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我是真的热爱你

第三章

其实,冷红一直都是根本不想在洗浴中心工作的。即使是在向方捷借钱的时候。

那天,冷红走进洗浴中心时,方捷正在大堂里和一个客人说话。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针织开衫,看起来又舒适又洒脱,腰部的细带为她平添了几丝妩媚,灰色的斜襟儿长裙,更使她显出了温柔的味道。她兴致勃勃地聊着天然商厦刚上的一套裙装,她说那套裙装的围巾和衣边的流穗是用水貂做的,手感非常好。冷红在她背后站了好一会儿,方捷都好象浑然不觉。

方姐。冷红终于喊道。

你来了?方捷转回身:怎么不早说话?

冷红笑了笑。

有什么事么?方捷的语气很平和。

上次你说过,钱的事情你可以帮忙。冷红看着方捷,似乎是在求证她的承诺是否依然有效。

对,我说过。没错。

我妈妈病了……病得很重……现在等着做手术。医院说到出院一共得四千多块钱……我妹妹还要读书,根本挣不了钱……我爸爸是遇上了车祸去世的……。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越说越难为情。于是,她一边絮絮诉说,一边在心里嘲笑自己:也许在人家眼里,你的故事根本就是从报纸上看到的“父丧母病苦命女,洒泪渴盼爱心来”之模仿秀,凭什么要人相信你呢?人家能听进去你这么多理由吗?尤其是这理由直抵金钱而来的时候。——而且还狮子张大口,一下子就是四千。

她停止了诉说。

五千,行么?她听到方捷问。

她一点儿一点儿抬起头,象做梦一样。五千块钱哪。真的这么容易吗?

够么?方捷又问。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思。

可是,四千就够了。

多拿着些吧。万一不够怎么办?

冷红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她几乎有些晕眩了。她知道这些钱对方捷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是,对此刻的她来说却是真正的雪中送碳,旱浴甘霖。这钱是她的天,是她努力到极限也拥有不了的庞大资产。

您是我的救母恩人。半天,她终于笨拙地说:将来,我一定还你。这么说着,她越发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一个骗子。将来?就她的能力而言,将来是什么时候?

别急,先拿回去看病再说。我又不等着用。方捷笑道:找到事情了吗?

没有。

你看我这洗浴中心怎么样?还是上次那话,你来这儿给我帮忙,好不好?方捷顿了顿:你可以在这里先试一试,欠的钱可以直接在工资里扣,一年多也就扣够了。

冷红沉默着。她现在才有点儿明白方捷的厉害。

你放心,毫不夸张地说,我的洗浴中心在全市同行里是声誉最好的几家之一,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乱七八糟的新闻。不信你去公安局打听打听,看看“扫黄打非”里有没有我们的底案。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冷红连忙矢口否认,心里却略略放了心。她最在意的不就是这个么?

那,就这么定下了?方捷探询的口气中又有一种微妙的强硬。

可我过两天才能上班。冷红知道自己没有其他的选择余地了:还有,我不在这儿住,行么?——她还想住到漂白粉厂去。不知为什么,她直觉还是住在那里塌实些。

迟两天上班没问题,住得住在后面的集体宿舍。这是我们一向的规定,可以保证上下班不耽误。另外,我们也会经常加班,住在这里也可以保证大家的安全。连本市的员工也不例外。这个没法照顾。方捷斩钉截铁地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有表现出特别的斩钉截铁,象冷红这样比较犟的姑娘才会无法违拗。其实从冷红一进门她就从镜子里看到她了,但是她不回头。让冷红多站一会儿她是有自己的用意的。她就是要用这种等待的心情去挫一挫冷红稚嫩的锐气,让她在她面前处于绝对的心理弱势中。对她来说,用这样的方法去逐步地掌握一个人是很常用的,也是很重要的。

美雅洗浴中心位于星苑市星华区,离最繁华的主干道星海大街只有二百米远,既不偏僻也不嘈杂,隶属于黄金地段。洗浴中心共分三层。一层主要是男女大池、客用餐厅、美容美发厅、歌舞厅和小咖啡厅,二层则是四十个洗浴单间,其中内装修又分舒宜、清爽、浪漫、豪华四种风格,有桑拿、芬兰、冲浪等各种浴房,每个类型各占若干间。此外还有两个特级洗浴套间,除了备有一般的浴种外,还有太空浴、盐浴、藏浴等一些最新引进的品种。三层则是相应的四十个标准客房和两个特级客房,供客人做短期或长期的休息。主楼后面还有一个小院,院里有三合围起几字行的三栋二层小楼,锅炉房、厨房、职工餐厅和集体宿舍全都容纳在这里。整个洗浴中心的规模层次装修风格和内部设施都不同流俗,绝对在上乘之列。即使是最普通的大池,里面也不含糊:清一色的高档镂花地砖,漂亮防滑。六七十个淋浴喷头,个个好使,不象一般浴池那样总有几个坏的,仿佛不坏上几个就亏待了大池的名誉。拖鞋是市面上最好的一次性拖鞋。墙角还有两个装满了纯净水的饮水机,旁边放着两整摞的一次性纸杯。浴床上的毛巾随用随换随换随洗,洗完甩干后照例放到消毒间的大消毒柜里消毒。每个来洗澡的顾客还都可以免费使用一个带锁的墙柜。老百姓有一句话,叫做“钱花到哪儿哪儿好。”这里的票价自然也比一般的浴池卖得贵。一般浴池卖两块,这里卖十块。因此即使设施如此之好,来这里洗澡的大池客也并不多。因为来洗大池的,必都不是很有钱的,而对那些钞票不多的人来说,两块钱和十块钱的概念可是大不一样:后者是前者的五倍呢。洗澡嘛,只有洗才是关键,其他的什么情调都是陪衬,是中心语之外的副词。所以,即使是知道“钱花哪儿哪儿好,”但是发现享受这“好”也要自己掏腰包时,他们便不会轻易来这里了。老百姓有老百姓认识问题的本质和界限。而这种本质便是实用,这种界限便是银子。——当然,这里和星苑市的许多洗浴中心一样,也并不靠大池挣钱。

一进门照例是大堂。大堂里摆着色调明快的布艺沙发,沙发下铺着图案雅致的纯毛地毯。沙发对面的装饰柱上嵌放着大屏幕的松下彩电。彩电后面是小巧的售票台,周围点缀着几棵生机盎然的绿色盆栽。和一般洗浴中心不同的是,这里的大堂绝对看不到闲坐的小姐。大堂是供顾客专用的。男服务生和女服务生皆是统一着装,看起来再正规不过。就连保安班的小伙子也都是身穿标志服,个个强悍威武,帅气十足。

来洗浴中心没多长时间,冷红就后悔了。她后悔自己没有把握好当初的原则。事情并没有方捷描述过得那样简单,也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简单。她频频地察觉,经常有男顾客从她的身边走过时,会有意无意地做盯她两眼,那种目光粘粘缠缠的,是男性特有的,带有玩赏性质的目光,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浑身不自在,这种目光让她觉得,仿佛她是一件可以被他们购买的东西,正躺在玻璃桌面的柜台里待售。

新的?

新的。

她还不时听到有男人这样议论她。她是新的,那么其他服务生就是旧的么?她只是个小小的服务生而已,即使是长得出众一些,值得他们这么关注么?有时候她被方捷临时派到餐厅帮忙,那些人说的笑话让她听得耳热心跳。按一些流行的说法,也算得上是性骚扰了。而最让她觉得困惑的是同屋住的雅娟和静静,有时候她半夜出来上厕所,常常会发现她们都不在屋里。第二天问她们干什么去了,她们就说去值夜班。

怎么没有我的夜班?她问。

你刚来,业务还不熟悉。到时候就会轮到你了。她们笑道。

有一次她打扫宿舍的时候在静静的床头下面发现了一个小纸盒,盒面一对赤裸的男女正在热吻。旁边印着的字迹是“爱神避孕套”。她好奇地打开,看见的是一个个象气球卷一样的东西。盒背面有说明书,她看了一遍就全明白了。她迅速地把它放到静静的枕下。这是一个没结婚的女孩子该有的东西么?她真想当面问问静静,可是终究没有。静静不是冷紫,她知道。还有一次是她在大堂接到了一个找雅娟的电话,有人说看见雅娟在歌舞厅,她便来到了歌舞厅,一个大肚子男人正和雅娟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冷红想等他说完再喊雅娟,便站在了一边。

说是一个女人听说老公经常在外面找小姐,就雇了个私家侦探去跟踪。这一天,真的让侦探抓住了线头。先是老公来。男人用食指和中指在茶几上比画出缓慢臃肿的步态。他比画得倒挺象他自己。冷红想。

后是小姐来。男人比画出轻盈灵巧的女人步态。最后是侦探跟进来。男人又比画出曲曲歪歪鬼鬼崇崇的步态。过了一会儿,老公出来了。男人比画出的步态显得瘫软无力起来。小姐也出来了。男人显示出岔开双腿行走艰难的样子。侦探也出来了。这时候,男人忽然把无名指也伸了出来,用食指和无名指比做腿,而把中指高高地翘了起来。

怎么把这个手指翘了起来了?雅娟很纳闷。

是啊,怎么把它翘起来了呢?男人问道,猛然间捉住雅娟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大腿内侧。雅娟尖叫大笑。

冷红呆了片刻,转身跑了出去。在售票桌前坐了很久,心口依旧砰砰乱跳。天啊,这是干什么啊。雅娟怎么这样?她还要不要脸?

她没想到,没多久,这样的事情就降临到了她的头上。

在单间洗浴的客人有时候会在洗完之后要一些东西。一次,清爽五号的客人要水果,正好人手有些紧,方捷便让冷红跑一趟,冷红把水果送到了房间里,客人亲手接过来,他只穿着一件三角短裤。冷红放下水果就要走,客人喊住了她。

小姐,你喝茶么?他问。

谢谢。不喝。冷红说。

给你小费。男人递过一张钞票。

不,我不要。冷红拉开门,男人在她出去的一瞬间,把钱塞到她的手里,是一百元。冷红怔了怔,把钱塞回门缝里。或许,他真是个好人,是自己把人想得太坏了。她想。

过了一会儿,男人又要烟,还是冷红上去送的。这一次他穿上了浴袍,冷红觉得他没那么可怕了,便稍微停留了片刻。

先生还需要什么么?她问。

你做不做生意?男人问。

什么生意?

男人笑了。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他说。

我真的不懂。我想,我不会做生意。冷红说。

傻瓜,只要是女人,没有不会的,只是你想不想做的问题。

你什么意思?

看来你还真的没入门,男人走上前:要我教你么?

不。冷红向门口退去。

我可是个开门高手啊。男人逼过来。

冷红拉开门,狂奔出去。一下楼她便找到了方捷,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多注意自我保护就行了。方捷说:服务行业免不了遇到这种情况。不过有损失就会有补偿,他没有给你小费么?这个客人一向很大方的。

他给了,我没有要。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就这些?

那还能怎么样?这种事情还能怎么去追究?方捷笑了:你以为这是在学校么?丢了一块橡皮都会有人出来讲个说法?水至清则无鱼,社会上就是这样。你应该让自己的承受能力强一些。

冷红没有再说话。她觉得再说下去,在方捷的逻辑里,肯定就变成自己的不是了。她不想和方捷辩论,她也知道自己不一定能辩得过她。她觉得自己需要做的不是和这个逻辑打架,而是要彻底脱离这个逻辑。

她必须离开。这里不是她的久留之地。她必须离开,尽管方捷对她很好。——事实上,方捷对谁都很好。她的妆总是很淡,衣服也从不浮华和炫耀,说话轻声慢语,从没有见她大声呵斥过哪一个服务生。对谁她都是一幅关切自然的大姐模样。但是员工们却都很敬畏也。顾客们对她也很尊重。即使是熟络的男顾客,冷红也只见他们开开平常的玩笑,从没有过分的言语和举动。她似乎永远是谦谦有度,落落大方,彬彬有礼,姗姗而行,不急不徐,不紧不怠。她这种形象多年以后仍旧深深地烙在冷红的脑海里,使冷红明白:原来一个女人可以表现的这样娇柔而不失刚硬,温和而不失威严,老道而不失诚恳,谨慎而不失自如。冷红知道:无论方捷是一个什么性质的女人,仅就外在体现而言,她也不失为一种风格。而且,是一种十分吸引人和折服人的风格。

——也就是经历了方捷之后,冷红才开始学会了不轻易地被一些表层的风格所打动。也明白:风格应该是一种类似于内衣的东西,当内衣被当作外衣穿来穿去的时候,它就充斥了诱惑的前兆。

当然,离开显然是不容易的,冷红知道。她欠了方捷那么多钱,不还清就离开,也显得太没有情义了。然而,要是这么干下去,她算了一算,即使每月自己一分不花,只给家里留上一百五十元,也只能还上二百元。以这样的速度,还清五千元得用二十五个月,也就是两年多。这还是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两年多,太久了。可是她有什么招儿能快点儿呢?这儿的工作虽然清闲,但是很绑人。她一刻也离不开,又没有分身术。

看昨天晚上的“星苑焦点”了吗?这喝盐水卖血还真是一条挺挣钱的道儿。那天聊天时,保安小许说。这一说象一道闪电照亮了她的心田。是的,为什么不可以去卖血呢?她的身体素质不错,又年轻,血液再力强,工作又这么清闲,卖完血就可以好好休息。条件多好啊。

她偷偷地去了一趟医院,打听了一下行情。然后,向护士伸出了自己的胳膊。

你的血液质量很好。医生一边说一边瞟了瞟验血单:还是AB型的呢。AB型的怎么了?冷红问。不常见呗。护士说:你以前献过血吗?没有。冷红说。其实定期献血有益于健康。护士说。

我会定期来的,只要给钱。冷红在心里暗暗地说。

一般人的一次性抽血量是二百毫升。你的体质不错,AB型的我们碰到的也不多。你能多抽点儿吗?只要好好休息,不会妨碍健康的。护士说。

冷红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护士抽了四百毫升。

下次抽血的间隔期是多长?冷红问。

半年。护士说。她狐疑地看了冷红一眼:最少也得三四个月。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问问。

你可不要变成献血专业户啊。她说:对别人不好,最主要的还是对你自己不好。你要是半年之内再来,我是不会同意的。回去后多买点东西营养营养。新鲜蔬菜、瓜果、鲜奶、鱼、鸡蛋、肉,这些东西都行。

冷红笑了笑。你放心,半年之内我决不会再来这里。她在心里说:星苑市的医院多着呢。

这一次,冷红领了六百元钱。她没舍得买东西吃,只是睡觉。除了出虚汗,她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感觉。

两个多月后,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就去了另一家医院。又过了两个月,她又换了一家医院。这一次,她晕倒在公共汽车上。

售票员从她的口袋里,找到了几张验血单,还有一张方捷的名片。

不就是想还钱吗?用得着这么急吗?方捷心疼地责怪着,让人把冷红安置在三楼的浪漫二号:就在这里住一夜吧,反正这房子闲着也是闲着。我最担心的是宿舍离厕所太远,你身子虚,怕伤风。在这儿半夜就不用往外面跑了。哪怕明天好点儿了再搬出来。方捷又安排厨房给冷红做了小灶,看着她吃下,又亲手给她冲了一杯果珍,看着她喝了,才走出来。

冷红很快睡着了。这一夜,她睡得昏昏沉沉地,还做了许多让她不好意思的梦。后来,她似乎觉得身上有一丝异样,可是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还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第二天早上,她终地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赤裸着。身下的床单上,有一小滩一小滩梅花样的血迹。而她的例假,才刚刚过去几天。

她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