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马特吉普和炸土豆片-红色童话(选载)

当苏五月以为她的第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她丝毫没有想到实际上她的第一天离结束还差得很远。

几乎是刚刚钻进车子不多久,苏五月就对自己的判断进行了修正。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郝阿姨那张拉得很长的脸。凭苏五月的个人阅历,她知道一个人的脸庞若是改变了宽度,那是因为心情愉悦;若是相反,改变了长度,那就说明那人的情绪正在朝恶劣方向发展。郝阿姨此刻将下巴差一点掉到了前胸的第一个钮扣上,所以,苏五月意识到她目前恐怕正面对着一个危险区域。

苏五月小心翼翼地躲开郝阿姨的视线,却一下子撞上林朵朵和赵杰凯两张毫无生气的面孔。林朵朵脸颊苍白,向着车窗外,沮丧地咬着嘴唇。赵杰凯则蔫蔫地耷拉着脑袋,一双眼睛微微红肿。苏五月立即知道是有祸事了。这祸事似乎跟大家都有关系。可是谁惹的祸呢?她猜测着,心里不由忐忑不安。人人看着都有嫌疑,都有可能,包括她自己在内。她马上开始认真反省自己今天在课堂里的表现。她想,自己根本谈不上表现如何。自己仅仅在课桌上睡了几个小时,还根本没有来得及表现一下。

开车吧。郝阿姨指示司机。

车子无声地离开马路沿儿,拐了一个弯儿,向中城方向驶去。车里继续沉默着。苏五月决定加入到沉默者的行列里。没有人问,她绝对不出卖别人,也不出卖自己。

一路上,每个人各有各的心事,所以几乎不觉就到了驻地。苏五月在这个过程中只有一个新发现。郝阿姨手表指针的位置告诉她,此时此刻还不到正午。这个发现叫苏五月的疑心忽然增长了好几倍。没到该放学就把他们都召了回来,可见事态的确严重。

在乘电梯上楼的时候,郝阿姨想了想,说:赵杰凯,先跟我去换衣服。你们两个放下书包,去一楼餐厅吃饭。

吃完饭呢?苏五月忍不住问。她的意思是吃完饭还要不要回学校。

你说呢?

她没有得到正面回答。郝阿姨让她自己说。

苏五月能说什么?她已经明白自己刚才那句问话太多余。

她乖乖地去了一楼餐厅,林朵朵一声不响走在她的身后。林朵朵的人虽说还立在那儿,可精神好像被打碎的瓷器,垮得稀里哗啦。苏五月隐隐约约感到林朵朵的模样有点儿惨,但她立刻又担心自己这会儿的模样没准儿还不如林朵朵呢。

吃过饭,三个人都老老实实回到房间。郝阿姨已经在那里等待他们。郝阿姨在每个人的面前摆了一张纸,一支笔,然后说:把你们在学校里最必须要说的,而你们又不会说的英语用中文写下来。

这种架式怪吓人的,因为这种架式太面熟。这是坏人向好人坦白交代的惯用架式。这种架式从他们记事起就常见常听说,只是没有亲身体验过。三个人一下子都紧张起来,脑子里过细筛子般地开始对自己的日常用语进行认真过滤。

赵杰凯咬着铅笔,悄悄问苏五月:“我要上厕所”算是最必须的吗?

当然算。

刚才吃饭的时候,苏五月已经听说了赵杰凯今天的遭遇,所以对这个问题回答得既肯定又充满同情。

可是,厕所的“厕”我不会写。

苏五月立刻在白纸的右上角端端正正写了个“厕”字。

赵杰凯“哦”了一声,把那个字飞快地抄在自己的纸上。

苏五月面对纸张,手心一个劲儿出汗,除了那个“厕”字,半天还是空白。她想起的每一句话好像都是必须要说的,但不知道哪句话是最必须要说的。她瞥了瞥左手边的林朵朵,看她也在那儿发愣。过去在学校里,只知道没有比“毛主席万岁”更重要的话。所以,现在每个字眼儿写出来都要颇费一番斟酌。既怕自己写得不得要领,又怕再被郝阿姨训斥。

“坦白交代”的行动好不容易结束了。三张纸先后交上去。

郝阿姨望着手中的纸头,疑惑地拧起眉毛。

你们在学校里到底学了些什么英语?

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工人农民解放军热爱毛主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苏五月抢先回答。那本英语教材她背得烂熟。

赵杰凯接嘴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林朵朵犹豫地补充道:还有……我是中国人,我爱中国。

郝阿姨的嘴角不由弯成个倒弧形:哼,真没白学,能用的都用上了。

苏五月和赵杰凯还没有多大的反应,林朵朵的脸颊已经红红白白一片,泪水一个劲儿在眼眶里闪来闪去。今天自己犯的大概算得上是严重的政治错误。人们会说,那个自以为是的林朵朵给党和国家丢人现眼了。这事情不知道将成为多少人茶余饭后的解闷儿话题,不主动跟郝阿姨做检查肯定是过不了关的。

郝阿姨,对不起……

林朵朵结结巴巴地刚开口,话就被赵杰凯打断。

郝阿姨,对不起,我错了。

赵杰凯偷觑着郝文君嘟囔。赵杰凯猴精,知道尿湿了裤子是件极没面子的事,而郝阿姨又是最要面子的人,所以,他要抢先做检查。

于是,林朵朵跟着说:郝阿姨,我们都错了。

为什么是“我们”?郝文君反诘。

林朵朵傻了。她原来觉得用“我们”两个字道歉,自己的罪过可以小一点儿。现在听郝阿姨的语气,是要把自己单独拿出来过堂问斩。

是啊,干吗是“我们”?我跟你根本不一样。

赵杰凯借机朝正往井底落的林朵朵砸了一块石头。

苏五月瞥了赵杰凯一眼。没想到林朵朵和赵杰凯这么快就承认错误了。更没想到赵杰凯一边承认错误,一边向别人砸石头。苏五月习惯有错能赖就赖,所以这个时候决定什么都不说。

赵杰凯,你闭嘴。你还不如林朵朵呢。郝阿姨呵斥赵杰凯:起码林朵朵的初衷是好的。

郝阿姨的话把几乎栽到井底的林朵朵一把抻了上来。

赵杰凯哑巴了。

郝阿姨来不及去顾及这几个孩子的神色。她仿佛在为别的什么事犯愁。思索了片刻,她重新抓起了那几张纸:好吧。咱们今天下午就从最基本的开始。

郝阿姨在纸上选择地划了十几条杠杠:我要求你们三个人在这几个小时内学会你们最基本的生活用语。吃饭,喝水,上厕所。课堂内容暂时听不懂没关系,下课可以请同学老师辅导。这个事,我会马上跟学校谈的。我要你们保证的是再也不会发生类似今天这样的笑话。

于是,剩下的半天成为三个孩子被一脚踢回牙牙学语的婴儿时代的开端。他们跟在郝阿姨的后面一个音一个音地绕着舌头模仿。

我要上厕所。

男厕所(或者女厕所)在哪儿?

对不起,我听不懂。

现在几点钟了?

我想喝水。

我可以去餐厅吃饭吗?

然后,三个人又轮流实践着把上厕所喝水去餐厅吃饭搅和在一起说。结果,听起来好像是一个人得了肠胃和排泄功能紊乱的重症。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三个孩子锐减的胃口引起了欧阳师傅的关注。他盯了一会儿林朵朵和苏五月基本没有太动的菜盘子,招手把赵杰凯叫进厨房里。

欧阳师傅小声问:是不是我今天做的焦溜肉片和糖醋鱼不好吃?

赵杰凯摇头。其实,他还是很肯定欧阳师傅的手艺的。即使在这种士气低下的氛围里,他仍然不由自主地把他那份糖醋鱼全吃完了。

那她们两个怎么啦?

她们不饿。

赵杰凯动了个小心眼儿。他觉得最好自己既不担撒谎的责任,也不要全盘托出。

欧阳师傅想了想,不好再问什么。只得让赵杰凯回去了。

晚饭后,郝阿姨命令他们不要马上回房间去。

二楼小会议室里有一台电视机。我会让李师傅带你们去那儿。以后你们每天放学回来看一个小时的卡通……就是动画片,主要是听英语。听得懂听不懂都得听。

郝阿姨说着瞅了一眼腕子上的表:哦,今天晚了,只有新闻了。不过,看看新闻也好,知道纽约正发生什么事。看完电视,早点儿洗漱休息,明天谁也不准在课堂上打瞌睡。

这回,轮到苏五月脸红了。她知道自己在课堂昏睡不醒的罪证已被郝阿姨完全掌握。郝阿姨没有马上揭穿她,大概算是给了那个骄傲的熟人的女儿一点儿面子。但这同时也在警告她,领导的眼睛是无处不在的。

在二楼的小会议室里,他们规规矩矩面对电视机坐成一排。李丽珍捅咕了半天,才总算把电视屏幕弄亮了。

李丽珍半解嘲半抱歉地说:我这也是跟人现学现卖的。咱在北京,家里没这玩艺儿。到了美国也不看。都是说英语,想看都看不懂。

电视上的人们叽叽呱呱说得挺热闹。他们的语言器官仿佛是乒乓球发球机,把一串串的话语子弹般地对着观众发射出来,让屏幕前的几个孩子全部处于劈头盖脸躲避不及目瞪口呆的状态。尽管他们在躲闪中还是竭尽全力地猜测这一串串的子弹和屏幕上的人物及景致有什么内在关系,但大多数谜底都是不得而知。经过这样几个反复,他们脆弱的神经变得麻木不仁。

李丽珍首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随之,几个孩子也都东倒西歪,感觉瞌睡虫正从他们的毛孔里慢慢爬出来。

美国的新闻一点都不好看。赵杰凯抱怨着。

林朵朵和苏五月不吭声。她们根本不清楚自己看了些什么,所以,没有勇气进行抱怨。

苏五月小心翼翼地说:刚才,那个男的站在地图前说了半天,好像是天气预报。

林朵朵赞同:我看也像是天气预报。

赵杰凯马上大言不惭地宣布:我早就知道那是天气预报了。

林朵朵不客气地给了赵杰凯今天的第二十或者第三十个白眼儿。

这时,电视节目转到广告上,一群年龄和他们相差无几的美国孩子在抢一个长长的纸筒,首先抢到纸筒的孩子在急跑中跌了一跤,筒中的薄片片立刻形成一个弧线飞了出来。其他孩子们如饿狗扑食,奋不顾身地扑上去。

几个人都被这情景看愣了。

你们知道他们抢的是什么吗?

李丽珍被这个广告驱走了困意,忽然提起精神问。

苏五月疑惑地猜测:一种吃的东西。

是一种好吃的东西!赵杰凯强调。他天生对吃有直觉。

炸土豆片。美国人叫它什么,什么……

李丽珍翻着分得很开的眼睛使劲儿想着:啊,“特-马-特……吉普(TomatoChips)”?反正大概那个意思也就是炸土豆片。

三个人都对这个古怪的名字有点儿晕。“特马特”牌的吉普车?或者是说,这种炸土豆片跟什么“吉普车”有关系?

炸土豆片好吃吗?赵杰凯迫不及待地要验证他最关心的问题。

哦,好吃极了。薄薄的,黄灿灿的,酥酥脆脆,拿着没什么分量。到了嘴里牙齿一碰,就碎了。舌头一舔就化了。

是甜的还是咸的?

有点儿咸。关键是香啊,一开吃就止不住。嘴跟上了弦似的。

几个人的嘴里不由生出了汩汩的小泉眼,津液一个劲儿地朝外涌,嘴角都给润得湿漉漉的。特别是晚饭没咽几口的苏五月,突然发现自己的肚子不仅空洞而且干瘪得打皱。

上哪儿可以找到这种炸土豆片?苏五月忍不住追究这个美好的事物离自己到底有多远。

纽约大街的小食品店里就有。我给厨房买菜的时候,在超级市场的货架上也见过。

三个孩子的眼神都恍惚起来。他们仿佛看见那一包包一筒筒的炸土豆片正列着方队从自己的楼下经过。炸土豆片在曼哈顿的大街上翩翩起舞,放纵地扭动着黄灿灿的身躯,说着笑话。它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哗啦哗啦。阵阵香气随着它们荡漾的笑声穿透厚厚的墙壁,流溢进每一所房子。当它们的笑声远飘云端的时候,阵阵香气从三个孩子的耳朵、鼻孔钻进去,又从他们的眼睛和喉咙钻出来。这真是神品般的炸土豆片啊。

苏五月首先沉重地叹了口气。

赵杰凯也随着苏五月的叹息肩膀塌下去一半。

你们想吃吗。李丽珍笑盈盈地问。

林朵朵垂下眼睛。

赵杰凯咽着汹涌的口水,点点头。

苏五月皱起眉,直率地说:我们没有钱。

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是他们目前最真实的状况。而没有钱的这个事实像一道深深的壕沟,把他们三个和可爱的炸土豆片远远隔开。

从到了美国的那天起,他们就得知他们的一切花销都被领导记在一本专门的账上。郝阿姨告诉他们,国家并不富裕。党和人民是勒紧裤腰带送他们出来读书的。他们的服装,旅程,学费,饭食,住宿已经接近天文数字。以后,国家还要继续为他们在这里的学习花很多很多的钱。所以,他们必须在生活上严格要求自己。该花的钱――比方说,学习用具,四季的衣服,组织上会给添置。不该花的钱,一分也不能浪费。他们没有得到关于什么是“不该花的钱”的解释。但他们都懂得什么是不该花的钱。他们明白,他们从此就要和一切零嘴儿,玩具饰物和那些摆在大街小巷的橱窗里向孩子们招摇的,奢侈的,或者一箩筐一箩筐极便宜大减价的商品们彻底绝缘了。

李丽珍一拍大腿:没钱怕什么,李师傅可以给你们想办法。

赵杰凯听了这话,差一点儿一头扑进李丽珍的怀里。

苏五月也不禁喜出望外。

只是林朵朵有些迟疑,她说:李师傅,我们不能花你的钱。

李丽珍哈哈笑起来:我哪有钱。每月和我们家那口子一共就那么几张生活补贴的票子,还攒着将来回国的时候买冰箱和电视呢。没看到哪怕是在代表团里当头头的,生活补贴比我们拿得多点儿,平时也没舍得花钱到街上买根冰棍儿吃啊!

哦――!赵杰凯和苏五月的表情顿时不那么生动了。

李丽珍马上安慰大家:怎么,你们李师傅没钱,就给难住了?咱不是还有一双手吗。我这就带你们去厨房。正好这会儿你们欧阳师傅还在那儿。他可能琢磨了。在厨房里,他要是想攒个原子弹都能给攒出来。我们两口子给你们现炸土豆片。保证不比那个什么“特马特”差。好不好?

好噢!

这回不仅赵杰凯猴儿样窜上了李丽珍的脖子,连苏五月也像猫儿听到池塘的鱼排起队在等待她检阅般一蹦老高。

迅速关了电视,孩子们跟在李丽珍的后面兴高采烈地返回到一楼厨房。他们一边下楼,一边故意把脚跺得咚咚响。此刻,他们忽然感到了他们的生命的蓬蓬勃勃。他们的生命不仅蓬勃,而且有了存在的价值。他们马上就能够享受到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这种渴望,和渴望的即将被满足,恰恰证明他们的生命多么美好。在他们经历了一天的凄风苦雨之后,体味这种感觉,简直是山回路转,重见一片光明。他们必须为“特马特”,为炸土豆片纵声欢呼。

欧阳师傅听了妻子的简单叙述,立刻在菜筐里扒出了几个土豆儿,几个红薯。

容易。不就是炸土豆片儿。咱们还能做炸红薯片儿。甜的,比他们美国佬儿多个花样儿。

李丽珍把土豆和红薯洗了,削了皮,在案板上切成两堆纸一样薄的圆片。她又用水化开了盐,把土豆片浸进去。

不知道他们美国人是怎么往里头弄佐料的。李丽珍边做边说:反正万变不离其宗。

欧阳师傅热了大锅,熬上油。油在大锅里微微泛起波纹。

先下锅的是土豆片。白色的圆片片一跳进油中,就像一群快活的正在洗澡的小鸟吱吱吱地唱起来。苏五月忍不住把头探到热腾腾的锅边上,又是兴奋,又是敬慕。

眼看锅里的土豆片的颜色渐渐变深,变成鹅黄中带一点点浅褐色。欧阳师傅用漏勺把浮在油面上的土豆片一一捞起来,放进一个描着青青兰草的大瓷盘里。香喷喷的气息简直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熏酥了。

别急别急,当心烫着。李丽珍对着几只跃跃欲试的小手警告道:得等它们凉凉,太热了不脆,不好吃。

大家不得不暂时约束自己的行动。眼珠子望着盘子里堆成小山的土豆片,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欧阳师傅又把红薯片下锅了。厨房里很快就被一种甜丝丝的,更加诱人的香气充斥。那种袅袅香气仿佛是花朵的芬香,仿佛是从花蕾中分着层次,逐渐由淡变浓。它通过鼻腔,直达大脑及中枢神经,令人突然意识到原来那香气不仅仅有层次,而且还有了颜色,从浅浅的百合粉色递进到橘黄,到橙红。它萦绕在你的脑室里,像一道彩虹,经久不散。

我可以把这些全都吃下去。赵杰凯盯着油锅里的花瓣儿似的红薯片贪婪地大声宣布。

欧阳师傅不太同意赵杰凯的结论:让朵朵和五月多吃点儿吧。她们晚饭都没好好吃。

赵杰凯马上抗议说:我晚饭也没有好好吃。焦溜肉片没吃完。米饭剩了一半。现在早就饿了。

提到林朵朵,李丽珍向四下望了望:哎,朵朵到哪儿去了?刚才人好像还在这儿。

谁知道,可能上厕所去了。苏五月心不在焉地回答。此刻,她只顾拼命咽口水。由于她的想象力和认识程度远远超过赵杰凯,所以,她的渴望已经超脱了肉体上饥饿,几乎和某种美好的精神期盼紧紧相连。

成啦!顶多再有半分钟。

欧阳师傅搅和着锅里红薯片说。

赵杰凯已经耐不住这半分钟。他可怜巴巴地向李丽珍恳求:我可以现在先吃点儿土豆片吗?我真的不怕烫。

吃吧吃吧。李丽珍笑着应允。

赵杰凯迫不及待地抓起土豆片就往嘴里塞。他一边大口嚼着,一边噼噼啪啪乱眨眼睛。

好吃吗?李丽珍期待地问。

嗯,嗯。赵杰凯只是一个劲儿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苏五月并不重视赵杰凯的意见。她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在盘子里挑选了一个形象和颜色最完美的土豆片放到牙齿中间。

怎么样?李丽珍和欧阳师傅都把目光转到苏五月的脸上。

她眨巴着眼睛,细细咀嚼着,仿佛是个裁判员,要最大限度地保证评价的客观性。

噢,好吃极了!

苏五月用舌头转着圈儿舔着嘴唇,情不自禁地咯咯笑起来,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从每一个毛孔里沁出的快乐。

被苏五月的笑声所感染,李丽珍和欧阳师傅笑眯了眼睛。

爱吃就多吃。记着给朵朵留着点儿。

嗯,嗯。苏五月从盘子里抓了六七片大个儿的,决定要满满地香一口,不管那吃相是不是太贪婪。

就在那些土豆片即将碰到苏五月的嘴唇的那一瞬间,厨房的房门被一个巴掌震得直打颤,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呵斥。

赵杰凯,苏五月,你们在干什么!

苏五月被吓愣了。土豆片停滞在嘴边,再也送不进去。

李丽珍和欧阳师傅的笑容全部僵在脸上。

只见郝阿姨板着面孔立在那里,眉毛皱成几座黑压压的山峰。

我们在吃炸土豆片。

赵杰凯嘟嘟囔囔地回答着,手仍然不停地把土豆片往嘴里放。他那副纯洁无辜的样子,完全不知道自己正不顾死活地往刀口上碰。

谁让你们吃炸土豆片的,啊?代表团的叔叔阿姨们有谁吃炸土豆片了吗?

赵杰凯没词儿了。郝阿姨的这个问题根本不在他的大脑思维之内。

给我放下。

郝阿姨走过来,一把推开了盘子,又指着苏五月命令道。

苏五月慢慢把手中的土豆片放在厨房的案几上。

苏五月,亏你还是个初中生呢。看看你给赵杰凯起了什么表率作用?不是让你们看电视吗?怎么弄到厨房来了。

苏五月站在那儿,不说话。

赵杰凯望着案几上的土豆片,满脸的委屈:我们看电视了。我们就是从电视上看到“特马特”的。

郝阿姨皱着眉头。她被“特马特”三个奇怪的字眼儿搞得有点儿反应迟钝。

欧阳师傅捧着一盆刚刚从锅里捞起的红薯片尴尬地站在一旁。这时,他借机讪笑地解释:郝大姐,孩子们晚饭没吃饱,我们这只是随便弄点儿东西给他们垫巴垫巴。

该吃饭的时候不好好吃,过后开小灶。哪有这种规矩?你们是从国内请来的少爷小姐吗?再说,林朵朵不也跟你们一样没吃饱,人家怎么就没来搞特殊化?

提到林朵朵,苏五月脑子里不由转了几个弯儿。林朵朵这家伙运气怎么这么好,简直是个雷达报警器,早早就测出了有危险信号?要不然,这趟厕所去的时间也太长了吧。

李丽珍终于忍不住了。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烧热的瓦片烫手的干涩,说:郝大姐,别怪他们孩子们。是我提出来给他们炸土豆片的。不就是那么几个土豆、红薯嘛。

郝阿姨冷笑一声:几个土豆红薯就不要钱了?还有这油这锅这煤气都记在谁的伙食账上?问问他们自己有没有这笔开销?

记在我的账上好啦。李丽珍忍着气,说:从我的生活补贴里扣。

不行。郝阿姨断然拒绝:就算你自个儿情愿这么做,我也不同意。我是他们的总负责人,不能没原则,尽培养他们的坏毛病。

郝大姐,您看,炸都炸出来了,总不该把它们糟蹋了。

欧阳师傅仍然在做最后的努力。他说:不管记在公家还是私人的账上,油炸的东西一受潮可就不好吃了。

郝阿姨只当没听见欧阳师傅的劝阻,回身冲着两个孩子:走吧,你们两个。给我回房间去,重新学习《出国人员外事纪律条例》。想想你们今天的表现。别把自己当功臣了。

苏五月垂头丧气地慢慢挪动步伐。只有赵杰凯站着不动,一双眼睛依旧哀告般地在土豆片和红薯片中间徘徊。

郝阿姨毫不动容地大声宣布:看也没用。这些东西留到明天早上给代表团的叔叔阿姨们当点心吃。

随即,她又转身对李丽珍说:李师傅,你来。我得跟你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