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暑假的最后一天,我睡到中午才起来,我睡眼惺忪地看见饭桌上盘盘碗碗地摆了一片,鸡鱼虾肉样样有,我正在发蒙,我妈拿把小炒铲从厨房里探出头,冲我一指说,杵着找打呀,麻溜儿洗洗去,吃饭,菜都快凉了,说完,继续炒着锅里的什么,炒得特娴熟。
我和我妈面对面坐着,我妈小围裙还围在身上,她一筷子一筷子地给我夹菜,给我剥虾皮,自己也不吃,就眼巴巴地看着我吃。怎么就觉得我妈今天这么怪呀,老看我,老看我,看得我都不习惯,竟然还跟我商量以后礼拜天能不能回家吃饭。之前可不是这样的,我倒不是说之前我妈不帮我剥虾皮,我也说不出来她跟之前有什么不一样,但就是觉得不一样。而且我妈还与我商量礼拜天回来吃饭,以前读高中时候也寄宿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放假回家,我妈第一天倒是满心欢喜,第二天张罗做好吃的,到了第三天我妈肯定问我“你什么时候上学呀,你在家闹得我都头疼”。那时候,我一回家就上网,我妈气得眼蓝,从没坚持过三天必定撵我走,我就纳闷,今天怎么回事呀?
我说,妈,您别剥了,您今天怎么了,赶紧吃饭啊!
我妈有点不自然,她说,什么怎么了,我不饿,你吃你吃,你们食堂吃不好,在家多吃点,储备储备。
看来我妈是把我当成骆驼了,好像我背上有俩驼峰,海吃一顿,就能多少顿不饿似的。
我把筷子架小饭碗上,我说,妈,下不去了都。
我妈横我一眼,然后把我饭碗里的剩饭端过去,这才把小围裙摘了开始吃饭。
等我洗了澡,换了衣服,下楼一看,我妈还慢腾腾地没吃完,看见我穿得一身便利,她问,你去哪儿呀?
我说,我跟柳仲文文还有季晏她们去爬山,今天不爬,明天就开学了。
我妈夹了一筷子菜没夹起来,她蹙着眉头说,你这孩子怎么天天玩儿玩儿玩儿的,你怎么就不往学习上想?人家文文也好,柳仲也好,都像你这么睁着眼玩闭着眼玩,一问成绩就闷脑袋?
我系着鞋带,我说,您不知道,她们还赶不上我呢,她们都挂科,柳仲挂了三科,我没挂。
我妈特无奈,她说,那你怎么不跟季晏比比,你看人家那孩子成绩多好,多懂事儿,从来都是文绉绉的,就像你这样成天到晚睡了吃吃了玩呀?没吧?人家天天大老远跑过来给你补课,心细如发的,你要成绩再上不去,就去找个搋子把脸搋上,羞死吧!
我胡乱地系上鞋带,我说,妈,吃饭的时候不好讲话,您慢慢吃,我走了。
我妈乜斜我一眼,没吭气。
在电梯里,我又重新把鞋带系好,想到马上就要爬山去,心情分外美丽,还照着电梯的白钢门好一顿地整理发型。我家这栋小区没什么好的,也就这电梯叫人享受,每层一梯两户,还有老幼的安全扶手和孕妇的方便椅。我坐在方便椅上,翘着二郎腿,这会儿真要上来个孕妇我都不能让她,结果我都还没坐够他妈就下来了,那个速度,嗖嗖的。
电梯门一打开,我电话就响,我一看是柳仲的号码,与此同时我看见一楼玻璃门外瓢泼大雨,风吹树摇。我把电话接起来,我说知道你丫想说什么,算了,今天跪安,明个儿早朝见吧!
柳仲说,放屁,明天开学,别以为我去尼姑庵是为了见你!然后又补充说,那个,文文已经通了电话,你知道季晏家电话吗,你给她打一个,放人鸽子多不好!
我说,她家没有电话,下这么大雨兴许也没出来,就算出来也早淋回去了。
挂断电话,电梯无声地又冲回九楼。我心想,什么时候下雨不好非今天下啊!这半个暑假被小晏管手管脚的,学东西的动力全都来源于爬山的这一天,结果约好时间约好人,兴致高涨的,老天却泼凉水,这不扫兴么!
回到家一看,我妈得意洋洋地坐在饭桌上等着我进门呐,老太太明明知道外头下雨,明明知道大雨天的不可能去爬山,她还是吹毛求疵地把我教育了一顿,真阴啊!我把鞋放小鞋架上,我说,妈,你都知道下雨了也不给我把伞,你想淋死我呀?
我妈板板正正坐得跟召开人大常委会似的,估计是等了我好一会儿了,她反问我说,你都知道我想淋死你还跑回来,你想气死我呀?你倒顶风冒雨爬山去呀?说完横我一眼,把脸一阴,那乌云比外头的那片都大。
我说,得,就知道老太太你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我就没有让你满意的地方,天天夸奖别人,别人什么都好,什么都比我强,恨不得把我掐死才解恨呐!
我妈眼珠子一瞪,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小畜牲!你见谁家妈把孩子的好处天天挂嘴边上,那还不膨胀你们呀?那一准儿是后妈!
我说,得了吧!反正你就是看我不顺眼,从来没听到一句表扬,从来都是这个错那个错,还想让雨把我淋死,多狠!后妈没这么狠!你就实话实说吧,我到底是你在妇产院哪个厕所洞捡的?
我妈把右手的筷子换到左手,好像潜意识要就近抽我,不过最后没抽,最后收拾碗筷去了。
我回到房间,明天开学也得收拾收拾东西,我边听着CD边装着电脑桌上的碟片,放假的时候从尼姑庵背回家,开学再从家背到尼姑庵去!
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我捡起来一看,原来是那个小笔记本,倒不是电脑笔记本,这是小晏第一天给我补课的时候带来的一个硬皮本子,她针对每天讲的东西把重要概念和操作步骤写在上面,我闲着就看,现在已经倒背如流了。我把笔记本重新拿在手里翻了一遍,看着这个暑假日复一日努力学习留下的记号,看着小晏秀丽工整的字。这段时间,小晏每天都来给我补课,从她家到我家需要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程,我们一起看书、作图、吃饭,一起睡午觉、到楼下公园散步,偶尔她也陪我听听歌,看跆拳道光盘,总之,每天都在一起过。中途有一段,我学腻了,趁小晏不注意,我就偷偷开始打游戏,但常在河边走终究要湿鞋,有一天就被逮了个正着,结果就是,我的那些家当全被小晏拿走了。
没有光盘,我只好打联网游戏,但小晏已经加紧警惕,她老在我身前椅后转,不把她支开怎么玩啊!我装腔跟小晏说,你看你看,你看看我这袜子都脏成什么样了,我真想洗洗。这时候小晏就会说,那你就洗洗呗!然后我马上拿出一心怎能二用的表情说,我也想洗,但哪有时间,这图还没做完呢!于是,小晏就会主动说,脱了,我给你洗吧!
周星驰是怎么笑的我就是怎么笑的,哈——哈——哈——哈。
这个办法开始进行得无比顺利,今天洗袜子,明天可以洗裤子,当小晏吭哧吭哧地晾好一条质地坚实的牛仔裤,我刚好结束了一台斯诺克,那叫一个见缝插针啊!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聪明绝顶,结果第三天倒好,我刚把宽带连上,小晏就把洗衣盆端进来了,她坐在地板上边洗边望着我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她得逞地说,还有什么洗呀,拿来,全拿出来,别不好意思……
想到这些我都忍不住想笑,我看着小晏记载在小本上的二十几个日期,就这样好玩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二十几天吗?怎么就感觉是一转眼的功夫呢?就一转眼,我们的暑假都要结束了。
我拉开窗帘,望着窗外的雨,不是瓢泼大雨,已经很小了。我这个人不是很喜欢下雨天,尤其稀稀拉拉下得不干脆的雨天,很多人总在这种天气里做些很浪漫的事,但我不喜欢,反而感觉心情受到悲凉的压迫,甚至不为什么就忧伤。我正想忧伤的时候,我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特大号的保温饭盒,我妈这会儿不动声色,大概气也消了。她把饭盒放在电脑桌上,把摊在床上的被子叠好,又着手帮我往旅行袋里整理衣服,但就是不跟我讲话。
其实很多次我把我妈惹火了,我心里都特难受,我想主动跟她服软,想哄哄她,或者做些什么承认错误的表现出来,但我只是这么想并做不到,可能我天生就是一个不会亲昵的人。
我坐在书桌前,辗转在转不转身跟我妈讲话的思想斗争里,斗争了五分钟开外,我终于听见自己说,妈,您这饭盒装着什么呀?
我妈觑着眼,扔出一句,你看你个巴望样儿,黄鼠狼都你这德性!
我真就没见过黄鼠狼!我说,妈,您这是让我带着吗?要带也放冰箱里明天一早装,现在装好,明天该酸了。
我妈说,谁让你带啦?你赶紧收拾收拾把饭给小雨送过去,估计她这会儿还没吃午饭呢!
啊?送金州去呀?
不送金州你想送哪儿?
妈呀,现在外面下雨呢,您怎么想起送饭啦?
这不又做苜蓿肉吗,小雨最爱吃。
妈,那以后叶雨不在家,您就别做什么苜蓿肉了,我又不爱吃,您做一回,我就得送一回。
我妈整理衣服的手马上停下,她说,不许你这么说,小雨是你姐,你和她以后要好好相处,不管将来到了哪儿,都是个伴儿。
我完全听不明白。我说,妈,你今天怎么啦,我俩也没打起来,什么叫以后好好相处呀?
我妈没说话,她继续整理衣服,见我昂着头等着回答呢,她故意敞开声音说,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去送!
去,去,怎么不去,我开车去。
行,那要小雨爱动弹,你晚上把她接回来。
唔。
我拿上饭盒,出门的时候雨差不多已经停了,但天还是沉沉的,估计还有戏。我觉得我妈真是特别疼爱叶雨,比疼我多,做点什么好吃的都惦记着她,这样雨淋淋的天也大老远地送给她吃,生怕她会吃亏。
一个十字路口,红灯,我停下来,顺手按开CD,手指敲着方向盘,两眼穷极无聊地望着窗外,望着湿漉漉的马路。这个时候,我车前的人行道马上活跃起来,因为天气的关系,人们的脚步异常匆促,也就在那三十秒,我看到小晏走了过去,我之所以在好多行人中能确定小晏,是因为她的脚步相对比较慢,而且她穿着那件给了我深刻印象的老式黑雨衣,在花花绿绿的雨伞之中那雨衣真是特别扎眼。
我摇开车窗想喊,但这时候小晏已穿过人行横道,正准备上天桥,我赶紧把手刹拉了,下了车。马上,身后响起一片争先恐后的喇叭声,这喇叭可比我嗓子好使,它让小晏看到了我,她挽着裤管儿,肥大的雨衣裹得只露一头一脚,正捂着耳朵朝我笑呢。
打开暖风,我把车停在路边。小晏坐在副驾驶座上抱着手臂,她兴高采烈地说,就知道你会来,没白等,柳仲和文文她们呢?不来吗?我戳着小晏脑袋,我说,你怎么那么笨,你宁死保饭的精神也太不圆滑了吧?下这么大雨,谁会来呀!小晏咯咯笑,她说,我出门的时候没下,看样子不好就带了雨衣,幸亏带了,要么就死定了,哎,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呀?
我把暖风尽量开大,我说,那你等不到我,干吗不回家?小晏拢拢头发,她的头发被淋得一缕一缕的,好像刚刚耕作过的土地。她说,不是答应你去爬山吗,就算去不了,也得跟你说一声吧,要我回家了,你到处找我,怎么办?
我把外套披在小晏身上,她的手冰冰凉,我说,那怎么现在要回家啦?
小晏没吭气,失落地玩着手指头,玩了两下说,这不给你打电话了吗,你妈说你去金州了。
小晏那个模样特叫人心疼,我握住她玩着的手,把她抱住,她的身上又潮湿又温暖,还有一点儿宝宝霜的香味,就是瓶盖是蘑菇形状的那种。我记得小时候,我妈给我搽过,淡淡的,好像苞米花的味道。
雨又下起来,挡风玻璃上响着吧嗒吧嗒的雨点,我和小晏默默地在车里拥抱,我们都不说话,都不想打破这一刻心里的那一份安宁,其实我们心知肚明对方在想什么,但谁也不敢想象先迈一步的结果,反正我当时就是这么觉得,有些话直截了当地说,万一连朋友也做不成了怎么办?
小晏用脸摩挲着我的肩膀,她好像一只软体动物在找更舒服的姿势,我们这样拥抱了很久,久得让我怀疑她是不是已经睡了过去,果不其然,这时候我听见小晏声音喑哑地说,你困不困,我有点困了。
说着,她绵软地坐起来,用一种心怀鬼胎的表情望着我说,狗福久的肩膀真热,估计心肠也热吧?就近送我到407车站应该没问题吧?怎么样,没问题吧?
我笑两下,我说干脆送你回家吧!
那天,我没把小晏送到家,因为她执意让我送她到附近的407车站,她担心雨会越下越大,怕我去金州不安全。
在下车的时候,小晏重新穿上那件黑色的老土雨衣,嘱咐说,你路上小心,慢点开。
我看着她重新被裹得只露一头一脚,就说,你看你,跟粽子似的,难看。
小晏神气活现,用一种“你知道个屁”的语气说,难看也有难看的好处,不难看,你今天哪能一眼就看到我呀?
说着,一手抓我头发,一手撞上车门,同时从车窗探个头,又把“注意安全”说了三遍。
我望着她格格不入地穿过人行横道,飞快地钻进刚刚停稳的公交车里,突然想,为什么不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金州呢,那样,是不是还能跟她多一些时间独处。看着空的副驾驶座,还有脚毯上的两只水痕脚印,我在心里骂自己,真是够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