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开学那天,天气不错,大雨过后终于重见太阳。上午大家都在寝室里收拾各自的东西,洗洗行李什么的,柳仲听说夏天床垫子容易生一种咬人的蚂蚁,还特意买了两包蚂蚁药,把我和她的床垫好一顿地预防屠杀,戴着小口罩,就跟专业人员似的。
下午,学校组织集体大扫除,我们班靠近三楼画展的放映大厅,估计有四五百平方米的面积,桌椅板凳,地面墙壁,门窗玻璃,这里光亮如新的任务顺理成章地被分给了我们班。我们班主任掐着老蛮腰阴着脸整个儿一容嬷嬷,这儿站站,那儿站站,她也不动手,就指挥我们这个那个的,还安排我和柳仲俩抬水,我和柳仲在她面前就是受气的小燕子和紫薇,我们这种成绩差劲且不安分的学生就是她的肉中刺眼中钉,恨不得把我们累死才好呐,反正恨之入骨。
柳仲拎着胶皮桶走得三摇两晃,说实在的,我也是筋疲力尽,打扫那么个大厅光我们两个人提供水,不停地打水倒水,武松都会累!
柳仲把桶子放进水槽里,水柱泛着花地流进去,柳仲鞠着腰说,这都第14桶了,这桶水再倒掉就28桶了,他妈有完没完呀?我说,你不是吧?还数着?眼睛懒汉手好汉,你给我精神点儿!柳仲喘着粗气,关上水龙头准备运输这第28桶水,这个时候小晏进来,手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字典盒,小晏不是领着我们半个班的小尼姑一直在班里打扫卫生吗,她怎么溜达这边来了呢?开始,柳仲还跟她打趣,说,季晏,你用不着带礼物,你能来就很感激了,不用送礼物,不用送也让给你抬哈,喏,你跟小阳俩慢慢抬吧!小晏把水房里打水的小尼姑挨个儿看遍,她根本没心思跟柳仲贫的样子,心事重重,特神秘地把我扯到一边上,特紧张地说,小阳啊,隔壁有个叫尹美丽的,这人刚刚来找我了,她说这是高业让她送给我的,还没等我搞清楚,她把东西塞过来调头就走,我没敢打开,你看看。
我接过小晏手上那个包装精美的字典盒,说它是字典盒是因为它大小薄厚全像字典。我正端量着,柳仲也凑过来,柳仲小心掂着盒子,她跟小晏说,指不定,这里面装了什么火药炸弹呢,这小美丽也真是不知好歹,高业那种人渣她也傍,还是趁早丢掉,如果你不想见到斯大林的话。
我把柳仲挤一边上,并没盲目反驳她,但我知道这盒子里绝不是她瞎猜的那类东西,因为高业是不会伤害小晏的,这点我比谁都看得清楚。在酒吧的那天晚上,如果不是小晏在,高业说不准要敲诈多少医疗费,搞不好事情要闹到什么地步呢!那天晚上,高业一见到小晏立马720度大转变,医药费也不提了,装腔作势地询问事情经过,把四个男人骂得悻悻而去,那简直就是义愤填膺的正义使者。而且,他反倒还掏出一沓钱,也没点数,从厚度上看,估计足有五千开外。高业把这沓钱向文文双手奉上,高业说这钱就算他向文文道歉的诚意,文文那个时候哪会接钱,把那钱全摔在高业脸上了。当时,气氛特尴尬,我本来以为肯定又要火拼,没想到高业一脸气纳山河的大度,望着小晏还笑呢!那种半虚半真的笑声带着心怀鬼胎的味道,我无法确定是不是还有一些柔情在里面,但我可以确定一点,就是高业对小晏的兴趣,他对她很有兴趣。
字典盒发出悦耳动听的铃响,确切地说是盒子里面的手机在响。在两千年的时候,手机还没像现在这么普及到人手一部,两千年的时候手机都是很厚很憨的黑色表壳,没有小巧玲珑的外观,也没什么动人心弦的铃音,两千年的手机只是简单的沟通工具,远远没有发展得像今天这般人性化的尊贵。但高业送给小晏的手机有些特别,在两千年的大连,我还没发现谁手里拿着这样的电话,精致轻巧,铃音炫耳,翻盖式的银亮外壳搭配着彩条键盘,那么新潮时尚的模样,这在各大商场的货柜里也找不到,就算有谁使用也是为数不多的,纯英文的说明书,估计是外国货。
小晏看看我,那种征求意见的眼神,然后她在崭新的手机上摁下接听键。
……
谢谢,我的朋友很好。
……
不用道歉了,我们不会去。
……
我凭什么要你东西,我们又不熟。
……
不管怎么样我也不能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呀。
……
喂,喂……
挂了。
他说什么了?
他说,这周末中午他在富丽华定了地方,要请咱们去吃饭,算是为酒吧的事情赔礼道歉,还说,如果我是真心想把手机还给他,见了面可以还给他,如果不去怎么还给他,如果不去就是不想还给他。
小晏平铺直叙地说。然后她问我说,狗福久,咱们去吗?
小晏征求的语气有一些依从的意思,好像我说不去她就不去,我说去,即使烽火连天她也陪同奔赴,好像我变成了事情的中心,一切由我去决定。
我看到小晏把手机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就开玩笑说,你去过富丽华吗?富丽华大门朝哪儿开还不知道吧?这么个好机会,不去白不去!
小晏拍我一巴掌,她说你怎么那么没有正经,怎么着我也在大连长了这么大,会不知道富丽华,不是,哪个是富丽华呀?
小晏把询问的目光投向柳仲,柳仲笑得哼哼哈哈,似乎想说富丽华在人民路,但因为声音笑得已经完全变形,只好连连摆手。
我横柳仲两眼,因为柳仲笑到最后分明就是嘲笑了,柳仲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过分,脸上的笑纹慌不择路,赶紧招来一小姑子抬着满满当当的一桶水逃之夭夭。
富丽华在大连人民路一带,好像也同样遍布在全国各地,这个富丽堂皇的名字是东北地区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庞大的五星级酒店,说它某种角度上代表着一个城市的繁荣富强,似乎并不穿凿。
高业定的包间在富丽华的花都西餐厅,这个西餐厅也叫“玫瑰扒房”。我们路过大厅指引方向牌的时候,文文随口嘟囔了一句,柳仲不可思议地竟然听成了谐音,她偷偷问我说,妹妹,怎么这里叫“没被扒光”吗?不会吃个饭还得扒光了吃吧?我真是拿柳仲没有办法了,我指着路标牌一字一板地读给她听,我说,贱人,玫——瑰——扒——房,好不好?什么没被扒光!亏你想得出!柳仲贱歪歪地笑,她说,太高,呵呵,没看清哈!
五星级酒店到底是五星级酒店,连服务人员都是五星级的素质,走出电梯,一个小服务员满面恭敬地把我们从走廊一路引领向西餐厅,那真叫一个毕恭毕敬。其实富丽华我不是第一次来,我有两个生日都在这儿过的,我妈不久前还带我过来参加了一个亲友的婚礼,于是相比之下我可以走得轻车熟路一些。文文也挺轻车熟路,之前某化妆品店面开张大吉,我们乐队被雇用在店面门口做宣传表演,那次,那家老板请客就在富丽华,不过那天是在宴会厅摆了十桌,是在22楼的中餐厅。
西餐厅在2楼,我和小晏走在一起,柳仲和文文走在一起,柳仲东张西望,文文漫不经心。文文本来不想来的,上次在酒吧的事,她一直耿耿于怀,她恨高业恨得咬牙切齿,这次能来全赖小晏的关系,文文不放心小晏单刀赴会。
小服务员一直把我们领到包间门口,她程序化地敲了敲门,把门推开,她说,先生,您的朋友到了,现在上菜吗?
包间只有高业一个人,酒吧里那些被他扇得规规矩矩的剽悍男人一个都不在。我和小晏率先走进去,小晏拿出手机、手机盒、精美的包装纸,一并放在高业眼前铮铮亮的转盘玻璃上。高业显然吃了一惊,他大概是没想到小晏一进门就会把手机还给他,我也没想到小晏的动作会那么快,好像多逗留一秒都是浪费时间的感觉。高业吃惊归吃惊,但从肢体上没人看得出他受惊了,他并没有手足无措,他语气轻盈地跟小晏说,不急,我要了菜,我是赔礼道歉请诸位吃饭的,我这个人做错事情不道歉总会心里不安,不会不赏脸吧?
说着,高业冲小服务员很绅士地点点头,小服务员马上为我们挨个儿提椅坐好。
我们都坐下了,小服务员就站在旁边一边不动地等待陪侍。
高业说,行,现在上菜吧!
小服务员大幅度点头示意遵从,但在转身要走的时候高业又叫住她,用既客气又命令的语气说,麻烦你,请把门带上,没喊你,请不要进来。
小服务员怎么说怎么听,行礼,离开。
在没上菜之前,高业一直解释着那晚在酒吧里自己很惭愧,不过高业没有用惭愧这个字眼儿,他也没有显得怎么惭愧。他说没想到柳仲和文文是小晏的朋友,如果事前知道就不会出现索要医药费的事情,全是误会,全是意外。高业的那种赔礼道歉也可以这样理解,就是之所以没有敲诈医药费完全是因为小晏,小晏应该感激他,换了别人医药费必须得给,而且他收下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不得不承认高业是一个很特别的男人,他眼里的谋略超出我的想象。尽管他没有一张容光焕发的脸,甚至那张脸冷峻阴郁到让人感到狡诈,但他却始终笑得琴瑟和谐,很沉稳,很镇静,举手投足都有着一份君临天下的自信。我看见高业就想到高中的时候一起玩琴的小姑娘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如果有哪个男人敢说没有鸟飞过的天空,他飞过,她就跟他。我开始不能理解这句话所形容的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原来真的有这样的男人,自信多得狂妄且不轻浮,高业让我见识了这种男人难以捉摸的程度。
整个吃饭的时间,任凭高业怎么热情招待,怎么竭尽全力地讲话,小晏一直落寞的样子。文文不可能有表情,有表情也是横眉冷眼的表情。柳仲因为所有的菜都是西餐风格,她病态的爱国主义思想又受不了了,当初如何劝说我脱下那件adidas,饭桌上就是怎么劝高业的。柳仲笨拙地切着一盘牛排,她说,好好一个中国人吃什么西餐呀?吃西餐的人潜意识里肯定不爱国,长期吃西餐就是长期不爱国,长期不爱国的人可想而知,走私运毒,抢男霸女,什么扰乱祖国安宁的事儿干不出来呀?那些蹲进去的有几个把祖国装在心里的,都是挂在嘴上,他妈还有嘴上都不挂的!挨千刀的劣民!
柳仲贫也不是一天两天,一贫起来就大■■,吃个西餐跟走私运毒都扯上了,真要命!也不知道高业是从来没听过“贫人说理”还是怎么了,他的脸色特别难看,但他极力掩饰,依然装得热情洋溢。我觉得高业最大的优点就是沉得住气,比起在酒吧见到的剽悍男人,高业虽然消瘦一些,但高业可不像他们那样咋咋呼呼,他剑戟森森的,可不是一般的精明。
我和高业坐对脸,我发现他并非是一个健谈的人,他讲话简明扼要没有多余,其实这老早从第一次在俱乐部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那天,他跟尹美丽只说了六个字“聊吗,不聊走吧”,而仅仅这六个字从疑问到结果都是他一个人决定的,他讲话总让人有一种没有回旋余地的感觉。
看得出来,高业一直想把气氛搞起来,吃吃停停,努力攀谈。席间,他跟小晏说,真的很希望她能收下那部手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今天我们能赏脸吃他这顿便饭,让他有赔礼道歉的机会,他很感谢小晏,如果说之前关系不熟,现在也熟了……
高业面带笑容,把装有手机的字典盒推向小晏。小晏第一个放下刀叉,估计大概是不大会使用,好像除了先前切好的几块牛排勉强下肚之外,桌上其他的东西都没怎么动过。小晏把字典盒推回去,她说,高业,我们今天来主要就是还你手机的,东西太贵重,请收回去。
高业笑两下,他用手指节奏性地敲着那个被推辞回去的字典盒,使劲舒张着眉眼,作出一副“你这样可就不太讲究”的表情。接着,他娴熟地割着盘中的牛排,啜着枣色的红酒,他并没喝醉却醉眼惺忪地望着小晏,让人有一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半天,高业迟迟说,那好,我这个人最讨厌勉强别人,那样我会睡不好觉的,我的父亲跟我说过,强人所难也是一种侮辱。说着,高业把字典盒用胳膊搪到一边上,将半杯红酒一饮而尽,他一饮而尽的同时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很轻蔑很嚣张的那种。
我就觉得高业这个人很神经质,很善于作态,他的真实想法和打算被他剑戟森森地掩藏起来,没有人可以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下一步会干什么,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我没躲开高业,我以为他仰头饮尽的时候只是自然而然地看过来,我以为即使是柳仲和文文坐在我的位置高业也是这种眼神,但结果不是!
高业把高脚杯放回桌面,他问我说,吴小阳是季晏的好朋友吧?很好吧?!
高业问得猝不及防,眼里有一种莫名的快感隐约可见。他讲话总这么没有回旋余地,他好像很喜欢控制别人的思想,喜欢别人臣服于他的决定并曲意逢迎地执行他的决定,可能这些也是高业无比自信无比狂妄的人性一角吧!
小晏马上特紧张,望着我,又望望文文和柳仲。
一直以来畏首畏尾,如果这个时候再顺着高业的藤违背真心,我肯定恨死我自己。但我也深知,如果我大胆说明,整个儿饭局的气氛肯定变得更加紧张,柳仲也好,文文也好,尽管大家一直心照不宣,但我和小晏,我们两个当事人始终并没有当着她们的面把关系挑明,甚至,严格地说,我和小晏私底下还没确定呢!
高业笑得特别柔软,他说,怎么了,那天你扬着刀要剁那老板,真觉得你特别勇敢。
我笑笑,我说,是吗,谢谢哈,我和季晏算不了朋友,我们俩……
干嘛跟他讲!文文霍地站起来,她用舌头顶着腮上的肉,很不屑地瞪着高业,要多■有多■。她说,你算个屁呀,吴小阳跟季晏是朋友是仇人管你什么事儿,别以为这顿饭谁会领情,我告儿你,谁他妈都不领情!
高业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神情自若得好像个宽容众生的佛儿,他大概想说点什么向文文解释,不过小晏没给他机会。小晏也站起来,她说,文文别吵,咱们走吧。说着,小晏把来时装手机盒的粗布包背好,她跟高业说,谢谢你请我们吃饭,再见。
文文手抄着裤兜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面,小晏挨着我走在中间,柳仲好像也没走在我们后面,因为我在走出包间的时候回头没有找到柳仲。我回头看见高业依然君临天下地坐在那儿,依然是笑得柔软无声,他目送着我们,他的一只手缓慢地旋转着另一只手上的玉尾戒。在门即将合上的时候,我看到了高业眼里稳操胜券的狂妄,他脸上的肌肉痉挛地抽搐着,大概是笑的吧!笑了一顿饭的时间,怎么可能不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