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苏五月每天早上差十分钟七点就得起床。
当床头那个绿苹果样的闹钟把她唤醒的时候,天色仍旧黑漆漆的,黑得跟旧社会一样。
苏五月摸索着开始穿衣服。她手脚放得轻轻的,以免吵醒了蒂娜。蒂娜是个爱睡懒觉的人,惊扰了她的睡眠,她会抱怨一个早晨。
苏五月匆匆在卫生间里抹了一把脸,用梳子挠了挠头发,就往门厅走去。这个时候,那只叫“蜜糖”的大狗正在大门前爬着,鼻子里发出不耐烦的哼哼声。看见苏五月出现,它一下子蹿起来,尾巴左右打得砰砰响,好像在挥舞一杆威武的大枪。
给“蜜糖”戴上皮脖套,苏五月牵着狗出门。
黎明中的街道上昏暗的路灯显得睡眼惺忪。“蜜糖”沿着熟悉的路径跑得飞快,扯得苏五月跌跌撞撞。
过了十字路口,到了“蜜糖”经常上厕所的区域,它开始东闻闻,西闻闻地找地方方便。苏五月知道“蜜糖”在排泄的问题上是很挑剔很有原则性的,所以,只好在那儿搓手跺脚耐心等待。
半个小时以后,又冷又饿的苏五月回到了霍普金森家。
霍普金森一家的基本成员大都已经起床,厨房和卫生间里热热闹闹的。
苏五月洗洗手,准备吃饭。早饭是现成的。大家知道要吃什么,所以大家对早饭从来没有什么期待。
霍普金森先生一家是十分懂得合理使用光阴的人,他们很少在生活琐事上浪费时间。比方说,既然生活中使用的日用杂物根本没有头绪,那就把它们就近一股脑塞进橱里柜里抽屉里,哪怕开橱门的时候遭遇雪崩的灾难;又比方说,反正人吃饭吃了上顿还有下顿,那就尽量把它们的制作工艺简单化。
霍普金森家的早餐午餐非常简单,基本属于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早餐是将牛奶倒进某一类已成为成品的谷物里。霍普金森先生家中的厨房里有得是这类玩艺儿。麦圈麦片大麦小麦燕麦,球形块状圆圈圈的,加果仁儿加蔬菜的,含高钙高纤维高维生素的和低脂低糖低热的……五花八门可以排出好几个盒子,供你自由选择。有的时候,饭桌上偶尔会出现甜面包圈和松糕,那就会使吃饭的气氛大不一样。
中午饭则是一杯果汁(或者白水)外加名目繁多的三明治。火腿三明治,金枪鱼三明治,香肠三明治,奶酪三明治,花生酱三明治,黄油果酱三明治,巧克力酱三明治,两片生菜加一片西红柿的三明治和什么都不夹的三明治……从火腿三明治过渡到什么都不夹的三明治,是由冰箱里储存的食品种类而决定的,当然,也要借助个人的创造力。但不管名字起得怎么好听,苏五月都有自己的理解,不就是两片干面包夹点儿凑合可以咽下肚子的杂食,或者什么也不夹嘛。
晚饭算是家中排场最大气氛最隆重的事件,是全家人唯一在餐厅集体进食的场合。但那也不过是大家共享一大盆蔬菜沙拉,外加一人一块牛排(或者是一块猪排,一块煎火腿,一块炸鱼,一块比萨饼,一块墨西哥卷饼……)。晚饭的开始和结束都可以用分秒计算,往往一个人刚刚拿起刀叉,另一个人则在收拾残局,准备离开桌子了。
苏五月每天都从这种简洁的生活方式中获取切实的好处。早上,溜狗回来以后,她花五分钟吃饭,一分钟清洗碗碟,三分钟整理床铺和衣物,五分钟收拾书包和学习用具,剩下的几分钟跟猫啊狗啊鸟啊大人孩子们打打招呼。
学校八点半上课,她足足还有将近半小时的富裕。这半个小时可以在去学校的路上走好几个来回,她把这种富裕变为自己享受随意浪费某种财富的权利。
每天早上,丽萨都来找蒂娜和苏五月一起上学。从霍普金森家到学校一共不到六个街区,苏五月跟在蒂娜、丽萨的身后游游逛逛,听她们讨论她闻所未闻的,而她们则已经讨论得烂熟的各种最时髦的话题。苏五月学着她们和路边的人们友好地打招呼,学着她们浏览那些美不胜收的小咖啡馆的门廊,小杂货店的橱窗。她学着她们的语调,学着她们的表情。她认为学习比其他更重要。看懂别人的思想,举一反三,用有创新的方式去启示别人,这是学习的核心。
苏五月也想过互帮互学的问题。甚至有一天她打算教唆蒂娜她们去追逐路面上觅食的鸽群——纽约街头的鸽子实在是肥硕得顺毛流油,多得令人眼晕。在中国麻雀都快打光了,在美国竟然遍地都是比小母鸡还要肥嫩的鸽子。她说得手后,她可以试着做一顿“叫花鸽”,或者“炸乳鸽”以酬谢她们的友情。
蒂娜和丽萨听了苏五月的提议,足有半分钟说不出话来。
我们不想去坐牢。
她们互相望了望,结结巴巴地说。
我们也不希望你去坐牢。丽莎心悸地看着苏五月做了进一步的补充。
这事跟坐牢联系上了,就不太好办了。苏五月不怕蹲牢房。蹲牢房不就是坐老虎凳,喝辣椒水吗。但为了追杀一只鸽子坐敌人的老虎凳,喝敌人的辣椒水,说出来有点不光荣。苏五月只好暂时放弃她的主张。不过每每在路上和鸽子们相遇,都得强迫自己把美而有味的的幻想化为烟云,这样的遭遇还是挺痛苦的。
除去鸽子,她跟着她们在一起美好的时光占多数。她是那么有把握地在上课铃声震响之前走入教室。她欣赏自己踏进教室的脚步从容不迫,悠然自得。她觉得从家里走到学校的过程,是她进入学校的正式学习之前的身心准备。有了这样的准备,苏五月觉得无论寒暑还是风雨,都是可以接受的。
苏珊,自从五月洗碗以来,你每次吃完饭都懒得把自己的盘子和刀叉从餐厅收到厨房里去。
霍普金森太太在咬一块烤鸡的残骸。那是谢莉啃过的烤鸡。谢莉的胃口很好,吃东西像只贪婪的啮齿动物。但她由于不得要领,啃咬得往往很马虎。霍普金森太太觉得扔了可惜,所以,常要在谢莉已经放弃的食物中挑些仍有剩余价值的,重新处理一遍。此刻,霍普金森太太咬的是一块残破的鸡大腿,有很多硬筋软骨纠缠在她的牙齿上,所以弄得她的口齿不太灵便。
蒂娜也从来不收自己的盘子。她连早饭午饭的盘子都不收。
刚刚坐在地毯上拿起电视遥控器的苏珊大声反驳。她理直气壮地打开电视机。她认为母亲一贯偏袒自己的姐姐。所以,有机会就要把这种不公正指出来。
蒂娜还没有吃完。霍普金森太太指出事物本质的不同。
那好,等蒂娜收拾的时候,我也去收拾桌子。
霍普金森太太无奈了,她亲切地向餐桌对面的大女儿询问:蒂娜,你会收拾自己的餐具,对不对?
蒂娜不表态。她慢慢喝完杯子里的苹果汁,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唇,然后径直起身,朝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苏珊得意地舔舔嘴唇,绽开一脸灿烂的微笑:谢莉,快来。这里正在演卡通《超人》。
蒂娜,你还没有回答我。霍普金森太太不得不变换了语调,她的声音在刹那间显露出刀锋的锐利。
蒂娜依旧不肯站住,她边走边态度强硬地说:我没时间。我们戏剧社的新剧马上就要上演了,我的台词还没背熟呢。
低头在厨房里忙活的苏五月赶紧说:我来收吧。我马上就来。
霍普金森太太悻悻然地把手里的鸡骨头扔在盘子里,不再说什么。大家都没有了怨言,但大家的表情仍然不快乐。
第二天,仿佛是前一天的续曲。晚饭后,苏五月依旧站到厨房水池边那个标准的清洗碗碟的位置上。池子里的脏餐具已经堆成小山一样,自从苏五月开始洗碗,蒂娜苏珊就不分早午晚地把本应当自己顺手洗掉的碗碟都留给了她。
霍普金森先生看在眼里,低声对妻子说:咱们是不是应当给她们几个孩子重新定一个轮流洗碗的规矩?
霍普金森太太含含糊糊嘀咕了一句:刚刚定好了,重新来只怕她们会反对。
霍普金森先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离开餐厅,端着餐具走到水池边。
苏五月伸手接过盘子:本,我来吧。
霍普金森先生犹豫一下,从山羊胡子里面透出羞赧:谢谢你,五月。他说完,从水池旁匆匆闪开。
客厅里,蒂娜和苏珊正在进行一场大战。两个人为了争夺《纽约时报》的漫画版,扭打成一团。不一会儿,报纸就被撕成了大大小小的好几块儿。苏珊楞了楞,顿时扬声喊道:爸——!蒂娜撕坏了你的报纸。
是苏珊!蒂娜的声音不甘示弱:是她撕坏了你的报纸!
霍普金森先生站在一边,望望地上的碎纸片,慢吞吞地说:
既然是你们两个一起干的,就用不着彼此出卖对方了。
爸爸,不是这样。
苏珊扑上去,牵住霍普金森先生的衣襟,坚持自己的原告立场:我先拿到的报纸。刚刚开始看,蒂娜就走过来,命令我交出报纸。你说过,事情要分先后……
你这个让人恶心的只会说谎的小鬼……
霍普金森先生没有兴趣继续纠缠在两个女儿的是非中。
好啦,从今天起,你们谁也不许再碰这张报纸。特别是你,蒂娜,你对两个妹妹的态度一贯很恶劣。苏珊,去,把地上的垃圾打扫干净。
苏珊“哦”了一声。她显出很乐于听从父亲的指挥的样子,蹦蹦跳跳跑过去拣地上的纸片,却不忘插空偷偷用眼角狠狠地夹蒂娜的影子。
蒂娜气极了,转身要回房间,被霍普金森先生喊住:
蒂娜,等一等。我能耽误你一分钟吗?
干什么?
你到厨房里来。看看垃圾桶。
有什么好看的?
霍普金森先生尽力用平和的声音说:你难道没发现这个星期家里的垃圾都是五月拿出去倒的?
蒂娜哼哼鼻子说:是吗?喜欢洗盘子的人,可能也喜欢倒垃圾。
蒂娜,我听到好几次你妈妈在抱怨说垃圾袋满了。倒垃圾的事既然分派由你来干。你就应当负起责任来。
又不是我不想干。我忙,没有顾上。再加上有人老抢着干。
其实,蒂娜完全用不着把嗓门儿提得那么高。站在厨房里的苏五月句句不拉地听到了他们的争吵。她脸颊发热,因为他们争吵的内容与她有关,并且大都能够让她听懂。
蒂娜,你要为你的话道歉。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
霍普金森先生的声音变得很冷很硬。
蒂娜低下头,不再说话。
蒂娜,我在等你。
对不起。
蒂娜嘟囔了一句,转身要走开。
我还没有让你走。
行了,宝贝儿。她已经道歉了。
霍普金森太太出来打圆场了。她轻轻拍了拍丈夫的胳膊。
霍普金森先生把目光转向妻子:詹妮,蒂娜十三岁了。你不能永远把她当奶娃娃护着。
亲爱的,我是说,你用不着对这些小家伙们太认真。
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够懂得她们的责任?
霍普金森太太笑了:她们会懂的。好了,这不是你擅长的考古学。咱们能不能改天再讨论这个话题。你说过的,今天晚上还要赶写一个有关北非木乃伊的报告。
霍普金森先生仍然要分辩什么,被妻子再次柔声截住:本,你的才能并不在厨房里。快去写你的文章吧。我以后会提醒蒂娜倒垃圾的。
霍普金森太太说着,目光仿佛很随意地落到水池边一摞摞正在控水的餐具上。忽然,她眼睛忽然一亮,迅速从苏五月洗过的餐具里面挑出两个玻璃杯,对着电灯泡照了照,然后,皱着眉头,仿佛自言自语:我早就说过,你不能对她们太认真。看看,杯子上的污垢都没有洗干净。
霍普金森太太立刻戴上胶皮手套将那两个杯子放在水龙头底下哗哗地冲洗起来。
苏五月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在她看来,霍普金森太太冲洗杯子的架式极其夸张。好像那些杯子刚才掉在了粪坑里,唯有扒下玻璃上的表皮才能保证它们的清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