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夜幕徐徐降临,随着一串激昂的架子鼓开场秀,晚会开始了。
我们乐队的节目是整个晚会的最后一张牌,我们都懒得楼上楼下搬椅子,也就没到楼下看热闹。
我站在窗口俯瞰,临时搭起来的破台子在灯光的映照中还算像样,“六样年华”的六个小民工可见特别之兴奋,她们统一着装,都穿着露膝盖的乞丐裤,其中一个妖蛾子顶着满头的爆炸发,都大晚上了还挺傻地戴副黑墨镜,把康健乐得捧腹不已,朱楠那丫更夸张,她说她笑得想尿尿,这话不多不少,够狠!
晚会在一片欢声笑语的掌声中有序地进行着,我们乐够了就打扑克,开始本来在桌上打,文文她们屋里一共三把椅子,四个人玩儿有一个人就必须站着,然后不管是谁站着都打赖,居高临下,什么牌都看得一清二楚,不赖才怪了!
没有办法就在地上玩儿,我找来一个小布垫坐在腚底下,朱楠找不到东西坐,到处乱翻,把下铺几张床翻得牛咬狗啃,最后终于惹火了文文,原因是朱楠不知从谁枕头底下翻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她想拿那信封垫腚。
文文趴在窗台看晚会,没跟我们一块玩儿,她扭头跟朱楠说,你放回去,你们就不能不玩呀?一个信封垫不垫有什么作用,赶紧放回去!
小珊也说,你拿人家信干什么,还以为你偷看人家信了,那么不懂礼貌。
朱楠掂着那个信封,她说,你们懂礼貌,你们倒是让出个垫子给我呀!
康健说,赶紧地,让你放回去你就放回去,你以为是在咱们寝室随便你闹,给,我的给你,我蹲着吧!
朱楠特得意,一个不小心信封口朝下,一张金色的卡片从信封滑落在地。文文横了朱楠一眼,露出无可救药的表情。我本来正在洗牌,这时候赶快站起来,抢着把东西装好。
朱楠说,哇,头儿你干嘛,学习雷锋呢,够勤快哈。
我当时鼻不鼻脸不脸,我说,把你抖擞地!
朱楠一怔,挨个看看,她说,怎么了头儿,别火别火,都怎么啦?
文文面朝窗外,没吭气,康健和小珊也愣了,都特傻眼地看我。
我把信封放回枕头底下,心想,原来这张床是小晏的。
这个时候康健缓过神来,她说,时间早着呢,朱楠赶快点,上把还没进贡呢!说着,把朱楠拖走。
我们又继续玩,文文始终趴在窗口,偶尔谁去方便她会帮忙抓手牌,抓完了接茬儿看晚会。
小珊说,一块儿玩吧!
文文说,你们玩吧!
朱楠偷偷问小珊,她说,今晚怎么这么怪?文文是怎么啦?
康健抿着牌,小声告诉朱楠,扭头看见我也在犯嘀咕,就用扇形的一手牌遮住嘴,凑近我耳边说,小民工那个主持人把季晏的风头都抢光了,肯定经常在外面玩儿,你听,讲个话满嗓子喊,估计是卡拉OK吼出来的,肺活量一流!
我望着文文后背,原来她不是在关注这场晚会,因为小晏是主持之一,时不时地到台上讲些烘托气氛的话,亦为节目之间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文文始终趴在窗口,就等着听小晏讲话呢!
突然觉得文文特别爱护小晏,就像我姐爱护我。小的时候学校组织旅游,我兴奋得睡不着,叶雨也睡不着,她生怕不跟在我身后我一个人不行。想起叶雨,真是有点想念她,我随便抽出一张牌扔下去,这下子可好,嗖嗖嗖,仨人全分了!
预算系那个主持人,没见过,不过正如康健所说,她讲话满嗓门喊,只要被她拿到话筒,我们头顶的日光灯就会缺电压,以至于我们后来根本无法“作业”,灯都跳呀跳的,恐怕再坚持玩儿下去,一准儿眼睛散光。真怀疑这小民工练过气功,一口气说一串好听的,没有逗号。其实嗓门大也没什么,谁都有生而为人的缺陷,但让人不堪忍受的是她没有自知之明,只要拿到话筒就不愿意放下,又是颂词,又是背诗,话太多!
康健忍无可忍,摔了一手垃圾牌。她说,赶快把这女的换下去吧,季晏哪儿去了,真要命!吵死!
文文一向善解人意,她可不是那种喜欢谁就帮谁说话的人,我有时候都怀疑文文是天秤座的,特公道,不过她是双鱼座。
文文说,原谅她吧,都快毕业的人了,想表现自己而已。
她叫什么名儿?我问。
考玉敏,也算预算系的名人了,不认识她?
烤玉米?不认识!
敏,考玉敏。文文横我一眼,她说,怎么你饿啦?
嗯,有点饿。
那回来再吃吧,马上到咱们了。小珊把扑克收拾收拾,朱楠呢?——你把那床给我叠好!
这场晚会在我们出门的时候即将落下帷幕,这个表演对我而言是应付了事是毫无意义的,我没像康健那样特意去梳洗打扮,没像小珊那样紧张不安,也就更没有文文蓄势待发的神采。我的那身衣服粘在身上快俩礼拜了,也没换,背上吉他,我就像小时候走在去幼儿园的路上,吊儿郎当,东张西望。
我们下去的时候,那位大婶和她的扫帚正在舞台表演,她搞笑的地方话掀起浪浪掌声,大家的眼球就像看见了飞起来的鸵鸟那么聚精会神。掌声雷动时,我这才发现场面之大,观看晚会的除了在校的领导们小尼姑们,还有好几个连的“父老乡亲”,这其中至少有一个连的成员是附近的学生,有大姑娘有小伙儿,小伙儿都是身手敏捷,我们尼姑庵的那道墙头成了他们观看晚会的有利地势。放眼望去,只见庵外的那条马路全是黑压压的脑袋,对面烧烤店的老板把孩子架在脖子上,还有旅店的老板和老板娘都站在大门外,一些旅店房客不堪忍受挨挤,干脆留在房间里打开窗户踮脚翘首,看到如此壮观的场面我的表现欲望得到了一定的升温,我开始兴奋了。
柳仲是第一个发现我们的人,她那两条腿像患了类风湿,她在整齐的坐队里踉踉跄跄挤出来,一站稳就冲我赫然而怒,说看见我真想自刎,还说怕医院困难,劝我最好不要跑上去制造恐慌。柳仲说这些的时候尽管味道不好但语气还算温和,我也就考虑原谅她了。
这时候,平日一个鼻孔出气的小尼姑从坐队相继走出来,她们怏怏地站在我旁边,实行一套无声胜有声的方案任我领会。
我说,怎么啦?
柳仲捋着袖子,两眼冒火,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气焰,我都没见过她那么英勇。
我说,贱人,你这是准备跟谁豁出去呀?
柳仲掐着腰,她说,你在上面没听见吗?咱们系的节目都给那六朵小花搞砸了,简直都不在调上,根本就是故意的!本来还指望你和她们叫嚣呢,你就不能像个人样儿,你看你这身行头,大■■,刚从煤矿爬出来似的,没戏!
我也掐着腰,我说,贱人,你跟我吼个什么劲儿,楼上太高,哪能听清楚音准,再说我们打牌呢,也没留意听啊!
仲仲说的是真的,她们确实过分,而且校委会一直不哼不哈,不知道真是聋了还是存心偏向小民工。
听说上届晚会她们也是这么玩儿,结果都把咱们学姐气哭了。
还为这个打起来了呢,真窝囊!
嗯,不是每届都有一个最佳节目的奖项吗,我听说去年颁奖给小民工的时候台下一片嘘声,不过没用,校长她耳背,全当掌声听了。
估计今年也一样,咱们系也捞不到什么,顶多就是口头表扬、奖状什么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愤愤不平。
我问柳仲,那个最佳节目奖到底是个什么奖。
柳仲咬牙切齿,感觉她都想把我给咬死。还是文文告诉我,文文说她听小晏讲的,最佳节目奖是校庆晚会最高的荣誉,得到这个奖,就代表你的节目对校庆有一定的意义,或者说充分体现了你对学校的热爱。因为此奖只有一个,俗话说独一无二,注定明争暗夺。
我把文文拉到一边,我说那怎么办?
文文说,怎么,你想要啊?
我把康健她们全拉过来,我说,不是想要那个奖,想要这口气,都怎么想的,都说说。
文文摁着眉头深思熟虑,她说,我们是最后一个节目吧?这样,让柳仲回去把BEYOND的伴奏光盘拿下来,我现在就去跟季晏打招呼,让她把节目表改过来,今天全给你,如果效果好,就加唱,怎么样?
康健一拍大腿,她说,好,好法子!毕竟老黄他们家音乐煽动气氛,我就不信那个老东西耳朵聋眼睛也瞎!
朱楠也说,好,就这么定了,头儿你就一直唱下去,我还不信了,谁敢上台撵,反正咱们是最后一张牌!
这时候只有小珊咬着嘴唇力不从心的模样。
珊,有什么你就说!
嗯,我说两句。其实把握上问题不大,BEYOND是咱们在酒吧的招牌,我相信头儿没有问题。但酒吧是酒吧,现在这是操场,多空旷,而且台上那些破设备,那破扩音器,我看还是算了,咱们别逞强,一旦搞砸……
不行,我们得搏一回,牛B不是靠吹的,火车不是靠推的,咱们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拼一拼?就算砸了总比试都不试强!康健说。
小珊听康健这么说完,又望望我,她说,那行,大家都豁出去了,我也豁了!
一组健美操结束就轮到我们的节目了,这个时候小晏出来报幕。
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关系,这天晚上她那么漂亮,她读着文文刚刚通知的表演曲目,还为我们乐队作了小小的介绍,我突然觉得看见这个人的时候自己心清气爽,那种感觉似乎之前也有过,就像那次她拖着我的手在这里跑,她在台阶上像小兔子一样蹦,死死抱着饭盒说人回饭到……
是小时候的小烙印酿成误会吗?慢慢积累,然后打成死结,到底是我太坚持己见太固执了?
那她为什么会讨厌我?她说她瞧不起我,说我是寄生虫,我是不是真的是寄生虫?
文文说这场晚会用谁不用谁,校长金口玉牙。她真的没有报复我吗?
看到小晏的那一刻,这天晚上的那一刻,我在心里偷偷把之前跟她发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小动作,包括几次她从我旁边走过的情景,全部想了一遍,从我的内心深处就有一种喜悦感油然而生,也不是高兴,那是一种特别微妙特别奇怪的心情。
朱楠站在我旁边嗲声嗲气,就是吴孟达演喜剧电影里一贯擅长的怪声音。发言之前朱楠还摸我肩膀,她说,你看见没,现在台上那个就是让男的无法抗拒的女的,女的都为之心动,季晏太美了,简直就是年轻的苏菲·玛索,是芳芳,怎么看怎么纯情,于是在黑灯瞎火的晚上,在巴黎街头的巴士上,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子,让亚历拔足狂奔,她砸开那面玻璃墙,穿破爱的隔阻,他们深情拥吻,那么的长久,不是一般的缠绵……
朱楠特投入,我倒一句没听懂。我说,什么东西?
朱楠往我身上一靠,说,什么什么东西?电影《芳芳》呀!
我用胳膊肘把她拐开,我说,你是不是软骨病,你是吴孟达,我可不是周星驰,就不能好好说话啊?
这么一拐,朱楠清醒不少,她挠着头赖嘟嘟地说,操!你懂不懂艺术?你倒是看过苏菲·玛索演的芳芳没?你没看过《芳芳》根本不会知道,哎呀,那真叫一个好看,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哎呀,季晏太像芳芳了,季晏头发短罢了。
我白了朱楠一眼,光听过李春波的《小芳》,谁是苏菲·玛索呀,什么《芳芳》真就没看过!
我望了望小晏,她刚刚介绍完我,正在介绍文文呢!
我本来以为朱楠已经嗲完了,哪知道她还没嗲完,又靠我身上,说什么她梦中的法国,有巴黎浪漫的风情,有艾菲尔的铁塔,塞纳河的流动,那些都美得令人惊奇,在心灵上唤起瞻望,什么什么的……问我都知不知道。
朱楠经常这么嗲,动不动就靠你身上跟得了软骨病一样。我又拐了她两下,我说,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别吵好不好,你听,介绍你了!
可能我的劲儿太大,朱楠恼羞成怒,她说,我操!你不知道你拐我干嘛!
朱楠简直是疯了,跑到我面前如此大胆地透露对法国多了解,我要把这件事告诉柳仲,柳仲一准给她上爱国政治课。柳仲那可是我们系里出了名的“爱国”,上回看见我穿了件adidas,愣是让我听了一晚上的八国联军,什么不平等条约,四亿五千万两白银什么的,弄得我他妈衣服都不能穿了。
我准备把朱楠痴迷法国的消息也告儿柳仲,到时候就轮到我质问了,问她知道不知道当初八国联军侵华的时候法国也有股份在里面,我操!不知道吧?不知道我就拐你!呸!能怎么着吧!
我正想着,文文过来扯我一把,她说,做梦呐?到咱们啦!说完昂首挺胸,我看见康健走在最前面,那家伙,雄赳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