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花自漂落水自流

〈15〉

临近五月,风和日丽,一年一度的校庆文艺晚会紧锣密鼓地在尼姑庵里筹备起来,我们乐队盼着能在晚会上露露脸儿,也加紧了排练。

那天,我和文文她们从体育馆出来,正在回寝室的道上,柳仲拎着一包零食把我拽住了,柳仲贼眉鼠眼地等着文文她们走远了,把我拉到一边问,妹妹,你跟季晏还僵着呐?

我说,是呀,怎么了?

柳仲叹口气,她说,小阳,你哪能拧得过季晏呀,人家好歹也是咱们这茬儿学生会主席,知趣讨她欢喜还来不及呐!你说你傻不傻,偏偏跟她对着干,丫心里不恨死你才怪!

我说,怕她不是吴小阳!随便!

柳仲推我一跟头,她说,你这青蛙怎么那么不知松紧,霸犟眼呢?就知道你光会蹦着走,姐姐都替你着急!你看,现在马上要校庆了,校庆在尼姑庵那也算是盛况,人家于昆乐队组建早,大场面参加得又比你们多,万一季晏再给你们摆上一道,唉!——不光凶多吉少,肯定全是凶没什么吉了!

我笑两下,我说你思想怎么那么复杂,一会说人家怎么怎么坏,一会又说人家怎么怎么好,一会是鸡一会是鸭,现在又是什么?小天鹅?你什么也别说了,让我巴结她?我还活不活了我?

柳仲说,你看你,赔个不是还能掉块肉怎么了?到时候你赢了机会,她赢了面子,各取所需嘛!这根本就不是我复不复杂,是你做人太死板,我问你,这次校庆你们乐队没打算露露脸?

我说,废话!不光想露脸,我们做主不做次,还想把这场晚会的伴奏包了呢!

柳仲说,那不得了,那你就得动动脑子,赶紧地,赔个不是去!

我踢着路上的小石头,我说,怎么可能,错又不在我。

柳仲朝自己脑门特无奈地拍了两下,她说,小阳,姐姐真是拿你没法儿没法儿了,你按姐姐的办法办一准儿没错就是了!姐姐跟你什么关系?跟那小鸡崽又是什么关系?你说姐姐可能害你吗?

我说,你不害我,那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柳仲说,你怎么想的其实姐姐知道,你想要个脸儿赌口气,但你这口气不能不分轻重地赌,不就是赔礼道歉嘛,是我妹妹就能屈能伸,等校庆那天你往台上一站,尼姑庵的小姑子全给你鼓掌,那才叫要了脸呢!

我把吉他换个肩膀背,光听,没说什么。

柳仲继续出谋划策,她说,小阳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怎么就这么不分松紧不知轻重呀你?跆拳道白学了?忍辱负重的意志全白学啦?明天赶紧地,去买个什么小东西啦小礼物啦,给小鸡崽赔个不是,好好跟她说说,估计一准儿成!

柳仲贫,但我不得不承认她比我老成持重,所谓能屈能伸方可成就也,做人应该有起码的忍辱负重的精神,确实应该!不过,跆拳道教过巴结人这种事儿吗?好像没教吧?

遵照柳仲的教导,那天,我起了大早到银行取了五百块钱,我心想,不打算花钱就不要送人东西,既然要送人东西就不能舍不得钱。

周末的街市人山人海,我揣着五百块钱逛完沃尔玛逛麦凯乐,给自己买了三双袜子两瓶洗发水,还在胜利吃了顿饭。当已经花光一百块钱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出来逛街的目的,我站在沸反盈天的胜利地下给柳仲打去了电话,我想毕竟柳仲爱美之心比我强烈,选礼物也肯定比较时尚一些。

我打电话给柳仲的时候,这丫头正在电视房里看《天龙八部》,她挺不耐烦地接了电话,喂了一声,我听见电话那头有武打场面里耍刀耍枪的声响。我说,我在胜利了,走了很多地方,实在不知道买什么好,你不要看了,过来帮着参谋参谋。

柳仲半天没有反应,我以为是哪里出了故障还检查了手机,我正纳闷呢,突然她就说话了。她说,呀,哪来的长毛大傻■,百变金刚,他妈捅不死的,小阳你小心过马路,最好老老实实跟门口待着,姐姐我等这和尚死了就来哈!

天呐!金庸迷!

大概十点钟的样子,我跟柳仲终于碰上头,她穿件粉色小夹克从对面马路甩着膀子走过来,她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丫选古董,挑年份呐?又不是给我的,随便买个什么不就结了!

说得也对!我干吗这么兴师动众,我这个人就是太讲究,虽然是另有企图,但总觉得不能太随便,太要面子了。

柳仲舍命陪君子,陪着我开始了遛东逛西的11路,可这期间遇到的东西不是看中了价钱贵,就是价钱便宜得看不中,反正都不合适。

后来,都下午了,我们去了一家叫“小丑礼品屋”的店,柳仲说不能再挑三拣四了,再挑下去估计晚上做梦都是围绕动物园展开的。她指着货架上的一只熊说,就要它吧!赶紧地!我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赶快掏钱,买完吃饭去!

我一看,价签上写着¥299,再看看那只熊,那家伙大概有一米高,遍身是灰乎乎的毛,还夸张地穿着一条牛仔背带裤,长得特壮实,一脸的居心叵测。

我说,送熊?不太好吧,那不是转弯抹角骂人吗?

柳仲说,拉倒吧,现在不兴讲究。我和我男朋友热乎那会儿,我送了他一只特别可爱的小猪,难不成你能说我诅咒他是猪?大■■!

不是吧?你真有个对象呀?常打电话的那个,那“李嘉诚”?

滚!什么李嘉诚,还陈水扁呢!

柳仲边说边掏出小钱包,冲钱包里头的照片一指说,人家姓马,马忠良。忠心的忠,良心的良,开车的,怎么样?长得不赖吧?

马忠良,好名儿啊!他妈一定是希望儿子能对自个儿尽忠尽孝。我拿过钱包看了看小伙儿,照片上是一个笑得露出整排牙齿的男生,长得浓眉大眼挺有志气的模样。

我说,嗯,不赖,真不赖,他给你回礼物了吗?

柳仲把钱包放回口袋,特崭样地说,那当然了,他给我买了一只小狗,是狐狸狗,好几百呐!

活的?

对呀,我送他一只储蓄罐的小猪,他就买了一只狗给我。

柳仲一副陶醉的样子,美滋滋地问我说,怎么样,甜蜜吧?

切,真是猪狗不如!

我一顺口,吐了句荤。好在柳仲没听见,柳仲还不由自主连连点头呢!

回学校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公车上,我思来想去,思来想去,但还是下不了决心赔礼道歉去,我总感觉自己宁死不屈的品质就要给只熊毁了,那种不清不白委屈求全的滋味特难受。我就自问了,这算不算是向恶势力低头呢?

柳仲百无聊赖,两腿横着大纸壳盒子坐在我旁边,她望着窗外渐行渐远的风景,也不管我爱不爱听,特陶醉地说着那个马忠良,那真叫一个甜蜜蜜。柳仲告诉我,他们原来是邻居,打小在一起感情像亲兄妹一样,所有人都说自己不淑女不像个女的,就连她爸她妈也动不动拿自己跟文静的姐姐比,只有马忠良喜欢她这样。马忠良说,他就喜欢柳仲横冲直撞,不会装相儿,跟她在一块儿感觉特单纯,根本不用去附和这个粉墨社会的虚情假意,仿佛自个儿永远都是五岁半的小男生儿,长也长不大。柳仲告诉我,马忠良家里有一辆红色的小夏利,当时天下着雨,他俩就坐在车里避雨,他那么评价她,她特高兴,但不知怎么就是想哭,特想哭。她弯腰假装掉了东西,找东西,找了一会儿,就听马忠良说,想哭你就哭呗!我都说了你不会装,装了也不像那码事儿,哭是哭,说好可不许流鼻涕,雕牌肥皂多贵啊!

马忠良这么一说,柳仲就撒欢儿地哭,也算不清那是哭花了人家第几身西装了。

柳仲说,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够淑女,可是与生俱来的性格根本就改不掉,她曾经试着想从着装上慢慢改一改,于是狠下心买了一双踹死人不偿命的高跟鞋,尽管走十步崴五下脚,但还是坚持穿着那鞋赴马忠良的约。上了公交车,两个老大爷要给她让座,老大爷说,姑娘,你还没我站得稳呢,你坐吧!

后来,那鞋被马忠良填垃圾桶了,因为当柳仲走到约会的那个地点的时候已经完全瘸了,她是一瘸一拐走到马忠良面前的。柳仲说,当时马忠良都呆了,刚缓过神儿,上去就把那两只鞋的小尖跟给敲下来了,然后还不解恨,干脆丢垃圾桶里,他把柳仲塞进车,一个油门踩到胜利,一双布鞋,一双旅游鞋,两双鞋花了二百五,那个闹妖啊!

柳仲一直讲到公交到站,我和柳仲下了车,因为尼姑庵没有站,我们只能就近下车,11路步行回去。

可能之前说起马忠良,这会儿柳仲心情特好,她把装熊的大纸壳盒子塞给我,甩着手臂说,早该物归原主了,这一级保护动物就是待遇好,大体格死沉死沉,累死姑奶奶了。说罢,柳仲飞快走出几步,走在了我的前头,她在道旁高大的梧桐树下踩着笔直的盲人路欢蹦乱跳,那个笨重的模样活像一只四条腿生了锈的大蛤蟆。

一路上,柳仲频频冲人打招呼,不对,应该说有人主动跟柳仲说话。一些周末返校的学姐坐小轿车的骑摩托车的,看见柳仲都会停下来聊一通。她们穿戴时尚,说起话两只眼球眉飞色舞的,她们总豪放地亮出身上的玉石珠宝让柳仲估价,然后又婉约地说两圈麻将而已,并不值钱。柳仲始终柔软地笑,她一再谢绝搭便车,应付了事就继续陪着我走,跟我讲这些学姐的家庭背景,讲她们的大款男人和关于她们的一些风流韵事。柳仲说得兴致大起,她的嘴就像一杆机关枪,沿路上,不停地更迭目标。

说到谁丰满谁骨感的话题时候,柳仲突然调转“枪口”朝我贱歪歪地说,小阳啊,其实你吧也挺骨头的,不过你丫不会打扮,大■■,我要有你这么手长腿长,我准不会像你这么打扮!我横柳仲一眼,横完又不自觉地看了一下今天的行头,灰格子上衣、牛仔裤、李宁牌旅游鞋,有什么不好的,都挺好啊!我心想,柳仲长得多少有点胖,可能十分羡慕手长腿长那种人,天长日久,结果变成嫉妒吧!这么想想,我就觉得逗,我说,得,那你教教我怎么打扮符合大众口味吧?柳仲把头发一撩,故作出一副颠覆日月星球的威风来,接着指指点点说,首先,你瞧你这衣服,灰拉吧唧的,多土啊?这裤子,这裤子你得把它废两个窟窿,你们玩音乐的不都那样吗?还有你那腰,好好儿的麻秆腰干吗非系件外套?这么一系显得邋里邋遢的。现在天儿都越来越暖和了,像你这样的身形都盼着望着过夏天,好把自个儿的长手长腿显摆显摆,多条儿呀!多骨头啊!柳仲一边说一边扯着我系在腰上的外套,我恍然大悟,原来这贱人挑理这外套啊!其实使用这种方式多穿一件衣服出门是我的一个小习惯,尤其是春、夏、秋三个季节几乎都是这么穿的,有的时候碰上老天爷突然抽风下雨也不至于焦头烂额,不过我好像天生喜欢里三层外三层地多穿衣服,甚至因为可以多穿一些衣服而偏爱寒冷的冬天。柳仲可能还不知道我这毛病,一心想把那件外套给解下来,我赶紧打她手,我说,贱人你得了,我这四肢百骸的几块骨头,我怕招狗!你零件坚实,你显摆去吧!

柳仲“切”一声,迟迟说,狗见着咱俩,一准儿先咬你。

我迷糊问,为什么呀?

柳仲嘿嘿笑,得逞地说,骨头多呗!

我给梯子便爬,我说,那倒是,不像你,咬第一口没见骨头,第二口咬下去没骨头了,哈,肉厚骨薄!

去你的!我现在多瘦啊,这是标准身形。

嗯嗯,就稍稍超标一点儿,就一点点儿,不伤大雅,不伤大雅哈。

滚!怪不得季晏骂你,骂你轻了。

言归正传,柳仲啊,你说季晏为什么就跟我过不去呢?我也没惹她,我惹她了吗?

知不知道姐姐最恨什么样人?

应该特恨苗条的那种吧?

大■■,他妈怎么说你能听懂呢。这么说吧,其实我也特恨有钱人,尤其女的,有钱都端架子,看见谁都懒得搭理,你跟她说句话,他妈蔫了吧唧的,好像谁上竿子投奔她一样,还特能装,为了讲一口最标准的普通话累得牙呲眼瞪,结果一段话讲到后半段不知不觉就变味儿,又他妈一嘴海蛎子味儿!你看前面那女的,典型的钱妞,走哪儿都拿面巾纸捂着鼻子嫌脏,你说就算穿一条镶钻石的貂皮裤衩又有什么了不得呀,他妈尿憋急了,还不一样跑公共厕所挨个儿?我操,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爱扮古玩!

我听着头晕,我说柳仲你什么意思你呀?

柳仲眼球滴溜溜地转了两圈,连连说,没没没。瞧你,姐姐就是随便这么一说,绝对没有一杆子打倒一船有钱人的嫌疑,也不是全部有钱人都那样,但那样人大多数都有钱哈!

我笑两下,我说,我应该不算吧?

柳仲瞟我,她说,你算!你当然算!你要算穷人,那我不成三级贫农啦?但你不是钱妞,更别说你是典型钱妞,你他妈根本就不像个妞啊!

好好说话!

怎么?我说的都是实话!

滚!

我使劲给了柳仲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