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不亮西方亮-红色童话(选载)

现在,林朵朵和赵杰凯几乎是躲着苏五月走路了。虽然开了生活会,苏五月不能再叫他们“大猴”“小猴”,郝阿姨不让,但她肚子里的替代品有得是。除了俄国的十月革命,还有阿尔巴尼亚的游击队,中国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苏五月把那些电影里的特务汉奸纳粹的台词变着花样儿挂在嘴边上,稍不小心,他们就进了情节,着了她的道儿。郝阿姨能禁苏五月一句两句话,禁不住苏五月跟他们作对的念头。所以,他们只好躲着她。

总被林朵朵和赵杰凯躲着,苏五月感觉很没意思。好歹林朵朵和赵杰凯过去是个伴儿,哪怕是斗嘴的伴儿呢。但她又没有能力马上在学校结交新的对手,或者是新朋友。

苏五月上课的时候依旧大多什么都听不懂,下课的时候同学们说说笑笑也与她没关系。她还是很容易犯困。时不时要打个小盹儿,这怪罪于美国的教室太暖和太舒适,让人不由得骨头发懒。苏五月打过盹儿后,脸上总有些被胳膊压出来的红色刀疤一样的印迹,她就这样带着刀疤似的印迹百无聊赖地坐在位子上,托着下巴,看着那些高高大大的同学们在周围走过来走过去。现在她真正尝出了孤独的味道。

这天吃午饭的时候,苏五月偶尔和同班女生蒂娜以及蒂娜的好友丽萨坐在了一个饭桌上。

蒂娜是班里十分扎眼的女孩子。她的眼睛碧蓝,两腮粉红,金发很长,象软黄金一样垂到腰间。穿着也很讲究,白色印有碎花的衣裙总是熨得平平展展,衣袖衣领上还镶着漂亮的蕾丝花边。走在吊儿浪当牛仔衣裤的同学中间,显得艳光四射。而苏五月每每望着她,活像望见一个从童话书中走出来的小公主。

丽萨可没有蒂娜那么出色。丽萨是个瘦得穿什么衣服都显出肥大的女孩儿,门牙有点儿暴,尖尖的鼻梁上挂了一副眼镜,头上常戴着一顶绛红色的绒线帽。在课堂上她表现得腼腆而拘谨,读书的时候头和眼镜埋在书本里,像一条要钻进书页中的虫子。苏五月看不出蒂娜和丽萨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唯一可以解释的是,正因为她们太不相同,所以她们才觉得互相吸引。

在饭桌上,蒂娜对着苏五月笑了一笑。蒂娜平日对人挺傲气,所以这个笑容让苏五月未免受宠若惊。她马上回报了蒂娜一个百分之百友好的表情。

蒂娜仿佛很随意地问:May,whatareyougoingtodoafterlunch(五月,吃完午饭你打算干什么)?

班里的同学们跟苏五月打招呼都叫她“May”。“May”在英语中是“五月”意思。苏五月不知道这是谁的发明。美国人的舌头硬,发不出中文“五月”的音。他们懒得改造自己的舌头,于是,尽力去改造别人的名字。所以,苏五月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就变成了MaySu。苏五月庆幸自己的名字不是叫什么鸡鸭鹅或者马牛羊之类的,不然被改造的后果那才叫可怕。现在苏五月基本上听懂了蒂娜的问话。她一阵兴奋,迅速在自己的英语储备库里寻找了几个她认为最合适的字眼儿:

Idon’tknow(我不知道)。

Wouldyouliketogotolibrarywithus(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图书馆吗)?

这句话有点儿难度了。苏五月的大脑细胞飞快地运转起来。幸好她没有被难倒,几秒钟便猜出了对方的大概意思:

Fine(好吧)。

对方向她又笑了笑,低头继续吃饭。

苏五月也在心里对着自己笑了笑。她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外交,也很得体。

这是苏五月第一次被同学带入学校的图书馆。她从来没有想象到图书馆可以是这种样子,年龄大小不一的孩子们有的爬在地上,有的站在椅子上,还有的坐在高高的书架上,翻翻找找,剪剪贴贴,就像是一个自由的儿童游戏场。

书很多,书架上,桌子上,地板上,箩筐里,到处都是书,多得叫人眼晕。苏五月惶惑地站在那儿。她是个爱书的孩子,但她从不知道书是可以这样游戏的。她看到那些书都很精致漂亮,有图有画,还有一排排密密麻麻的英文字,在惶惑中不免又添了几分悲哀。这是一个站在玻璃罩子之外的孩子看到别人游戏,自然会产生的感情。

蒂娜和丽萨拿着几本书向她走来。

蒂娜说:May,Lisafoundsomethingforyou(五月,丽萨给你找到了几本书)。

丽萨把书摊在桌子上,腼腆地抿着嘴说:Dr.Seussisoneofmyfavoritewriters(苏斯博士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

苏五月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书的封面,凉冰冰的,十分光滑,标题的下面果然都标有“Dr.Seuss(苏斯博士)”的字样。她一生中从来没有接触过如此华美的书籍,更不能想象这样高级的书是写给小孩子们看的。可惜是用英文写的。可惜那个苏斯博士没有意识到在这个地球上还有相当一部分孩子并不生活在英语的世界里。她边想边随手翻开一本标题是“TheFootBook(脚的书)”的大书,一只长着猫脸的瘦长而滑稽的动物立刻跳入她的视线。那动物高高地举着大脚,它的脚肥壮得出奇,与身体的其他器官完全不成比例。

Leftfootleftfoot(左脚左脚),

Rightfootright(右脚右)。

Feetinthemorning(早上的脚板),

Feetinthenight(晚上的脚)…

丽萨在一旁开始轻轻地读。她的声音沙沙的,有那么有点儿哑,但听上去很悦耳。她的手随着图画下面的每一行字移动。

Leftfoot(左脚),

Leftfoot(左脚),

Leftfoot(左脚),

Right(右脚)。

丽萨的声音轻快跳跃。被丽萨的声音感染了的蒂娜开始晃动她那窈窕的身子。苏五月的心随着她们有节奏地跳跃着。书上的英文她竟然大都能认识。丽萨读出的每一个句子她竟然基本都能够听懂。这太不可思议,太有趣了。苏五月快乐起来。她在心里大声地告诉自己,注意,这个刚刚从中国来的苏五月是在看书,她现在是在看一本从头至尾都是英文,印刷得无比精美的大书。苏五月真切地感觉到了她对那层玻璃的渐渐穿透。她在一点一点进入一个她一直认为可望不可即的境界里。她的心里发痒,不由地尾随丽萨和蒂娜小声读起来:

Frontfeet(前脚),

Backfeet(后脚),

Redfeet(红脚),

Blackfeet(黑脚)……

苏五月惊讶于自己声音里的新鲜和丰富。苏五月觉得自己的声音像个初学走路的婴儿,尽管跌跌撞撞但充满勇气和坚定。这些千变万化无所不在的脚丫子,这些五颜六色古怪精灵的脚丫子。这些脚丫子当中也有苏五月一份儿。苏五月的脚丫子在它们当中虽不是最完美,却是最有特色的一个。当她随着她们把这本《脚的书》读完的时候,她已经被自己的声音完全陶醉,并有几分意犹未尽的遗憾。

“Excellent(棒极了)。”丽萨赞许地向苏五月翘起拇指,并叽叽呱呱说出一串字眼儿。

苏五月顿时蒙了。她不由茫然地眨着眼睛,奇怪怎么真人一张口说话就成了打字谜,每句话都比书上难得多。

丽萨想了想,问:DoyouhaveanEnglishdictionary(你有英语字典吗)?

字典?苏五月终于抓住了“字典”这个熟悉的字。苏五月有字典。她飞快地从书包里拿出英汉字典来。

丽萨开始一边说,一边迅速地查找关键字词,指点给苏五月看。苏五月时而望望丽萨的嘴,时而看看字典,像个攥着藤棍的瞎子,磕磕绊绊地琢磨句子的意思。她模模糊糊听出丽萨好像是说,二十多年前,苏斯博士就从英语词库里挑选了三四百个常用词,编写了一套给孩子们阅读的有韵律的书。苏斯博士的书很多,最著名的有《戴帽子的猫》、《骑自行车的猫》、《绿鸡蛋和火腿》(这三本书都并排躺在桌子上,丽萨逐个儿拍着它们的封面以示隆重推荐)什么的。

丽萨继续说了些其他的话。她一边说,一边征求蒂娜的意见。

蒂娜热心地点了点头。

这剩下的话,苏五月仍然没有听懂。但丽萨生动的手势给了她最直接的暗示。她猜测丽萨想告诉她,类似《脚的书》还有《眼睛的书》(丽萨指了指眼睛,并作出一本书的样子),《睡觉的书》(丽萨闭上眼睛,两手相合放在耳边,作出睡觉的样子)和一些初学英语者更容易读的书。丽萨认为,苏五月的水平完全可以直接进入“猫”和“火腿”的阶段(她把《戴帽子的猫》和《绿鸡蛋和火腿》往苏五月的胸前一推)。而蒂娜则完全同意丽萨的观点。

苏五月大受鼓舞。她感激地对着丽萨傻笑着。此刻在她眼中,丽萨的暴牙齿和尖鼻子都变得顺眼起来。她暗暗相信,说不定就像自己的个头儿矮,在某种意义上,丽萨突出的门牙和尖尖的鼻子正标志着一种不同凡响,是聪明和智慧的象征。

兴奋中的苏五月忽然有一种冲动。她的脑子像被一束明亮的灯光照亮,混乱中隐隐约约显出一条通往次序的路径。她结结巴巴地说:“Ilikebooks.Ilikeyou(我喜欢书。我还喜欢你们).”

蒂娜立刻笑得咯咯咯的,而丽萨的脸颊却显出赧颜的红色。

蒂娜告诉苏五月,只要有时间,她们可以天天放学后陪她到图书馆来借书和读书。

苏五月张大嘴巴乐不可支。可转念间,她就想起了郝阿姨本子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条框框。照规定,放学后他们三个孩子必须同时返回驻地。单独滞留在外是违反外事纪律的。虽说在图书馆里学习属于正当理由,但代表团的车绝不可能专门来接自己一趟(那是明显的搞特殊化。何况他们还处在“炸土豆片”的风暴眼里呢)。当然,学校附近也有开往中城的地铁和公共汽车,但领导早上就告诉过他们独自行动的危险。坐在资本主义的地铁和公共汽车上,谁能保证那满街磨刀霍霍的坏人不会乘机大举进攻?苏五月知道这种事情最后还得郝阿姨点头才能算数。根据她对郝阿姨的了解,对方似乎更习惯于摇头而不是点头。看样子蒂娜和丽萨的好意是不可以照单全收了。

苏五月一阵黯然。她不得不吃力地说明她的情况。当然,不是真实的情况,内外有别嘛。

她向她们解释:她每天放学后……都很忙……她需要一点……一点点时间考虑……

蒂娜听懂后,耸耸肩,表示没关系。

苏五月却感到真正的内疚。她拒绝了别人的好意,不仅仅拒绝,还笨拙地撒谎。她因为内疚甚至发现蒂娜的动作里好像有一种受到拒绝的不快,于是连忙又补充:But…Iwanttosay…thankyou(我是想说,谢谢你们)…

蒂娜依旧耸耸肩膀。

由于蒂娜把那个洋气而含义模糊的动作做得完美无缺,就再一次打击了苏五月的情绪。在她看来蒂娜并没有真正接收她的感激。蒂娜不接收她的感激,一定是因为蒂娜看出了苏五月的感激缺乏诚意。苏五月更加不安了。她想象自己在对方眼中已经失去了信赖的价值。

幸好,这时丽萨出来解围。丽萨对苏五月解释说,实际上,帮助她学英语是英国文学课的老师马丁的意思,也是学校的意思。

苏五月“哦”了一声。苏五月“哦”过后心里不由轻松了一大块儿。这就不一样了,这就使情况大不一样了。她飞快地推断出既然学校和老师特意做了安排,那么赵杰凯和林朵朵肯定也会在放学后留在学校学英语。这样一来,大家同去同归的问题便解决了。既然是同去同归,郝阿姨那边当然不好反对,代表团的黑色林肯将一如既往地等待自己,曼哈顿街头的刀光剑影也变得遥远。

苏五月重新快乐起来。她认为大可以冒一点风险,先斩后奏,从而挽回珍贵的友谊。苏五月伸出自己的手臂,坚定地说:

Ok,wecomehere…tomorrowafternoon(好吧,明天下午我们还到这儿来).

蒂娜挑起弓形的眉毛看着她:

Youdon’twanttothinkitover(你不打算再考虑一下了吗)?

No.

苏五月把这个“不”字说得掷地有声。

Givemefive(击掌为约)!

Sure,givemefive(击掌为约)!

于是,三个人的手掌在图书馆里击出脆脆的音响。

手心热辣辣的感觉使她们发现她们此刻已经成了朋友。

这个下午,苏五月的小脸一直光彩照人。她上课时的状态大大改善,没有犯困,连哈欠都没有打。老师讲课她瞪大眼睛像要把老师吃下去。结果,老师讲的内容她竟蒙出了一部分。下课以后,她跟丽萨和蒂娜凑在一起。她们说笑,她不管懂不懂都跟着笑。她现在也是某个小圈子里的人了。尽管她过去从来不在乎任何人的小圈子,但她发现此时应该给予这个行为一个全新的解释。她也有资格在别人说笑的时候,表示一下态度。这多好啊!

放学回到驻地,苏五月的话显得特别多。她把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一本一本拿给大家看。她还响亮地将《脚的书》当众朗诵了一遍。

五月这孩子真聪明。李丽珍叹息说:才几天的工夫,看她把外国话讲的。

苏斯博士……嗯,他的书我听说过。郝阿姨的态度也显出异常温和。

苏五月根据这一切判断出自己课后到图书馆学习的计划已经被组织通过。兴奋之余,苏五月顺便提到了自己的数学课――数学课是苏五月在学校唯一没有语言障碍,而且经常可以小小露一手的课程。她说她今天在数学课上解答了一道全班无人能够解答的难题,被老师大大赞许了一番。

赵杰凯见到苏五月一直在卖弄,不免受刺激,也不甘示弱地从书包里捧出一个歪歪扁扁的泥罐子――他在手工课上的收获。他说他的老师准备教他们如何在泥罐子上描花,再送到窑里去烧制。他吹嘘当他掌握了这门手艺后,要做许多许多描了花的罐子拿到街上去卖。然后,买大把的糖果给大家吃。

苏五月马上指出他这个计划的不可行性,认为这种品质的罐子是根本卖不出价钱的。

赵杰凯丝毫不肯动摇信心。他强调他做的罐子是一物多用,可以种花,可以养小鱼,可以存钱,还可以拿来喝水,怎么会不受到热烈欢迎。

当苏五月和赵杰凯斗嘴的时候,林朵朵显出特别的不高兴。她沉着脸故意把书包摔摔打打。显然,赵杰凯和苏五月的你来我往在她眼中成为一种挑衅,一种对拿不出漂亮的图书,拿不出歪歪斜斜的泥罐子的挑衅。

苏五月故意装作没感觉。她起劲地逗弄赵杰凯无限延伸自己的想象力的同时,也是在试探林朵朵的克制力和忌恨心。林朵朵越是表现出不高兴,苏五月的兴致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