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张朝晖的行李很简单:一个旧皮箱和一个中号的旅行包。旧皮箱里装的是几件常穿的衣服,旅行包里装的是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和几本书。在医院的行政处,胖胖的行政处长热情万分地告诉他,医院分给他的是一间单身宿舍,这是以前任何毕业生都没有享受过的待遇。“你的专业成绩让老院长都喜欢死了,年轻人,好好干吧。”处长语重心长地说。仿佛这个破例享受单身宿舍的小伙子大有可能是未来的院长。张朝晖道了谢,领了钥匙,来到宿舍。宿舍的墙壁还算干净,有一个柜子,一个写字台,还有一张光秃秃的板床。他放下行李,马上决定去买一套被褥。另外再买一张双人床。他的个子太大,在学校整整睡了几年单人床,老是做梦也放不开手脚。他早就决定毕业参加工作后要买一张双人床。
他来到街上,随意地溜达着。对于星苑市他并不熟悉。除了放假或去学校时在这里转车,他几乎没有特意来过。——唯一的一次是那年冬天他来找冷紫。几年过去,他依旧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见到冷紫的情形。当冷紫告诉他说她要结婚的时候,他一下子觉得冷紫陌生极了。在回去的公共汽车上,他一直盯着玻璃窗上蒙蒙的水汽,在售票员近于吵嚷的声调中才想起买票的事情来。到了杏屯县城,他第一次独自喝了白酒,白酒是“三家村”牌的,他要了半斤装的那种。那酒真凉啊,喝到肚子里却象火烧一样。就象冷紫。真象冷紫。这个女孩子见到她时总是给他一种冰冰凉的感觉,而一离开她,她就在他心里烧成了一团火,有时候火大,有时候火小,可无论火大火小,都是那么难以熄灭,那么燃燃不绝。
即使,是他和叶潇谈恋爱的时候。
他和叶潇是从大二开始那种所谓的“谈”的。那个让他绝望的冬天过后,他和叶潇的接触慢慢地频繁起来。大学生活一开始叶潇就频频地来找他,只是他对她一直视而不见。当冷紫清晰地告诉他他们之间的不可能后,一种沉郁和沮丧压制了他很久很久,迫使他不得不转移一下自己的思绪。于是,叶潇的亲近变得鲜明和重要起来。他们自然而然地被同学们公认为一对情侣。其实他对叶潇的感觉更象哥儿们。他可以和这个女孩子整夜聊天一起划拳喝啤酒一起溜冰看电影,可是她却始终不能唤醒他内心最深处那种最细微的柔情。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叶潇对他的好,而叶潇也是他这几年大学生涯中让他最感到亲切的女生。——尽管她和他并不在一个学校。于是,他们就一直这么相处着。他不说什么。默契的是,叶潇也不说,也从没有要求过他表白什么情话。叶潇的这种态度甚至常常让他心存一种侥幸:叶潇对他和他对叶潇是一样的,都貌似爱情却与爱情无关。他不过是她青衫之交,而她则是他的红颜知已。
他们就一直这么相处着,心照不宣。与其说是异性的情侣,不如说是同性的伙伴。多年之后,张朝晖才明白:他们对于情话的回避,也许在潜意识里,都是源于一种恐惧。他恐惧伤害,而叶潇恐惧被伤害。面对这种恐惧,躲闪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然而,终究有无法躲闪的一刻。临近毕业时,他和叶潇还是分手了。分手的起因似乎很简单,好象只是源于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斗嘴。那一天,叶潇说她们学校有一个英语系的男生最近在追她,那名男生条件很好,却口口声声要放弃更好的工作机会,跟随叶潇到河南去。
就象我当年鬼迷心窍,一定要和你一起来这个城市上大学一样。叶潇笑道:他对我那么好,我甚至想考虑是不是该换届了。
我建议你倒真可以考虑,女大当嫁么。张朝晖说。他听出了叶潇语言的技巧。叶潇直接地把他们的关系定位了,跨越了情话的那道关口。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试探他。这是她最明显的一次试探。面对这样的试探,他要么就默许,要么还是回避,要么就表明自己的立场。几乎没经过什么思想波折,他就用这句简单的话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这使他无比清晰地明白:这个女孩子对自己真的没有特别的可能。
叶潇转过脸,看着张朝晖的神情。张朝晖完全是心平气和地,脸上如一潭秋水。叶潇顿时愤怒了。有人曾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无动于衷可以算做一种轻度的蔑视。那么,被公认为是她男朋友的张朝晖对情敌的这种大方和无所谓简直就是对她的一种重度的侮辱。
你是不是已经选择好了?她问。
什么?张朝晖不明白。
换届对象啊。
怎么又说到我了?张朝晖很诧异:是你自己说那男孩子好,要考虑考虑的。
你智商那么高,连个玩笑都听不出来么?叶潇的泪水涌出来:就是我真的说我要找他,你就那么不在乎我么?
张朝晖愧疚地沉默着。明白了自己对叶潇的侥幸假设是多么地自欺欺人。如果早点儿说明白会不会好点儿呢?他徒劳地想。
你是不是一直把我看成是感情上的负担?如果是这样,你就早该告诉我,我决不会赖着你的。叶潇果然说:我虽然不好,但还不至于没人要。
不,你很好。张朝晖说:其实我一直都把你当做……
老同学?好朋友?亲妹妹?叶潇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张朝晖的话:别用那些陈词滥调来糊弄我了,你不觉得太可笑了么?
是我不好。张朝晖说。
不,你也很好,只是你的好都给了别人。
我的意识里从来没有特别的女生。张朝晖说。他不想让叶潇把误会转嫁给别人。再说在大学里他真的没有。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谁?
冷紫。叶潇说:你常给她寄书,是不是?
这是我的自由。张朝晖说,他的心里涌起一丝反感她没有机会读大学,但是读一些书还是有权利的。
这不是书,而是爱情的代言品。
张朝晖黯淡地笑了笑:她这会儿只怕连孩子都有了。大一寒假我回去看她,她说她就要结婚了。
如果她没结婚呢?你是不是还会爱上她?叶潇的口气软下来。她忽然觉得其实张朝晖和自己的处境非常一样,都在赌着极可能输的一局。你爱我我爱她她又爱别人,电视剧中的这些俗滥套子真的是对真实生活的普遍提炼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有可能,是不是?叶潇开始钻牛角尖。临近毕业,她知道自己必须有勇气去鉴定自己的感情,不论它能得多少分。毕业让许多事情都有了面对的情境和压力。
或许。张朝晖忍受不了叶潇如此细腻的推断,说。
那么,你告诉我,这么长时间以来,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儿喜欢我?
张朝晖低着头,不敢看叶潇的脸。要说一点儿不喜欢也是不真实的,可那点儿喜欢实在不能引申成爱情。他也怕自己承认这点儿喜欢会诱惑叶潇再次向他进行感情投资。这种投资注定了她的血本无归。
不知道。他又一次选择了这句话。善良使他使用了最中和的语态。
这个不知道就是不喜欢,是不是?叶潇的话锋象刀子一样要把他杀死,也把自己杀死。
是的。张朝晖终于说。一瞬间,叶潇掠过他的目光让他感到了自己的软弱,可他很快又坚定下来。无论怎样的回答都是伤害,不是对她伤害,就是对自己伤害。而对自己的伤害最终还是会导致对她的伤害。——那就说吧。说出来是残忍,不说出来就是卑鄙。在二者之间,他宁可选择前者。
叶潇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身就走。再也没有来找过他。后来张朝晖听别的同学说,她也分到了星苑,在《星苑晨刊》网络部,——她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想必她也知道了他分配到医院的信息,但是她还是没有用任何方式和他联系过。张朝晖也没有主动和她联系。他觉得这样也许更好。虽然他的愧疚感还深深地存在着。但距离是必要的。距离也许会让叶潇淡忘,同时又让他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轻松。他不后悔。多年之后,张朝晖想起这件事情时,他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冥冥之中他反而觉得,能在回到星苑之前结束这段感情,好象就是为了把自己的情感领域清算干净,预备另一个人的来临,或者是回归。
他拐进一家超市,在食品区里,他看见了那种半斤装的“三家村”白酒,比几年前贵了两块钱。刹那间,所有的记忆都如沸水冲泡的茶叶,翻腾起来,鲜活起来。一种被亲人围抱的感觉顿时溢满了张朝晖的身体,让他觉得酸楚而踏实。酸楚是轻微的,但是踏实感却是那么地强烈,让他想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他寻觅着这种踏实感的来源,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答案——冷紫。当然是冷紫。只能是冷紫。叶潇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么多年来,虽然他没有再见过冷紫,但是从来没有在心里冷落过她。从来没有。哪怕是一丝丝的淡忘也没有。冷紫仿佛是他用层层绸绢仔细裹好的一件珍宝。他把她小心地藏了起来,并且打上了清晰无比的地址。而他之所以把她这样藏起,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更加深切地去把她面对。
可是,现在,他真的能去面对她了么?她就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也许真的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他无法想象见到这样一个冷紫时的情形。因为这种情形能够最真实的证明,这个姑娘已经没有一点儿可能属于他了。她只属于他的记忆。她只属于自己的生活。然而,或许,她还没有结婚呢?他犹豫着。突然间,他为自己的目的感到羞耻起来。难道你想见到她就是想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机会得到她么?他问自己。你就只有这样一个赤裸裸的目的么?你就不想知道她现在的生活状况到底如何么?即使她的生活状况十分不符合你卑鄙的愿望,难道你就没有看望她的必要了么?他诘问着自己,觉得自己简直在想象中对冷紫犯了罪。
他走出超市,伸手打了一辆车。对司机脱口说出了美雅洗浴中心的地址。这是他给冷紫寄书时所用的唯一的地址。从收书的情况来看,即使冷紫不在这里住了,但至少还和洗浴中心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不然书就会退给他——他寄的全部都是挂号。多年之后,张朝晖才发现,自己给冷紫寄书很可能还存在着这样一种潜意识的目的:不断地以一种隐匿和合理的方式对冷紫的行踪保留一点儿知情的线索。
人的潜意识是多么聪明多么可怕啊。它的聪明在于它往往是我们行为的先锋。它的可怕在于它往往直指我们行为的实质。
先生,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保安说。
她姐姐叫冷红,你有没有印象?
没听说过。保安摇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这里的保安已经换过好几茬了,几乎已经没人知道她们姊妹的真姓名。更换保安和小姐是方捷两项经常性措施。频繁地更换保安就意味着安全——他们往往不明白这里的猫腻是什么,能更理直气壮地看门。而频繁地更换小姐就意味着财富——客人们需要源源不断的新鲜货色。当然,象冷红冷紫这样的特色品牌除外。
张朝晖的心象冰浇一般凉下去。他转过身,又不甘心地回头:她们是一对孪生姊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你真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么?
保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伸手拉开门:请进。请到大堂问一下。
当冷紫出现在大堂时,张朝晖差点儿没认出她。她的头发披散着,精神明显不振,眼睛周围弥漫着极轻极淡的黑晕,使她的眼睛越发的大而空旷。她穿着一件很随意的纯白棉质衬衣,比他大一在这里见她时瘦多了。
他们相视片刻,几乎同时微笑着点点头。
一起去外面走走好么?张朝晖说。
冷紫无声地跟着他,走出了门。他们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许久,谁都没有说话。
那些书都收到了么?张朝晖终于问。冷紫点点头。
喜欢么?
冷紫又点点头。
喉咙发炎了么?张朝晖道:我可以给你开个方子。
冷紫一下子笑出声来。面容被笑容激出了红晕。张朝晖又看到了冷紫以前的模样。
你一直住在这里么?
唔。
张朝晖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飞扬了起来。她的回答证实了他希望的那种猜测。她没结婚。
做什么工作?服务员。每天工作几个小时?有时候早些,有时候晚些,没什么规律。工资多少?冷紫抿了抿嘴唇:三百。
管吃管住么?张朝晖说:挺好的。
冷紫笑笑。
冷红现在怎么样?
也在这儿。冷紫顿了顿:和我一样,当服务员。
这样你们俩倒有个照顾。
他们闲闲地聊着,走进了一家床上用品商店。冷紫帮着张朝晖挑了一套包括被子床罩方枕长枕在内的系列床上用品。这套东西都是纯棉制品,浅绿的底子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如春天的原野,色调很清新。买完之后。冷紫才想起这是一套双人床用品。你宿舍里是单人床吧?她问。
没关系。张朝晖说:我正准备买一个双人床。
冷紫的脚步滞了滞:你要结婚了么?
张朝晖马上明白了她问从何来,忽然想和她开一个小小的玩笑:是的。
新娘子是叶潇吧?冷紫的脸上挂着笑容。
你怎么知道?
早两年我就听说了。冷紫说着收掉了笑:你应该让她来挑这些东西。
你说得对。张朝晖做出醒悟的样子。他看出冷紫的认真中含着一丝愠怒,心里漾起一种甜蜜:可是已经买了。
退回去。冷紫说着就要转身。张朝晖一把拽住她,笑着解释了一番。
你干吗要骗我?冷紫似乎还有些生气,但是嘴角含着笑。
那年你也对我说过你要结婚的事。我今天一说咱们就扯平了。张朝晖道。他小心地看了冷紫一眼:你怎么没结婚?
那你和叶潇是怎么回事?好多人都说你们谈了。冷紫没有回答,反问。
严格地说,用谈这个词是不合适的。因为我们从没有真正谈过。张朝晖说:她是个好女孩,但是不适合我。
是你的眼光太高了吧?
这种事情又不是买东西,怎么能用眼光高低这个词?张朝晖看了冷紫一眼:我好象还是原来的我。
冷紫的心砰砰地跳了两下。
那谁适合你?那个白地蓝花长裙子?冷紫突然想起了那年夏天往张朝晖嘴里喂雪糕的女孩子。
你在说什么?
那一年,看过红榜之后,我想去找你,在大街上看见你和一个女孩子走在一起,她还往……
往我嘴里送雪糕,是不是?张朝晖笑起来:她是我伯伯家的孩子,我堂妹,沈阳人,是个人来疯,那几天她和我伯伯回老家探亲,一直缠着我,真让我受不了。不要说她是我堂妹,就是她和我没什么关系,这样的女孩子我也不敢亲近。
是这样。冷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微淡。
你怎么现在还记得她?是不是那时候就开始吃醋?张朝晖诡异地笑着。冷紫啐了他一口。忍不住有些羞涩地笑了。他们的这种状态已经近乎调情了,然而这又是多么自然的状态啊。她没有想到他们会进行地这么快。可是这快真的没让她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牵强。
他们走进一家茶室。茶室的名字叫“原木居”,地板、桌椅、茶盘、茶勺、茶碗全都是木制的。客人很少,低低地放着古乐。他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来,服务小姐马上端来了一套玲珑可爱的器具,张朝晖一一向冷紫讲解着茶船、茶则、茶盏、公道杯、闻香杯……服务小姐笑道:“先生真是博学。”张朝晖说他大学时候的上铺是福建人,从小到大最讲究的就是吃茶,他听了这么几年,差不多也成半个福建人了。他又给冷紫讲了许多校园里的笑话,逗得冷紫一直在笑。笑着笑着,冷紫的泪水突然迸了出来。她连忙装做不经意的样子把它擦掉了。多么美好的时刻啊。她居然和张朝晖在这里相对而坐,侃侃而谈。这是你青梅竹马的恋人,学成归来依然想着你,念着你,找个理由约你逛街,用狡黠可爱的话语试探你的心思,以最宽容的恣态迁就着你……这是梦中才有的事情啊。
可她是什么人啊。她是什么人啊。
她忽然想迅速地逃离这里。
讲讲你吧。张朝晖说,你这几年是不是挺不容易的?
不。冷紫粗暴地说。她能讲什么?
张朝晖看着冷紫,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不讲,还是在否定不容易。但他知道他肯定又触及了她那过度敏感的自尊。这几年她一定是不容易的。他想。
不想说也不要紧。不过,有时候说一说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你想说了,也觉得我还可以信任,我很愿意听听。他说:到时候你也许会觉得,我可能比以前有一点儿进步。
冷紫的泪水又一次涌出来。这温暖的话语就象一块洁净的纱布,一下子就贴在了她裸露的伤口上,引起一阵熨贴的痛楚。她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
张朝晖抽出餐桌上的纸巾,递给她,又把地址、电话和手机号写给她:我有空就来看你,你有空也可以去找我玩。我就是再没用,也还能给你看看病。
你就那么巴望我有病么?冷紫笑道。
是啊。你要是住院就更好了。我保证比所有的医护都尽职,即使不在我们科。张朝晖说。
冷紫沉默着。这幸福的玩笑啊,能有几个?
你知道么?许久,她终于轻轻地说: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是正常的。我在学校里都变了,更何况你?这个,我有心理准备。张朝晖用手抚着柚黄色的桌面,似乎在寻觉着沧桑的痕迹:不过我一看见你就知道,我最珍视的那部分东西没有变。
变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没有变。你自己并不知道。
你知道我还是我知道我?
很多时候,人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
冷紫把目光移向窗外。她不想再分辨下去了。她忽然想起曾经在一本书看到过,有人把世界上的人分成了三种,第一种人让事情发生。第二种人看着事情发生。第三种人想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对她而言,方捷趋向于第一种人,冷红趋向于第二种人,她自己则是第三种人。那么,张朝晖呢?也许还应该划分出第四种人,那就是: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让他把自己想象得好一些吧。也许,这并不过分。因为这种想象不会维持很长时间。在本质上,更象是一种海市蜃楼。
这是一个灿烂的初秋,树叶缤纷,蓝天纯净,她和初恋男友坐在这里喝茶,宛如所有最正常、最美好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