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头地点的窗台上摆着一盆花-红色童话(选载)

十月十日那天,恰好是个刮大风的日子。早上大家还在被窝里,就听见玻璃窗被刮得怦怦响。苏五月起来穿衣服。她犹豫了一会儿,问林朵朵是否要穿棉毛裤?

林朵朵说:当然穿,从到美国那天,我就穿上了。

苏五月想了想,又问:你发现没有,他们美国人好像特别经冻?是不是因为他们从小喝牛奶吃牛肉,所以体质跟咱们不一样?

林朵朵翻翻眼皮,想起学校食堂里大块的浇了汁的嫩牛排和金黄的炸鸡,耳边好像又听见了爸爸在家里常说的话:如今的孩子多有福气,猪肉粉条可劲儿整。我们那会儿有高粱米吃就不错了……

林朵朵不由反驳道:在小红房子学校读书的学生,不能代表美国人民。

为什么?

要是美国人民都能喝上牛奶吃上牛肉,还需要咱们去解放他们吗?

苏五月无言以对,不得不承认林朵朵的话是有道理的。可在纽约曼哈顿,谁能代表美国人民?她看不出自己学校的同学和大街上的其他孩子们有什么区别。当然,更困难的是,她无法站在大街上拦住每一个行人让他们交待一日三顿的膳食成分。

不管鉴别美国人民的标准是什么,苏五月还是认定刮风天穿条棉毛裤是正确的选择。她一边套毛衣,一边从箱子里抓出一条膝盖磨白的咖啡色灯芯绒的旧裤子。出国前定做的那些衣服已经叫她尝够了浑身不自在的滋味儿。而她的箱子里的衣服大都是这类货色。就连这条裤子的存在也全仰仗妈妈的远见。带两身旧衣服去美国吧。妈妈说:到了那边,跑跑跳跳时说不定用得上。幸亏妈妈什么都能够预料到。妈妈简直是个伟大的天才。当然,今天苏五月不是去跑跑跳跳。她今天是要一个猛子扎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去。

临出门的时候,李丽珍特别查询是否每个人的书包里都带上了郝阿姨发给的卡片。那上面有代表团驻地的英文地址和电话号码,是发生意外时的救命稻草。由于两天前就听说有一伙子国民党背景的华人准备“双十”节在曼哈顿搞游行,并有可能要到中城的联合国总部去闹事,所以代表处驻地的人们脸上的谨慎一目了然。

这个白天,对于苏五月来说显得特别的长。老师授课的语调像和尚诵经,既烦琐枯燥,又听不出个所以然。她的眼睛只好时时溜向窗外,去量太阳西行的脚步。

苏五月坐得实在不耐烦的时候,便将手伸到书包里。她的手指接触到书包中那个长方形的小盒子,小盒子外面的包装纸传递给她一种凉嗖嗖的光滑舒适的感觉。在那个盒子里装的是送给蒂娜的生日礼物,是李丽珍专门在代表团的礼品库里挑选出来的一个穿着中国白族服装的绢制娃娃。苏五月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如此精致的玩艺儿。娃娃的头发是用黑丝线编成的长辫子,梳得伏伏贴贴,鬓角插着花朵。娃娃身上的衣裤都是贵重的绸缎缝制的,袖子和领口用金线绣着细细的花边。娃娃眼睫毛很长,嘴巴小小,红红的,耳朵上还挂着珍珠耳环。

在苏五月的记忆中,她的生日从来没有跟这样高级的东西联系到一起。她想,这种高级东西做为礼物送给一个同学,实在是太奢侈,太浪费了。

在国内,苏五月和她的朋友们互赠礼物时,顶多是一个毛主席像章,或是一块印花小手绢儿。这取决于馈赠的双方是倚重精神还是偏爱物质了。碰上那些把毛主席像章别在小手绢上送人的,说明这份礼物有精神和物质相结合的意思,所以特别显出隆重来。苏五月曾从某个拐弯抹角的亲戚那儿得到过一个天蓝色塑料皮的笔记本。笔记本里夹着那个亲戚在军垦建设兵团开拖拉机的照片,并写着“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豪言壮语。苏五月抱着那个笔记本激动了好几个星期,整天想着怎么能飞一下或者跃一下。尽管她一直都没有搞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自己的什么亲戚,和送自己礼物的原委。

在苏五月的经验里面,赠送别人的东西,应该是自己有能力拥有的东西。比方说,她的经济实力不可能让她在那个蓝笔记本之外再拥有另外一个笔记本,所以,她也不会送任何人笔记本。而这样昂贵漂亮的娃娃是苏五月做梦都没拥有过的东西,她自然觉得送出去有些手软。幸好苏五月出国前认真学习过外事纪律,知道内外有别是外事纪律中最重要的原则。她很快归纳出自己过去的经验大概都是“内”,而蒂娜的生日是“外”。再加上她理解中国人的虚荣心,相信只有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给人家,面子上才有光彩。

终于,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了,苏五月看大家都在收拾书包,于是,把头转向坐在后排打扮得比平时更出众的蒂娜。蒂娜笑眯眯地站起来。蒂娜什么都没有说,背起书包朝教室外走去。

几个被邀请参加聚会的同学跟在蒂娜的身后,纷纷走出教室。苏五月坐在那儿迟疑,不知怎么办。这时,丽萨跑过来拉了她一把。丽萨低声说:快,五月,跟我们走。

出了学校,大约走了不到两个街口,她们到了一家比萨店门口。这家店面古旧,里面的桌椅地面和墙壁木头的颜色都是褐色的,半圆形的五彩玻璃灯罩从天花板上低低地垂下来,黄铜镶边带着锈斑。特别让人瞩目的是墙壁上一排排漂亮的蝴蝶标本。那些蝴蝶栩栩如生,仿佛正贴着墙壁轻轻地扇动翅膀。

这是苏五月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大人带领走进一家餐厅,而且还是一家正牌的美国餐厅,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踩着每一块木头,脚底下总觉得不太踏实。

在门口迎接她们的是一个胖胖的女人,她的手指红红的,衬着雪白的围裙,像五根煮熟的用整洁的餐巾托捧着的香肠。她就用那香肠的手在胸前拍打着,操着舌头打弯儿的外国腔调的英语说:哦,宝贝儿们,别告诉我你们中间有人要过生日。

蒂娜乐呵呵地:谢谢你的提醒,今天恰好是我的生日。

孩子们呼啸着占领了靠窗口的那个长桌子。胖女人拿着小本子和笔跟到桌边。

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要饮料。大多数人都要了可乐,也有人要姜汁汽水或者橘子汽水。苏五月没见过这种阵势。她揣摩尽管是朋友请客,也应该给人家精打细算,所以一双眼睛只是踟蹰地在饮料价目表上挪来挪去。

蒂娜催促她说:五月,你究竟要什么?

苏五月吃吃艾艾:我……还没有想好。

那就要可乐吧。因为我们一会儿要吃比萨饼。

苏五月含糊地表示同意,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可乐的价格。但从蒂娜的语气推测,吃比萨饼喝可乐是最流行的选择。

终于,胖女人攥着小本子走开了。

同学们纷纷把早就准备好的生日礼物和生日卡从书包里掏出来。

太好了,谢谢,谢谢你们。

蒂娜嘻嘻笑着接受大家的礼物。苏五月注意到那些礼物都被红红绿绿的印花纸头装饰得十分光鲜,有的还嵌着丝带结成的花。相比之下,自己的拿出来的盒子包扎得过于简陋草率,跟别人的东西放在一起,简直像绫罗绸缎中的一块粗麻。苏五月不甘心地再仔细观察了一阵,她终于发现别人送的礼物尽管五彩缤纷,但论体积,自己的那个长方盒子却是最大的。

正当苏五月以为送礼物的仪式已经结束的时候,蒂娜却开始迫不及待地逐个撕开礼物的包装。蒂娜的举动叫苏五月大吃了一惊。在国内,无论大人孩子送礼物,都是悄悄的,显出特别不好意思。而拿到礼物的人,首先要推辞,推辞到脸红脖子粗时才千恩万谢地收下,并尽快地将礼物撂到一边。他们要表现出对赠礼人情意的感激和对礼品本身的忽略,并将这种忽略一直维持下去,维持到赠礼人起身告辞。等到赠礼人从他们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以后,他们才可以轻松地打开包装,对礼物的内容进行欣赏和评价。这样做,既是一种公认的礼貌,也是一种道德约束。不然,就被人看作没有教养,或者是贪婪。

蒂娜当众展示礼物的做法,使苏五月的心情不由紧张。因为她意识到这将会使每个人送的礼物都无密可保,不仅要在大庭广众下被人品头论足,而且要和别人的礼品放在一起进行角逐和较量。

蒂娜打开的第一个礼物是一个叫大卫的瘦弱男孩子送的。

在苏五月的印象中,大卫是班里最文静的男孩儿。他脸白白的,整天病病秧秧,很少来上学。而他送给蒂娜的东西是个漂亮的带把手的瓷杯子。上面印着一个头发乱蓬蓬的男人的头像,和一些烫金的音乐五线谱。蒂娜见了这个男人“哇哇”大叫,抱着大卫又咬又亲。

同学们都眼馋地把那个瓷杯子拿在手里看。鲍勃·迪伦。他们低声感叹着,重复着“鲍勃·迪伦”这个字眼儿,语调里有无限的崇拜和爱慕。他们“酷”啊“酷”地咂着嘴,说:把鲍勃·迪伦和他的新作印在杯子上是最“酷”的做法。

苏五月搞不清鲍勃·迪伦是什么东西。猜想大约是那个音乐五线谱的歌名,要不就是杯子上的那个男人的名字。可一首歌儿,或者是一个人的名字值得让蒂娜这么神经兮兮吗?在苏五月的记忆里,只有在天安门城楼上被伟大领袖毛主席握了手的红卫兵们,才会这样又蹦又跳喜极而疯狂。据说,红卫兵们跟毛主席握过手后,起码一个月不肯洗涤那只幸福的手,洗衣洗脸洗澡带着手套,以保存手上的仙灵之气。由此推论,苏五月怀疑蒂娜以后会不会用这个杯子来喝水?喝过水会不会像喝多了酒一样醉得东倒西歪?

接下来的礼物,是丽萨送的一本书。蒂娜翻了翻,马上说:很好,我喜欢。她笑眯眯地向对方致谢。但热情显然被稀释了,没有了捧着那个瓷杯子时的浓烈。

再后来,礼物中出现了香水,小钱包,玻璃项链之类的东西。蒂娜仍然在那里大呼小叫,苏五月却根据那声音的分贝,暗暗计算躺在盒子里的白族娃娃正在增加或者减少的竞争力。

终于,蒂娜准备打开苏五月的那个长方形盒子的了,她先将盒子外观迟疑地扫了一眼,自言自语道:这是谁送的?

大家都互相望望,盒子上没有像别人那样附着生日贺卡,所以,也就没有出处。

苏五月不得不出来承认:我,是我的……

蒂娜“哦”了一声,低头又去接着拆盒子。

苏五月的脸颊发热,嗓子发干。她觉得蒂娜的那个询问使她一下子缩小了,缩得跟那个娃娃一样小,并且装进了盒子里。

盒子打开了,蒂娜把娃娃拿出来。她好奇地打量了一会儿,嘻嘻地笑:这是中国的芭比?

苏五月不知道什么是“芭比”,她不能贸然乱点头。万一“芭比”指的是雷管或者定时炸弹什么的,可怎么办?就算不是凶器,指的是面包点心之类而被蒂娜咬一口,也不是有趣的事。

蒂娜得不到回答,便径自说着:我妹妹苏珊一共搜集了六个芭比娃娃,这是我们家的第七个。说完,在娃娃的脸上“吧”地送了个吻。

苏五月基本听了懂了这句话。由于听懂,心里反而糊涂了。这是什么意思?这份礼物又不是送给她妹妹的。听起来她们家的“芭比”好像多得成堆,根本不稀罕。苏五月转念又寻思,或许人家蒂娜不是这个意思,或许蒂娜是想说,由于她妹妹有了六个“芭比”,而她自己却一个没有,所以,这份礼物格外珍贵?

苏五月左思右想,不知道哪种解释更接近事物的本质。她决定首先确定“芭比”在英文里是什么含义。现在不行,现在查字典显得太傻了。呆会儿借着上厕所,把这事一块儿办了。尽管这样想了,她的心里还是有了一点儿挫折感。

热腾腾的比萨大饼被端上了桌子。那焦黄的饼圈松软的奶酪和椭圆鲜红的香肠,以及红红绿绿的果蔬配料大大刺激了每个人的视觉系统,转移了包括丽萨在内的全部孩子们的注意力。苏五月闻到了比萨饼的芬芳,她舌头下的唾液突然分泌旺盛,象汩汩涌现的泉水,迅速淹没了脑子里的焦虑。

吃完了比萨饼,喝饱了可乐,孩子们打着饱咯向门外走去。她们要到蒂娜的家里去吃生日蛋糕,据说那生日蛋糕是蒂娜妈妈亲自烤做的,据说蒂娜的妈妈烤做这一类东西是超水平的。

苏五月欢天喜地地跟着同学们往蒂娜的家里走。她想到前两天自己还绞尽脑汁地四处打探蒂娜的家的情报,现在,却要深入虎穴,还有去品尝虎穴里的蛋糕,这不令人激动吗。

苏五月走进蒂娜家的客厅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郝阿姨正坐在沙发里跟蒂娜的父亲聊得昏天黑地。她不仅笑得哈哈哈的,还不断往咖啡杯里添着咖啡,仿佛她跟蒂娜的爸爸,那个留着一撮黑黑的山羊胡子的男人是多年不见的老友,而她在这个家里和在自己家里一样轻松自在。

苏五月呆站在那儿。不是说好聚会结束才派车来接自己吗?郝阿姨这么早就守在这儿,事情肯定不妙。尽管组织上已经警告她今天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去面对任何可能出现的突发事件,但这个意外由郝阿姨亲自打造还是让苏五月惊恐万分。

蒂娜的妈妈招呼大家到餐厅里去坐。蒂娜的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将视线徘徊在苏五月的头顶上。苏五月忐忑之间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种侦察机式的目光。她偷瞥着对方,发现那是个高大漂亮的人物,腰站得笔直,海蓝色的衣服和盘在脑后面的头发样式都很精致。可她的目光有必要那么亮吗?除了好奇,是不是还有别的内容?

苏五月暗暗猜度,自己前几天打算偷袭蒂娜家的计划有多大可能被人无意间泄露出去了。

大家纷纷走向餐厅,也有人向蒂娜的妹妹们打招呼。蒂娜的大妹妹苏珊怀里抱着一只肥大的白猫,蒂娜的小妹妹谢莉怀里抱着一只更加肥大的黄猫。她们都跪在地毯上,忙着跟猫游戏,所以,对自己的姐姐和姐姐的同学们不屑一顾。

郝阿姨听到动静,眼神向门厅转过来。她一边和蒂娜的爸爸继续说着什么,一边对苏五月招了招手。苏五月不能装作看不见,只好慢慢地一点点地挪过去。

来来来,五月,认识一下。本·霍普金森先生。你跟他的女儿蒂娜是同学。

郝阿姨笑着牵住苏五月的胳膊,对她大声介绍着。

苏五月对蒂娜的爸爸点了点头,心里却奇怪郝阿姨是用什么办法一下子跨过了苏五月和蒂娜,就跟蒂娜的爸爸拉上了关系?

你好,苏小姐。

蒂娜的爸爸向五月伸出手。他的衬衫袖子一长一短地挽着,西服背心敞开,靠近胸口的扣子松松地悬在一根线上。

苏五月将手指碰了碰对方的手掌心,马上就缩回来。她必须把她的目光竭力避开霍普金森先生身上的那粒扣子。由于这个想法,使她显出有些不好意思。她觉得这个霍普金森先生跟她想象中的蒂娜爸爸大大不同。他太不像是蒂娜的爸爸。他也不太像蒂娜妈妈的丈夫。他甚至不太像这个家里的人。尽管这样,苏五月心底还是对霍普金森先生的印象不坏,这大概要归功于霍普金森先生说话时的语调。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让人不由想起被轻轻拨动的大提琴的琴弦。

这时,苏五月忽然发现在沙发上放着两个打开的礼品盒子,一个里面是八寸来高的景泰蓝花瓶,另一个装着雪白的亚麻挑绣的桌布。苏五月认得这些都是中国货。显然是郝阿姨带来的礼物。难道在这个家里还有别人今天也过生日?

霍普金森先生,你看到没有,五月和蒂娜很投缘呢。

是啊,真高兴她们能成为好朋友。

我想说,她能碰上你们一家,也算是缘分。

世界本来就很小。

苏五月并不明白郝阿姨跟霍普金森先生在说什么。但他们说话时打量她的眼神却十分可疑。仿佛他们早已心领神会,仿佛他们之间正打算搞什么交易。

郝阿姨这是怎么啦?苏五月想,前几天,她还对蒂娜一家如临大敌,今天却态度一下子一百八十度打转。不仅仅亲自登门拜访,而且送来了重礼。这不是郝阿姨的作派。这种变故发生在十月十日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更是令人费解。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之后,郝阿姨才带着苏五月告别了蒂娜和她的父母亲。郝阿姨临别时已经提出周末请蒂娜的全家到代表团作客的邀请,所以,他们的“再见”意味着真正的很快就要“再见”。

当她们上了那辆黑色林肯车之后,苏五月听见郝阿姨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真没有想到,这个世界的确很小。

苏五月不吭声。她猜测不吭声是最好的反应。

苏五月,你知道霍普金森先生是谁的儿子吗?果然,郝阿姨决心把谜底揭穿了。她兴致勃勃地说:你猜猜?

苏五月摇摇头。她不能说霍普金森先生一定是另一个霍普金森先生的儿子,尽管这个答案并不错。她知道郝阿姨的脾气。万一你理解歪了郝阿姨的意图,就有可能把话题的全部注意力一股脑转移到对你的错误的声讨上。

提起来,都是些老话了。可越是老话,你们小孩子家越应该听一听。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嘛。

郝阿姨显出格外有耐心。

本·霍普金森先生的父亲,迈伦·霍普金森,当年在美国文坛是个优秀的文学评论家,跟海明威、福克纳他们很熟。知道海明威和福克纳吗?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以后你会知道的。诺贝尔奖……那是资本主义搞的奖,不过,海明威和福克纳还是属于左翼战线的。哦,那个迈伦·霍普金森也是美国共产党四五十年代在纽约地区的著名领袖。我年轻的时候参加过他的报告会。人非常热情,也很幽默……可惜,六年前他过世了。但是,他的妻子也是个活跃的共产党人。现在仍然住在布鲁克林区。去年,我还曾经去拜访她……总之,这是一个有革命传统的家庭。蒂娜的爸爸虽然是个学者,但思想开明。她的妈妈嘛,在这种环境的熏陶下,应该是倾向进步的。所以,他们是我们在美国可以信任和倚赖的对象。

苏五月尽管没有完全听懂郝阿姨这番复杂的叙述,但她还是抓住了这番话的精神实质,那就是郝阿姨在纽约这个白色恐怖笼罩的城市,在这个刺刀见红敌我斗争分外激烈的战场上,与一些国籍不同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友意外相逢了。苏五月很为郝阿姨高兴。这可是件不容易的事。她记得电影里遇到这种情节,主人公都得热泪盈眶一下,嘴里喃喃有词:回家了。我总算找到自己的队伍了。但她始终不太清楚郝阿姨找到“战友”的这个过程和细节。她对郝阿姨如何找到的过程和细节,比对那个找到后的胜利成果要感兴趣得多。她想象这个过程一定是神秘莫测的。一定有一些曲曲折折的故事,一些特殊的密语,一些接头标志和暗号。不然,茫茫人海,到哪儿用什么来辨认自己的战友呢?比方说,在接头地点的窗台上摆上一盆花(苏五月刚才忘记注意蒂娜家的窗台上是否有花)。比方说,见面时,都同时伸出左手握手。握手的同时,一个压低嗓门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一个耳语道:无产者打碎的是锁链,赢得的是整个世界。当然啦,苏五月在这个过程中也是作出一点儿贡献的。她打探出了蒂娜父母的姓名和职业,还有蒂娜家的电话号码。这对郝阿姨的寻找一定起了线索和桥梁的作用。

苏五月希望郝阿姨继续敞开肺腑,把那些重要的机密一股脑吐出来,跟她一起分享。但谁料郝阿姨说完了上面那番话后,就适时地打住了。这叫苏五月很失望。虽然她猜测这大概是组织纪律约束的缘故。自己仅仅是个红小兵,离党员离团员还远着呢,离国家的核心机密就更远了。她只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决心慢慢争取领导的信任。

可惜事实远不像苏五月想的那么复杂。事实上,郝阿姨仅仅是偶尔给蒂娜家里打了电话(她想核实接苏五月回家的时间),接电话的恰好是蒂娜的爸爸,两个人又都恰好兴致颇高,便多聊了几句,于是,就产生了这个富有国际主义战略联盟意义的感人画面。苏五月更没有想到的是,郝阿姨在跟自己的美国战友建立联系之后,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切入到苏五月等一帮孩子们的身上——这些孩子们是他们的未来,是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而她却一直很苦恼对于这些孩子们的培养。

这些孩子们进步得太慢了。郝阿姨说:当然,关键是语言障碍。这已经影响到他们的生活和学习。

干吗不让这些孩子们跟美国人一起生活?蒂娜的父亲温和地建议:语言需要环境。只要把英语变成空气时时包围着他们,他们就会把说英语变成一种自然的呼吸。

你的意思是……让他们住到美国人家里去?

是啊。比方说,让五月住到我们家里来。我们已经有了三个女儿,不在乎再多一个女儿。

郝阿姨顿时有一种觅到知音的激动。其实,她已经把类似的想法在脑子里转过了多次。但考虑到把苏五月林朵朵他们几个丢到不知底细的美国人当中去,就有种把几只小羊羔放到狼群里的恐怖。她这个牧羊人的责任太重大了。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就不仅仅是向外交部和国务院通报的问题。何况,从一九四九年以来,国家这是第一次向自己的敌对国——美国送派小留学生。据说,就这个提议最高领导层中间也是有争执的。这就更说明了事情背景的复杂性,容不得一分一毫的失误。这么多年,敌我双方都是兵戈相见,结了多少仇啊。虽然尼克松的脑瓜儿突然开了窍儿,把手越过大洋和周总理握了一下,但就是这一下握手双方也有不同的解释,暗藏着许多玄机。郝阿姨仔细研究过中国官方报刊发布的周总理同尼克松握手的那张照片――照片上刚刚走下舷梯的尼克松身体前倾,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出来,而周本人站在原地不动,面带微笑,从容不迫地等待着。这张照片让中国人看了痛快,让美国国会议员气歪了鼻子。这就是外交,这就是政治。

她要好好考虑一下霍普金森先生的建议。她要认真权衡利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