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花自漂落水自流

〈35〉

叶雨花店的门把手上系着一串风铃,小钢管的那种,我一推门,悦耳地一阵响。叶雨站在花架子上擦着零星几个花瓶,店里满地都是腐枝枯叶破箱子什么的,没有顾客,也没有服务员,冷清得很。我把饭盒随手撂在桌上,桌上有些许灰,一张八开大小的纸上印刷着“此店外兑”的字样,桌上还有几条撕好的两面胶带,我正看着这些,叶雨一边脱着胶皮手套一边走了过来。

我满墙找了一遍营业执照,结果我看见营业执照放在叶雨的大转椅上,叶雨走到我旁边跟好人似的说,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拿什么好东西呢?

我也没有心思跟她介绍饭盒里我妈的手艺了,我说,姐,是不是上次偷渡客的事还没结呀?你好端端的干嘛要把店兑出去,你也不跟家里商量,家里都不知道什么景儿,我妈还让我送饭过来,到底怎么回事呀?

叶雨打开饭盒慢腾腾地吃着,她指着椅子让我坐,完后挺平静地跟我说,小阳,姐不想干了,不是因为那件事,那件事情派出所已经查清楚了,我上个礼拜过去把营业执照领了,完后,从上个礼拜开始我就在花店清仓返厂的货品,昨天匹配车已经全部拉走,剩下这些花瓶花框什么的,也不是值钱的东西,看看柳仲文文她们,你的那些同学们,谁要喜欢谁拿走吧!

叶雨嚼着一口肉,边吃边说,对了,听婶子说季晏最近给你作辅导是吗,怎么今天没去吗?

我摇摇头,我说,明天就开学了,今天就没来。

叶雨用嘴努努货架上的工艺品,嚼着米饭说,让季晏也来看看,看看有没有她喜欢的。这些东西厂家不实行三包,退不了,库里还有不少,找一天,你把你的同学都带过来吧!

我没跟叶雨接话,眼前这个一片狼藉的店面太让我诧异了,这里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叶雨总把它打理得亮亮堂堂,顾客只要走进来就会很有购买的欲望,怎么忽然之间就变成这样了呢?

我隔着玻璃门望着街上花花绿绿的伞,人们的脚步匆忙得仓猝,叶雨也站了过来,她像是解释又像是告诉我,她说,小阳,我和窦俊伟好了。

我一听,立马扭头看叶雨。

叶雨笑笑,她好像早就猜到我会吃惊,不慌不忙接着说,没有,只是感觉除了他,没谁更适合我这样一个人。你不知道吧,窦俊伟在俱乐部任职教练的合同12月份到期,他说,愿意陪我回上海照顾我妈。昨天,也来花店找我了,一进来,就杵在这儿,我说,你有事儿吗?他闷哧闷哧,半天说,我攒了点钱,也不知道够不够把妈从阁楼里接出来,听说现在上海的房子挺贵的,都好几百万,我只有九万,不知道够不够?窦俊伟说这些的时候特诚恳的样子,好像我只能回答他够还是不够,不能拒绝,他似乎也认定了我不会拒绝,我也不知道自己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人为什么没有拒绝,我说够!窦俊伟听了二话没说,从裤兜掏出一张九万块钱的存折,又从衬衫上兜掏出皱巴巴的七百块钱,一并扔在桌上。我当时吓一跳,我说,你这干什么呀?你快拿回去!窦俊伟不拿,腰板笔直,他说,我知道你着急买房子,你别兑花店了,要是钱不够,我再想办法。我当时看他那个憨样儿,就觉得眼前唰地一片模糊,眼泪怎么都拦不住。窦俊伟看我哭了,手足无措,边给我擦眼泪边往自己衬衫上搓,好好的衬衫搓得全是褶子。我干脆抱着他哭,我真是很久没那么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以前都是自己窝起来哭,生怕别人看到难为情,原来哭的时候也需要有个人在旁边壮胆的,我趴在他身上把这些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统统想了一遍,哭得特舒坦。

姐呀,你兑店面就是为了给大妈买房子吗?

叶雨点点头,她说,今天兑出去,明天就买,明天兑出去,后天就买,反正兑了马上就买,我不能再让我妈住阁楼了。

我那个时候还不了解上海的物价,疑惑地问,怎么,难道这几年你攒的钱加上窦俊伟的钱,买栋房子还不够吗?

叶雨叹口气,她说,够不够也得把花店兑出去,我不光想给我妈买房子,还想留在上海陪她终老,所以花店肯定得兑出去。我当时哭完跟窦俊伟就是这么说的,我说不兑不行!窦俊伟大概被我传染了,他也红了眼圈,连连说,听你的,听你的,你别哭,我不是不让你兑花店,我是怕你着急买房子迫不得已把花店兑了,怕你不舍得。

姐,窦俊伟真是对你挺好的,什么事都为你想到了。

嗯,我知道,他当时这么一说,我突然发现一直以来他都在默默照顾我,天天电话跟着我,问我在干什么,好不好。他说如果一百个电话里有一个电话碰巧我正有难处需要他,电话费就没白花。有天中午,他在电话里问我吃饭没,我当时在花店忙得不可开交,我说没吃,只能凑到晚上一块吃。他说,这样呀,我在金石滩参加朋友的喜宴,等结束了,我给你送饭去。——窦俊伟有的时候细腻得有点腻,也可能我对男人有群体性的抵触,越殷勤,我越感觉心怀鬼胎。我说,不用你送,已经叫了外卖了。后来,他真就没来,但第二天一直到晚上他也没给我打电话,我心想可能是生气了?就主动给他打,结果电话响半天他才接起来。我说,你这今天是不是特忙?他说,忙什么忙,我今天请假了,昨天喜宴特丰盛,我看那帮人猛吃猛吃,心想你还没吃饭呢,肯定特饿,我也猛吃猛吃,一边吃一边念叨你,把你的那份也给带出来了,大概吃得太急,今天一天在家拉肚子呢!

姐,你肯定哭了吧?

哭倒没哭,就觉得挺感动的,感觉老天爷对我还行,没把我赶尽杀绝了。

那昨天后来怎么样?

我不是哭了吗,后来窦俊伟也哭了,他说,叶雨,咱俩结婚吧,你等等我,等我俱乐部的合同一到期,我就陪你回上海,你说去哪儿咱俩就去哪儿,只要你不嫌弃我,你说去哪儿都行!

然后呢,你怎么说的?

后来匹配车就来了,进来俩装卸工搬货,我也不好说什么,他干脆帮着人家搬货去了,搬了两个钟头,人家装卸工都没他麻利。

姐,你觉得你爱窦俊伟吗?

我也在想,不知道那种感觉算不算是爱,反正就觉得他很可怜,每次看到他落落寡欢的眼神就很心疼他,觉得他没爸没妈的什么都没有,永远一副敦厚温情的模样,永远都是老实巴交的,就很想抱抱他。

那你真要跟窦俊伟结婚吗?

嗯,我想跟他结婚,或许是同命相怜的体恤,他给我的那种安全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给的,他让我觉得安稳,特安稳。

姐,你跟窦俊伟在一起是不是觉得心里特平静特踏实的那种。

差不多吧!

那我就懂了。

小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没去插手你和季晏的事吗?因为我不相信你是认真的,我不相信你们能长久下去,你在我面前长这么大就没认真地干过什么,怎么,我说的不对?——你小时候,要什么玩具没第二句,但给你买了,玩了,你喜欢够了就丢一边上,连个全尸都不是。初中时候学吉他,全琴行最贵的吉他,背俩礼拜,不要了,两千多的吉他,你跟同学换个四五十块钱的篮球回来。后来又写歌词,写的时候倒热血沸腾,结果扔满大街都是,扫大街的大婶边追边骂的那人是不是你?就去年吧,好端端的高中不念,往沈阳跑,那闹妖啊,结果,结果逮派出所里了,我从派出所接的那个是不是你?是你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犟!变化无方!你说什么事到你身上还不是三分钟热血呀,就你玩的那些电脑游戏,每次蹦着高买光盘,但哪张没玩腻呀?那光盘让你祸害了多少,自行车那辐条上一茬儿接一茬儿地换!

姐,你说这些都是小时候,我现在对季晏是认真的!

小阳,我宁愿你长不大,宁愿你永远都像小时候那么闹妖,我也不能让你闹这出你知道吗?你趁早给我靠谱儿,别把事情传开了,逼着我不认你。

姐——

别喊我,回去吧!

叶雨依然站在玻璃门前,依然站在我旁边,她说这一句的时候不是发火的语气,却是硬生生没有感情的。她说完这一句之后随手扯下把手上的风铃,把它丢进桌脚的纸壳箱里,没有多看我一眼就戴上手套继续打扫去了。

我深知多说无用,拿上饭盒,也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