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妮娜对着镜子化妆的时候,了了一边百无聊赖地乱按遥控器,一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着黄妮娜。
“老妈,”了了突然问,“那个长着六根指头的家伙真值得你这么精心打扮吗?”
黄妮娜的脸呼地一下红了:“了了,你胡说些什么!”
“得了吧,老妈,”了了啪的一声关掉电视机说:“别当我看不出来,你现在整个一春心荡漾。”
“了了!”黄妮娜大喝一声。
了了毫不在意地轻轻一笑:“这有啥?女人嘛,我能理解。”
黄妮娜的脸都紫了,气急败坏地说:“了了,你怎么这么不知道害臊?你才十六岁,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得得,不说了还不行吗?”了了不高兴地说,“其实人家这是关心你。依我看,那个长六根指头的家伙根本就配不上你,除非他特别有钱。哎,老妈,”了了突然扭头问道:“他有钱吗?”
黄妮娜默默地看着了了,了了长得很像她,虽然还没完全发育成熟,但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了了的脸上还带着明显的稚气,但讲话的语气里却常常带出一些令黄妮娜不安的老到。黄妮娜不知道了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不知道了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口气对她讲话的。
两行泪不知不觉地顺着黄妮娜的面颊滚落下来。
了了这才有点慌了,磨磨叽叽地蹭到黄妮娜跟前说:“老妈你别哭呀,我也没说啥呀。我只不过是怕你被人耍了。有些男人没钱还净想吃白食,这种人就不能让他们占到便宜。你……”
“滚!”黄妮娜嘴唇哆嗦着,“你给我滚!”
了了愣了一下,冷笑道:“老妈,这可是你让我走的呀。”
黄妮娜没吭声。
了了又说:“那我可真走了?”
黄妮娜还是没吭声。
了了转身就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不过咱们得事先说好了,别我前脚刚走,你就跟在屁股后面满世界地去找我。”
了了的手刚搭在门把手上,就听见黄妮娜在后面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了了,别……别走……”
了了乐滋滋地回过头,调皮地冲黄妮娜做了个鬼脸说:“老妈,你真是个大傻猫。我手里连个包都没拿,能走到哪去呀?”说着,回到黄妮娜身边偎着说:“再说,你这个样儿我也不放心啊。”
黄妮娜的眼泪就又下来了,伤感地说:“了了,妈妈只有你了,你可不能离开妈妈呀。没有你,妈妈可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说得了了眼圈一下红了,乖乖地拱进黄妮娜的怀里。
黄妮娜紧紧搂住了了,轻轻地抚弄着了了的长发,心中涌动起如潮般的柔情。此刻,黄妮娜真希望了了能变小,变回那个怀抱中的小丫头。那时候的了了多可爱,头上扎着一个朝天锥,黑亮的眼睛在胖嘟嘟的脸上灵活地滚动着,人见人爱。爸爸那时整天把了了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颠,一颠了了就“咯咯咯”地乐,乐得家里一派温柔,连空气中都带着股甜甜的奶味。
“老妈。”怀里的了了突然甜甜地叫了一声。
“嗯?”黄妮娜笑眯眯地低头望去。
“再给点钱呗?”了了撒着娇说,“我身上一点钱都没有了。”
黄妮娜的笑容骤然凝固在脸上,呆呆地看着了了。
“老妈。”了了扭动身子又叫了一声。
“了了,”黄妮娜哀求般地说,“妈妈没钱了,再说,这个月都给你两次钱了,你怎么还要呢?”
了了觍着脸皮说:“老妈,你不是刚刚取回钱了吗?”
黄妮娜慌乱地一下捂住自己的包说:“不行,了了,妈妈取钱有用处。”
“一点儿,”了了伸出手说,“就一点儿还不行吗?”
“不行!”黄妮娜坚决地说。
“没劲。”了了一下子从黄妮娜怀里挣脱出来,悻悻地说了句,“真没劲!”
门铃突然响了。
了了忽地一下蹦起来:“钱来了!”说罢满脸放光地比画着示意黄妮娜去开门。
黄妮娜反感地瞪了了了一眼,呆呆地坐在那没动,直到门铃响到第三遍,才恹恹地起身去开门。
趁黄妮娜去开门的当口,了了迅速抓过黄妮娜的包,从里面抽出几张大票,一把塞进了牛仔裤的屁股兜里。
是六指。
六指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件女式风衣,目光阴沉地默默望着黄妮娜。
黄妮娜轻轻地叹了口气,做了个手势,把六指让进了屋。
今天约好了去面试。
前几天,六指曾经给黄妮娜介绍过一份工作。面试时,黄妮娜没听六指的话,随便穿了身套装就去了。结果人家悄悄对六指说,我让你给我找个靓姐来,你怎么把靓姐她妈领来了。六指说,你不就是要长相靓的吗?这气质身材上哪儿找去?人家说,外形条件倒不错,就是太老了点。再说了,你看她那身打扮,离休老干部似的,我这又没党支部,也不想养个支部书记。
出得门来,六指上下打量了黄妮娜一番后,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得打扮打扮,买套像样的衣服。
黄妮娜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人家没看上自己的模样!
对别人,也许这算不上啥。但对黄妮娜来说,要接受这个事实就很艰难了。在自身所有条件中,黄妮娜最能引为自豪、最自信的就是自己的模样。她知道自己天生丽质,从来用不着精心修饰也会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当兵那会儿,女兵们套上面口袋似的肥大军装,个个都像萝卜土豆似的,扔到堆里怎么也扒拉不出个儿了。就黄妮娜不同,那套衣服不仅遮不住她全身的线条,反倒把她衬托得婀婀婷婷。当年周川川就常常感叹地说,黄妮娜就是披条破麻袋片也能披出风度来。长这么大,黄妮娜从来就没为自己的形象操过心。所以面试前,她只想到要好好准备回答人家的问题了,根本就没想到要好好打扮自己。没料到,人家偏偏就为模样把她“啪司”掉了!
黄妮娜含着泪气呼呼地一路跑回家,迫不及待地找到镜子,想看看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向镜中一眼望去,黄妮娜心里不由“咯噔”一声,暗暗吃了一惊——
镜子里是一张极度疲惫苍黄的面孔,眼圈发青,眼角周围布满了细碎的皱纹,下眼睑松弛地微微垂了下来。黄妮娜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脸,她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变老,从没想到自己的面容也会变得这样憔悴。她双手颤抖着轻轻地抚摸着面颊上的皱纹,抚着抚着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起初,她还只是呜呜咽咽地抽泣着。但渐渐地,抽泣就变成了长嚎,变成了那种只有伤心到极至的女人才能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凄厉长嚎。
六指再一次来电话,说又给黄妮娜联系了一份工作让她准备面试的时候,黄妮娜犹豫了很久。在六指的一再劝说下,黄妮娜才接受了六指的建议,同意面试前上街买套像样的衣服。
其实黄妮娜特喜欢逛街。高兴的时候喜欢逛,不高兴的时候更喜欢逛。
从前,黄妮娜不管在哪儿都是最能花钱的一个。她从不存钱,从不知节省,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会立刻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那时的黄妮娜是生活中的宠儿,她几乎可以买到自己喜欢的任何东西。她有权进入专门为高级干部供应物品的特供商店,用特殊票证购买那些市面上根本见不到的紧俏商品。她可以随便出入外供商店,用外汇券购买只供应外国人的进口商品。当大多数中国人还不知道咖啡为何物的时候,她就已经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当大多数中国人还不懂得香水和花露水的区别时,她就已经学会往自己身上喷洒名牌法国香水了……
但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可挽回地成为过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逐渐失去了逛街时总是自然伴随她的那种优越自信的良好感觉。随着市面上的商品越来越丰富,这个她逛惯了的街市开始让她品尝到越来越多的失落。没有特殊供应了。关照了高级干部几十年的特供商店,象征性地缩减为角落里的一个特供柜台。曾经总能吸引人的市面上少见的质优价廉的特供商品,也简化为几条连普通老百姓都不待见的香烟。再以后就连这点象征也彻底取消了。其实,这种从物资匮乏时期延续下来的特供,实在也是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了。如今的物资太丰富了,购买任何商品都不再需要附加条件,只要有一样东西就足够了——钱。
直到这时,从未缺过钱的黄妮娜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缺钱。过去她逛街,眼睛只管盯住那些档次高的好东西,看上了就买,不记得有把她吓住的价钱,不记得有她想要而不能买到手的东西。但现在不行了,她越来越打怵看那些倒霉的标价牌。对于囊中羞涩的她来说,那些引领潮流的高档东西越来越变得可望而不可及了。连黄妮娜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从何时起开始对那些历来不屑一顾的减价处理商品发生兴趣的。虽然直到现在,当她跻身于一群市井女人中间,津津有味地翻弄成堆的便宜货时,还会偶尔感受到一种难堪的悲哀。但这悲哀毕竟抵挡不住实惠为她带来的欣慰,她还受得了。
让她受不了的是另一种情形:常常,当她爱不释手地久久地品味着一套自知根本买不起的高档服装时,旁边来了一位年轻的小姐。这位看上去毫无品位的小姐只简单地把衣服往身上比量几下,就毫不犹豫地掏出大把票子买下。然后,把名贵服装随随便便地往包里一塞,扬长而去。那情形仿佛她买的不是价钱昂贵的高档服装,而只是一件短裤、背心什么的。每当碰到这种情形,黄妮娜就会半天都缓不过劲儿来。她不明白那些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凭什么花钱这样从容大方,她不明白曾经那么优越的自己怎么会搞得如此拮据窝囊。
在这个越来越繁荣热闹,商品越来越丰富的街市上,黄妮娜一次比一次深地体验着渴望拥有而不能得到的失落,一次比一次深切地感受着囊中羞涩的自卑自怜,她再也无法找到从前那种独立于芸芸众生之上的特殊感受了。她不知道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知道这变化是从哪一天、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更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变化,怎样开始的。
但黄妮娜一如既往地仍旧喜欢逛街。她逐渐学会了只逛不买。好在现在的货架都开放了,可以随便触摸所有的商品,任意试穿你所喜欢的每件衣服,这就为黄妮娜提供了一个既不用花钱又能得到心理满足的最佳场所。
陪黄妮娜买衣服差点没把六指累死。六指从来没兴趣逛街,也从来没陪女人逛过街。但这次是他鼓捣人家来买衣服的,他觉得不陪不够意思,就跟来了。没逛一会儿,六指就烦了,他真不明白这女人逛街哪来这嘛大劲头,不就买一套衣服吗,怎么见服装店就进?开始他还想帮黄妮娜挑挑,至少提点建议,但他很快就发现黄妮娜的审美很好,而且在这方面绝不会听他的,便很识趣地退到一边不操这份心了。
百无聊赖地跟在黄妮娜后面逛了大半条街之后,六指竟渐渐地逛出了兴趣。他发现黄妮娜逛街很有意思,只要一走进服装店,立马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精神立刻亢奋起来。只见她皇后般神态优雅地穿梭在各色各样的漂亮服装中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试试那个,把售货员小姐支使得蜜蜂似的围在她身边团团转。黄妮娜显然很有眼光,她试穿的都是那些色彩、式样高雅,档次很高的服装。而且她的身材很好,几乎任何衣服都能被她穿出效果来。所以每次从试衣间出来,她都能赢得周围一片赞誉。她每试穿一套衣服,立刻就会吸引许多顾客前来试穿、购买。但逛了大半条街,她自己却一套也没买成。六指发现,黄妮娜总是在人家以为她立刻就要掏钱买的最后时刻,在衣服上找到毛病,然后表示遗憾,然后很不情愿地决定放弃。
在一件浅驼色的真丝风衣面前,黄妮娜徘徊了很长时间。她翻来覆去地试了好几遍,一会儿把领子竖起来,一会儿把领子翻下去,一会儿束紧腰带,一会儿敞开怀。那件风衣的确很适合她,无论怎样穿,都从里到外地透着一股洒脱、飘逸的高贵气质。连六指都以为她这回肯定是要买了。六指一打眼就看出这件意大利名牌服装是正牌货,这种衣服很难挑出毛病。但黄妮娜显然不仅精通此道,还有着足够的耐心。她把衣服翻过来调过去地一遍遍反复捏弄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毛病。于是,她又一次失望地微皱着眉头把毛病指给售货员小姐看。然后,遗憾地叹了口气,很不情愿地把衣服还给了小姐。
被折腾得晕头转向的售货员小姐耐心地向她解释这不是毛病,说即便是毛病,跳丝的地方藏在腋下也不碍事。售货员小姐委婉地说,要是您是嫌价钱太贵的话,我们还可以再商量……
黄妮娜微微一笑,高傲地打断小姐的话,说价钱倒不成问题,她就是不能容忍衣服上哪怕有一丁点的毛病。她很无奈地向售货员小姐承认自己是过于挑剔了,但她对自己也没办法,谁让她讲究惯了呢?
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售货员小姐在后面说了一句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很吃惊的话。售货员小姐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女士您已经是第三次来试穿这件衣服了。我们店里都是高档服装,每款只有一件,价钱很昂贵。如果没有诚意,请您以后就不要随便来试穿了。”小姐的脸上虽然仍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但语气却冷峻逼人。
四周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在了黄妮娜的身上。黄妮娜的脸呼地红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正常。她气度不凡地回转身,不高兴地质问道:“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售货员小姐迎着她的目光,客气地回答说:“我只是想提醒您,您应该看好了款式和价格以后再试穿。”
“笑话。”黄妮娜很夸张地笑了一声说,“不试穿我怎么能知道好不好呢?”
售货员小姐说:“我是说,最起码您得先确定对我们的价格是否能接受得了……”
黄妮娜傲然打断售货员小姐的话说:“你凭什么就断定我不能接受这个价格?这几个钱算什么,我穿过的高档服装比你见过的还多!告诉你,我是不能接受你这种态度!请你把经理叫来。”
没想到售货员小姐竟丝毫没被吓住,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对不起,我们经理不在。”
黄妮娜坚持道:“请你把经理叫来,我要跟他谈谈。”
售货员小姐仍旧不卑不亢地回答:“对不起,我们经理有事出去了。如果不在意的话,您可以在这里等他,他今天一定会来。”
六指早就看出这个小姐是在经理的授意下才这样做的,这种事他干多了。卖服装的经常会碰到这种专门过瘾的人,不采取点办法也真不行。六指见黄妮娜被晾在那里进退两难的样子,就走上前说:“算了,走吧,哪儿还买不到衣服?”
黄妮娜正不知该怎么走出这家店门呢,见六指前来接应,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坡下驴,跟着六指往外走。刚走几步,就听见售货员小姐在后面嘟囔了一句:“装什么大款呀,看她那身打扮就不像买名牌的人。”
六指瞥了黄妮娜一眼,她显然也听见了这句话,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脚下的步子也慌乱起来。
“喂,这是您的钱包吧。”他们都快走到门口了,售货员小姐才不慌不忙地在后面问了一句。
黄妮娜赶紧摸兜,钱包果然不见了。
售货员小姐手里举着黄妮娜的钱包,故意大声说道:“您这里面一共是一百二十四块零六角钱,没错吧?请您拿好了,别耽误了您买名牌时装。”
围观的人开始吃吃发笑。声音虽然很小,但却像刀子一样在黄妮娜的脸上割着。黄妮娜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神情窘迫地望着售货员小姐,嘴唇哆嗦着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但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售货员小姐像当场抓住了小偷般越发得意起来。
黄妮娜终于撑不下去了,她无助地躲避着四周射来的目光,突然不顾一切地分开围观的人,拼命向门外跑去。
六指把黄妮娜堵住了。
六指拉住黄妮娜,用低沉但不可抗拒的声音对售货员小姐说:“叫你家老板出来!”
售货员小姐的得意僵在了脸上,但没动。
六指突然石破天惊地大吼了一声:“皮子你给我出来!”
一直躲在后面佯装不知的老板这才露面。一见六指不由一愣,立刻换了张笑脸迎上前道:“哎呀,六哥来了!咋不打个招呼呢?快到里面坐坐。”
六指不搭腔,阴森森地盯着他说:“皮子,你买卖做大了,尿性了。”
“哪呀六哥,还不是靠你关照……”
“你还认得我?”
“六哥开玩笑,这条街上谁不认得六哥呀?”
“认得就好。”六指说,“我买你那件风衣,你开个价。”
“六哥外道了,喜欢哪件你随便拿就是了,我哪能要您的钱呀?”
六指嗖地从怀里抽出一摞钱,“啪”的一声摔在皮子面前,冷笑道:“少跟我来这套,开价!”
皮子的脸顿时土灰了,转过去向黄妮娜求情道:“大姐,求您给六哥说个情。今天全是我皮子的错。”又忙不迭地指着愣在一边的售货员小姐说,“我立刻就把她开掉,您消消气,千万把这件衣服收下。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大姐。”
黄妮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蒙了。她看看六指,六指阴沉沉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她看看皮子,皮子正哭丧着脸眼巴巴地望着她,仿佛她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命运。她又看看那个售货员小姐,小姐刚才那满脸的得意正化成眼泪稀里哗啦地往下淌,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黄妮娜轻轻拽了拽六指说:“别……你别……”
六指不吭声。
黄妮娜说:“算了……走吧……”
六指看了黄妮娜一眼,仍旧沉着脸不吭声。
黄妮娜就有点急了,说:“六指,这是我的事,我又没让你管,你这是干什么!”
六指不耐烦地挑起眼睛问:“那你想怎么办?”
“我不买了,咱们回去吧。”黄妮娜的眼泪都要急出来了。
六指这才缓了一下,从那一摞钱里数出一千,扔给皮子说:“给你个零头,你这个面子就算我领了。走人!”说罢,把风衣扔给黄妮娜,抬脚就出去了。
相跟着来到大街上,默默地走了很远,两人谁也没说话。
六指突然站住了,回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黄妮娜。
黄妮娜的脸色发白,目光躲闪着,尽量不看六指。
六指生硬地扯动了几下嘴角,竟然咧开嘴巴笑了一下。
黄妮娜第一次见到六指笑,她发现六指笑起来的样子很狰狞,像他这种模样丑陋的人,不笑反倒还好一些。
六指睇视着黄妮娜,由衷地赞叹说:“真有你的,腰里揣着一张大票,也能逛下来整条街!也敢把万八千的衣服往身上比量!”
本来就一直绷得紧紧的黄妮娜,立刻把六指的话听成了嘲讽。她猛地抬起头,狠狠地瞪着六指,抑制不住地把一腔怨气全撒到了六指头上。她刻薄地尖起嗓子叫道:“你们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你们是什么东西?我有钱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掏垃圾箱呢?!你们这群下三烂!再有钱也是下三烂!”
六指愣了一下,不但没生气,反倒更有兴致了。他发现黄妮娜发怒时的样子更好看,长眉紧蹙,杏眼含怨,樱唇微颤……六指不由自主地又咧了一下嘴。
这下坏了,黄妮娜以为六指还在嘲笑她,就把手里的风衣狠命地往六指身上一摔,转身跑了。
六指被晾在了当街。
往回走的时候,六指的心情很愉快,嘴里胡乱地吹着没调门的口哨,连那根多余的赘指也兴奋地合着拍子兀自晃动着。
六指在电话里说,那件风衣我给你送去。
黄妮娜说不用,我不要了……
六指不容置疑地打断她说,去面试得穿!
黄妮娜犹豫了一下,说那我得把钱还给你。
六指不耐烦地说,你愿给就给吧,反正你今天得穿上。
黄妮娜就赶紧从存折里取出来了一千元钱,准备一进门就还给六指的,但拿出来一看,却整整少了四百!
“了了!”黄妮娜喊。
“干啥呀?”了了懒洋洋地答了一声,躲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
“你是不是从我包里拿钱了?把钱给我!”
“谁拿钱了?少赖我。”
“我才取的钱,刚刚还在呢。家里就你我两个人,除了你还能是谁!”
“那可不一定,”了了走出来,靠在门边,挑衅地盯着六指说:“这不还有一个人在这吗?”
“了了!你这孩子也太过分了!”黄妮娜呵斥道。
六指无动于衷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掏出鼓囊囊的钱包,往手上啐了一口吐沫,从里面一张一张地抽出四张一百元的票子,把钱往了了那边推过去,头也不抬地说:“这些你拿去,把你妈的钱还给她!”
了了微微一笑,赖皮地说:“何必费这个事呢?你直接给我妈不就得了……”
“一码是一码!”六指低声喝道:“你还不还?不还这钱我收回了!”
“哎,别呀!”了了着急地说:“我还她不就得了。”说着从屁股后面掏出钱,很不高兴地摔在黄妮娜面前,立刻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那四百元钱。
六指一把按住钱,不客气地命令道:“给你妈把钱放好!怎么拿的怎么放回去!”了了只好把钱捡起来,放进黄妮娜的包里。六指这才让她把钱拿去了。
今天是去寰亚公司面试。六指的一个哥们儿给寰亚公司的老板开车,说他们老板刚去美国跑了一趟,回来后想扩展公司的外贸业务,准备招收几名熟悉外贸工作的业务人员。黄妮娜很看重这次面试,毕竟,想找个业务对口的工作不容易。
黄妮娜忐忑不安地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老板正低着头在抽屉里翻找东西,一抬头,两人不由都愣住了。
“黄妮娜。”
“周和平。”
“怎么是你?”
“原来是你?”
黄妮娜这才发现,自己竟跑到周和平的公司求职来了。
从幼儿园到“八一”小学,黄妮娜和周和平一直在同一个班。小时候,黄妮娜从来不理睬周和平。那时的周和平太不起眼了,他孤僻、内向、不合群,整天苍白个脸没完没了地啃自己的手指甲。老师经常用周和平做反面教材,当着全班小朋友的面,把他的手从嘴巴里拽出来展示给大家看,教育大家千万不要养成诸如此类的坏习惯。黄妮娜曾经不止一次地见识过周和平那被唾液泡得皱皱巴巴,被牙齿啃得光秃秃的手指头。那怪模怪样的手指头实在令人恶心,所以虽然从小就在一起,黄妮娜却从来没跟周和平打过任何交道。没想到,今天她竟自己找上门向周和平求职来了!想到这里,黄妮娜立刻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坐,坐。”周和平微微咧了下嘴,就算是笑了。看得出来,这也是个不会笑的人,
黄妮娜红着脸,怏怏地坐在周和平对面的沙发上。
周和平起身,亲自为黄妮娜烫杯子,倒了一杯茶。
黄妮娜偷眼去看周和平,她惊讶地发觉周和平长得越来越像周东进了。过去,她一直认为他俩无论在长相上还是在个性方面都截然不同,一直以为周和平没有一处能与周东进相比,但多年不见,周和平简直变成了另一个周东进。如果周和平的肩膀再宽一点,身体再强壮一些,黄妮娜极有可能把他误认为是周东进的。
“你怎么今天有工夫大驾光临跑到我这来了?”周和平问。
“我……”黄妮娜红着脸支吾了一下,突然灵机一动顺着话说,“我就不能来看看你了?怎么,不欢迎?”
“哪里,当然欢迎了。”周和平坐回办公桌后面,轻轻转动着老板椅说,“你当年可是有名的白雪公主啊,你能来看我,我荣幸还来不及呢。”说着上下打量着黄妮娜说,“你一点没变。”
“哪呀,”黄妮娜底气不足地说,“都老了。”
“不。”周和平说,“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只不过好像是……”周和平故意只说了半句话。
黄妮娜立刻抬起头,眼睛紧张地跟着周和平来回转,那模样仿佛生怕从周和平嘴里冒出什么不好的评价。
看看差不多了,周和平才把下半句话说出来:“好像气质更高雅了。”
黄妮娜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感激的微笑。
到这会儿,黄妮娜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她环顾着四周对周和平说:“和平,你干得不错啊,公司搞得挺气派的。”
“再气派也比不上你们省外贸公司呀。坐公车,吃公饭,交公粮,连拉屎放屁打嗝都是一股子公家喂出来的‘牛’味。”
黄妮娜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说:“和平你怎么也学会耍贫嘴了。我记得你小时候最不爱说话了。”接着又说,“其实呀,现在省外贸亏损得一塌糊涂,就剩下一个国营公司的空名头了,还有啥可牛的呀?”
“你还在外贸干吗?”
“我?……”黄妮娜犹豫了一下说,“在倒是还在。不过,我也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干脆下来干算了。”说着探询地看了周和平一眼。
周和平似乎没听出黄妮娜的话外音,毫无表情地说:“听我一句忠告,你可千万别有转下来干的念头,不好玩,你也玩不了。”说着,很深地盯了黄妮娜一眼,突然转开话头说:“你看,这么多年不见了,本来应该请你吃顿饭的,可我刚从美国回来,公司里一大堆乱事没处理不说,家里那边老爷子又病了。我还得去趟医院。”
“周伯伯病了?”黄妮娜吃惊地问,“什么病?不要紧吧?”
“脑出血,已经抢救过来了。他发病的时候我正在美国,回来后忙忙活活的还没倒出空去医院呢,具体情况怎么样我也不清楚,听说手术后到现在还没苏醒。我看哪,弄不好老爷子就废了,成植物人了。”周和平神情冷漠地说。
倒是黄妮娜的眼圈红了,急切地催促周和平说:“那你还在这磨蹭什么,还不快去医院看看?!”
周和平抬腕看了看手表,无动于衷地说:“大哥约我十点在医院见面,现在还早呢,等会儿再走,不着急。”
“还等什么呀?你赶快去医院先去看周伯伯嘛!”
周和平懒懒地说了一句:“看不看就那么回事了,活死人一个,着什么急呀?”说着竟点燃一支雪茄,悠然抽起来了。
黄妮娜呆呆地看着周和平。她发现这张越来越酷似周东进的脸,其实仍像从前一样与周东进有着截然的不同。只不过现在的不同不是在长相上了,而是在精神气质上。周东进的脸很明亮,太阳一样炽热坦荡,生气勃勃;而周和平的脸则很灰暗,月亮般平板苍白,阴冷乖戾。
黄妮娜想,东进就不会这样。虽然周伯伯对东进要求最苛刻,虽然周伯伯和东进到一起就冲突,但东进口中就绝说不出这种无情无义的话!
黄妮娜很想问问和平东进是不是也回来了,却终于没能张开口。她想,自己得找个适当的机会去看看周伯伯。虽然周伯伯与爸爸不合,还曾经极力反对她和东进的事,但爸爸去世后,周伯伯却一直悉心关照妈妈和她。妈妈临终前,曾不止一次地对她说,你周伯伯可是个难得的大好人,你以后碰到困难就去找他吧,他一定会尽心尽力帮助你的。但妈妈去世后,她却从没去找过周汉。她不好意思,因为与东进之间的事,使她觉得自己没有出入周家的权利,没有要求周家帮助的权利了。
和周和平一起说笑着往外走时,黄妮娜看到六指还在外面等着她。黄妮娜踌躇了一下,只远远地跟六指打了个招呼:“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说完,也不等六指搭腔,就一头钻进周和平的车里了。
周和平似乎随便地问了一句:“那是谁呀?”
黄妮娜含含糊糊地答道:“司机。”
车呼地一下从六指面前开了过去,弄得六指直纳闷:这算是正式录取了呢还算是试用呢,怎么这么快就开始工作了?
后来六指才搞清楚,原来黄妮娜根本就没跟周和平说自己是来面试的,跑进去认完老同学,就一屁股坐在那拉开架势跟老同学叙起旧来了!
六指这个气呀,说你既然跟他是老同学,就干脆把眼下的情况对他直说了,让他帮你一把不就得了?
黄妮娜满有理由地说,我不是张不开口吗?让人家知道我现在混成这个样子,多没面子呀!你不知道,过去我……
六指冷笑着打断黄妮娜的话说,你是活人还是活面子?没见过你这样的傻逼,死要面子活受罪!面子算个屁,能当吃还是能当喝?
黄妮娜又惊又气道,你?你怎么敢骂我?你少管我的事!你算什么东西?我告诉你,从今往后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六指这才发现,闹了半天,最傻逼的其实就是他自己。一老本神儿地帮人家忙活这忙活那,到头来,耽误了生意不说,反倒还帮出了一身不是,让人家指着鼻子左一次右一次地数落: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是呀,我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呢?六指想。
“操!”六指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说,“我他妈真是吃饱了撑的!”
周南征十点整准时赶到医院,但周和平却迟迟不到。对这个弟弟,周南征总是感到很无奈。
和平是这个家里的异类,从小就不像他和东进那样喜欢舞枪弄棒。当年大家一起闹当兵时,他和东进包括川川都兴奋得要死,就和平没事人似的整天躲开老远。问和平想不想当兵,和平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爸爸就发脾气了,说你他妈的到底长没长鸡巴?滚!马上给我当兵去,长不出鸡巴你就别回来见我!
和平就耷拉着脑袋当兵去了。结果还没到两年,部队就把和平送回来了。原来,和平嫌连队训练太苦,整天想方设法泡病号,赖在床上压床板。连队干部批评他,他就绝食。说反正高粱米饭他也咽不下去,索性就不吃了。连里怕把他饿坏了,试着给他做点面条劝劝他。他倒不客气,见了面条立刻就不绝食了,呼噜呼噜一下子能吃一大盆。吃完一抹嘴,该咋样还咋样。其实,连队也不是没办法整治他。要是换了普通的工农子弟,连里早就下猛药把这根歪歪刺掰过来了。一百多人的连队,容着他一个人这么胡闹下去,别的兵还怎么管?但他是周汉副司令员的儿子,不能下猛药不说,连一般的药下到他那都得减量,不仅得去去苦味,有时候还得往里加点糖。和平的毛病就这样惯成了。不高兴了三天两头就闹一回绝食,高兴了一顿吃一大盆,这样饿两天撑一顿的,最后真就把胃折腾出毛病了。被医院确诊为胃溃疡那天,和平差点没乐疯了。他从此如愿以偿,成了师医院里最有名的老病号。
在师医院住院的那些日子,是和平整个当兵生涯中最难忘的一段经历。就是在这期间,从小缺乏自信的他发现了自己在对付女孩子方面的超人能力。他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师医院的那帮小护士中间,弄得小护士们一个个整日围着他团团转。有的帮他洗衣服,有的给他买水果送巧克力,有的为他斗嘴吵架,甚至还有的为他服安眠药闹自杀。他一口气在师医院住了半年多,把个好端端的师医院搅了个天翻地覆。医院几次想打发他出院,可他的病不知为什么那么顽固,怎么用药都丝毫不见好转。医生哪里知道,和平从来不吃那些药,发给他的药都被他一把一把地扔进厕所里去了。他巴不得一辈子治不好病,一辈子住在这里开心呢!后来,和平的胃溃疡越来越重,终于发展到胃出血的程度。不得已,医院只好为他做了胃切除手术。牺牲了大半个胃,才使和平、部队、医院都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结局——部队给和平办理了因病提前复员的手续,把他送回了家。和平从此免除了服役之忧,部队和医院也从此卸掉一个难缠的大包袱。三方皆大欢喜。
那时,南征和东进都对和平的行为很不理解。他们俩一直都在部队里埋头苦干,一步步地争取入党,争取提干。在他们看来,没入党、没提干就被部队处理复员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事。他们的观点跟爸爸一致:连兵都当不下来的人能算是个男人?连干部都提不了的兵能算是个好兵?
但和平不这样认为。和平对爸爸和两个哥哥的鄙薄毫不在意,他从自己的生活经验中得出的结论是:男人可不一定非得从枪炮中摔打出来,但男人必须得从女人中摔打出来。他就是在女人身上找到自己做男人的自信心的!
闲赋在家养了几年病,和平的机会终于来了。
按规定,北方部队像周汉这一级干部每年冬季都可以带家属去南方休养一个月,习惯上称做“冬休”。周汉很少“冬休”,一是不习惯那种无所事事的日子;二来跟于恩华一起出去也觉得没大意思。这一年,广州军区的几个老战友几次三番盛邀周汉去,说他们几个老家伙都快下台了,趁现在还在位应该好好聚一聚。周汉就决定去了。和平反正在家没事,也就跟去了。当时,深圳特区正搞得如火如荼,南方和北方在经济和意识方面的差距已经迅速拉大。在广州、深圳转了一圈,和平这下可是大开眼界了。他没想到南边搞得这么好,每天都有新鲜的带有刺激性的信息扑面而来,每天都有诱人的机会在等着你,每天都有大把的票子好赚!他们住在广州军区珠江宾馆专门安排兵团级以上干部“冬休”小楼里,按过去的标准可以说是绝对高级了。但到深圳玩时,被安排在国贸大厦住了一回,和平才知道什么叫高级了。与星级宾馆相比,珠江宾馆的小楼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条件不错的招待所。和平审时度势,立即调整自己的战略部署,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发挥特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与周汉一位老战友的女儿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临走时,和平突然向周汉提出自己要留下,说他经过认真考虑,决定留在南方发展。
谁也没想到,几年后,和平竟携百万巨款杀回来了。随他一起回来的当然不是爸爸那位老战友的女儿,而是一位普通话说得普通人都听不懂的秘书小姐。从此,和平的生意越做越大,身边的女人越换越频,与家人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了。
这次爸爸发病时,和平人在美国,回来后又没立刻来医院看爸爸,南征心里本来就不高兴。今天约他到医院来,他又迟迟不露面,南征的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其实,对和平自私冷血的性情南征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并不指望和平能怎么样,只是今天自己要出差离开一段时间,有些事情想向他交待一下。川川虽然照顾爸爸尽心尽力,但毕竟是个女人,遇到事情恐怕就拿不定主意了。小京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儿媳妇,她能做到什么程度南征心里有数。吴根柱倒是最能让人放心的一个,但有儿子在还让女婿挑这个头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掂量来掂量去,爸爸这边的事也只能暂时托付给和平了。
南征的决定很突然,起因是几天前与王耀文通的一个电话。
那天下午,南征在办公室给东进拨电话,一来是想通报一下爸爸的病情,二来也是想问问黑山口的事怎么样了。他很担心,想了解一下这件事到底会对东进的提职带来多大影响。
电话是王耀文接的,王耀文很客气,说周团长到下面营里去了,问周部长有什么事需要他转达。
南征说没什么事,你就告诉他说爸爸现在病情还算稳定,让他安心处理部队的事情吧,这边有事我会及时通知他的。
说完,正准备放电话,王耀文却突然说,周部长,有件事我想向您汇报一下,您看可以吗?
南征心里有些奇怪,但嘴上还是客气地说,你说,你说。
王耀文就说,经过初步了解,这次在黑山口哨所牺牲的班长朱志强的事迹很感人。团党委一致认为,这是个很有挖掘潜力、很具典型意义的英雄人物。现在我们已经把基本情况向分区做了汇报,建议进一步挖掘朱志强的英雄事迹,树立起一个安心戍边、无私奉献的士兵典型。但由于分区方面对这件事到底应该认定为事故还是事迹,在认识上存在分歧,所以至今没有个明确的说法。我想……,说到这里,王耀文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周部长您不是外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了,能不能树起这个典型,对我们团的发展包括对周团长本人的发展都是十分重要的。分区那边,我很担心魏司令与周团长的关系会影响这件事向有利的方向发展。一旦我们的建议被分区否决了,事情就不好往回扭了。我想,树典型最终还是要经过军区组织部门的认可,如果军区组织部能主动介入,亲自下来抓这个典型,事情恐怕就好办得多了。
王耀文讲这番话的时候,南征一直没插话,直到听他把话说完了,南征才沉吟着问道,是东进让你找我的吗?
不,王耀文说,直接向您汇报这件事我没与周团长商量,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南征说,既然这样,你必须实事求是地告诉我,就你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朱志强的事迹是否经得起推敲?
我……
南征打断王耀文说,你先不要急着表态,想几分钟再回答我。王政委,你应该清楚,抓典型是件上下惊动很大的事。即便军区机关插手,也要事迹本身过得硬。否则,我们调查后也会否决的。
周部长,请你放心,这一点我王耀文绝对可以保证。王耀文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好,南征说,你以团党委的名义把朱志强的情况尽快汇报上来,直接报给组织部。说完就把电话放了。
放下电话,南征随手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进,缓缓地吐出,人立刻裹入渺渺的烟雾中陷入了沉思。
这个王耀文南征倒是见过一两面,但没太深印象,记忆中好像是挺不起眼儿的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他与东进搭班子,南征脑子里恐怕连这点印象也不会有的。但王耀文这个电话却给南征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家伙似乎很有些心机,在上级机关议而不决的关键情况下,竟能想到越级汇报。而且话说得也很到位,既不显得太直白浅露,又把该点的都点到了。
说老实话,南征确实动心了。南征发现自己的心中似乎涌动起一种东西,有点兴奋,有点期待。这种感觉南征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了,南征很清楚这是什么。当部长几年来,南征抓工作一直是小心谨慎、按部就班,虽说部里的工作也安排得井然有序,但却缺乏让人称道的亮点。前些日子,刘希文把吕副主任对他的评价告诉了他,说他虽然沉稳干练,工作无可挑剔,但缺乏业绩。也就是说,他虽然把机关常规性工作处理得很好,但没有抓出引人注目的成果,没能显出他自己的开拓能力。当时刘希文就说,南征,你得抓紧呀,在军区常委会研究人选之前,你得想办法弄出点让人听得见的响动来。别太求稳了,求稳往往容易放弃机会。此刻,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来到了。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亲自去边防二团了解情况,即便不能一下子抓出一个全军典型,只是个军区典型,他周南征也成了!
这个兵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姓……南征想了想但没想起来。不管姓什么吧,这个兵很可能是一把万能钥匙。对!这就是一把有可能同时打开二团、东进和他自己这三把锁的万能钥匙。想到这里,南征禁不住兴奋地起身来回踱起步来。南征有些迫不及待地想,他必须尽快进入情况。毕竟,能不能顺利打开这几把锁,最终还得取决于他周南征打造钥匙的功力如何。
几天后,王耀文接到分区方面的通知:军区、省军区两级工作组在军区组织部周部长的亲自带领下,明日启程到二团调查朱志强的事迹,请做好准备。
放下电话,王耀文立刻小炮弹似的弹了起来,冲出门去。他浑身燥热,体内涌动着一种按捺不住的激情,恨不能一步冲进家门,立刻把三毛子按倒在随便什么地方。
和平终于来了。
他看了眼南征的脸色,只随便解释了一句“路上堵车”就拉倒了。南征也懒得与他计较,一句话没说,先把他带到爸爸的床前。和平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床上扫了几眼,一共也没呆上几分钟,就从病房里出来了。
两人在走廊里站定。
南征盯着和平说:“我今天出差,爸爸这边的事就先交给你了。”
“大哥,我恐怕倒不出时间。”和平的表情很漠然。
“和平,你也该抽出点时间顾顾家里的事了。爸爸发病的这段日子你不在,家里人个个都折腾得够呛。现在你回来了,也该抻把手帮帮忙了。”
“我这次去美国与MG公司谈了一笔大买卖。他们很快就要派人来考察了,我得抓紧时间做准备,烂事多着呢。”
南征道:“谁不是顶着一头的烂事?谁有多少空闲时间?咱们做子女的在这个时候就得尽义务!”
“东进怎么不回来尽义务?”
“他刚到家团里就出事了,急急忙忙又返回去了。”
“哼,”和平冷笑道,“他那个团能出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买卖上要是出了事,一笔就不止损失几十万!”
“和平,你不要以为只有赚钱才是最重要的。”南征看了看表说,“我现在没时间跟你掰这些道理,你痛快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能不能把爸爸这边的事担起来?”
“我的确没时间。”和平摊开两手说。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理亏,就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以出钱。”
南征终于忍耐不住了,他突然很想在和平那张苍白的脸上狠狠地闷上一拳。很久没有这种冲动了,小时候,他没少让两个弟弟品尝自己拳头的滋味,那时他信奉拳头的力量,认为凭拳头可以征服一切。后来,当他学会用心力与人较量之后,他才发现拳头其实并不是最有力量的。
南征开始出拳了。南征说:“和平,你给我听好了,你少拿那几个破钱在家里摆!你以为这些钱都是凭你自己本事挣来的吗?你想过没有,如果没有这个家,没有老头子那些老部下,没有刘希文在上边罩着你,你能谈下来这么多生意?能做成这么大的买卖吗?对,你现在是有钱了,也学会拿钱跟人对话了,可你给我记着,就是再有钱,你也没资格拿钱跟家里人说话!你别忘了,人家帮你冲的是什么?冲的是这个家,冲的是老头儿的面子!冲的是爸爸在上面的关系!我告诉你,这些,可不是用钱能买得到的!你记住我的话,除了家人,谁也不会真心帮你。老头子在一天,人家就认你一天,帮你一天。一旦爸爸不在了,人家立刻就可以不认你、不帮你,包括刘希文都一样!”
和平用惊奇的目光看着南征,他很少看到大哥激动,很少听到大哥用这么直白的话语表述自己的深层想法。他不能不承认大哥说得对。在这之前,他确实把一切都归功于自己的能力了。他对这个家从没有太深的感情依恋,他一直鄙视这个家,鄙视爸爸的老朽霸道,鄙视大哥南征对官场的看重和对仕途的向往,鄙视二哥东进对军事的痴迷和对部队的钟情,就连对他百般呵护的母亲,他内心里也充满了鄙视。他认为母亲是个十分愚蠢的女人,丝毫不懂得男人的心理,只会用生硬的抵触与男人对抗,对抗的结果只能使男人疏远,被男人所不容。他鄙视姐姐川川的软弱,鄙视姐夫吴根柱的农民习气,鄙视嫂子李小京的酸俗……家里所有的人,惟一让他看了不心烦的就是妹妹毛毛,而毛毛又绝不是个省油的灯,她没事从来不找你,只要找你肯定就是为了琢磨你兜里的钱。她能变幻出无数的小花样明目张胆地来骗你,虽然每次都能被和平识破,但也每次都能如愿以偿。和平喜欢听毛毛撒谎,不知为什么,和平觉得听毛毛撒谎是一种享受。毛毛撒谎从来不用打草稿,总是张口就来,把谎撒得惊世骇俗,且总能花样翻新。川川曾经说过,听毛毛讲话得用笊篱捞,没几句是干的。毛毛撒谎撒惯了,常常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难免有前后对不上茬子的时候。有时候,和平就故意揭露一两个逗逗她,想看看她的窘态。但毛毛从不尴尬,总是一脸惊讶地瞪大眼睛说,是吗是吗我上次是这么说的吗?我怎么会这么说呢?这也太奇怪了?!或者干脆就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说,哎呀对了,我想起来了,这话是我说的!你看,我简直就是个天才,编得多像那么回事呀!和平想,自己之所以能接受毛毛,大概是因为毛毛与他有相似之处——他俩都很注重自身的实际利益,而且都有一种敢于把自己恬不知耻的真实面目示人的勇气。和平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总觉得最爱撒谎的毛毛其实是最能接近事物本质,最能说出实话的一个。
从前,和平总以为在这个军人家庭里,自己做的事离部队最远,与家里的瓜葛最少。总以为自己是这个家里惟一靠自己的能力独立于家庭之外的人。他从未意识到,他所谓的能力其实大多体现在对家庭关系的利用上。细想起来,经商这些年几乎很少有需要他现去建立关系的时候。他的关系都是现成的,无论做什么都能找到现成的人。爸爸的那些上下级、老战友们的触角几乎是无处不在。只是这些关系原本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从小生活在这些关系之中,因而见怪不怪没有感觉罢了。经南征这么狠狠地一点,和平突然想到,病床上那个曾经被他看做是可有可无的生命,对他来说其实还是很重要的。比如眼下正在进行的与美国MG公司的这笔生意,没有军方的支持,没有刘希文的运作就不行。他已经听出了南征藏在话里的警告,他知道这些年南征与刘希文走得很近,也相信只要南征在刘希文面前说句反对的话,刘希文那边立刻就会偃旗息鼓、鸣金收兵。
想到这儿,和平那冰冷的脸上立刻有了几抹暖色。“大哥,”和平用一种极少使用的亲近口气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爸爸的抢救治疗不是还需要一些自费药吗?有什么好药尽管用就是了,钱我出。”
南征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他注意到和平虽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但却几次下意识地把拇指送到嘴边咬。他相信和平这次是真的往心里去了。既然已经出重拳把和平击倒了,南征也就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了,他缓和下来口气说:“和平,我这趟差很重要,如果工作开展得顺利,我就得在部队多蹲上一阵子。爸爸这边其实也用不着你成天盯着,护理上有川川和小京,杂事有陆秘书和那几个公勤人员。我只是想让你多照看着点,万一有什么事川川他们处理不了,还得你来拿主意。”想了想南征又说:“爸爸现在的情况还算稳定,虽然手术后一直没苏醒过来,但只要不再出现脑溢血,至少命算保住了。即便以后真成了植物人,只要老头儿这口气还在,就什么事情都好办。”说着,南征看了看表说:“我没时间了,得走了,你也先回去吧。”
两人往外走着,和平突然问了一句:“哎,老头儿那些枪放哪儿了?”
“还在那个铁皮箱里吧?你怎么想起这事了?”
“我想看看枪。钥匙在谁手里?”
“钥匙从来都在老头儿自己手里把着。”南征警觉地看了和平一眼说,“我可告诉你啊,别打那些枪的主意,那可是老头儿的命根子。”
“什么命根子不命根子的,人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能顾得上那玩意儿。我看呀,反正那些枪放那也没用,不如……”
南征停下脚步,扭头望着和平,一字一顿地说:“和平,你给我听好了,不经老头儿允许,谁也不能动那些枪!”
“要是老头儿再也醒不过来了呢?要是老头儿从此变成植物人了呢?”
南征恶狠狠地瞪着和平说:“只要爸爸这口气还在,就不许动他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枪!”
和平仰着脸,面无表情地回望着南征,似乎根本就没听见南征的话,只是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