷紫说。洗浴中心对面是一栋七层高的居民楼,要是不把窗帘拉好,可能就会被对面的人看到西洋景。男人走到窗边去拉窗帘,拉了一半却怎么也拉不动了。冷紫说可能是哪一个拉环出了毛病,男人轻轻一跃便跳上了窗台,把拉环弄好,又跳下来。窗台有一米多高,一般男人上去需要一手按住窗台先上一条腿,再上另一条腿,可这个男人的动作过程却没有一丝停顿和凝滞,一气呵成,流畅而舒展。简直象是一只猫,或者是一只豹子。
冷紫默默地看着,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下来。
这个男人的动作太象那个人了。
太象了。
她的心几乎要痉挛起来。她也猛然记起,这个男人曾经来过。
男人搂住她,开始做起来。他的动作剧烈而迅速。冷紫知道:一般情况下,精神极度紧张的男人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冷紫尽最大的努力忍着,但还是出了声。
你知道么?我就是喜欢听你叫床的声音,好听极了。你叫吧,想怎样叫就怎样叫,叫得越好我给你的钱越多。男人低声道。
你有多少钱?冷紫道。一瞬间,她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很多。男人说:你挣不完的,婊子!
结束之后,他要冷紫陪他过夜。
过夜要另加钱的。冷紫说:请先把钱付清。
我还要在这儿住两天,到时候一块结帐。不行么?男人说。
这是规矩,不好破例的。冷紫说:反正这钱迟早都躲不过的。我得在老板和姐姐面前有个交代。
男人说进了卫生间,一阵轻微的响动之后,男人出来了,他把钱递给冷紫,冷紫点了点,两千。其中有两张是新钞。
你稍等一会儿,我把钱送下去。冷紫说:我的钱都是我姐管着的,这会儿恐怕还在大堂等着我呢。送下去她就放心了。
快去快回。男人说。
冷紫点点头,向房门走去。就在她要伸手开门的时候,男人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她。
冷紫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她微笑着转过头:干什么?吓我一跳。
你不记得我了么?
刚刚好过,怎么不记得?冷紫说:你说话可真有趣。
我以前还来过一次。
别骗我了。冷紫笑得越发妩媚:象你这么帅的先生,我见一面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你还猜对过我的名字呢。
冷紫笑得花枝乱颤:客人的名字对我们这一行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你肯把这样的奇迹送给我么?
你走吧。男人放开了她,终于说。
冷紫打开门,以尽量平静的步态下了楼。冷红果然在大堂等着,——每逢冷紫单独出台的时候,只要闲着,冷红往往都会在大堂等着冷紫。这几乎是冷红的一种习惯。开始冷紫还以为冷红就是为了收钱,渐渐地她才知道,冷红也是在担心她。于是,只要做完,她就会尽快下来和冷红见面。即使需要陪客人过夜,她也会找个借口下来和冷红碰碰头。
看见冷红迎着她站起来,冷紫突然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酸楚、亲切和踏实,她紧张地考虑着这件事情要不要对冷红说。她揣摩不出冷红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没事吧。冷红说。
冷紫沉默着。
有事么?冷红又说:那个人看起来似乎有一点儿不对劲儿。
冷紫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怎么了?冷红的声音急得有些变调。冷紫已经很长时间没哭过了。
冷紫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冷红。冷红的脸色也兴奋起来。现在已经很少有事情能让她这么兴奋了。包括挣钱。我们要不要和方捷商量一下?冷红说。尽管她知道方捷很精明,和方捷打交道的人很难占到什么便宜,但是一遇到一些比较大的对外事件,她还是会想到方捷。她总觉得方捷比她有主意。何况,这是在方捷的地盘里。
她肯定不会同意报警。冷紫说。
你想报警么?冷红有些吃惊。她没想到这一层。一个妓女去报警抓抢劫犯?她觉得这是电影电视里才有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哪个妓女见了警察不避着走?
为什么不报?
为什么要报?冷红说:我们挣自己的那份钱就行了,干吗要管别人的闲事?我只想安安分分地做……
做一个妓女?冷紫打断了她的话。
冷红默默地看着冷紫的眼睛。是的。片刻,她说。
冷紫笑起来。她笑得那样失常,那样狂野,那样没有节制,仿佛刚才听到的是世界上最富有幽默感的笑话。笑了许久,她才停下来。
你笑什么?冷红问。
你真的想做一个安安分分的妓女么?冷紫很快收尽了脸上残余的笑意。
冷红有些艰难地点点头。
你不觉得这个词语搭配太奇怪了么?用安安分分这个定语来修饰这个主语,真是有趣极了。冷紫说:你吃过一点也不甜的蔗糖么?你见过一点也不辣的朝天椒么?你骑过轮子是方形的自行车么?
冷红沉默着。她有些明白冷紫为什么笑了。
我们走上了这样一条路,就决不会只有卖身收钱那么简单。妓女是什么?是病毒的载体,是罪恶的亲戚!我们的生活注定要和谎言、欺骗、阴谋、血腥以及所有最丑恶也最残忍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想安安分分?别做梦了!你就是再不想惹事,事也会惹上你。冷紫看着冷红:你是不是还要让我再回去陪着那个男人去睡一夜,让他在半夜做噩梦的时候把我掐死?
你算定是他么?冷红说: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这件事情顶多算个闹剧。冷紫静静地看着冷红:如果是呢?
那也和我们没关系。冷红说:他抢他的银行,我们做我们的生意。现在正在风头上,只要我们不惹他,他还会找我们的事儿?你要是怕了,我替你去陪他。
冷紫的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绞痛。无论如何,冷红毕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为她付出生命的人。
你的命就不是命了么?冷紫转过脸,尽量不让冷红看见自己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在最动情的时候,她就越不想让冷红发现:再说,要是让他发现我们换了,那就更可怕了。
那我们就躲他,干脆都不上去。
他要是起疑心,不就打草惊蛇了么?
那我们就更管不着了。我们又不是警察。
冷紫久久地看着冷红。姐,她终于说:你不为你的话感到羞愧么?我们是妓女,可妓女也是人,应该具有一个人最基本的良知。如果他打死的那个银行职员是我,你还会这么说么?
冷红沉默着。
我们面对的人是很厉害,可是,我们需要做的也并不是很多。冷紫说。
冷红把目光投向地板:那你说怎么办?
我去陪他,你报警。冷紫沉着地说:这两张新钞的号码虽然不是连在一起的,但是相差并不是太远,很可能是他从抢劫的新钞里抽出来的。你把号码报给警察,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查清这个号码在不在抢劫的范围之内。如果不在,就算了。如果在,那八成就是他,——至少也是个重要嫌疑。到时候你先给我打个电话,如果我能顺利下来,那当然最好。如果我下不来,你就让警察以最快的速度闯进房间。
不行!
不相信我的智力么?冷紫的脸上甚至闪烁出几丝久违的调皮。一瞬间,冷红觉得自己的心上有一层厚厚的茧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掀起了一道边儿,又痒又痛。
不相信。她说。
你应当相信。冷紫说: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们还没挣够一百万呢。
冷红的泪水终于流下来。在朦胧的泪光中,她看见冷紫上了楼。她擦干了泪水,走到大街上,拨动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四十名特警悄无声息地赶到了洗浴中心。冷红拨响了冷紫房间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冷紫。
下来吃夜宵吧。冷红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说。
先生,我姐想让我陪她去吃夜宵,可以么?她听见冷紫的声音。
不行。你姐的事儿怎么那么多!男人扣掉了电话。
一定要救我妹妹,救我妹妹。冷红一遍又一遍地说。她几乎对所有的特警都重复了这两句话。有的特警没有表示,有的特警只是微微地点点头。
小姐,你放心。终于,一个特警轻轻地安慰似地说。
豪华七号的门被轻轻打开了。躺在床上的男人没费什么周折就束手就擒。冷红紧随着特警之后进了房间。却没有在房间里看见冷紫。
卫生间的门紧闭着。
小紫!她喊。敲响了卫生间的门。
没有人回答。
小紫!她哭出来。两个特警围到了门边。
门轻轻地开了,冷紫在门后探出头,笑道:喊什么呢?我在洗脸呢。
冷红一下子抱住她,把自己的脸贴在了冷紫湿漉漉的面庞上。
那个男人叫陈子明,特警在他的背心里搜出了两万块钱现金,但是没有发现其他的钱和作案的那枝枪。一周之后,另一名逃犯也顺利归案。由于案件进展神速,媒体纷纷开始对公安部门进行大肆的褒奖和宣扬。但是在所有的报道中,都没有人提到冷红和冷紫。“公安机关在一些群众的大力协助下迅速将犯罪嫌疑人抓获。”这几乎成了这个案件报道通用的辞令。“群众”这个无比广大的词语把她们温和而平淡地涵盖在了里面。公安局又派人来过一次,说是要查看一下抓获歹徒的现场。他们和方捷、冷红和冷紫见面时,双方似乎都有些尴尬。他们没有提奖金的事。后来,冷红实在忍不住,就问了一句。
你们么?上面可能还要再研究研究。一个警察说。冷红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了答案:对于你们这种人来说,公安机关对你们的事情既往不咎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如果还奢望什么奖金,就太不知趣了吧?
而对冷红和冷紫的这次秘密壮举,方捷自始至终也没有发表一句议论。有必要议论么?她想。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件事情的发生无疑把她的家底都抛到了前台,她知道自己做不长了。——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她就已经开始想着收手了。那个重要人物对她说过,明年上半年星苑市肯定会有重大的人事变动,他在年龄上不沾什么光,有可能会退二线。而除了他,目前她还没有找到能让她完全放心的靠山。
冷红和冷紫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秩序。一天,冷紫又收到了张朝晖邮来的一批书。他在书里夹了一封短信,说这是他寄来的最后一批书了。他毕业了。过两天他就要来到星苑市,到星苑市第一人民医院报到。
这批书的书目是:
《房龙音乐》[美]房龙
《海上花开》韩子云
《罗兰散文》罗兰
《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周国平
《安徒生童话选》[丹麦]安徒生
《倾城》三毛
《露西》[英]夏绿蒂·勃朗特
《花香满径》[爱尔兰]巴克莱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