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说来着?我就知道和平这小子不会就此罢休!他既然盯上了那把“鲁格08”,就会不惜代价、想尽一切办法把它弄到手。这小子心里头掖着股让人害冷的狠劲,只要需要,就是让他把亲娘老子卖了,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的。
幸亏我对陆秘书早有交待,幸亏我写了份东西把这些枪的去处做了安排。要不然我这会儿还能安安生生地躺着?
一个护士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给我挂上了一大瓶子药水。我问她,丫头,这药水是管什么的,怎么整天挂个没完?她不理我,又去观察我那些“生命指征”。我说丫头你不用看那玩意儿,那玩意儿不顶用,是糊弄人的。她不听我的,还认认真真地把那些数字记下来。我说你这丫头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她就转过身,径直走到我跟前,俯下身看着我。我还以为她要和我说话呢,结果她却突然伸手扒开我的眼皮子,用手电筒使劲往里面照。我说丫头你这是干什么?她不吭气,又扒开另一个眼皮子照。我就不高兴了,我说你当我这是窟窿眼儿啊,还用手电筒往里照?这是眼睛,谁的眼睛经得住你这么乱晃!她竟毫不理会我,自顾自地照够了眼睛,又像掀麻包似的把我翻了个个儿。我说哎哟下面那条腿压住了,你得给我把它抽出来。她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我的火立刻就顶到脑门子上了,在后面大喊,你给我回来!你这个小丫头片子……
就听有人在旁边“吃吃”地笑。
谁?!我惊问道。
是我。那人声里带着笑回答。
油娃子呀,我松了口气,你啥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
怎么没听见动静?
我躲在一边,看你像个麻包似的被那个小丫头摆弄来摆弄去的,怪有意思哩。
你这个家伙,还怪有意思?你上来试试?
别喊别喊,喊也没用。刚才你一个劲儿地朝着人家大喊大叫的,其实人家根本就听不见。
怪了,你怎么就能听见呢?
你也不想想,我跟他们一样吗?他们是用耳朵听,听的是声。我是用心听,听的是意。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是不一样。那我呢?我算是怎么回事?我咋什么都能听见什么都能看见呢?
你呀,怎么说呢?油娃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了想才说,就算是暂时处在中间吧。
中间是什么意思。
中间是两界之间的一个过渡。
过渡?就是往你那边过渡吗?
不一定,也许能过这边,也许还能回那边,就看具体情况了。
得过渡多长时间?
不好说,有的人时间长,有的人时间短,也要看具体情况。
这他妈的还不磨叽死人了,要死要活痛痛快快的多好,非要在中间过什么渡!老子历来主张不当左派就当右派,什么时候当过中间派?
油娃子看了我一眼,悠悠地说,汉娃子你还别嘴硬,谁也不敢说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在中间地界游荡几回……
我立刻就气短了,放低声音说,油娃子你还在怨我?
不,油娃子一笑,无因无果,有因有果,凭啥怨你哩?
油娃子一路哭着跑来,两个眼睛揉搓得红瞎瞎肿胖胖的,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喊道,西路军败……败了,两万多人啊……全没了,军长政委都……光荣了……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我手里的饭碗“呱哒”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我们都哭了,特别是我们这些从红四方面军来的人,哭得呜呜的。西路军里有许多我们熟识的人,有些还是同乡,是当初一起结伴跑出来参加红军的,我们曾经在一起出生入死打过多少恶仗啊!大家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那么多的好兄弟呀,咋一下子就全完了呢?
后来就开始了对张国焘错误的批判。一开始还没啥,我们虽然是红四方面军出来的,是张国焘的部下,但并没觉得自己和张国焘的错误有多大关系。我们也和大家一样义愤填膺地声讨张国焘企图分裂红军、另立中央的错误行为。但渐渐地形势就发生了变化,开始在红四方面军的人里面抓张国焘分子了。
我在张国焘警卫队干过,人家自然就认为我比别人跟张国焘更近便。其实张国焘警卫队的人多了,能贴身跟在他身前身后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像我这套号的根本就靠不上边。但我那时讲话不过脑子,不像油娃子那么精细。我一高兴就顺嘴胡咧咧,吹红四方面军如何兵强马壮,武器装备如何精良。还说中央红军穿没个穿样,装备没个装备样,和红四方面军比,简直就像俊媳妇旁边站了个懒婆娘。事后想起来,我当时那样讲是有点过分,没个章程。但这些话都是我刚到中央红军时讲的,那时人家听了虽然心里不舒服,也不会跟我认真计较。可这会儿要清算张国焘了,这些事就被重新勾起来了。
黄振中首先站出来揭发我,说我是张国焘分子,说我至少也是张国焘的徒子徒孙。他揭发我的主要的罪证是,说我曾经给他讲过,当时毛泽东连招呼都没给张国焘打一声,就连夜悄悄走了。
黄振中说,周汉这明明是在扯谎!他这是替张国焘分裂红军找借口,是贬低毛泽东同志!
我一听就不干了,蹦着高喊,谁扯谎谁是王八犊子!
黄振中说,谁扯谎?就是你扯谎!毛泽东同志怎么可能不打招呼就走了呢?
我说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没打招呼,反正第二天我们去一看他们头天晚上就连夜撤走了,连个人影都不见。
黄振中说,周汉,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不思悔改,还想继续做张国焘的徒子徒孙!
我说,放屁,我才不想当他的秃子秃孙呢!
大家就哄笑起来。
一看弄成这样,队长就赶紧吆喝着把会散了,安排油娃子下来做我的思想工作。
油娃子急赤白脸地冲我说,汉娃子,你怎么还浑讲呢?
我说我没浑讲,我讲的都是实话。
油娃子说,你糊涂,实话可不是啥时都好随便说的,你当这是种庄稼呀,种下个啥就长个啥?这是斗争哩,你种下个豆豆,说不准长出来的是个胡蜂,会蜇死你哩!
我说,不管怎么说讲实话都没错!
油娃子说,汉娃子你真是个死脑壳,你连这都不懂,但凡在小事上讲实话都没错,可在大事上就不能事事讲实话了。
我说,油娃子你才是浑讲呢,对党忠诚就是要对党讲实话,大事小事都讲实话才对。
油娃子说,比如现在的具体情形是路线斗争,一个路线是党,一个路线是张国焘。明摆着张国焘另立中央搞分裂是错误的,如果你讲出来的实话对张国焘有利,不就是对党不忠诚了吗?所以呀,这个实话就不能讲。
你别说,油娃子这家伙拐来拐去说的还真有点道理。我说,那你说我该怎么讲?
油娃子见撬开点缝了,立刻高兴地指点我道,你不要再提两河口那回事了,你得讲张国焘后来说死不让你跟中央红军走,还吐了你一脸大萝卜哩。
我说油娃子你是知道的,张国焘当时没讲话呀。
油娃子说,他吐你一脸大萝卜不就等于讲话了吗?他那是在心里发狠哩,你就把他在心里说的那些狠话替他讲出来嘛。然后,你再说你当时就看出他有问题,所以没听那套,坚决跟他划清界限跟中央红军走了。
我惊道,油娃子你这是叫我扯谎呢。
油娃子很严肃地对我说,汉娃子你听好了,这不叫扯谎,这叫斗争策略。策略懂不懂,策略就是怎么对党有利怎么说!
我立刻就没牙啃了。
后来,我就强按着自己的头照油娃子的话说了。但我不像油娃子说的那么溜道,嘴像拌蒜似的直打磕巴。我边说边偷看了一眼黄振中,黄振中一脸的惊讶、怀疑,正死死地用眼睛探我呢。我当时就慌了神儿了,脸呼啦一下红到脖根,臊得恨不得把脑袋瓜窝到裤裆里去。
这以后,果然就再没人翻翻我是张国焘分子了,黄振中也再没说我是张国焘的徒子徒孙揪住我不放了。直到后来看到我身边的张国焘分子一个个被绑着抓走,被关起来审查,我才彻底醒过味儿来。真悬啊,要不是油娃子我差点站到党的对立面去了,要不是油娃子我这会儿不定冤成啥样了。还是油娃子有章程,我想,照油娃子说的做就对了,这样做不管是对党还是对自己都有利呢。
好多事啊真就没法说,你觉得你弄通了一个道理,以后就照这个道理去做了,可一样的道理,一样的做法,结果却能差出十万八千里。谁能想到起初我照油娃子的理做把自己救了,后来再照油娃子的理去做反倒会把油娃子害了呢?
还真让油娃子说着了:种豆豆种出个胡蜂,把自己给蛰死了。
啥时候想起这事儿啥时候心惊。抗战初期,我们团长在一次战斗中负了重伤。那一梭子子弹是从下面横扫过来的,整整齐腿根射中了团长的下身。鬼子在后面猛撵,我和油娃子抬着团长眼瞅就跟不上趟了。政委李冶夫一看不行,就命令我俩和团长一起躲进山洞,避过风头后再去追赶部队。李冶夫临走时把眼睛瞪成牛卵子样,说我把团长交给你俩了,你俩就是自己死在半道上,也得把团长给我送到地方!
我们在山洞里躲了整整两天。这两天里,团长遭的那份罪就别提了。团长是个硬汉子,平时受伤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但这回不一样,除非昏死过去时他还能安静一会儿,只要一醒过来就疼得浑身发抖,牙巴骨磕得山响,眼珠子暴凸着像要冒出来一样。实在受不了就满地乱滚,我和油娃子两个人都捂弄不住。油娃子就喊,团长,你得坚持住呀!只要你坚持住,我们就是拼死也要把你送回去!团长就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看我们,然后张开嘴,从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单音,我们就赶紧把一截卷好的绑腿塞进团长嘴里。团长死死地咬住那东西,咬得脸都变了形,汗珠子顺着抖动的身子哗哗往下直淌。不知道过多长时间,团长浑身一松昏死过去,我和油娃子这才能缓过气来,赶紧流着眼泪把团长摆平放好,把咬得稀烂的绑腿从团长的嘴巴里掏出来。那情形真叫人难受,抓心挠肝地揪着心,比伤在自己身上要痛苦不知多少倍。
第三天早上,我和油娃子醒来时,发现团长早已醒了。奇怪的是团长不仅没发病,反而却静静地倚洞壁坐着。看到眼前的情景,我俩以为团长好了,就高兴地跃到团长身边嚷嚷起来。嚷了半天,团长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俯身去看团长,看见团长眼睛瞪得溜圆,正直勾勾地对着自己受伤的下身发呆。我说团长你好了?团长没反应。油娃子也说,团长你可好了!团长还是没丁点反应。我小心翼翼地推了一下团长,团长像被惊吓着了似的,猛然浑身一抖,接着,就从嘴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嚎。
我这辈子从未听过这么悚人的叫声,在野兽般的悲鸣中夹杂着逼人发疯的金属撕裂声,那简直就不是人类器官能发出的声音。我惊呆了,团长的长嚎中爆发出的绝望和疯狂如锐器般刺透了我的耳膜,直抵心脏,仿佛就在我的五脏六腑间来回地拧绞。我觉得心好像被拧绞得紧紧地缩成了一团,痉挛着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突然,长嚎声戛然而止。团长疯了似的抄起盒子炮,一下顶住了自己的脑袋。我当时蒙了,只知道一动不动地看着团长,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还是油娃子反应快,油娃子扑到团长身上,和团长扭到了一起。
团长说,放手,你……你给我放手!
油娃子说团长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啊!
团长到底是身子虚,被油娃子三把两把就把枪夺下来了。
团长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你……把枪……给我!
油娃子倒退着说,不!不!
团长说,我……命令你……把枪……给我!
油娃子却哇的一声哭了。油娃子哭着说,团长,你会好的。你放心,我们拼死也要把你送回去!
我也哭着说,团长你不能这样啊!我们就是豁上命也要送你回去,我们一起回去!你千万不能这样啊!
团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紧闭着眼睛半天没讲话。过了好一会儿,团长才说,我……好不了了……下身……都……都打烂了……
油娃子赶紧说,能好,团长,只要我们回到部队就一定能治好。
我也说,团长,你上次负那么重的伤,连肠子都流出来了不也治好了吗?这次也能好,肯定能好……
团长突然睁开眼睛吼道,你知道个屁!然后又闭上眼睛喘息着说,你们不懂……这伤……不一样……你们应该知道,老子不是个孬种!团长猛地撕开衣领说,看到这块疤了吗?当初从这里往外抠子弹的时候,老子就喝了两口酒,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挺过来了。再重的伤老子也没怕过!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伤……伤到根儿了!
你们知道爷们儿最怕什么吗?团长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喊着说,最怕伤根儿!伤了根儿爷们儿就没法活人了!没法活人你们懂不懂?!说着说着,团长就开始“咣咣”地用头去撞洞壁,边撞边发出一种“呜呜”的哀鸣。
我惊呆了,我发现从团长眼里流出的不是泪,竟然是血,是鲜红鲜红的血!
……那双流血的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我说,周汉,我不服,我死也不服!我就不信……
团长再一次昏死过去的时候,天已经接近晌午了。油娃子说,汉娃子,看来团长的伤是拖不下去了,我们今天必须得走。你赶快到山下去找点吃的用的,做些准备,天一黑咱们就动身!
走出山洞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团长。昏迷中,团长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洞口射进来的一束阳光,为团长失血的脸晕染出一抹生命的潮红。
我是在傍晚的时候赶回来的。刚走近洞口,就听见里面传出“砰”的一声枪响。我一惊,一个箭步冲进洞里。我看到团长背靠岩壁坐着,满面是血,下巴上支着油娃子那杆汉阳造。
我惊叫了一声,团长——!团长似乎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就在这时,汉阳造突然“咣当”一声倒了,团长也随着轰然倒了下去。
团长——!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
团长——!一直呆呆地站在一边的油娃子也扑了过来。
我们使劲地喊团长,拼命地摇晃着团长的身体,但团长却再也醒不过来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团长的生命随着热乎乎的血沫子从身体中流淌出来,团长在我们的呼喊中慢慢变凉变硬了。
从团长的身体上收回手时,我不禁吓了一跳。我的手上不仅沾满了鲜红的血,还有许多红白相间类似豆腐脑似的黏稠东西!我大叫一声蹦起来,一把揪住油娃子的前襟把他整个提了起来,我说油娃子这是怎么回事?我说油娃子你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油娃子“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油娃子哭着告诉我,团长下午醒来后就开始抽了,抽的时候全身往后打挺,像临死前拼命挣扎的鱼似的,牙关紧闭把嘴唇和舌头全咬破了。团长抽一阵醒一阵,每次醒过来时都向油娃子要枪。开始是命令,后来就是央求了。
团长说,油娃子,看在你跟了我这么些年的份上,你就给我一枪成全我吧。
团长说,油娃子,如果你实在下不了手就把我的手枪还给我,让我自己解决吧。
油娃子哭着说,汉娃子我真受不了哇,看着团长遭的那份罪,看着团长那么硬的一条汉子流着眼泪哀求我,我的心都揉搓烂了。说老实话,我真想狠狠心帮……帮团长解决算了,可我怎么也下不了手啊。后来,团长就不再央求了,苏醒后只默默地望着洞口。那会儿我就发现团长的眼神儿变了,变得很陌生,里面似乎有许多东西,又似乎空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我就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了,觉得似乎要出什么事了。我就在心里一个劲儿地念叨,汉娃子快回来吧汉娃子快回来吧。估摸着你要回来了,我说团长我给你往里挪一挪吧,太阳快落山了。团长说不,你帮我挪到洞口吧,我想透透气。我就帮着团长挪腾到洞口,让他靠在那了……
说到这,油娃子的眼睛就发直了,半天讲不出话。
我说,油娃子,好好的团长咋把汉阳造……
油娃子像发癔症似的缓缓站起身,慢慢向外面走去,边走边喃喃地说,我没注意,我没注意那支汉阳造放在洞口……
油娃子突然转回身,急切地说,我以为我把团长的盒子炮拿走了就没事了,我忘了汉阳造就放在洞口,是我放在那儿的,是我放在那儿的呀!——
油娃子“扑通”一声跪在团长身边,脑袋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不停地哭喊着说,团长,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
给团长擦洗的时候,油娃子不让我动手。我一伸手,他就像个疯子似的朝我大喊:别动!他把团长抱在怀里,像怕惊扰了团长似的,一把一把轻轻地擦洗着,边擦边落泪。把团长收拾停当,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问油娃子把团长怎么办?
油娃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咱们答应了团长要把他送回去,就一定得送回去!
我说好,还是那句话,就是豁上这条命也得把团长送回部队去!
油娃子。
嗯?
你说,要是当时一回到部队就把情况跟李冶夫政委说清楚,是不是就没有以后那些麻烦了?
不好说。
不过,当时咱俩已经说不出话了。听说是巡逻哨发现的咱们,发现时以为三个人都死了呢,仔细一看这两个还有点气,就一起抬到团部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
我也是,比你还多昏睡了两个时辰。
我睁开眼睛就问,团长呢?卫生队长红眼巴撒地说,你就放心吧,团长已经安顿好了。我说我要见李政委,我有话要跟他说。卫生队长就把政委找来了。我一见李政委就哭了,哭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李政委就安慰我说,不用说了,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你们两个任务完成得很好。又叹了口气说,唉,团长的伤势实在是太重了。也怪我,当时不该把你们留下,咬咬牙一起撤回来就好了。我以为政委什么都知道了,就没继续往下说。
是呀,我比你醒得晚,以为该说的你都说过了,我也就没再说什么。再说,我也不愿意提那段事,心里不好受,能不提也就不提了。
我记得团长就埋在团部驻扎的那座山里了。
是。
后来你去看过吗?
解放战争南下路过时去过一回,但没找到。打听老乡都说山里确实是埋过一个团长,但后来听说那个团长死的有点蹊跷,好像是自杀,就没人再愿意照应那座坟了。老乡说估摸着都这么些年了,坟包怕是早就平了。那以后,我就再没去过。
……
你可一次也没看过我哩。
是。
为什么,我就那么不值当看?
不,油娃子,我是不敢去。我心里愧得慌,没法面对你……
埋葬了团长之后,部队很快就离开那一带,向后方撤退了。
回撤的路上,有天晚上我刚刚睡着就被黄振中叫醒了。黄振中的声音很急,说起来起来,政委叫你马上到团部去一趟。我一骨碌爬起来,赶紧往外走。到外面一看,油娃子也被叫起来了。我问政委叫我们有什么事,黄振中在暗处说了一句,到地方就知道了。结果一到地方我俩就被捆起来了。
原来是黄振中把我和油娃子汇报了。黄振中说他怀疑团长的死有问题,说当时他一看到团长被抬回来时擦洗得那么干净就觉得这里面有问题。路上那么艰苦,油娃子他们怎么可能有时间和精力为团长擦洗呢?所以他就留了个心眼儿,仔细查看了团长的遗体,结果就发现了团长头上的枪伤。谁都知道团长当时只是下身受伤了,这头上的枪伤是哪来的呢?黄振中提出应该调查团长牺牲的原因。
当时延安那边正开展整风运动,搞审查干部,听说挖出来了不少打入我们内部的国民党特务。所以,听了黄振中的汇报,李冶夫政委感到事情很严重,就决定先把油娃子和我看起来再说。
我一直都不知道油娃子是怎么讲的事情经过,我们俩人没关在一起,询问也都是分开的。记得最后一次是李冶夫单独一个人到关押我的地方来谈的。那时我已经快气疯了,逮谁骂谁。
李冶夫一进来就回头命令警卫员,把门看好,我们谈话的时候不许让任何人靠近。
我说政委,你们到底要把我咋样?
李冶夫不吭声,从兜里摸出一把黄烟叶,捻巴捻巴卷了一根烟递给我。
我把头一扭,说要问啥你痛快问!
不问啥了,李冶夫说,问题已经基本搞清楚了,跟你没关系。
我说我早就说清楚了嘛,没关系为啥还不放我回去?
李冶夫说,有些事还得落实一下。抽根烟。
我说不抽,要落实你就快点落实吧,我都快憋闷死了。
李冶夫想了想问,周汉,团长这个人怎么样?
我眼睛就红了,我说团长是好人,是条汉子,团长对革命忠诚,作战勇敢,打仗从来都冲在前面。
李冶夫的眼睛也红了,说是呀,长征过雪山时我差点滚到山下,要不是他冒生命危险拼死拉住我一只脚,坚持到大家赶来把我拽上去,我那时候就革命到底了。
沉默了一会儿,李冶夫又问我,周汉呀,你知道自杀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我说不知道啊,自杀咋还有性质?
李冶夫看了我一眼说,自杀,说轻了是懦夫行为,是胆小鬼;说重了就是放弃革命,是背叛革命队伍。
我心里忽悠一下子,我说政委呀,团长可不是胆小鬼,团长可没背叛革命队伍呀!
如果团长真像你们说的那样是自杀的话,就得这么定了。李冶夫盯着我说。
我顿时就蒙了。不顾一切地抓住李冶夫的手,使劲地摇晃着说,政委,你们可不能给团长这么定呀。你们不知道团长遭的那份罪,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哇!政委,咱不能对不起团长,这时候你可得给团长说句公道话呀!
李冶夫垂着头,就那样任我摇晃着,很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如果定自杀,不但团长完了,咱们这个团也抬不起头了。
我一屁股坐下去,彻底傻了。
过了好长时间,我抬头问李冶夫,政委,就没办法了吗?政委,你办法多,你总会有办法的,赶快给团长给咱们团想个办法吧!
李冶夫沉吟着说,办法我倒想了一个,就怕你……
我说政委,只要对得起团长,对得起咱们团,你让我怎么做都行!
李冶夫的眼睛一下就亮堂了,说周汉,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呢!然后他就就问我,周汉,团长开枪的时候你看见了吗?
我说看见了。
你看见他拿枪了吗?
我……没有。
你看见他自己把枪顶在下巴上了吗?
……没有。
你看见他抠扳机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说看见了呢?
我说我听见枪响了,我跑进山洞一看……
李冶夫打断我说,周汉,你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你进去的时候团长已经死了!
……
李冶夫说,周汉,我只要求你承认你什么也没看见,说你跑进山洞的时候团长已经死了就可以了。
那团长是怎么死的呢?我被弄糊涂了。
李冶夫说,那一枪是油娃子开的……
我脑袋轰地一声立刻炸了,我说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我说,政委,油娃子不会干这种事的,我了解油娃子,他不可能这么干!
李冶夫说,那你说团长是怎么死的?
是自杀的。
照你这么说团长是胆小鬼,是背叛革命了?
不!不是!
照你这么说从今往后咱们团就得在脑袋上顶着这个屎蛋子了?!
不!不!
那你说怎么办?!李冶夫的眼睛又牛卵子似的鼓了出来,使劲地拍打着桌子说,啊?你说怎么办?!
我……,我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好了,周汉,李冶夫说,既然不知道,你就按我说的做吧。
李冶夫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周汉呀,我在这里提醒你一句,你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想问题、做事情就得从大局出发,就得看怎样对党有利,对革命有利就怎样做。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
我说那油娃子呢?油娃子怎么办?!
李冶夫说,油娃子可以先接受审查,等事情过去了再想办法把他解脱出来。
我说政委那你得保证把油娃子解脱出来。
李冶夫说,我保证。
我说,政委,你……你给我一支烟。
汉娃子,还记得咱俩最后一次见面吗?
咋不记得。你呜嗷喊叫着要见我,说周汉能证明我没开枪打死团长,周汉能证明我不是国民党特务!结果我去了却对你说,油娃子你别怨我,政委说只有这样说才能对得起团长,保住咱们团。只有这样做才是对党有利,对革命有利。你就急了,说周汉,那你也不能浑讲,你得讲实话呀!我就说,油娃子,你不是说在大事上不能事事讲实话,要看情形,要讲策略吗?你不是说策略就是怎么对党有利怎么说吗?你就瞪着眼睛,把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句话也讲不上来了。我说油娃子,油娃子,你别急呀,政委说等事情过去了他保证把你解脱出来。你愣愣地看着我,嘴里突然发出“啊啊”的叫声,使劲地擂墙,擂自己的脑袋。
但我当时还不相信自己就这么完了,还抱着一线希望。黄振中来收我枪的时候,我真急眼了,一把抄起汉阳造跳到墙角,大喊,看谁敢动我的枪!黄振中说油娃子你想干什么?!我说黄振中这枪是我的命哩!子弹都已经被你们收走了,就剩个空枪壳子了做什么还收它?我离不开这枪,就让它陪着我不行吗?!黄振中说,不行,这枪是你杀害团长的证据,不能把证据留在你手里!我一听这话顿时怒火中烧,失去理智地抡起枪就砸,疯了似的边砸边喊,我让你当证据,我砸了你个证据!你害了团长又来害我,看我不砸烂了你……
你当时真是疯了,生生把枪把子给砸断了。
枪把子“卡嚓”一声折断的时候,我听到我身体里发出一声闷响,仿佛支撑身子的什么东西也同时折断了,我顿时疼得全身颤抖,腿一软,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上。我这时就知道自己完了,全完了。我捧起半截汉阳造,俯在上面“呜呜”地哭了起来,是哭枪,也是哭我自己哩。
油娃子,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李冶夫的保证后来能不做数了。
也不怪他,后来审干的风声越来越紧,黄振中见李冶夫迟迟不处理我,就越级汇报,连李冶夫的右倾一起告了。上面有人直接插手后,李冶夫就左右不了形势了。
但我死活不承认,我说张国焘算个,让我给他当老子都冤,凭啥让我给他当分子哩。后来就突然变了态度,开始追查我是不是有国民党特务嫌疑了。
处决你的事很突然,事先谁都瞒着我,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瞒着你是怕你闹哩。
如果知道风声我会闹的,兴许一急眼就劫了你上山当胡子去了。
我不会跟你走,那是背叛革命哩。
是啊,你就是宁肯死了也不会让我劫你,不会背叛革命的。听说你看到为你挖好的坑后只提了一个要求,要喊口号。黄振中问你要喊什么,你说我要喊共产党万岁!喊打倒国民党!黄振中说你是国民党特务没资格喊,把你硬推进了坑里。你就在坑里跺着脚骂起来,你说黄振中你有种就把我的心挖出来,让大家看看到底是红是黑!当时在场的人全被震住了,一时都住了手。只有黄振中脸上波澜不惊。黄振中不动声色地铲起一锨土扬进你嘴里,说,油娃子,我真想把你的心肝挖出来祭奠团长!可惜你腔子里那些驴粪蛋蛋不配!你把嘴里的土“呸”地吐出来,喊道,黄振中你残害忠良哩,来世我油娃子登天入地也要挖出你的心看看,看你那个腔子里装得是不是驴粪蛋蛋!黄振中冷笑道,我这是为革命除害,替团长报仇!我告诉你,来世你如果破坏革命,我黄振中照样不会放过你!说完就带头起劲儿扬土。
你去找我的时候我知道呢,我看见你疯了似的哭喊着一路跑来,用手在地上使劲地扒呀扒呀,扒得满手都是血。我看见你扒出我的脑袋捧着哭,说油娃子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我就一个劲地对你说,汉娃子,这事不怪你,怪只能怪我自己。可我怎么说你也听不见,我就知道我跟你已经身处两界了。我想让你把那半支汉阳造拿走留个念想,却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正急得没法,就见你看见了那半支汉阳造,见你把汉阳造紧紧搂在怀里,哭着走了,我这才放下心来。
人呐,这辈子是不能做亏心事的。这事让我悔了一辈子,什么时候看见那半支汉阳造,什么时候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汉娃子,你不要总是自责,以为我的死是由于你没讲实话造成的。你也不想想,当时那种情况讲实话就能救得了我吗?
起码我不会后悔,不会搞得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吧!
不一定。你想想,如果你当时讲了实话,毁掉的恐怕就不止我一个人了。如果因为你讲实话造成了更大损失,你能不悔?汉娃子呀,你怎么总是以为只有讲假话需要付出代价呢?其实,讲实话往往付出的代价更大。要不,讲实话怎么会那么难呢?
是啊,我常常不知道是该讲实话呢还是该扯谎。有时候我讲实话错了,扯谎反倒对了;有时候我扯谎错了,讲实话又对了。我就糊涂了,以为总是我不对。
你呀,一辈子都没把这事想明白,所以才会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天造势,人做事。人都是在势中做事的,不光是你,还有李冶夫、黄振中,包括我油娃子,哪个人做事能不受势的影响?
照你这么说,谁做错事都可以推到势上了,谁都可以说自己没责任了?
这倒是。虽说是天造势人做事,但是人如果都顺势做事就可以帮助天把势造大。如果人都逆势做事,势就会衰,就有可能造出另一种势来。所以,从这个道理上讲,势也是人造的。
可是人在势中,要逆势做事可就太难了。
是啊,所以我才说讲实话往往付出的代价更大。
油娃子。
嗯?
你……心里真不怨恨我?
不怨恨。还是那句话,无因无果,有因有果,凭啥怨你?
这话怎么讲?
记得我把那杆汉阳造放在洞口了吗?
记得。
记得我说过我看见团长苏醒后一直默默地望着洞口吗?
记得。
记得是我帮着团长挪到洞口的吗?
记得。
这就是了。
油娃子,我不懂。
人的心理有时是很矛盾的,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时候,往往就会下意识地欺骗自己,对自己说,我不知道,我没看见,我忘了自己把枪放在洞口了……
油娃子!
川川把我那条压在下面的腿拽出来,摆顺当了,轻轻地揉捏着。只觉得血脉一下子畅通了,浑身都透着舒服,还是这丫头知道疼人。
小京进来了,穿着白大褂,看来她是利用上班时间抽空过来看看。小京皱着眉头在床边转了一圈,伸手就按响了呼叫按钮。一个护士跑来问有什么事,小京没好气地说,尿袋满了。护士一脸的不高兴,但还是把尿倒了。护士走后,川川说小京,你叫她们干什么,我倒不就得了。小京满不在乎地说,这本来就是她们的分内工作嘛。接着就开始发牢骚,说现在高干病房真是越来越差劲了,治疗上能对付过去就不给你用好药,护理上能推的活都推给家属。川川小心地看了看门口说,算了算了,爸爸在这住着,咱们还得注意和他们科里搞好关系。小京说,川川咱用不着,这栋楼里像老爷子这样大军区正职的干部有几个?我告诉你,真用不着跟他们客气。上回我们家老爷子住院我回北京,一开始也像你似的,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地跟人家商量,结果你越敬着他们,他们就越跟你牛。后来老爷子旁边那个病房住进来个在职干部,论职务比我们家老爷子低两极呢,结果从院领导到下面一班人走马灯似的排着队来打溜须。一样的病,人家有什么好药用什么好药,我们用点药可倒好,医务部批完了院领导批,费那个事不说还不一定能批下来。我哥就火了,逮个茬就跟科主任干起来了。科主任开始还想硬顶硬把我哥压住,小兵那个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可不管那套,几句话不对劲就上手了,我们家保卫干事和秘书两个人上去才把他拉住。当时院长正好在那个在职干部的病房里坐着,听到外面有动静一起出来看,一听旁边病房住的是李冶夫,那个在职干部立刻就说,哟,这可是我的老首长,我得看看老首长去,说着就进了老爷子的病房。这下子全结了,从此院里拿我们家老爷子可当回事了,有求必应。川川说,其实院里对爸爸还是挺重视的,刚来那天院长就亲自参加了全院会诊,抢救的时候也来看了看。小京说,这算啥呀?噢,大军区正职抢救院长不露面能行吗?要是军区首长询问情况,当院长的一问三不知还得现问下面,他这个院长还想不想干了?川川说,爸爸都离休这么多年了,不能跟在任首长比,我看院里能像现在这样对待咱们就挺不错了。小京就说,川川你这人呀就是太窝囊,什么事都不争。我就不信那个劲,凭什么老爷子就不能跟他们在任首长比?说实在的,老爷子爬雪山过草地那会儿,他们还不知道在哪个腿肚子里转筋呢?川川叹了口气说,现在谁还提那些事呀,人家能表面上敬着你就不错了,心里谁也不会把这些离休老头儿当回事的。如果非要和人家现任的比,那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小京说,那咱们也不能太软了呀!咱家还不至于吧,不管怎么说南征还是军区机关一个部长,好赖咱俩还是本院工作人员呢。真要有什么事,咱们上面不是还有刘希文吗?再不行,让我哥找“小不点儿”说句话,看不吓死他们几个!川川就笑了,说好好的你怎么像跟谁打架似的,又要搬这个,又要搬那个的。什么事都没有,你自己倒先生了一顿气。你呀,就是气性太大了。小京也说,谁知道我是怎么搞的,一说这些事就来气。其实我是想来告诉你,南征下部队去了,爸爸这边有什么事你别太将就,有事咱俩一起上院里找,不行就找军区去!
小京总算走了,病房里这才清静下来。我不太喜欢小京,这孩子太计较,成天找茬子叽叽,这种老婆真不知道南征怎么能受得了。
南征和小京的事是于恩华瞒着我一手促成的。告诉我的时候,他们已经准备结婚了。当时我很吃惊,但由于在孩子的个人问题上我和川川、东进都闹得很不愉快,也就懒得再管南征的事了,再说我对南征也比较信任。看他们娘俩像接受审判似的看着我,惟恐我开口反对的那副紧张样,我也就没说啥。
油娃子。
嗯?
刚才你上哪去了?
我看见川川进来了,就躲到一边哩。
没事,你不用躲,她看不见你。
那也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你在这别走,咱俩聊聊话。
你想聊什么?
还不是咱们过去那些事。
这几天聊得不少了呢。
怎么总像是没聊够、没聊透呢。
这就对了,“够”和“透”也是境界哩。有欲则无够,有孽则不透。你的欲和孽都没消,怎么可能把俗事看够,怎么可能把尘缘参透呢?
这种诘牙话老子听不懂。
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不听。听,未必就能真懂;不听;未必真就不懂。
好了好了,油娃子,既然你懂那么多就给我解释解释,我现在整天躺在床上这算是咋回事。
这是给你补缺哩。
什么叫补缺?
人这一辈子甜酸苦辣、坐卧行走,什么都是有定数的,缺哪样都一准在离开之前给你找回来。你这辈子太隆兴,太好动,老老实实躺着的时候太少了,现在就是给你补这个缺哩。
油娃子你讲屁话哄我,我活了几十年了,啥都经过了,啥都不缺了,要说缺应该是你缺呀,你那么早就走了,离开前怎么就没见给你补过什么缺呢?
我那种死法不就是补缺嘛。
浑讲!
不信?不信你把前前后后的经过细想想,不是补缺又是个啥?
油娃子,油娃子,你别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