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到了战争的硝烟-红色童话(选载)

晚上,苏五月好不容易溜完了狗,收拾完了猫粪盆。她匆匆忙忙地回到和蒂娜共用的卧室里。苏五月还有作业要完成。她忙碌了大半天,现在总算要进入正题了。

作业是一份英国文学课的读书报告,讨论的是一篇英国史诗。她已经把那篇史诗啃了两个晚上,但只啃下了一页半的内容。这三十二开的教材上,苏五月密密麻麻注满了音标和中文词意,仿佛在史诗中间又写出了一篇文章。尽管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她还是没有看懂这篇被美国人奉为经典的英国史诗究竟打算说什么。

苏五月读得眼皮发酸,蒂娜推门走了进来。蒂娜刚刚沐浴完毕,头发湿漉漉的,丰腴的身上松松垮垮裹着一条大毛巾,像一条刚从河里蹦到沙滩上的大鱼。

蒂娜洗完澡了。蒂娜洗完澡并不意味着她会马上钻被窝睡觉。通常,蒂娜睡觉前要先褪下那块毛巾,然后,在屋子的各个角落里逛逛。她毫不害臊地赤裸着身体,像颗时时都可以引爆的激光炸弹,很容易灼伤外人的视力。

最早见到蒂娜以一副初生婴儿的全裸姿态在屋子里闲逛的时候,苏五月几乎是吃了一惊。在她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周围的人们都是把衣服当作一种保护尊严和文明的屏障,衣服穿得越厚实,越严紧,人就越神气,越显得有自信。可是蒂娜好像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这种屏障,她丝毫不在乎别人对她的肢体的注视。

为什么在这种时刻蒂娜一点不讲“Privacy”?

苏五月困惑。她认为把“Privacy”用在这儿,比用在门上合适多了。到底是蒂娜不知羞耻,还是根本不在意苏五月这个人的存在?

蒂娜的肢体与苏五月的同龄人不同。

在苏五月的同龄人大都是一马平川的局面下,蒂娜却已经超前发育了。她的身体像连绵起伏的丘陵,在苏五月看来十分另类。这是那种被苏五月和她的同党们一直很鄙视的另类。

苏五月不得不转开自己的眼睛。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反复考虑蒂娜是外国人是外宾是美国人的这个事实。

但思索多了,苏五月发出了疑问。谁是外国人啊?自己才是外国人呢!自己迈了半个地球到美国来,不是外国人不是外宾是什么?可蒂娜是怎么对待外宾的呢?一点儿没把外宾放在眼里。脏活儿累活儿全都推给外宾干,还在外宾面前一丝不挂。这太丢美国人民的脸了。

为什么蒂娜不肯在浴室里穿戴体面了,再走出来跟苏五月这个外国人,外宾,外人打照面?当然,并不是说要穿戴得像去参加外交会议,但起码可以在浴室里套上睡衣——反正这是就寝前必不可少的程序。

苏五月渐渐对蒂娜萌生出意见了,尽管她还是努力想把蒂娜当作朋友(在特定情况下,你得降低对朋友的标准)。但朋友归朋友,意见归意见。在任何国度里,女孩子随意暴露自己的身体都应该是一种粗鄙的行为。苏五月是个有原则的人。

苏五月觉得应该跟谁谈谈。但同时,苏五月又觉得很不好张口。

苏五月不能向霍普金森夫妇流露自己的情绪。蒂娜没有在霍普金森夫妇面前赤身裸体,也没有在众人面前赤身裸体。蒂娜仅仅是在自己的卧室里。自己若去告状,好像是在对这间卧室争夺所有权。蒂娜可以说,这屋子起码有一半是我的。我只是在我的属地自由一下。蒂娜还可以说:你有穿衣服的自由。我有不穿衣服的自由。

记得小时候,姥姥给自己讲过一个故事。说古代中国有一个很猖狂的读书人。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喜欢在家里不穿衣服。去他家拜访他的人指责他太无理,他却说,天是我的屋子,房屋是我的衣服,你怎么跑到我的裤裆里来了。幸亏蒂娜不知道那个中国疯子的故事。不然,霍普金森夫妇查询这件事,她完全可以反过来指责自己钻进她的衣服骚扰她,还挺有说服力的。

不能和霍普金森夫妇谈。苏五月想,谈也没用。霍普金森先生的眼睛关注的是埃及的金字塔和木乃伊。霍普金森太太的眼睛关注的则是她自己漂亮的发型和完美的指甲。

那就和蒂娜谈谈。给她一点儿暗示。比方说,天气真冷。比方说:你穿上睡衣比较好看。总之一些跟穿衣服有关又不伤感情的话。

蒂娜进了房间,她并没有跟苏五月打招呼。她的情绪不高,所以,开门关门时的手脚显得特别重。

苏五月仿佛不经意地打了个哈欠,开口说:蒂娜,你要是不准备马上睡的话,最好披上件衣服,免得着凉。

在苏五月看来有关衣服和穿不穿衣服的话题是两扇互通的门。更何况自从搬入霍普金森家中,蒂娜的装束就成为她们两人在睡前经常拿来调节谈话气氛的内容。

知道玛丽莲·梦露吗?蒂娜曾经一边在衣橱里乱翻一边说:她的衣服多得连她自己都数不清。每件衣服都镶满钻石和珍珠。

那多沉啊,穿了怎么走路?

她不穿它们。

这么好的衣服放着不穿,可惜。

她没有机会穿了。她死了。

哦。

苏五月是个对知识充满渴望的人,尽管她不知道玛丽莲·梦露是谁,尽管蒂娜的穿戴与她自己的生活并没有任何直接关系,她还是兴致勃勃地在一旁替蒂娜加油,并且希望把蒂娜妆扮成另外一个衣服上没有钻石和珍珠的玛丽莲·梦露。蒂娜的衣服足够多了。她想,蒂娜大概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衣服。

为了开导苏五月,蒂娜曾经耐心地指点她如何将自己改头换面。苏五月在这种交流中受益非浅。

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多可怜你。

蒂娜轻轻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

你穿得土得掉渣儿,活像个乡下人。

苏五月有点不服气。她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一下才忍住了告诉蒂娜她头一天走进学校大门时感受的冲动。那时,她,林朵朵和赵杰凯心里也是充满了同情,但对象正好相反。她也无法将自己时刻准备解救小红房子学校的孩子们于水火之中的崇高理想讲给蒂娜。她恐怕蒂娜听见会笑破肚子。

然而,蒂娜听了苏五月刚才友好的提示,却嘴角向下一拉:我穿不穿衣服你管得着吗?

苏五月被蒂娜的话刺伤了。她本能地反击:爱穿不穿,冻死你。

苏五月顶了蒂娜之后,甩给对方一个后脑勺,眼睛钉回到书上。

蒂娜抖开被子上了床。她抱住膝盖坐在被窝里,斜睨着苏五月。苏五月话似乎引发了她的某种不甘罢休的情绪。于是,半分钟后她没话找话地:你干吗不睡啊?

苏五月没有马上回答。她让自己耽搁的时间比蒂娜耽搁的足足多了一秒钟,才开口:我在看书。

什么书?

英国文学。史诗,《贝沃尔夫》。

蒂娜的鼻子哼了一声:少装蒜吧。再怎么看,你的英文也是狗屎。

此刻苏五月感觉到的伤害不仅仅是皮肉,而且刺伤了她的心。

你个猪头鸟人蒂娜,我苏五月的英语不好,因为我打小没生在乌鸦窝里。我的母语若是英语,哪还有你蒂娜开口的机会?就算你蒂娜会说英语又怎么样?不过是个没脑子的白痴,大考大抄小考小抄。以后数学作业再想来纠缠我,把你一脚踢出去。

苏五月想是这样想,但苏五月可不能让蒂娜看出她刺中了自己的痛处。这是苏五月从小吵架斗嘴的经验,胜者都是那些折了胳膊藏在袖子里的孩子们。

于是,她微微笑道:我英语是不好,那你告诉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苏五月咬牙切齿地用中文说:你他妈是个笨猪。

蒂娜愣住。

怎么样,不知道吧?我说,你是个没脑子的猪。

蒂娜果然被气着了。

你才是猪呢。哪怕你以后英语学好了也没用。根本没有人喜欢你。你爸爸妈妈早就不要你了。

你胡说。

这是事实!因为你一点儿都不可爱,你爸爸妈妈才把你送到美国来。这儿远,反正你也回不去。我们真倒霉,还得收养你这个流浪儿。

你放你娘的狗臭屁。苏五月大声地说:在中国只有最好的孩子才能出国。别的父母想送都送不成。

送你来这儿洗碗溜狗吗?

我现在洗碗溜狗,但将来我肯定要当伟大的人物。起码是……(苏五月想说“外交部长”,但她不知道“外交部长”的英文怎么说,所以,升了一级)总统。你呢?你喜欢倒垃圾,八成将来是纽约街头的垃圾工人。

可我的父母绝对舍不得让我离开他们。我再没出息,他们也爱我。我是他们的女儿。你呢,再没出息,就更没人要了。所以,你拼命拍我爸爸妈妈的马屁,怕我们把你赶出去。

是你爸爸妈妈拍我的马屁,拍中国的马屁。要不是他们拼命请我来住,我才懒得来你们家,跟你这个猪头住一个屋!

蒂娜气得对苏五月直瞪眼,半天没话。突然,她一拉被子躺了下去:我困了,我要睡觉。

苏五月保持着脸上的微笑,抱着肩膀坐在那儿不动。她知道尽管蒂娜面向着墙,蒙着头,但此刻自己的表情肯定在蒂娜的脑子里展映得清清楚楚。

苏五月想着蒂娜气息咻咻的面孔,两个瞪大的眼睛像两个燃着蓝火苗的酒盅。她才不怕这样的眼睛呢,眼睛大能吃人?苏五月不慌不忙地打着哈欠合上书,站起身,推开椅子,向自己的衣橱走去。她打开衣橱,拿出自己的睡衣。她要去沐浴洗漱了。这个时间去沐浴洗漱是恰合时宜的。

苏五月走出卧室门的时候,目不斜视。把自己对手孤伶伶一个人留在阵地上也是恰合时宜的。

苏五月走到她和苏珊谢莉共用的那个卫生间门口,谨慎地敲了敲门。按理说,苏珊和谢莉应该已经睡了,但保不住那两只猫正在里面方便。苏五月是个懂得礼貌的女孩子。并且,在可能的情况下苏五月还是愿意跟其他家庭成员和平共处。

苏五月等了等,没有动静。她推门进去,里面一股让人想呕的猫骚味儿。猫专用的那个装满沙子的便盆里有新鲜的潮湿痕迹,这说明她的慎重很有道理。她侧着身,小心地把睡衣放在马桶的水箱上。

这个卫生间里堆满了破烂儿。旧家具,旧书报杂志,儿童推车,大小玩具,猫狗的粮食,从地面向上垒起高墙,足足占据了五分之三的空间。剩余的地方还要摆设淋浴,马桶,洗手池,块头略大一点儿,就会困陷在里面,不是踩翻了猫的便盆,就是捅倒套在塑料口袋里的圣诞树。所以,霍普金森夫妇和蒂娜轻易不上这个卫生间来。

苏五月把漱口杯里灌上清水,开始刷牙。她胡噜胡噜使劲儿地刷着。

怎么样,她赢了。苏五月打架斗嘴不管吃了什么亏,身上的伤有多疼,都要硬撑着,等待对方先倒下去。苏五月并不好战,但她一旦介入战争,就身不由己,就输赢第一,友谊第二了。何况赢了后她主动撤离战场,这也算是符合外交礼仪和大国风范。

苏五月洗完澡,抱着自己换下来的衣服走回房间。开门进去,里面竟是漆黑一团。蒂娜赶尽杀绝,把屋子里的灯都关了。苏五月只得摸着黑找到自己床的位置。幸亏她的床就在门背后,幸亏她的被褥早就铺好,不然还真着了混账蒂娜的道儿。

有你的,蒂娜。

苏五月把衣服放在床头,钻进被子里想。暗算我?关灯谁不会?不就是一摁开关吗?等下回你洗澡回来,我把灯泡都拧了,看咱们谁摔谁。苏五月想到剥得精白的蒂娜在黑暗中瞎子般地磕磕撞撞,想到蒂娜被满地的机关陷井绊得连跌大元宝,想到蒂娜揉着光屁股喊疼的样子,心头的挫折感逐渐消失了。

苏五月又想了一会儿,思维渐渐变得朦胧。身体仿佛一点点飘了起来,在黑沉沉的山谷中穿行。但当她快要飘到谷底的时候,耳边的风声突然变成了一个尖利的嗓音:就是因为你一点儿都不可爱,你爸爸妈妈才不要你的。就是因为你不可爱……

放屁!

苏五月在枕头上挣扎着摇摇头,嘟囔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