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队伍里的叛徒和奸细-红色童话(选载)

那天晚上,住在联合国代表团四楼的人们都听到了郝阿姨和李丽珍的争吵。她们的声音忽高忽低,节奏急促,仿佛是两只母鸡胀红了面孔在辩论谁对自己的小鸡照顾得更周全。

谁家的孩子不贪点儿嘴。何况父母又都不在身边。

就是因为他们是小孩子,思想最容易受污染。要不然,组织上干吗让咱们当他们的监护人?咱们的责任比当父母的重得多……

可一点儿炸薯片能把他们怎么个污染法儿?

他们到这儿来,是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需要,不是让他们到美国来享清福的。今天在电视上看见了炸土豆片,就要吃炸土豆片,明天谁知道还能看见什么?这么下去,没几天就让资本主义的物质给打垮了。

不见得吧。您在美国这么些年,不也没见垮吗?要是看电视就能让人变色儿,那美国哪还有无产阶级,都是资产阶级了。

争论似乎没有结果。但没有结果并不等于双方都赢。郝阿姨毕竟是领导,她不仅领导着几个孩子,还领导着李丽珍。所以,李丽珍必须在组织上服从郝阿姨的批评。从这个角度看,郝阿姨就大大占了上风。后来,据说李丽珍在党小组的生活会上不得不勉强做了一个口头检查。弄得欧阳师傅也被笼罩在这几个土豆和红薯的阴影下,跟着灰头土脸了好多天。

苏五月很为李师傅抱不平,同时,她也为郝阿姨具备隔着好几层楼板嗅到厨房土豆片香味儿的特异功能而迷惑不解。那是鼻子吗?那是电子探测仪。

苏五月悄悄地把自己的想法和赵杰凯交流。

你说,林朵朵怎么那么巧那时候就上了厕所?

运气好呗。

那天回到宿舍,她一点儿都没跟我提土豆片的事儿。一个人在那看杂志。后来,李丽珍跟郝阿姨吵架的时候,咱们都跑走廊上去偷听,她却抖开被子闷着头先睡了。她是不是心里有鬼?

其实……她跟我提过土豆片的事。赵杰凯偷觑着苏五月,结结巴巴地说:郝阿姨呲儿了咱们以后,我有点儿害怕,就去找林朵朵说。林朵朵告诉我,我一天犯了两次大错误,属于屡教不改,性质是很严重的,弄不好会遣返回国。

屁话。后来呢?

后来,我就问她怎么办?她说得主动跟郝阿姨认错。所以,我就求她帮我写了一份检查,交给郝阿姨了。

都写什么啦?

嗯,就是《出国人员外事纪律条例》上面的那些话。要坚持勤俭办外事的原则,反对铺张浪费……还有……还有发扬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抵制资产阶级的思想腐蚀什么的……反正都是林朵朵帮我抄上去的。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背着你偷偷的。

苏五月气得发抖。

赵杰凯啊,我才知道,你天生是个当叛徒的料。我早就怀疑咱们中间有叛徒,原来,你就是一个。

我怎么啦?

滚蛋!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李师傅和欧阳师傅白对你好了。

苏五月在赵杰凯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转身就走。

赵杰凯“哇”地哭起来。

这下可好了,还没有来得及查清林朵朵的告密行为,赵杰凯已经悄悄向鬼子打白旗当了伪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坚持抗日根据地斗争。自己既不肯给郝阿姨递检查又不向郝阿姨认错,郝阿姨肯定琢磨着怎么收拾自己呢。苏五月嘀咕着,恨赵杰凯没骨气,又恨林朵朵卑鄙。刚刚出国,没跟正式的敌人交手,就处境险恶,被自己队伍中的叛徒包围了。

林朵朵教赵杰凯写检查,这手法够下流的,并且起了一个很坏的头。她不仅教会赵杰凯如何见风使舵,还提醒了郝阿姨以后屁大的事就可以让大家写检查。什么迟到了,晚起了,自由散漫了,打架骂人了,诸如此类。再发展下去,连放屁啊,不爱洗脚啊,嘴馋啊,咬指甲啊,抠鼻子啊,那些人人都爱犯的毛病都得检讨。整天忙着写交代材料,哪儿还有工夫上学啊。

再说了,你林朵朵借着土豆片跟郝阿姨邀功请赏也就罢了,干吗要昧着良心上纲上线地吓唬赵杰凯。什么屡教不改,遣返回国?你那投敌卖友的劲儿才是屡教不改,该遣返回国呢。

苏五月过去就讨厌林朵朵的假模假式,以为换了个地方能让她洗心革面。谁知她到了美国,变本加厉地祸害革命群众。苏五月觉着在出国的飞机上真应该把林朵朵推下去。

现在怎么办?苏五月左思右想,认定检查是不能写的。炸薯片实在是太好吃了,谁不爱吃猪狗不如。如果有一天《出国人员外事纪律条例》上明确提示吃炸薯片是“铺张浪费”,是“资产阶级思想腐蚀革命接班人的糖衣炮弹”,苏五月就打算公开证明自己行为的高尚。她是死心塌地地要奉献出自己的身躯,让各种各样的土豆片,红薯片,白薯片,玉米片,麦片等等敌人的炮弹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体无完肤,而把生的机会留给林朵朵赵杰凯那些革命的叛徒们。

日子一天天过去。

自从苏五月踢了赵杰凯一脚之后,赵杰凯和林朵朵突然恢复了友谊。林朵朵再说“我们”如何如何时,赵杰凯绝不争辩着要把自己从“我们”里面择出去;而赵杰凯唠叨一些废话瞎话的时候,林朵朵也不拿眼角去夹他了。

他们在一起经常小声嘀嘀咕咕,尽管说的内容毫无秘密可言,但他们还是故意把声音放得很低。好像唯有声音低才能表示出他们的亲热,唯有声音低才能把别人排除在外面。

苏五月早就识破了这种小儿科的把戏。他们小声说话的时候,她就故意大声嚷嚷。她开始大声地叫赵杰凯“小布”,即“小布哈林”;捎带上林朵朵,说她是“卡普兰”,谋杀列宁的那个女凶手。都说她长得洋气,以前怎么没想起“卡普兰”这个最坏的洋女人。

嘿,小布,说说你刚才干什么坏事儿去啦?

下午放学以后,苏五月拦住赵杰凯质问。

赵杰凯惶恐地眨眼睛:我什么也没干,一直跟林朵朵在一起。

哈,你和卡普兰一起密谋暗杀列宁同志!

吃晚饭的时候走进驻地的食堂,她对着赵杰凯又说:小布,你洗手了吗?

赵杰凯慌忙把手拿给苏五月看。

苏五月撇嘴:双手沾满革命同志的鲜血,洗也白洗,洗不干净了。

有人奇怪地问苏五月为什么叫赵杰凯“小布”。

苏五月说,他长得不像布哈林吗?他看他那脸,那眼睛,跟《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布哈林多像啊。

苏五月若无其事地“小布”长“小布”短地叫着,弄得赵杰凯欲哭无泪,而林朵朵则很愤慨。

这天放了学,好几天没跟他们打照面的郝阿姨突然亲自跟着林肯车来接他们。

郝阿姨说,她刚刚办事回来,顺便接上他们一起回驻地。郝阿姨简单地问了几句有关学校的事情,对他们的汇报既没有批评也没有表扬。郝阿姨没有做指示,孩子们不敢再多话,于是,车子的气氛有点儿闷。过了一会儿,郝阿姨突然说,苏五月,你呆会儿有空到我的屋里来一趟。

郝阿姨终于有表示了。对郝阿姨的表示苏五月还没来得及反应,林朵朵和赵杰凯的脸上已经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气。

苏五月心里一动。不用猜,有人给我上眼药了。苏五月肚子里暗暗咬牙,却故意面色轻松地“嗯”了一声。

这是苏五月第一次走进郝阿姨的房间。当她轻轻推开郝阿姨的房门的时候,呼吸都变得困难。

郝阿姨的房间是向阳的,光线充足,显得整洁舒适。枕头上有绣花,皮椅子沙发对面还有电视。郝阿姨趴在桌子上在看一份文件,鼻梁上架着那副带着银链子的眼镜。

看见苏五月进来,郝阿姨哼了一声:来了?

苏五月点点头。她说不出话来,嗓子里好像塞了块海绵。

郝阿姨继续看她的文件,苏五月只好站在那儿等。她从侧面盯着郝阿姨布满细细皱纹的脸,希望郝阿姨的脸上能透露出一点明确的信息。

最近怎么样啊?郝阿姨突然发话了,吓得苏五月一激灵。

啊……挺好的。

是吗?

郝阿姨这两个字似乎不太同意苏五月的观点,苏五月只好闭上嘴巴。郝阿姨肯定是想迂回着进攻自己。暗示和声东击西是少不得的。别人被吓一吓也许就争取个主动交待了,但苏五月的习惯是打死也不认账。

你很长时间没跟你父亲联系了吧?

郝阿姨的话让正在暗暗策划如何突围的苏五月怔住了。这算什么,迂回得太不着边际了。

嗯,是。

有两年了?

嗯,差不多。

苏五月含糊地回答。她很不喜欢这个话题。让郝阿姨三番五次地盘查她和她爸爸妈妈之间的事情,还不如盘查她自己犯下的罪行。

你父亲已经回欧洲使馆工作了。最近有人路过那边,说你父亲说想要一张你的照片。你准备出来,让人带过去。

苏五月懵懵地哦了一声。

苏五月对爸爸突然想要她的照片的事感到意外。她不知道爸爸的这个念头是怎么出现的。特别是爸爸通过别人来向苏五月要照片,这让苏五月觉得不舒服。

苏五月说:照片我得去找。要是没别的事,我走了。

等一下。

郝阿姨放下了文件。她抬起头,望向苏五月。她一望,足足有半分钟没说话,仿佛在苏五月的脸上望到了一只苍蝇。

苏五月被郝阿姨的目光逼视得有点儿发毛了。郝阿姨不说话,她也不能说话,这种沉默简直是一种精神逼供。

终于,郝阿姨冷笑一声。

你知道你这次能出来学习,不仅仅靠的是运气。

苏五月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她还是点点头,她当然不是靠运气,她靠自己的实力。

要珍惜,别给你家里丢人。

苏五月对这句话更听不懂了。郝阿姨好像在暗示她的出国跟她的爸爸妈妈有什么特殊关系。苏五月的确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和爸爸见面了。上次两个人碰头还是因为爸爸临时从干校回来,借着到外语附校办事的空当子顺便来看苏五月。当时苏五月正跟同学们在楼道里疯跑。爸爸的出现让她一下子卡在运动的轨道里,感到意外和不自在。

爸爸站在苏五月面前,递给她一包毛栗一包核桃。爸爸皮肤黝黑,那是干校的太阳晒的。爸爸依旧算得上高大英俊,只是这高大英俊中没有了过去的潇洒飞扬,就像是失去了水分的枣子,颜色依旧,但不那么亮润了。过往的女生们眼睛都在爸爸的身上瞟来瞟去。爸爸下了干校,仪表在干校里磨损了许多,但还是整洁的。苏五月注意到爸爸的中山装的袖口已经起毛,领子却挺刮,肩膀上也有折叠出来的痕迹。

苏五月立在楼道里,双脚不耐烦地左右交替着重心。她弄不清爸爸干吗突然要带着毛栗和核桃来看她。从小爸爸就跟她隔着许许多多的东西。在她的记忆中爸爸一直跟她存在于不同的世界里,他们俩谁也够不着谁,谁也不会影响谁。她估计这回若没有毛栗和核桃,也许他见了她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他们那次交谈的时间拢共不超过十分钟。

最近大家对你有点儿反映。郝阿姨拍拍桌子上的文件接着说:你自己要注意影响,特别是跟林朵朵和赵杰凯,要搞好团结。

郝阿姨终于提到林朵朵和赵杰凯了。苏五月感觉这才是正题。她不点头也不吭声,估计那两个小叛徒的告密信正压在郝阿姨的文件的底下。

你知道你这孩子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骄傲。这个问题我过去就说过……

苏五月忍不住纠正:你上次说的不是我,是我爸。

郝阿姨的手一下子停顿下来。她生气地盯着苏五月,眼睛里埋伏着气恼和警告。

我说错了吗?

苏五月瘪瘪嘴,不吭声。

真是……

郝文君要说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但到了嘴边却忍住了。她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可惜不能说。心底的不快乐被苏五月一下子全勾出来,梗在喉咙里很难受。

苏五月听着郝阿姨的声音徘徊在自己耳边。那声音忽快忽慢忽高忽低,像是刮过的风,泼洒的雨,流淌着的水,而自己则是块大石头孤立无援地立在那儿。她想着自己没有完成的数学作业,想着分子和分母的变化,想着想着就有点儿走神。于是,她的视线拐了个弯儿,瞥到了办公桌上面的玻璃板,以及玻璃板底下的十几张照片。

郝阿姨的照片可是不少。那时候的人们照了相不是挂起来,而是把照片放在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因为如果你是个重要的人物,你的办公桌就很大很漂亮,就是你的地位最有象征意义的地方,那一切跟办公桌多多少少发生关系的物件,才能更加显出重要性来。

苏五月看到的照片当中自然有郝阿姨本人,但更多的是一个年轻女性,一个短发包着圆脸的年轻女性。那是郝阿姨的女儿。郝阿姨的女儿出现在不同的场面里。跟郝阿姨相拥在一起的,在中央领导人后面探头探脑的,还有跟一些外宾起腻说笑的,花样相当多。

苏五月突然明白郝阿姨的女儿是哪路神仙了。她知道她,不仅仅因为她是当今中国的外交界最为活跃的几个女翻译之一,更因为她曾经听说了一些闲言碎语,而那些闲言碎语既跟那个女翻译有关,又跟自己的爸爸有关。

苏五月想起姥姥每次在报纸上看到那个女人的照片时脸上的表情。姥姥鄙夷地对姥爷说:如今美国腔调也时兴了。过去不是一直讲究伦敦音的吗?姥爷对姥姥的话不置可否。尽管姥姥姥爷过去都是在美国留学的,但回到中国以后,跟外语圈中的绝大多数人们一样,相信讲英语只有英国伦敦音是最好听的。后来姥爷说:她那个人在美国长大的,想让她讲伦敦音也难。姥姥哼一声:这是给中央领导人当翻译,怎么什么样的阿猫阿狗都可以混了。

姥姥把有那个女翻译照片的报纸扔在桌子上。苏五月对着报纸上的阿猫阿狗望了望。外交部办公室里的故事在家属们嘴里传起来比发电报还快,大家都在议论那个女人和苏五月的爸爸好了。那些暧昧的言辞和眼色让苏五月心里气得要命。她背着大人偷偷地把那张报纸撕得粉碎,扔到马桶里冲了。

原来定时炸弹在这儿,定时炸弹在郝阿姨的玻璃板底下开爆了。苏五月的心跳得砰砰的,胸口像有块海绵膨胀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这些意外是苏五月的想象力无法应付的。先是爸爸的要照片,然后又是那个女人的照片。都是郝阿姨精心准备的吗?突然,她回忆起了第一天到学校报到时的情景,校长老太太拿出来的那个大大的相册和郝阿姨翻阅相册时提起自己女儿时欲言又止的神态。难怪当时自己觉得那张面孔有些熟悉,原来是这个坏女人。苏五月竟然跟姥姥最看不上的那个阿猫阿狗当上校友了。

苏五月,我的话你听见了吗?

郝阿姨见苏五月站在那儿发愣,皱着眉头问。

嗯?

嗯什么?

苏五月奇怪地望向郝阿姨,除了“嗯”,郝阿姨还指望她说些别的。

看看,看看你的态度。我说了半天,你的脑子在哪儿呢!

苏五月不吭声,沉默着思索郝阿姨的话。最后,她抬起头,说:我得回去想想。

苏五月的话让郝阿姨很不受用。她根本不相信苏五月回去会想什么正经东西,即使想,也肯定与她的苦口婆心毫无关系。这孩子没治,郝阿姨本来就不太喜欢孩子,特别是像苏五月这样精灵古怪的孩子。可这孩子的父亲套住了自己的女儿。据说,女儿和那个男人还没结婚就已经搬到一起去住了。昏头,小丫头在感情上已经完全受刘锐这个情场老手摆布,睡在一起之后,恨不得连骨头带肉都送给那个男人。她既然能够动用一切关系帮助那个男人到欧洲赴任,就让人不得不怀疑眼前的这个捣蛋鬼混出国门,也有那个未来后娘的功劳。

人和人的关系,小处讲是感情,大处讲就是政治。在这方面女儿太幼稚了。

你可以回去想。

听到了郝阿姨的准许,苏五月如释重负,转身立即朝外走去。

不过,周末的生活会上,你得认真做一个自我批评。

郝阿姨在苏五月的脚丫子迈出她的房门之前,给她的脑袋上套了一个紧箍咒。

哦。

苏五月眨眨眼睛,干涩地答应着。只要能离开这间透不过气的屋子,苏五月什么都肯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