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和柳仲你损我,我损你,一路说闲。
我时不时地调整携带盒子的姿势,这盒子确实死沉死沉,拽得人两只胳膊又酸又麻地疼,我龇牙咧嘴,难免烦躁。
柳仲一身轻松,幸灾乐祸,大概我刚才那一巴掌把她给打疼了,这会儿开始找茬儿,来挖苦我,说我愁眉不展,一脸阶级斗争的皱纹儿,就这样根本没人敢收这盒子,怕举报受贿!
我本来烦躁呢,听柳仲这话就火大,我说,你个贱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背上这盒子翻两座山路,你要不哭我给你丫舔脚趾头。我听见柳仲“啊”地叫了一声,那叫声短暂而压抑,就跟冷不丁给人拿弹弓崩了似的。我心想,只不过随便说说,她干吗这么惊讶,不就是舔个脚趾头吗?又没让她舔!我用鄙视的大惊小怪的眼神横了柳仲一眼,然后我看见小晏,她穿着件天蓝色的外套,身上背了一个抗日时期的粗布包,站在离我们不远的道边,一只手还扶着一辆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破自行车。我看见她的同时,她也回头在看我们,我听见她喊,东西沉吗?要不要帮忙?听上去好像挺有诚意,似乎之前的争吵没发生过。
我没吭气,该怎么走继续走。柳仲十分热情,那真叫一个眉开眼笑。她说,季晏你今天回家啦?我看你骑着车子没好意思叫你,没想你还下来了,不赶时间吧,一块儿走走看看风景怎么样?小晏偷偷地瞥我一眼,笑着说好。然后推着车子走在柳仲的左手边,柳仲狗改不了吃屎,马上开贫,这一道上,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得知小晏周末回了家就顺藤摸瓜问家住哪儿,家里几口人,父母做什么,寻根究底,那功夫绝对不亚于一名敬业的记者,那无孔不入的模样,换了我是小晏,非抽丫不可,不知消停,多闹得慌,但小晏似乎并不介意这样的盘查追问,她推着自行车慢条斯理迭迭作答,说到自己跟柳仲同岁的时候甚至还挺激动。
从头到尾,柳仲这个贱人就像当初跟我介绍自己那样一一提到了她爸她妈和她家的狗崽子。虽然在我听来柳仲八卦的嘴叫人无法忍受,但小晏却有问必答,配合得恰到好处。这让不怕风吹雨打、刻苦挖掘鲜为人知的世间万象、略带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的狗仔队成员——柳仲轻而易举地获取了校园名人的独家报道以及无人知晓的小道消息。
快要走到学校了,柳仲可以说出口的问题也几乎问尽,她终于想起身旁的我,这才兴味索然地问了句,沉不沉啊?我白她一眼,换了姿势继续向前走。小晏顺着柳仲目光望了望我,我们四目相接又快速闷下头。
柳仲也有点不自然,皮笑肉不笑,那声音就像吃饱了打嗝,抑扬顿挫。她说,季晏,你看,咱俩平时见得多聊得少,都是听人说你为人好,今天这一路上我算见识了,你这个人真是不错,就不像有些干部大■■,牛气烘烘的。柳仲手抄着裤兜边说边笑,两面三刀,仿佛先前损人那个不是她一样。小晏没接话,礼尚往来地还了一个笑脸,她看看柳仲又看我,看看地面又看我,最后没忍住,她说,你那东西沉吗,东西沉夹在车上,我帮你推着吧!小晏这么一说,柳仲赶紧拽我一把,还挤眉弄眼地示意当前的大好时机,我没搭理,我说不用了,然后换了手臂抱着盒子继续走。小晏满脸通红,迟迟说道,那个,那天你别放在心上,我话说重了,我向你道歉,咱俩一个系一个班,宿舍都在一个楼层,咱俩总不能一直不讲话吧,其实我早想找机会跟你说对不起,确实我不对,你能不能不生气?
小晏说得还算诚恳,柳仲马上从中斡旋。她说,不生气,不生气,要讲话是吧?季晏你放心,我们家小阳最会讲话了,我妈就特喜欢听她讲话,每次到我们家老太太都舍不得她走。为此我早有打算跟小阳歃血为盟,义结金兰,你知道我很孝顺的,就是不知道小阳她妈喜不喜欢我,应该喜欢吧!
柳仲挠着头皮,一副费心琢磨的死相。
我们仨各持己思走进尼姑庵,柳仲那个贱人遇到跆拳道班的熟人,一溜烟,就跑没影了。剩下我和小晏,她把车子存好,走在图书馆时候我看见我们高中同学,我的同学过来找她的同学借书,我们闲唠几句,聊天时间大概在十分钟左右。同学诚意邀请我去参加五一假期安排的校友会,她不仅告诉我具体时间还说了很多抬举话儿。例如:你是鱿鱼丝,你是开心果,你人不参加简直就是大煞风景之类夸张的话。同学前前后后提到很多当初要好的兄弟姐妹来吸引我,还说了很多打算光顾的娱乐场所来诱惑我,我感到盛情难以推却只好欣然接受。同学十分欢喜,恍然又好像想起什么,她张着大嘴冲我一指说,呀,吴小阳,你朋友呢?
我本来以为小晏已经回宿舍了,我心想这人真是的,走也不说一声,但我并没为此生气,因为我们之间毕竟没什么交情,我们在这之前甚至都没有一起走过校门到宿舍的这段路,那么,人家着急回去不等你不告诉你也很正常嘛!我这么去想,可提起大纸壳盒子刚刚迈步,也不知道小晏从哪儿冒了出来,她劈头盖脸说,你看没看到展示栏?真好看,你平常又高又瘦跟电线杆子似的,挺上镜嘛!文文照得也不错,等回去好好赞美赞美她。小晏甩着手走得兴高采烈,接着说,我妈给屋里那伙狼做些吃的,全是熟食,不能放在饭盒太久,咱俩快点走,估计她们早望眼欲穿了!小晏大步流星走出几步,回头看我不着急她又回来抓我手,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她抓上我的手就跑。我迷迷糊糊,就听她呼哧呼哧说,你不知道,我妈做东西很有名儿,可惜这次没你份儿,我答应她们,宁死保饭,人回饭到,下次吧!你喜欢吃什么呢?小晏的声音整个儿颤颤悠悠,我当时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我望着院里的同学投来的目光,听着小晏跟她们飞快地打招呼,我都蒙了。
就这样,一直跑到宿舍楼下,我抱着大纸壳盒子站在楼梯口喘,我抬杠说,人回饭到,宁死保饭,是不是答应了就得那么厚道呀?这么看来你是说到做到的人啦?
小晏也大口喘气,她弓着背两只手撑着膝盖算做个小小的休息,她在身体处于标准直角的状态下哈哈大笑,摸着粗布包特惶恐地说,你要抢饭,你不是吧?
宿舍楼在白天不开灯的情况下特别昏暗,我们虽然体力透支很大但爬楼梯的时候并没想象中那么没精打采。小晏走在我前面,欢蹦乱跳,神气活现的,她摘下粗布包用手拎着,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楼层蹦台阶玩,她很大声笑,嘴里一直在说寝室那帮狼的饥饿程度,说到好笑的细节就手舞足蹈学给我看,还模仿文文生气时候的表情,学得真就特别像。
我始终没说话,因为小晏当时的洒脱让我真是很难把她跟那个印象里一向文静的学生会骨干联系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有这样的一面,这个老师器重同学拥戴的人不是只会哗众取宠永远都是温文尔雅的吗?她在柳仲的眼里曾经是鸡是鸭是坏天鹅,可柳仲永远不会知道她还是个疯子。我恨自己没带相机不能把她的疯狂给拍下来,我知道没有真凭实据就是说烂了嘴,谁也不会相信我所看到的这些。
乐队每逢周末都出去打工,我跟小晏走上楼,文文一干人等也回来了,今天天津街一家商场搞活动,看得出来,这一场累得她们筋疲力尽。文文看见小晏第一句话就是饿死我了,说完伸手拎走那只粗布包,头也不回进了屋。
我和小晏站在寝室门口,我把大纸壳盒子立在脚边,小晏这会儿心情完全不是跟我道歉那会儿了,她淘气地朝盒子砸两下,问我是不是吉他。我摇头,然后把盒子推过去,我说这是买给你的东西,你拿回屋吧!小晏听说大纸壳盒子是买给她的明显很吃惊,她疑惑地“啊”了一声,又直截了当问我。她说,你干嘛买东西给我呀?
这时候柳仲不在身边,只有我和小晏俩,我心里也就比较轻松。
我说,那天,那天不该动手推你,那个,对不起哈。
小晏扑哧一笑,神采奕奕地说,没事儿呀,虽然你们跆拳道班都挺厉害,可我也不是纸糊的小人儿。你这东西,我得先拿回屋看看能不能要,如果太贵重我不能拿,但你心意我收下,谢谢你。
小晏话说得坦诚相见,我一时听得激动,本来想拜托的事儿,也忘在脑后了。
老地方,楼层晾衣房里。
柳仲板着个脸问我,你把东西给人了?
给了。我回答。
给人赔不是了?
嗯,说了。
校庆伴奏选哪个乐队问了吗?
忘了问了。
不是,你是不是有病啊?先前人家跟你主动说对不起的时候,你拿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你说你要当时把东西送了,我不就替你问了吗?
你闭嘴吧,你光顾着问人家、问人妈、问人喜不喜欢刘德华,就你当时那个操行跟狗仔队似的,你哪还想着我这码事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