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我是真的热爱你

第二章

星苑市长途汽车站紧邻着星苑市火车站。和中国所有大城市的火车站一样,星苑市火车站分布着密集的摊贩,涌动着粘稠的人流,候车室内外和出站口附近,照例洒播着举着各种牌子的人。有介绍餐馆的,有介绍旅店的,有推销地图的,有出售各种小东西的,也有为直达某地的长途汽车揽客的。灰尘和烟雾,咳嗽和喧哗,红黄白黑的面孔,千姿百态的装扮,城镇乡村的来源,五湖四海的去处………乍一看,似乎永远在变化着。可是,定定神,再一看,象许多事物一样,这里也没有什么本质的改变。尤其是那些附着火车站生活的人。简直就象是一群群虱卵,天然地衍生在脏乱的发窝里。

冷红远远地站在那里,有点儿胆怯。她也是很早以前听父亲说过火车站有招工的人。可是到底没有来过,她心里没底儿。犹豫了好一会儿,她看准一个相貌清纯的姑娘,走了过去。

喂,小妹妹,是来找工作吗?那个姑娘笑意盈盈。

冷红点点头。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要早早自立才好。我就是星苑大学的学生,趁着没课来打工的。

你是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可以介绍我去吗?冷红迫不及待地问。

当然可以。那个姑娘抿嘴一笑:不过,可能还有更适合你的工作。我给你介绍一个地方,那儿供你选择的机会更多。她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卡片,在卡片上刷刷地签上了一个名字,递给冷红:拿着这张卡,照着这个地址去找就行。这家职业介绍所和我是老关系,会照顾你的。

那,你要多少介绍费?

姑娘上下打量了冷红一眼,又笑了:年轻人之间互相帮一个忙,收什么钱呀。我不收钱。

冷红一边道谢一边离开。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卡片,上面写着“心连心职业介绍所”。七拐八拐地找了很久,冷红才在一个小巷里找到了这家职业介绍所。它的门面很小,在高楼林立的火车站周围,简直就象是长满参天大树的森林里躲藏着一个小小的鸟巢。

姑娘,是来找工作的吧?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妈接待了冷红:来,快坐下,落落汗儿,喝口水。一边又从脸盆架上取下一条毛巾给冷红擦脸:吃过中午饭了吗?

还没呢。

大妈马上拿出一包方便面给冷红泡上:姑娘,一个人在外,要多注意身体,这可是本钱哪。

冷红心里涌出一股暖流。要是早就出来就好了。她想。

如今这世道难,找个合适的工作可不容易啊。好在我这儿倒也有几个挑头儿。大妈说着找出一堆资料:这不,星圆大酒店招收服务员,包吃包住,一月三百。不过服务员常加夜班,肯定会辛苦点儿。隆福打字社招收打字员,包吃包住,一月三百五。这活儿也行。就是时间长了就把眼睛熬坏了。五星百货店也招收售货员,不包吃不包住,一月四百元,这活儿比起来算是舒服的了。

这么多活儿呀。冷红发出了天真的惊叹。

手里要没有几个茬儿,也敢叫职业介绍所?我们这行也象是月老一样,得握着一把红绳,才能把人和事栓在一块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冷红不住地点头。忍不住也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可是,我妈有病,我还得照顾她。我可能得常回家,不知道这些单位会不会准假……

真是个孝顺姑娘哪。大妈点点头:这样吧。你先去这些地方试试,要是都不满意,就来给大妈写广告。一份两角钱。在这儿写也行,在家里写好给我拿来也行。

谢谢大妈。冷红简直想给这个满面笑容的大妈鞠一躬。她在心里快速地算了算,一天要是加班加点,怎么着也能写上五十份广告,五十份广告就是十块钱呢。一月下来能挣三百块,这可真不少。

甭客气,先挑挑吧。想去哪个地方?大妈晃着单子。却并不往桌上放。

我仔细看看行吗?冷红被她晃得眼花缭乱。

行啊。大妈拿着单子的手往后抽了抽:不过,话说回来,姑娘,我也是给你人家干活儿的。介绍工作我可以为你上上心,但是你也得交点介绍费。

多少?冷红的情绪有点儿降温。

按规定是一百。大妈看你挺不容易的。该我的那份提成我也就不要了。就收你七十吧。

冷红犹豫了一下。七十元几乎是她家半年的油盐酱醋钱呢。可是,要得到就要先付出,等找到了工作,有多少七十元挣不来呢?她一边给自己吃着定心丸,一边递上口袋里唯一的一张百元大钞。

没有零钱啊?

零钱不够。冷红说着,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口袋。突然,她摸到了火车站那个姑娘给的卡片。刚才,一和大妈搭话,她把这张卡片给忘了。如果拿出这张卡片,是不是会更优惠呢?她把那张卡片掏了出来:大妈,这是火车站一位大姐给的,她说她介绍的可以更优惠些……

我不是已经给你优惠了吗?大妈面色不悦地接过那张卡片,随手塞进抽屉里,然后找给冷红二十元钱。

冷红点了点。没错,是两张薄薄的票子,二十元。

大妈,不是说好七十吗?

唉呦,你不给我这张卡片就是七十,给了这张卡片就是八十,不明白了吧?看到冷红楞着神儿,她晒笑:你以为她会白给你这份人情啊。这是她给我们留做提成的证据,凭着这一张卡片,我们还得再给人家十块钱回扣呢。

那她不是星苑大学的学生?冷红觉得越来越不妙了。

大妈大笑起来:她的身份都变一百遍了。我怎么能搞清楚?不过有一点儿我可清楚,她的话十句里有十五句是假的,多出的五句是那十句里生的!

可……

可什么呀,别罗嗦了,快去吧。大妈塞给她两张单子:去晚了,人家都下班了。

这两张单子,一张是某个地方的保健品推销员,一个是某个私营幼儿园的保育员。冷红找到地方才知道,那家保健品公司因生意不好,关门已经有一年多了。而那家幼儿园则因道路扩建正在拆迁。

姑娘,你受骗了。每天都有受骗的人来找工作。一个闲坐的老太太对冷红说。

冷红一句话也没说。她涨着脸,再次回到那家“心连心职业介绍所”,向大妈讲述了自己的经过。

我们已经尽力了。一般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大妈的冷脸象换了个人。

可是,你给我的是什么机会啊。

你说我给你的是什么机会?!大妈叉着腰,一蹦老高。冷红觉得她简直是在变魔术,一下子便由观音菩萨变成了老妖婆。

冷红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又给你洗脸又给你做饭还给你优惠了价钱,你还想怎么样?大妈乘胜追击,振振有辞。

我,我要去告你们。冷红说。

唉呦,那我可要给你吓死了。大妈冷笑。

谁?谁在这里捣乱?一个大块头的男人拉开间门,走出来。冷红扭头就走,眼泪流出来。喂,你站住!大块头的声音从后面跟上来。冷红连忙飞跑起来,大块头噔噔噔几步便追上了她。

你想干什么?冷红紧贴住墙,心想他要是敢动自己一指头就和他拼命。

你还想不想找工作了?

不想了。

看你长得满招人疼的,告诉你吧。大块头说:要是你愿意,就来我们这儿干。象火车站那个揽客的丫头一样,她在东出站口,你在西出站口,一人把一边儿,正好。待遇呢和她一样。基本工资一百,每拉到一个有油水的,就给你十块钱提成。

我不去骗人。冷红说。自己在他们眼里就属于那种有油水的吧。她想。

骗人?大块头笑起来:现在是经济时代,连邓主席都说了,能逮着老鼠的就是好猫。再饿你两天,别说骗人,只怕你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反正我不干。

不干就快走,别在这儿晃悠,你这么个惹眼模样儿,要是让人贩子盯上给卖了,那就可惜了。大块头又下狠劲儿盯了她两眼:我是个大善人,才会这么提醒你。

冷红逃命似的奔出来,见路就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她忽然听到一声尖利的摩托车喇叭响,然后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的断喝:“找死哪,你不要命了!”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条繁华的大街上。她茫茫然地走了许久,才想起自己该回家了。可是她已经找不到去长途汽车站的路了。

冷红走到一个公厕里,用冷水冲了冲脸,打起精神,问了路,慢慢地走着。路过一家漂白粉厂时,她蓦然看见了两个字:招工。便鬼使神差地又走了进去,来到一间办公室里,里面坐着一位中年妇女,看样子象是一个干部。她问冷红来干什么。我来找工作。冷红说。

女干部问了冷红一些基本情况,看了她的身份证,然后递给冷红一张表,让冷红填了。又给了冷红一张粉红色的单子,冷红瞄了一眼,瞪大了眼睛她觉得这简直象是在做游戏:这,就行了?

那可不?还要怎的?女干部笑道:只不过上班要过两天。现在库房正在扩建,还没完工呢。

那,我收完麦子再来上班,行吗?

行。反正咱们这儿常年都缺人手。到时候你只要拿着这张通知单来就行了。女干部犹豫了一下,又说:这么好的模样,只怕你在这儿干不长。

这活儿……毁容吗?冷红摸了摸脸。

毁容倒不至于。就是太苦,你来了就知道了。女干部让冷红的话给逗乐了:还有,咱们这里的工作都是临时的,没有底薪。这个你要有思想准备。

底薪?冷红没听明白。

就是基本工资。女干部说:这里都是计件儿工资,干多少得多少。要是没干,就一分钱也没有。

冷红想起了刚才职业介绍所的那个大块头对她说过的“基本工资一百”的话,明白了。她笑了笑,点点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她知道提也没用,也觉得没道理去提。不干活当然没有道理拿钱,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一个农民病了,谁会给他什么底薪呢?就是他地里让草长荒了,那土地承包费只怕也得自己往外拿。

坐到公共汽车上,她还是不太敢看那张单子。用诗上的话说,虽然今天的经历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是她还是觉得这个结局有点儿不真实。而且,即使真实,她也不敢高兴得太早,因为现在她已经知道,有太多的事情会发生在她的逻辑之外。

那张盖了红章的单子上是这样写的:

通知

经审核,我厂同意接收冷红同志为我厂临时工,从即日起即可上班。

宏达漂白粉厂

不过事情并没有出现她担心的变故。麦后,她来到这里顺利地上了班。

漂白粉的活儿程序其实很简单:先用水将石灰块泡开,用铁筛筛去细末,剔掉石块杂质,装进氯气库进行化学反应,三天后拉出来装进袋子就可以了。但是,这些活儿操作起来却绝对不轻松,尤其是筛石灰。在筛石灰时,为了防止石灰粉腐蚀皮肤,再热的天也必须得穿上三层以上的衣服,然后扎上裤脚和衣袖,用毛巾围紧脖子,嘴上再扣上一个又重又笨透不过气来的防毒面罩。在这种装束里,整个人的感觉就象掉进了蒸汽锅里,简直是到了窒息的边缘。

冷红还经常在中午加班筛石灰。

夏日的中午,大约是所有从事户外工作的人都最恐惧的一个时刻了。太阳以一种近乎平静的毒辣默默地喷吐着内心的火焰,再把这种无与伦比的火焰由人的皮肤过渡到人的内心。冷红就是在这样的火焰中成千上万地重复着那几个单调的动作。汗水象雨一样淋遍全身。在烈日下和汗水中,冷红干着干着,往往就觉得最鲜明的感觉反而不是热了,而是无孔不入的石灰粉末和汗水融汇时所产生的那种火辣辣的疼。那是怎样的一种疼啊。仿佛有无数个蚂蚁在噬咬着,在细细的,津津有味的,流连忘返地品尝着她用身体创造的一道盛宴。偶尔防毒面罩一松动,一团粉尘便会迎面扑来,把冷红呛得满面泪水。于是,这道盛宴便会抵达一个小小的高潮。

在这里,每个人的活计基本上都是独立的。工作时又都戴着防毒面罩,因此上班时间根本没有办法聊天。累了就歇,歇了就干,每个人都象一架微型而全能的机器。有时候筛着筛着,冷红的面前就会出现一片花白,这是疲惫到极点的信号。她就赶紧摘下防毒面罩,回到宿舍喝一大杯水,长长地喘口气。然后再回去接着筛。下班后,吃过饭,洗过澡,她就会揉着酸痛的眼睛,以最快的时间上床睡觉。有的女工回来聊聊天打打牌什么的,冷红一律都不参与,她相信妈妈的话“力气是奴才,睡睡就回来”。既然出来了,快干好睡多挣钱才是真的哪。

相比起来,漂白粉厂的所有生活环节里,最让冷红感觉愉快的事情就是洗澡了。澡票是厂里免费发的,浴池在厂的偏对门,名字叫“爱心浴池”。浴池里也有一间不大的厅堂,摆着一台电视和几组半新不旧的沙发,穿过厅堂往里走就是大池,再往里走就是两排单间。经常有几个姑娘在厅堂里坐着磕瓜子。

浴池干吗养这么多闲人?冷红问一起洗澡的女工。

嗤。她们都笑她。

你们笑什么?冷红问。

笑你不懂。一个女工说:不是浴池养她们,是她们养浴池。你以为浴池就靠我们这些买月票的发财啊?

那他靠什么?冷红一直觉得她们应当是浴池最重要的客户,因为她们天天都来洗澡。

靠洗单间的客人和这些在单间按摩的小姐呗。人家接一桩生意,够咱们干半个月的。

那,她们不都是妓女吗?她吃惊极了。那些女孩子看起来一点儿都不象她所想象的妓女的样子,有的看起来简直象是纯洁的学生。而她想象中的妓女则是蓬松着卷发,涂着血红的嘴唇,穿着短到大腿的裙子,叼着烟卷儿。

你以为呢。另一个女工说:不过人家可都挣着钱了。

这种脏钱,不挣也罢。我们的钱虽然少,可总是自己劳动所得的,比她们心安。

你以为人家就不心安了?人家也是劳动所得。听说有的国家还承认她们是合法的性工作者呢。

冷红张大了嘴巴。她觉得这简直不可理喻。很快她便觉得庆幸起来。亏得是在中国,她想。她们这些不务正业的人终归没有她这样的人生活得自豪和光彩。于是,每次从这些女孩子面前走过的时候,她都高高地昂着头。

喂,听说了吗?明天就要发工资了。一天,洗澡的时候,有人说。冷红从昏昏欲睡中一下子振奋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发工资。

可不是吗?都一个月了。另一个女工说:不过,我也听说咱们的厂子最近挺麻烦的,好象是因为缺了一大堆什么证,反正是违法。要罚好多好多钱呢。厂长这两天正在跑。跑不赢就完蛋了。

不会吧?冷红说。她觉得这些事情离她太遥远了。一个厂子,好歹也是一个厂子,怎么会说关门就关门呢?

怎么不会,我都跳了好几次槽了。工厂关门的事情天天都有,尤其是这种小工厂。那个女工以一种颇见过世面的口气说。

什么是跳槽?冷红问。

就是换工作。用农村的话来说,就是换个地儿吃草。一个女工笑着说。

第二天,结算工资。冷红发了四百零六元。是所有女工中最多的。

往后不用来上班了。那个招女工进厂的女干部说。她是这里的副厂长兼会计。

屋里一阵寂静。尽管昨天还议论过,可是她们还是觉得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连那个发出预言的女工都是一副意外的表情。

那,我们什么时候再来?冷红问。她希望这只是短期的放假。

不知道。女干部说。

一群人默默地走出来。蓦然间,冷红开始觉得对这里的一切留恋起来。是的,这里的活儿是挺苦,可不论怎么说,这儿毕竟是个能挣钱容身的地方啊。

一辆大卡车缓缓地驶进院里,厂长满面尘灰地从驾驶室里跳出来,招呼道:装车了,来吧。扛一袋五毛钱,现扛现算!几个小伙子走上前,冷红也走上去。现在,没有了工作,她格外珍惜每一个能挣钱的机会。

你成么?厂长问。他个子不高,是个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他知道这是男人的活儿。

冷红没有说话。她来到库房,扛起一个袋子就走,——袋子都是五十公斤装的。她踉跄了两步,又停住,再往前走。她一共扛了二十二袋。厂长数给她十一块钱,叹道:真是个能吃苦的好姑娘。要是厂子……

我们是不是马上就得离开?冷红不想听那些不着边际的假设。此刻她最关注的是今天晚上还能不能住在这儿。

你要是找不到地方住,那就住这儿吧。反正宿舍闲着也是闲着。

谢谢。冷红真心实意地对厂长说。而这个整日奔波的小业主,正默默地看着他的最后一批货缓缓地被拉出院子。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冷红又换了两份工作。她先是应聘到一个饭店当服务员。说好管吃不管住,试用期是一个月,工资一百五。通过试用期之后是三百。她负责两个单间。单间没活儿就到堂间帮忙。一天到晚跑下来,两条腿软得象面条一样。不过冷红觉得这和漂白粉厂的工作强度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试用期快满的时候,一天晚上,一个单间的客人喝多了点儿,一定要和冷红吃个交杯酒,冷红怎么也不肯,客人大发脾气,摔了酒杯。老板将冷红训斥了一顿,让她给客人道歉,冷红盯着老板的眼睛说:我不干了。

不干就走,一分钱也没有。老板说。

为什么?冷红问。那是一百多块钱呢。

没干满一个月没法算工资。老板说:能让你顺顺利利走就不错了。你的服务态度不行,给饭店的名誉造成了不良影响,按说我还得向你要损失费呢。

冷红没有再说话,她换下工作服,走了出去。她已经知道有太多的事情自己没有办法去理论,没有能力去理论,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去理论。后来她在大街上碰到了在那个饭店工作的另一个女孩,她说她也碰上了类似的事,但是她过了关,而且还挣了一笔三十块钱的小费。喝就喝呗,只要能喝,不掏钱的酒,不喝白不喝。喝个交杯酒又怎么了?反正不是真的。他想着拿咱们开心,咱们就逗他玩儿呗。他们出钱乐,咱们挣钱乐,何乐而不为呢?你倒好,既为这丢了工作,还给老板省了一笔工资。值不值?那个女工说她。

冷红笑了笑。她也不知道值不值。她只知道,那一刻她想那么做。她也没有反驳她,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规则和逻辑。在一定的情感领域之外的人,她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去干涉,她也没有兴趣去干涉。

她后来又找的工作是在一个黑劳务市场。那个在民间众所周知的黑劳务市场位于一个十字路口。树荫下,石椅上,花坛边,这儿一堆,那儿一群,一望而知全是打工的人。他们的神色是躲躲闪闪的,充满了不安和探询,又蕴涵着一丝惊惶和希望。而雇主的神情则是寻寻觅觅的,一旦锁定了目标,又会流露出鲜明的怀疑和挑剔。他们往往会讨价还价一会儿,若是彼此中意,打工者就会悄悄地跟着雇主消失在人群中。

冷红静静地从早上八点钟站到十点钟,始终没有合意的工作。饭店她不想再去了,打字她在学校没有摸过几次键盘,速度根本都不行。建筑工程队压根儿就不要女的,她也知道自己难吃那碗饭。做保姆吧,有两对夫妇倒是来问过她,男的都没说什么,女的却对她都不满意。一个说这么细皮嫩肉哪会当保姆,当小姐还差不多。另一个一边拽着男人走一边对男人说,这样一个女孩子放在家里可是一颗定时炸弹哪,我可不想让报纸上的那些花花事落到咱们家。冷红知道她们都是嫌自己长的漂亮。谁说漂亮就是通行证?有时候也是墓志铭啊。她自我嘲笑着。

姑娘,你找工作吗?一个穿着浅色套裙打扮得体的中年妇女走过来:我这里有一份短工,想请你帮一下忙,行吗?

行。冷红脱口而出。这个女人尊重的谈吐让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已经见过太多城里人的白眼了。答应之后她才想起还没有问人家什么工作,连忙问道:做什么?

清洗厨房。

冷红犹豫了片刻:多少钱?

二十。

走吧。冷红说。

厨房里其实并不太脏,只是很乱,锅碗瓢盆全堆在一起,好象刚刚请过客的样子。冷红把这些都收拾好,又把地面上的菜叶子和泥屑扫干净,用拖把把地拖得锃亮,还是觉得没有干够二十元,于是她又把液化气罐和抽油烟机用钢丝球和清洁剂檫了一遍。整个厨房在她手中涣然一新,纤尘不染。女雇主连连点头,看得出,她满意极了。

一点儿小意思。她给冷红的是三十元。

太多了,大姐。我不能要。冷红递回十块钱。

拿着吧。女人说:你挺辛苦的。

干活挣钱哪有不辛苦的。冷红说。她把那十块钱又递过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你,可是我真的不能要。

钱多还会烫手么?女人看着冷红:姑娘,家里挺不容易的吧?

冷红沉默。她不想对一个陌生人谈家里。尽管这位大姐看起来很亲切。

你看,我家里经常没人吃饭,要不然我就把你留到我家帮忙。不过,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找个事情。

什么事情?

我开有一个洗浴中心。你可以去当……

不!冷红站起来,她想起那些在浴池大堂里坐着的女孩子们。

卖票不行吗?一月三百五。管吃管住,还管洗澡。女人温和地看着她的眼睛:不过只能洗大池。

冷红扑地笑了。她有些动心。可是,那儿名声太不好了。她摇摇头。

两人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大姐,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冷红说。

要不这样,你把客厅里的卫生再做做吧。女人说。

冷红利落地卷起袖子,檫桌,拖地。木墙围上的灰尘,茶杯里的茶垢,沙发底,冰箱顶,壁灯罩,音响键,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明明暗暗,犄角旮旯,一会儿便被冷红收拾地清新怡目,光洁照人。

女人把十块钱递给冷红:这下可以收了吧?

冷红没有推辞。谢谢你,大姐,她说: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心安理得地收下这钱。

好姑娘。女人轻轻地说。她递给冷红一张名片: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别的不敢说,钱上我一定能帮一把。

第二天,冷红到服装批发市场转了转,给自己和妹妹各买了一条裙子,给妈妈买了一件衬衣。又洗了个澡,清请爽爽地踏上了回家的汽车。她先到县城,去学校找妹妹,可是冷紫的同桌杜言告诉她,冷紫昨天就请假了。

听说是你妈妈病了。

我妈长年有病的。

是急病。杜言说。

什么急病?冷红觉得身上陡然间冷了起来。

好象是脑溢血。

她们现在在哪儿?

县医院。

冷红转身往楼下跑,一个男生在楼梯拐角处拦住她,拿出二十块钱。冷红知道他和冷紫一个班,名字好象叫张朝晖。冷紫曾经提过,说下晚自习后,就是张朝晖常常送她回家。从冷紫的口气里可以听出,她和这个男孩的关系很微妙。

你是张朝晖?冷红问。

男孩点点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是你常送冷紫回家?

是。张朝晖说:你告诉冷紫,课堂笔记我都替她记着呢。她缺的课,我回头替她补。

冷红打开张朝晖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下楼,来到县医院。冷紫正在妈妈的床边坐着,见到她,忙站起来。在这一瞬间,冷红赶紧扭过脸,假装去看悬挂着的点滴。她不敢看冷紫,她怕自己会哭出来。她知道自己最脆弱的穴位都在冷紫和妈妈这里。

姐,你怎么回来了?我正想托别人给你捎个信呢。冷紫说。漂白粉厂没有电话。

工厂放假,我休息几天。冷红说。她发现自己已经学会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了。据说,人撒谎的动机有三种,一种是为了讨别人的欢心,让别人的感觉好一点。一种是为了夸耀自己,让自己的感觉好一点。还有一种是出于自我保护。她不知道自己应当属于哪种?

冷紫一五一十地把妈妈发病时的状况和送到医院的经过告诉了她。妈妈还在昏迷,不过医生说应当不会有太大的危险。现在在输液营养,同时也在进行术前观察,为下一步的手术做准备。已经欠了医院一千多了。医生说,等到冷妈妈手术后出院最低还得三个星期。到那时,对于医疗费最保守的估计也得四千多。而目前的燃眉之急是,不交钱医院就不会安排做手术。昨天晚上,冷紫找遍了医院的领导,他们说这种例子太多了,除了适当地减少一点费用之外,他们实在是爱莫能助。

冷红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多块钱。这是她这一段打工生涯的全部积蓄。“走快了,赶上了穷,走慢了,让穷赶上了”。她忽然想起了村里人经常说的两句俚语。说得真对啊。怎么都逃不出穷的手心。她想。

她留下十块车票钱,把其他的全交给冷紫:你先守两天,我回去借钱。

你去谁家借?冷紫以为她要回村。

我在星苑认识了一些朋友,她们有有钱的。冷红说。

黄昏时分,冷红又返回到了星苑市。公共汽车驶进星苑市区时,满街的华灯正在依次亮起,象月光为人间裁出的一条条织锦,又仿佛是密集的星辰每日进行的一次盛典。而冷红,只觉得自己仅是这个世界里的一只小小的飞蛾,似乎在朝着最光亮的地方飞奔,实际上却被这不属于自己的强光刺盲了双眼。但是,她又不得不努力去飞,因为身后的风,不允许她停下。

她拔响了那个女人的电话。那个女人就是方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