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花自漂落水自流

〈17〉

窗外月色冰凉,我跟柳仲互相抱怨了一顿,我蔫头耷脑,她斜腰拉胯,我们无心再呆下去,一前一后准备回寝室睡觉。

时间是十点钟,这个时候大部分宿舍人都团圆了,负责检查夜不归寝的小组正在挨个房间展开行动,小晏是该小组的头头儿,她收齐名单表便让一起的几个同学回屋睡觉了。我从晾衣房出来,撞了个正着。

我俩站在水房和厕所中间的水泥地上,因为整条走廊里只有那个位置的夜灯最为明亮,喜爱光明的飞虫爬满了那只灯罩,它们在光线下不停地盘旋飞舞,展露躯姿,偶尔落到我身上的都是短命的,我会毫不留情地将其揉死。

小晏把几张纸装进一个夹子里,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然后她跟我说,小阳,你的礼物太贵重,盒子里的金色卡片我可以收下,但那只大熊我不能要,价钱一定不便宜,咱俩互相道了歉就够了,我凭什么拿你东西呀!

我一听,人家要退礼物,心想事儿还没办成呢,可不能半途而废。赶紧说,季晏你这是什么话,咱们同学之间就不兴送个纪念品啊?再说,那狗熊它又不是什么金银珠宝,根本不值钱,只要你不嫌弃就好了。

小晏抱着夹子开始犹豫。我趁热打铁,我说,你是不是还生气?你那样可就不对了,我都道了歉了,你还小肚鸡肠。

小晏赶紧解释,她说,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没理由拿你东西,你别又多想了,我,我收下就是了。不过,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小晏看看手表,她说,你困不困?要么你回去睡吧,我们改天再说。

不困不困,你说吧。

嗯,你觉得没有模特就不能画素描吗?

小晏一说出来,我就笑出来。我说,你今天要是不提,我也就不打算再提这码事儿了,那天画室那么多人,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逮住我过不去吗?小晏也跟着笑,她说,哪有呀,当时你离我近,你一举一动,我坐在后面看得一清二楚,难不成棍打三里地呀?

呵呵,其实,我觉得你的思想和这个专业有很大冲突,你不觉得吗?

是吗?小晏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地面,又说,也许吧!可我不觉得会有大影响,没有模特我倒可以画出更养眼的素描,我试过。

你试过?

对啊!小晏靠过来与我并肩背对着墙壁,她说,再美的人都不是完美的结构,其实对于我们来说女人轮廓是很清晰的,你有没有试过凭自己的意念为一张脸搭配合适的五官,那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更喜欢那种方式,而不是在画室里围着一个笑得发僵的女人。小晏这么说,这个时候她的眼里突然露出不可思议的幽情,那种感情仿佛一位一把年纪的军人回忆起革命时期的生活所特有的阶段性的沉默。在我还没有觉得难受的时候小晏又接着说了,这一次她不是自言自语,她有些忧愤地跟我说,模特也是人,是人就有尊严,听说画一次咱们学校才给两百,我实在不能接受这种交易,你呢?你认为她们的身体同商品一样,只要付钱,就理所应当那样吗?

这个啊,这个怎么说呢?我不知道如何圆滑地回答小晏的问题,心里偷偷想,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么一嘴矛盾道理的女的,绝对史前生物!

这不好说了,我觉得你首先不应该把它看成是交易,咱们学校多少年头了,专业课一直这么传授,就像素描的基础学习总是从画石膏的几何体开始,多少人画过来了,这种模式到了我们这里已经成了规矩了你知道吗?不是说因为你感觉不舒服不能接受就可以改变它的。

嗯。小晏勉强同意了我的话,然后充满惋惜地笑了一下,说,是啊,改变不了,我知道,人们都在说路是靠人走的,原本没有路,可事实上每一条新路的开辟者最初都会遭受旧人的轻侮,似乎只有到了路况平坦的时候,他们才会心悦诚服地跟着走上来。

咳,这是人之共性么!聊点别的!

我做了一个相对比较舒服的站姿揉着手里的小飞虫,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小晏说,哎,咱们那校庆定在几号啊?

28号校庆,不过每年都是29号庆祝,然后放假,听说,今年五一放十天假。

啊,那么,你知道学校方面在晚会上用哪支乐队吗?

乐队呀?早着呢,好像还没定下来,怎么了?

没事儿没事儿,就随便问问你呗!嘿嘿,季晏啊,我们乐队想做晚会的整场伴奏,你能不能帮帮忙?

我?呵,我说不算的。

别谦虚了,咱们学校上上下下你最门儿清,你就帮帮忙呗,你跟文文不是最要好吗,你就当是帮帮文文,我们乐队对这次晚会特在乎,尤其文文,你看一年就这么一次,你就帮帮我们吧!我代表我们全体五个胸怀大志的小女子给你敬礼,给你献哈达,再给你记一头等功。

哈哈,别闹腾了,我尽力好不好,我只能说我会尽力,行吗?

行,行啊,谢谢你哈。

呵呵,不用谢。

啊,对了,我听说来年咱们还有男子素描课,你试过给男的画五官没?是不是男的轮廓,你也挺清晰呀?

小晏白我一眼,特不好意思。

她说,你别闹了,没正经!

我装迷糊。偷笑。

我跟小晏的矛盾冰消瓦解之后,我的心情明显好转,校庆稳操胜券的把握,让我整个人神采奕奕,精神头大长。我每时每刻都处于兴奋当中,即使在老包讲“闽南语”的时候也毫无困意。

在体育馆,排练成了那段时间大家最上心的事儿,为了胜任晚会的伴奏乐队,当年大部分流传于口的花哨歌曲都是练习的重点。

随着校庆日日推进,我似乎已经看到了我跟我的乐队在舞台上一鸣惊人扬眉吐气的璀璨光辉。

那天,我在宿舍里看乐谱,柳仲一头栽了进来,那真叫一个气咻咻。我说,你怎么了?柳仲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完了完了完了,你丫这下可赔了!

我对柳仲往日的无风起浪、大惊小怪,动不动神经兮兮制造紧张气氛的毛病太知道了,所以我没理她。

柳仲一屁股坐在我腿上,她说,姐姐舍不得你折腾得那么累!姐姐的小心肝啊,你没事儿就睡会儿吧你!

我把柳仲推下去,我说,你让开好不好,没工夫跟你嚼嘴磨牙,滚!

柳仲从裤兜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破纸,她说大■■,谁要跟你嚼嘴磨牙了,你看看,这是从小民工那边儿搞来的小道传真,这是于昆亲手给我的,这白纸黑字,板上钉钉的事,看见没,伴奏乐队是人家于昆的“六样年华”,你们光占了个表演名额,还是最后一个上场的,你说你还跟这儿傻,你多傻啊!

我夺过那页破纸,那是一张校庆的表演次序表,它轻如毛发,但此时在我手里它沉重得犹如砖瓦!

这张破纸是柳仲“忍辱负重”方案的无效证明,我怎么说呢,我当时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当时真是恨死柳仲恨死小晏了,可我总不能掐死柳仲吧?我总不能把小晏揪出来问她为何收下东西不办人事儿吧?那个叫什么,那真是哑巴吃黄连,门牙掉下来也只能面带微笑往肚子里吞!

康健倒看得开,撸着头跟我说,知足吧!咱们半斤八两的,能给排个节目就不错了,还真想当主角呀?

朱楠说,其实我早知道会用于昆她们,据了解,去年校庆也是她们,头儿你想开点,烤乳猪想飞天,期望大,失望更大!

文文横了朱楠两眼,特有士气地说,你俩不要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好不好?是主是次无所谓,只要是金子,怎么都发光。

文文这么一说,康健马上来了精神头儿,小珊也臭美起来,小珊说,头儿,我想我们应该买队服了,如果要在一首歌的时间里引起关注必须买队服,整整齐齐的,一走上台就醒目。康健连连说,对对,赶紧买,其实早就该买了,看看咱几个像什么?像临时搭伙的!怎么看怎么不像正儿八经的乐队!

文文不说话,怏怏不乐。朱楠过来搂我脖子,嗲声嗲气地说,头儿你别板着脸好不好?沉默,沉默代表同意了呗?康健,来来来,小珊来,凑钱凑钱!

文文把小珊拽住,老大声说,你们别闹了好不好?买什么买!

我把朱楠的手拂开,我说,你们买我不管,我就不买了,今天不练了,都回去吧!

大家都没说话,然后我也没等着她们一块走,自己先走了。其实我也没走,我背着琴一出门就走不动了,坐在楼梯上喘粗气呢。我听见她们为了买队服在争吵,吵着要买各自中意的款式,她们似乎并没有感到失望,反而听起来还很激动很兴奋,除了我和文文,文文用自信安慰自己,而我,我只有沮丧,在这件事情上,我知道大局已定,买什么衣服?!买也没用!

晚会最后一次彩排学校定在29号的下午,由于台子还没有完全搭建起来,形式上大家只是聚在食堂的大厅里走走场,排排序号而已。可即使是这样的场地,一些特别兴奋的同学还是十分入戏,她们不厌其烦地化妆补妆,还大呼小叫埋怨口红的颜色不够红,那些花哨的打扮笑得康健几个人死去活来的。

我们乐队的表演是整台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我毫无兴致地跟文文坐在食堂旁边的走廊里,那走廊里原来有个小卖店,后来不知怎么黄了,走廊也就荒凉了。

我俩一人握着一瓶酒,嘴对瓶口吹。眼前整个校园一改往日的紧张气氛,同学们拎着大包小裹的零食络绎不绝,进进出出,一个个喜气洋洋的模样跟筹备婚礼似的。

我不愿受感染,频频与文文碰瓶,我们忧心忡忡地喝着闷酒,偶尔提起有趣的事两个人就互相逞强地大笑。忘记说了什么,让文文笑得那么持久,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她的眼里已经满是泪水摇摇欲滴了。我们不约而同地短暂沉默,在食堂的半条走廊的一张长木椅上,我完全没有感到任何预兆发生,文文突然喃喃自语说,有个男生,我爱他,谁也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爱,去年,他得了癔病,就在去年的今天给车碾断了腿,就在这个时间,一瞬间…

文文闭上眼,把头使劲向后仰,过了将近一分钟,她眼圈中的眼泪慢慢沉下去,她说,小阳你说爱情是什么?尊卑贵贱是什么?我妈嫌他穷,说他精神有毛病,说就算让我死也不让我们在一起,结果他父母为了赌这口气,下跪都不准我进他们家门儿。我天天跟没事儿一样,骑车从家出来,所有人都以为我上学去了,其实,我哪还学得进去!

那你去哪儿了?

我在他家楼下,我每天都去看他,他白天经常坐在阳台上。

住几楼?你看得清吗?

看不清。

整条走廊里,只有我和文文两个人,破旧的木制长椅因为承受不住两具身体的重量发出那种特别艰难的声响。文文始终靠着椅背仰着头,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哭,我甚至不能从她的脸上看到一点伤心欲绝的疼痛,她一动不动地望着走廊顶棚的破花灯,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这回忆勾起了太多的往事,她近乎呆滞的眼睛告诉我,太多凌乱的碎片正在顶棚这盏大花灯里帧帧浮现,就好像天上的云朵,再美也无法触摸。

那,他现在怎么样,你们现在还联系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文文被我突然的提问惊扰了思绪,她没有生气居然还对着我笑,她慌忙啜了一口啤酒,毫无哀伤地说,两条腿,都是高位截肢,怎么样,能怎么样呢,我也很久没去看他了。

多久,为什么呀?

我总去,怎么可能瞒得住我妈,家里人后来都知道我逃课,不过没用,那时候都一个月没去学校了,高中念不了了,怎么办?就来尼姑庵喽!然后认识你吴小阳啦!

文文,你是不是寄钱给他?

唔,你怎么知道?——不过最近几次都被退回来,可能搬家了吧!

文文说话的语气很轻盈,听上去似乎之前那一眼眶子泪花的人是她一孪生姐妹,绝不是她!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面对脆弱的朋友自己该说点什么,可文文好像也不需要我说什么,她握着酒瓶示意跟我碰,我觉得有些时候安慰只会叫人更疼痛,干脆什么都不说。

很快,我俩就把瓶装的啤酒喝光了,文文问我要不要再去买,我说,买呀,怎么不买,今天最好喝醉,免得看晚会,看见于昆她们心里还堵得慌。

文文说,那你坐这儿等我,再买买易拉罐的,要么瓶没地方扔,扭头又说,今天不是时候,改天,改天陪你醉。

我说,那买双吧,买单别打起来。

不一会儿,文文拎着四罐酒回来了,我俩还是坐在长椅上,不过我故意绕开了之前的话题,故意扯东扯西,其实多多少少喝得也是有点多。

文文喝得比我还多,说她们寝室那个谁前两天过生日,大家集资买东西,这个那个,后来就说到小晏,说到小晏的时候文文把她俩之间的深情厚谊前前后后吐了一番。

我听文文就差说上刀山下油锅赴汤蹈火了,我好不容易坚持听完,我说,文文,你最好少跟季晏勾三搭四,她那个人坑蒙拐骗的,本来都说好帮咱,结果呢?真阴!

文文定定看我,特无奈地说,什么什么?你不会也是癔病吧?什么坑蒙拐骗?谁和谁勾三搭四?你怎么跟柳仲似的,词不达意呀?

谁有病?你才病了呢!我他妈就是生气!窝火!出尔反尔,骗子!

还以为什么事儿了,你以为季晏是校长吗,用谁不用谁那是校长金口玉牙,季晏那个主席头衔还是校长选的呢!哎,今晚主持有季晏一个,总共两个主持人,一个系一个……

别说了,头疼!

文文说到半道被噎了一下,再想说什么,想一会儿,又没说。她站起来走到门口,背对我。

朋友之间,尤其很上心的那种好朋友,都会特别希望自己喜欢的一切能够得到对方的赞同关注,借此衡量互相之间的感情薄厚似乎也是人的共性。我意识到尖锐性,也走到门口,这时候,食堂里不堪忍受挤来挤去踩伤鞋帮子的小姑娘全聚在操场上,三五一群,七八成撮,来往的熟人都跟我和文文打招呼,因为食堂东面出口和门岗只有一条走廊之隔,所以我俩的位置就是进出校门的必经之路,跟安检差不多,要遇见特熟的同学买了好吃东西,还抓点。

文文冷不丁向操场一指,她说,小阳快看,你快看啊,扫马路的阿姨也来凑热闹了,那个那个,包头巾那个,看见没?

我不怎么信,可顺着文文指出的方向我果真看见一个身穿黄马褂包着红头巾的清洁工,那人故作优美地站在人群里,肩膀上还扛着一根扫帚,尽管那姿势显得风韵犹存,但她佝偻的背影起码有五十开外的弧度。

我拂下文文的手,我说,什么阿姨,都咱爸妈的岁数了,叫大婶还差不多。

文文定眼看了看,没反驳我。我俩打开最后两罐啤酒又接着喝,这时候小晏来了,她捋着袖子满头汗珠,没个好脸儿,一进来就跟文文说,你在这儿干什么?晚会再有三个钟头就要开始了,你们乐队打算表演醉拳是不是?

调转枪口马上又冲着我来了,边捋着落下的袖子边冲我说,还有你,你这个队长怎么当的,你们五个人,那三个呢?满院子找你们,你知不知道?

拿来!小晏一把夺去我的酒罐,然后也不知道是找我们累的还是被我和文文气的,她站在那里拢着头发喘了个够!

我和文文都没吭声,小晏再也没理我们,她就那么一只手拿着酒罐一只手捏着一页纸,朝着人群喊,30号,注意了,30号预算系的,表演小品“新版钟点工”的纪菲菲和李津红在哪儿?纪菲菲,纪菲菲李津红在不在?马上就临到你们彩排了,请两位同学去登记签到,做好彩排准备。

小晏刚喊,还没喊完呢,我跟文文差点栽倒在地,只见那位阿姨,不对,应该是大婶,她操着一把稀破的扫帚从人堆里挤出来,疾步上前跟小晏说,在,在,我是纪菲菲,我在这儿了,满哪儿找你呐季晏,想问问你,能不能申请正式表演的时候给我们小品加个假景呀?最好是房子那种假景,什么样都行,有几张山水画也行。小晏边听边点头,特慎重的那种点头,然后拿出一张纸写了一行什么东西,她把它交给“大婶”,又嘱咐说拿到广播室去找赵长颖这个人。

“大婶”接过小晏的“批条”乐得不行,胡乱谢了一通,赶紧扛着扫帚朝广播室疾步,望着她那紧紧叨叨的背影,一准儿是找那“招苍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