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以一种突如其来的力量改变人的生存现状的,人们往往把那叫做命运。以一种点点滴滴的方式磨损人的心灵锋芒的,人们往往把那叫做生活。突如其来的力量往往人尽皆知,而点点滴滴的磨损却往往润物无声。因此,命运的降临往往会让人震撼,而生活的结局却往往让人吃惊。
目前的冷紫就处于默默的磨损中。
张朝晖上学去了。一场风花雪月的梦醒了。想起来就象是吃了一粒话梅糖,甜甜的,酸酸的。虽然糖的尾声是被突然截断的,是潦草的,就象不小心把糖咽进了肚里,无法再去细细体会,但是那曾经尝过的滋味却余韵悠悠,久久不散。她一想起,就会庆幸自己没有错过这场初恋。这是她高中三年最重要的情感经历,虽然这一点违反了校规,可是,冷紫也因此明白,有时候违反一下既成的规定有多么必要。
她已经决定不上学了。尽管冷红又逼迫了她几次,她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其实她对这种逼迫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温暖。这种逼迫是另一种形式的关怀。只是这种关怀在双方的倔强之中,不得不表现得十分强硬。她知道。经历了那个初夜之后,她对冷红的感觉又回归了许多,不再强硬地干涉冷红了。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以前对冷红的尖刻。从她的立场而言,她的尖刻是残酷的。冷红是走了一条没出息的路,可自己毕竟也是她付出的重要原因之一。就象为了给她们充饥,冷红将自己身上的肉割掉了一块,她虽然不想吃,毕竟也还是被冷红把一些肉塞进了肚子里。她已经吐不出来了。既然吐不出来了,她还能评价说这肉的酸咸么?那简直就是卑鄙。
她不想去上学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她觉得自己已经无法面对那个已经失去了张朝晖和对冷红的新闻人尽皆知的校园。她无法想象那些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情景。而张朝晖作为她最有力的精神后盾,他的离去已经让这个校园在她的概念中变得空空荡荡。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这几乎是她不能安心去上学的最重要的原因——她没有放弃最初的想法,她必须要遵从妈妈的遗嘱和来此的初衷,让冷红尽快地摆脱这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如果她去上学,那至少还得纵容冷红在这里呆一年的时间。自己在这里呆了一个月就与以前面目全非,要是让冷红在这里再呆一年她简直无法想象冷红会变成怎样的一个魔鬼。可是鉴于以前的种种失败,她又不知道该从何做起。
她焦灼极了。有一次,她估计冷红正在做生意的时候,甚至打了110,举报洗浴中心有人卖淫。她想用这种强迫的方式让冷红收敛一些。没想到正如方捷所说的那样,警察来了也一无所获。方捷很快得知了原委,把冷紫叫到了办公室。
你知道我国外交原则的核心精神么?她问。
冷紫沉默。
我觉得和平共处这个词在我们之间也同样适用。方捷说:你和冷红是相依为命的姐妹,我可以不赶你走,但是你也别再想支什么招儿。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冷红做什么是她自己的事,和我没什么关系。如果你们之间有什么,最好单独解决,别连累了我的生意。
冷紫依然沉默。她知道方捷说的有道理。责任不单单在方捷身上。这样的地方太多了,只要冷红想做,就是没有美雅,也会有别的地方。
这次事件之后,冷红和冷紫谈了一次话。
你到底打算怎么样?冷红问。
我不能让你这么干一辈子。冷紫说。
我干不了一辈子的,这一行是世界上淘汰期最短的职业。冷红说。冷紫的语气总想让她发笑:到时候不用你拯救,我自己会改邪归正的。她说。
你现在都快无药可救了。
好,那我听听你的拯救方案。就用这么一张嘴巴么?
冷红揶揄的口气让冷紫一时间无话可说。
想不想听听被拯救人的意见?冷红说。
冷紫依然沉默着。
我的逻辑很简单。我现在的工作可以养活咱们两个人。只要你也能找到一份工作养活我们两个,我就跟你走。吃得坏点,住得坏点,都没关系。我又不是没吃过苦。但是必须得能够维持生活。冷红边换睡衣边说。昨天晚上的一单生意接得她很累,那个男人不知道吃了什么药,折腾了三四个小时。她真想赶快睡觉。现在,她已经不卖票了。新来的一个女孩子接替了她的位置。她已经调到了客房部。
你要我养活你么?冷紫觉得冷红的话已经带上了浓厚的寄生虫色彩:我们一起去找工作,各自养活各自。
放心,我不会要你养活的。可我们总得有一个人先站稳脚跟吧?要是你找不到工作,你还可以先住这儿。要是我们俩都找不到工作,我们住哪儿?你以为我挣的钱能住几天旅店?
冷紫知道冷红说得有道理。她也确实不想这么花着冷红和自己挣来的那种钱。她在心里暗自盘算了一下,如果冷红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那么她只要找一份月薪五百的工作就够了。这么大一个星苑市,难道她还找不到这么一个工作么?她觉得并非难事。她也隐隐听出冷红之所以让她去找工作,大约是算定她找不到。她偏要找一个让她瞧瞧,看她到时候还有什么话好说。
她觉得自己真笨,怎么早没有想到这一点。
你说话算数?
当然。
那我现在就去找。
冷红瞥了一眼冷紫的表情,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揪扯了一下。这是她熟悉的表情。她自己曾经从这个表情上走过。
傍晚时分,冷紫回来了。她一无所获。哪里都是下岗职工,哪里都不需要人。又过了几天,她终于在一家小旅馆当上了服务员。她的工作内容是拖所有的地,收拾所有的房间。月薪三百元,管吃不管住。因为没有住的地方,她最起码必须得租好房子才能对冷红有所交代,可房子并不好找。她利用下班时间看了几个地方,都不满意,不是房子太差就是价钱太高。小旅馆的工作也很忙,因为是私营,老板看得很紧,似乎不勤着用就捞不回三百块钱的本儿。可是尽管辛苦而单调,冷紫还是坚持干了下去,毕竟这是她自己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她很珍惜。她想通过这份工作好好地锻炼一下自己的能力。不过,一有时间她也会注意一下街头的广告栏,看看有什么更适合自己的工作。
一天中午,她正浏览着广告栏,被人拍了拍肩膀。她回头,拍她的是一个领带端正、裤线笔直的青年男子。
你在找工作么?
有什么事?冷紫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我是碧依春化妆品公司销售部的员工。他递过一张名片:你的外型条件很好,有兴趣来做我们的业务员么?
业务员?
就是去每一个顾客家里推销我们的产品。收入按提成算。男人说: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先去听一听课。每一批业务员在上岗之前,都要接受我们的专业培训。喏,就在这幢楼上。
冷紫按照他指的方向,果然看见对面街上有一幢大楼,楼门前挂着一溜招牌,有一个招牌上面写着“碧依春化妆品有限公司。”
现在就可以上去么?她有些兴奋。
是的。男人说:在三楼。公司的会议室。
冷紫来到会议室,发现这里坐了十几个人,都是和她差不多的年轻人。有一个主讲的人正在侃侃而谈,冷红悄悄坐下来。那个年轻男子也跟上来坐在她身边,向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是这里的员工吗?冷紫问。
是。他说:刚刚才上班一天,负责从街上拉人。
推销化妆品还需要男人么?
他们说,对于化妆品,既需要女人对女人的引导,也需要男人对女人的鼓励。
冷紫笑了:现在他在讲什么?
广告意识对现代生活的作用。
那位主讲人依然口若悬河:“……简而言之,直销就是最具体的广告。有统计数字表明:现在至少有百分之七十五的中国人在消费时将个人的需要和广告的诉求结合了起来,而有三分之五的人则承认如果离开了广告,他们将无法选择。广告制造着希望,引导着时尚,体现着关怀,散发着个性,已经作为一种重要的意识形态深入到我们的生活中,因此,作为一名直销的业务员,在座的各位务必要树立一种这样的信心,那就是我们并不是上门乞讨,我们是给天下所有爱美的女士奉献出一份属于碧依春的心意,为了她们未来的美好生活,我们在尽自己的一份责任。”
讲者语音激昂,有一两个人鼓掌。
不明白他整天罗嗦什么。冷紫身边的男人又说。
他好象在告诉我们,怎样才能理直气壮地撒谎。冷紫说。
男了看了冷紫一眼,笑了。
听完课,有人给他们讲了提成细则:一套碧依春产品的价格是六百八十八,业务员的提成比例是百分之十五。如果一次性销售额在两千元以上,也就是卖出三套产品,就可以提成百分之二十。有人当即就登了记,领取了化妆品。冷紫也想领一套,可她一听说领取一套化妆品要交五百块钱押金,便转身下了楼。
对这份工作没兴趣么?那个小伙子也走了出来。
冷紫点点头:总觉得这是在骗人。可能是我太保守了。冷紫说。
这年头两个保守的人碰到一起可不容易。他说。
他们走下楼,在楼门口站了片刻。如果不冒昧的话,可以告诉我你的电话么?他说。
我没有电话。冷紫说。她不想把洗浴中心的电话告诉他。
我叫杨蓬,你呢?
冷紫。冷紫一边说一边抑制不住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杨蓬说。
你的名字让我想起了遮阳棚。冷紫说。
张朝晖又写信来了。
“校园里有两棵很高很大的丁香树,一棵是白丁香,一棵是紫丁香,开起花来真的香极了。我很喜欢在树下站站,尤其是在那棵紫丁香下。一看到那棵紫丁香,我就会想起你。你知道么?你就是戴望舒《雨巷》里那个结着愁怨的姑娘。……这里的面食做得真不好吃,真想念家乡的饭菜,不,不仅是饭菜,还有许多许多,一切的一切,你知道的,是不是?我会强迫自己慢慢适应这种想念的,想念也是一种幸福。……现在,我基本已经能和同学们大方地交流了,本来我不是什么特羞涩的人,可是刚来的时候就是放不开,最近才找回一点状态,我想,以后我会越做越好的。……我听别的同学说,你没有回学校,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能理解。也许,你是太想用自己的能力生活了,这样也好。反正高等教育已经在全社会普及了,你可以参加成人高招,一样能拿到通用的文凭。……”张朝晖的信写得真挚而清新,同时也呈现出一种见了世面的成熟和喜悦。
冷红一遍遍地读着他的信,感觉。她知道对妹妹来说这是一份难得的情感,可这样的情感又让她产生了深深的顾虑和担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她现在的人生阅历,她知道,冷紫和张朝晖已经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这两个世界,再也没有汇聚的可能。这一点,张朝晖认识不到,冷紫很可能也认识不到,只有她才能真正认识到。如果冷紫看到张朝晖的信,黯淡下来的情思很可能就会死灰复燃,而这种燃烧的结果对冷紫来说又很可能是致命的,对张朝晖则不然。他是一个前途远大的大学生,他的未来生活中还会有许多选择女人的机会,他经得起一次两次的失意,而冷紫不能。如果任他们再开始发展,最后的结果很可能就是:冷紫是张朝晖的第一个女人,而张朝晖却是冷紫的最后一个男人。
她把张朝晖的信藏了起来。她告诉自己说:这是为了冷紫好。这样冷紫才能够逃掉那种必定会被颠覆的打击。
多年之后,冷红才明白自己做出这种举动还有一个原由:嫉妒。这种嫉妒被隐藏得那么深,以至于她当时根本就没有觉察。她也明白了,为什么人们在为别人擅自做主决定一件事情的时候,都只会承认自己认为的那一部分最为光明正大的理由。那是出于本能。——自私和自卫的本能。
这个拖把已经用了很久了,布都拉成了一缕一缕,象那些严重脱发的男人,拖地的时候,地面时常会被布已经包不住的秃棍头挫一下,发出沉闷短促的响声。冷紫一遍遍地拖着地。没事的时候她就拖地。地永远有人走,永远需要拖,是最常规的一项工作。
小冷,去买两把拖把吧。老板递给冷紫三十元钱:挑结实点儿的,记住开发票。
杂货店人很多,冷紫挑好了拖把,看样子等发票还得一会儿,就出了店,在附近闲走。
一阵刺耳的电锯声穿进了她的耳膜。她注意地看了一眼,原来是一家小店正在装修。店外挂着一个小小的招牌“此店转租。”一个腰别BP机和手机的男人正在店门口抽烟。看样子是老板。当冷紫走到小店跟前的时候,从店里走出一个穿着T恤衫的男人,他们开始讨价还价。
两万,不能再少了。老板说:两台电脑一台复印机才算你一万,半年房租一万二也算你一万,这都是跳楼价了。
我想先试用一个月,一个月以后再交钱。行么?T恤衫说。看来他已经认同这个价格。
免谈。老板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就是急着用钱才压这么低的价出手的。
T恤衫走了。冷紫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两万块钱。与其将来零零星星地把这两万块钱用掉,不如孤注一掷派点大的用场,她想。
你是老板么?她上前问那男人。
什么事?男人打量了她一眼:我们不需要人手了。
你贵姓?
你到底有什么事?男人说:我姓范。
你这间店不是要转租么?我想看看。
那我刚才对那人说的话你都听见了?范老板点了一根烟,又打量了她一眼,仿佛在用X光透视她有多少钱:不拖不欠,一次性交清,两万。
你为什么要转租?要转租为什么还要装修?她问。
我常年在外面跑生意,这个店一直是我老婆在这儿守的,最近,我老婆得了白血病,急需用钱,我才想着把这间店转租出去,得几个现钱。原想着装修一下,价钱会高些,现在看来也高不到哪里去。男人叹了口气:我们原来做的是打字社,生意挺好的,电脑和复印机都是现成的,你要是接了手,还可以接着做。女孩子家做这个正合适。
电脑和复印机在哪里?他的诉说立时引起了冷紫深深的同情。
就在里间。我带你去看看。
冷紫来到里间,电脑和复印机都用被单仔细地蒙着,她掀开看了看,都有六七成新。里间的面积有八九个平方,冷紫算了算,除放下一张大床外还可以放一张桌子和一个衣柜,在外间做生意在里间住人,完全可以。
证都全么?
全着呢。范老板从一张电脑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摞证件,又指着营业执照上的妇人:这就是我老婆。
我回去再想想,你先不要答应别人。最后,冷紫说。
我只给你两天时间。范老板说:我不能因为你耽误别的买主,是不是?
行。两天之内我给你个准信儿。
范老板给冷紫留了个传呼号。
两天之后,冷紫辞掉了小旅馆的工作,她决心租下这间店。她已经打听过了,这个租价确实很低,比同类的店要低上一万左右。划算极了,紧邻的都是机关和学校,附近的打字社也不多。虽然她和冷红都是生手,但是这一行也并不难学,她相信只要练上一个月就没问题了。她向冷红要出存折,取出钱,呼了范老板,两个人在店里见了面。店已经装修好了,范老板说装修钱也已经付过了。冷紫又从另一个打字社临时请了一个人帮她把电脑和复印机检查了一遍,一切都万无一失之后,她让范老板给她打了个收条,一手交钱一手接了钥匙。回去之后,她才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冷红。之前,她没有向冷红透一点儿风声,她想让冷红好好知道一下她的能力。
你说,营业执照上的人是她老婆?冷红问。
啊?
那他怎么有权利转租呢?
人家是夫妻,怎么没有权利转租?再说,他老婆就是有权利,可人在医院,怎么出来办这些事?他当然就是第一代办人了。冷紫说。
没那么简单吧。
也没那么复杂。冷紫说:你可以跟我走了吧?
你先领我去店里看看。冷红说:你放心,我不会食言的。
第二天,她们来到了店里,店里已经有人了,一男一女。男的不是范老板,女的冷红认了出来,就是营业执照上的那个妇人。
你不是有病了么?冷紫上前便问。心有些慌起来。
你才有病呢。一大早就来咒人家。什么事?妇人说。
冷紫把范老板的收条拿出来:这是你爱人给我打的。
一男一妇全愣了。他们把那收条看了半天,妇人才指了指身边的男人:这才是我爱人呢。你们上当了。妇人告诉她们,她从没有想过要转租这间店,那个打收条的男人也不姓范,他叫秦贵生,是她爱人的一个远房亲戚,前些天,她母亲去世了,她和爱人要回河北老家奔丧,刚好秦贵生来向他们借钱,他们的店正装修到半路,就让秦贵生帮他们招呼几天,等他们奔丧回来再把钱借给他。秦贵生满口答应。昨天他们回来,借给了他一千块钱,他当即就坐火车走了。
以前听说过他这人不怎么地道,没想到还真有这么大本事,几天就能红口白牙地折腾走两万块钱。他要是二郎神,我这店只怕也没影了。妇人叹道。
那我这两万块钱呢。冷紫的眼泪聚满了眼眶。
我们也没办法。他盗用了我们的名义,我们还是受害者呢。妇人说。
你们报案吧。一直沉默着的男人终于说:往后遇事多点儿心眼。经不遍的世事。
两个人走出了打字社,冷紫大哭起来。她恨恨地砸着自己的头,简直无法相信这一切。是啊,世事经不遍,她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这经不遍的世事都让她迎头碰上了。那是她用初夜的血换来的两万块钱啊,那人就那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骗走了。仿佛在大街上捡到了几张废纸。
冷红揽着她的肩头,眼睛也有些酸涩。她没有哭。她已经不是一个容易哭的人了。她现在过的是卖笑生涯。这件事情她并不吃惊。她早知道不会象冷紫说的那样简单。她甚至知道必得如此,冷紫才会一步步地长大。——长大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即使知道要付出代价,她还是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当初她撺掇冷紫到外面找工作,只是想让她散散心,省得她在洗浴中心整天胡思乱想惹麻烦。也想让冷紫在找工作的艰难中对她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达成一些具体的理解。冷紫向她要存折的时候,她想冷紫只是会去买一些什么东西。她太清楚冷紫花钱的节俭了。她没想到冷紫会把两万块钱一下子都这么送出去。这真是纸丢到水里,连个响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没有卷起铺盖跟冷紫走是对的。她不会也不应该象冷紫这么单纯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如果再单纯下去,简直就是弱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