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房子学校-红色童话(选载)

星期一终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降临了。三个孩子早早起床,用“红都”特制的行头妆扮起来。当李丽珍帮苏五月和林朵朵穿上熨得平平展展的套装的时候,郝阿姨亲自给赵杰凯系上一条的暗紫色的小领带。她满意地凝视了赵杰凯几秒钟,忽然回身叮嘱李丽珍要在两天内教会这个男孩儿系领带:

得教会他自己料理自己的事儿。系领带比系鞋带容易。

见李丽珍露出隐隐的为难之色,郝阿姨又一本正经补充:李师傅,你可别偷偷包办代替,我会检查的。

李丽珍不由噘起嘴,嘟囔着:我倒想包办代替呢。连我自个儿都不知道领带该往哪儿系,拿什么教他。

吃过早饭,黑色的林肯豪华轿车载着郝阿姨和三个孩子朝曼哈顿下城的方向开去。潮湿的道路上,竞驶的车辆象涌动的蝗虫一般多。郝阿姨告诉司机不用着急。她说,她正好要让孩子们看看曼哈顿的市容。

可惜的是,无论郝文君手指向哪里,三个孩子的反应都显得心不在焉。他们仅限于迟钝地点头。他们耷拉着眼皮,点头时连笑容都没有。郝阿姨讲着讲着,便有点儿扫兴。她不明白这些孩子怎么了。即使这个陌生的城市不令他们感到眼花缭乱,至少也应该表示出一点儿好奇心,怎么会如此的无动于衷。这种反常的情绪发生在孩子们入学的第一天,郝阿姨不得不有所警觉。

是病了?不舒服?可生病和不舒服不该同时发生在三个孩子身上吧。那么,就是晚上没有睡好,现在还在犯迷糊?

于是,郝阿姨问:林朵朵,你们三个昨晚上睡得怎么样?

还行。林朵朵回答得含含糊糊。

早上什么时候醒的?

我也不知道。醒了以后觉着天老也不亮。林朵朵无精打采地承认。

我夜里上了好几次厕所。后来,再没睡着。苏五月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晚上一点都不困。苏五月上厕所的声音我都能听见。赵杰凯揉着眼睛说。

这也叫“还行”?明明一夜没睡!郝阿姨火了:你们怎么搞的,都来了两三天了,时差一点儿没倒过来!

三个孩子愕然,大眼瞪着小眼。

郝阿姨只得怏怏地说:你们三个赶快给我抓紧时间眯一小会儿。记住,现在你们爱怎么睡,就怎么睡。到了学校,一定要拿出精神来。千万别给党和国家丢脸。

三个孩子立刻情绪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郝阿姨微微叹了口气。看见孩子们郑重其事地在打瞌睡,她不由有几分感慨。到底还是年龄太小,不懂得什么是政治。让他们担负起跟成人同样的分量未免吃力。想十几年前女儿也是这么大的时候,除了跟自己撒娇淘气,又知道什么?这么一比,她觉得时代真是变了。连孩子们都不得不要求早熟起来。

学校的大门几乎是在他们的不经意间出现的。在与第六大道相交的一条叫“布力克”街的街口上,立着一栋三层楼的红砖房子。车子刚刚停稳,一个穿着墨绿底白花连衣裙的老太太就出现在高高的台阶上。她戴着一副眼镜,身材高大微胖,站在那儿,冲来者笑得十分灿烂。一头浅栗色的短发如同太阳中的金子般耀眼。

郝阿姨把三个睡眼惺忪的孩子领下车,自己则首先走上台阶,和那个高大的老太太抱在一起。两个人“吧吧”亲了一阵,响得像放礼炮一样。嘴里叽叽呱呱又笑又说,场面令苏五月他们几个目瞪口呆。

奥黑尔夫人的目光很快转移到孩子们的身上。

过来吧!郝阿姨冲他们招招手,说:这是奥黑尔夫人,你们的校长。

苏五月林朵朵和赵杰凯依次把手伸给这个老太太。老太太的手干燥而温暖。老太太的话急促而热情。老太太弯着腰,褐色的眼睛里有一种很和煦的光。这是一种真正想贴近你的心的光亮。他们不由被征服了,对这个老太太有了好感。但由于根本听不懂她的话,他们只得回报她傻乎乎的微笑,一种没有任何内容的微笑。

进了校长办公室,他们一字排开坐在沙发上。他们眼睁睁地瞧着他们的郝阿姨和校长你来我往地聊着。郝阿姨的英语说得行云流水,字字珠玑,郝阿姨举手投足的作派比洋人还洋气,比美国人还美国化。他们忽然觉得他们的郝阿姨十分陌生,觉得他们的郝阿姨真不应该长着黄皮肤,黑头发。

不知道什么时候,校长老太太拿出了一本相册。校长老太太把相册端给郝阿姨看,郝阿姨对着相册哈哈大笑起来。她回身冲几个孩子说:你们来看看,这是我女儿。

俯身在相册上,苏五月发现那是一张陈旧的中学生的集体毕业像。一大堆美国孩子中间果然有一个亚洲姑娘的面孔。

转眼都有十五年了。

郝阿姨感慨地说:那时候奥黑尔夫人是我女儿的老师。

苏五月抬起头望望郝文君,又望望校长老太太。她说的是十五年前的事情。十五年有多么遥远。那时候,她有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儿,而这个校长老太太则是个年富力强的女教书先生。看来,郝阿姨的过去是一堆埋藏在角落里的分分散散的故事。就像这张发黄的照片,不特别翻找出来,别人是不知道的。

你女儿现在在哪儿?苏五月忍不住问。

在国内。

郝阿姨答完,脸对着苏五月意味深长地望了一望。苏五月以为她的话本来应该还有下文的。但看到她的表情,知道她已经把下文省略了。苏五月只好自己琢磨这个照片上的女孩子。她觉得这个女孩子的面孔有点儿眼熟,可匆匆搜寻熟人影子,好像又没有这样一个人列在自己家的亲朋好友的花名册上。

校长老太太打了两个电话,然后,跟郝阿姨解释了几句。

郝阿姨告诉大家,快到上课的时间了。校长将亲自送苏五月和林朵朵到初中部去,赵杰凯则由校长助理带到小学部去。中午饭在学校食堂吃,到时候有人招呼他们。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苏五月怯生生地问。

下午两节课后,代表团的黑色林肯车会在学校门前的街道上等你们。

苏五月不响了。她仍然眼巴巴地看着郝阿姨。此刻她忽然感到一种羸弱,一种由于精神惶恐引起的肉体上的无力,好像马上要被放逐,被亲人遗弃。

校长老太太的头轻轻地朝门口歪了歪,苏五月和林朵朵只得站起来,慢慢跟着她向外走去。

Goodluck(祝你们走运)!

郝阿姨冲她们摆摆手。

就在郝阿姨摆手的时刻,苏五月瞥到立在一边的赵杰凯,他的脸像压瘪了的苦瓜,嘴咧开着,那样子只差一点儿就哭出来了。

初中教学楼和小学教学楼是并列的两栋小楼。甬道上有许多半大的男孩儿女孩儿正背着书包往楼门口走。那些孩子们大都衣衫古怪,粗布工装裤裤腿很长,裤脚宽得像把大扫帚,哗哗地扫着地面。膝盖磨得白白的,有些干脆破了洞,露出半个膝关节来。上衣有的是单薄的T恤衫,有的是褪了色儿的运动衫旧线衣,或是粗皮夹克衫,肥肥大大裸着半个肩膀,完全不顾秋风肆虐。

苏五月不由得跟林朵朵对视。她们突然有了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在水深火热之中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的感觉。那三分之二中间的相当一部分好像都集中到这个学校来了。她们发现她们自己纯毛华达呢西服在这些破衣拉撒的孩子们当中显得特别扎眼,仿佛是一群叫花子中间出现了两个华衣美服的恶霸地主。

美国的穷人怎么穷得连衣服都补不起?

苏五月疑惑地问林朵朵。

林朵朵“嗯”了一声。

林朵朵低声说:那些衣服没准儿是捡来的。要不,这么冷的天,怎么还穿短袖儿?

苏五月同意林朵朵的看法。她不由用手攥紧了林朵朵的手。这是她和林朵朵相识以来第一次主动去牵对方的手。她奇怪此刻尽管自己和林朵朵都穿得暖暖和和,但两个人的手却一样的冰凉。

在二楼走廊,校长指给她们两间教室。一间是林朵朵的班级,一间是苏五月的班级。两个教室挨得很近,实际上,只隔着一堵墙壁。

苏五月被带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上课的铃声刚好响了。她糊里糊涂走进乱哄哄的教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了位子,又怎么坐下来的。她只记得一个骨瘦如柴,头顶光亮像油葫芦的男老师站到讲台上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周围的孩子们一边听,一边好奇地朝她看。男老师讲完了,同学们哗啦啦地鼓掌,掌声中还夹杂着口哨。苏五月猜测,这些掌声和口哨都是给她的。

掌声落了,男老师开始上课。他拿出一本厚厚的书放在桌子上。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长串花里胡哨的英文句子。

苏五月从来没有见过把英文写得这么烂的人,完全一片鬼画符。她原以为自己即使看不懂黑板上的英文单词,起码可以看懂单词里的二十六个字母。谁料,在这个男老师的书法里,英语还是英语,二十六个字母却消失了。她瞪着眼睛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听见的是什么。她甚至根本猜不出自己上的是什么课。苏五月只好环顾四周,希望旁边的人能给她一点儿启示。但结果让她更加失望。周围的人们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在纸上乱画,还有的脚翘在课桌上,仰望着天花板在发愣。他们的长课桌上摆的什么都有,唯一没有老师的那本书。

苏五月叹了口气。课堂上,她从来都是最机灵的学生,今天的情况却把她愁着了。和这样一堆懒散的学生坐在一个课堂里,面对这样一个相貌奇异的老师,能学什么呢?这个课显然是没有课本的课,可她从来不知道天下也有没有课本的课。或许,老师讲的是一本天书?她肯定是无法窥破天机了,只得继续瞪大眼睛瞧着黑板。她听到老师忽高忽低的声音,听到老师语气的停顿和间歇的提问。她听到同学们叽叽喳喳的插话,有些插话显然是聪明的,有些插话显然是愚蠢的,于是,便有了一片嘻笑声。她听到这些,觉得自己就像误入了一个高智商的养鸡场或养鸭场,在嘈杂的喧闹声中,她完全属于异类。

苏五月孤独地坐在那儿,脑子里不时钻出一些荒谬的念头,但脸上仍然装出一心一意听课的样子。摆摆这种样子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

坐了大约半节课之后,苏五月开始感到一阵阵无法抗拒的困乏。教室里暖洋洋的。暖洋洋的温柔从地板冉冉爬上苏五月的脚背,爬上她的腿肚子,又爬过她的小腹和脊背,顺着她的后脖颈一点点钻进她的头盖骨里。她的前额慢慢重起来。那暖洋洋的温柔在她的前额里凝聚成黏稠状的胶质。她的眼皮也因为要帮助支撑前额而变得发酸。她不得不趴在课桌上,下巴搁在小臂上。她的眼睛依旧望着讲台,望着老师在讲台上手舞足蹈,望着老师在黑板上盘龙描凤。他准是挺累的。她同情地想。听课的人都累了,他讲课的怎么会不累?这么卖力气的老师,他要是知道自己讲的课别人一句没有听懂,会不会有点儿伤心呢?她想着想着,目光逐渐朦胧。

就在苏五月趴在桌板上酣然入睡的时候,隔壁教室里的林朵朵却正处于肾上腺素高度分泌的临战状态。她像一只被淘气的孩子们捕进笼子里的麻雀,战战兢兢,气息咻咻,每一根羽毛都乍开着。

林朵朵是个敏感的孩子。她在走进这个教室一瞬间,立刻发现了周围的敌意。她当时站在校长的身边。校长将前排靠右边的一个位置指给了她,她便朝那个位置走去。教室里孩子们的目光密密地包围着她,兵戈般地交错列队。林朵朵从这个列队中穿过,她感到四周寒气逼人。她还听到一些男孩子和女孩子的窃窃私语。他们不断地重复“Chinese”“Chinese”这个字眼儿。他们看着她的神情兴奋异常,像是一群雪豹在看猎物,目光都是精亮的,带着荆棘般的刺。

当她走到自己的位置旁边,发现一只脚刚好横在自己必经的道路上。那只脚很大,套着高腰的运动鞋,裤子很旧,裤脚已经拉了毛边。扭脸看去,脚的主人比那只脚还要让林朵朵吃惊。他戴着一顶红棒球帽,帽檐儿朝后扣着,头发半男不女地披散在肩膀上,像一把晒干的麦秸。鼻梁两侧布满雀斑,眼珠子眯缝着,却是一尘不染的紫罗兰色。

他嘻嘻咧着嘴,牙齿用力嚼动着一块灰白色的橡皮样的东西,视线在林朵朵的脸上划过来划过去。

林朵朵的两颊不由胀得通红,仿佛觉得自己洁净的面孔被一只脏手在上面抹来抹去,弄得污浊不堪。她愤愤地盯着那个大个子,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流氓!

那个男孩儿显然没有听懂她说些什么,但她的不快却是可以读出来的。他收回了脚,毫不尴尬地冲林朵朵又笑了一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好像他期待的就是这个。

林朵朵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胸口依然气鼓鼓。她看看门口,校长正和这个班的任课老师交谈,刚才的一幕根本没引起她们的注意。难怪这个学校的校风这么糟糕,老师们全都夜盲近视,瞧不见坏人坏事。当然,也备不住她们瞧见了,假装没瞧见,不愿意管。要是那样,那简直就是怂恿,是坏人坏事的后台了。

林朵朵把书包恨恨地抱在胸前。她才不怕呢。爸爸从小就教她,坏人专门欺负软蛋。她刚才一瞪眼睛,那个臭小子不就把腿缩回了?她其实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想象过比这还坏的遭际。从一进门,她就等待着这种遭际,现在她终于闻出了一点儿味道。

刚才那些孩子们在说什么来着?Chinese?他们老说这个词干什么?这话肯定是有意思的。林朵朵忽然警觉地想起刚才进门时听到的一片叽咕声。她使劲儿地想,她要抓住这个很耳熟的词,像抓住一个指南针,一个通往战场的路标。Chinese……Chinese,林朵朵脑子一亮,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中国”的意思。哦,不对,China是“中国”,Chinese是“中国人”和“中国的”的意思。在学校,林朵朵的英语学得不够好,但最最关键的词林朵朵还是记住了。他们在说她是中国人,或者在说她是中国的什么东西。从他们异常兴奋的表情看,他们绝不会说什么比上面的这些词更中听的好话的。他们在向她挑衅。而她,由于没有听懂,竟丧失了向挑衅者反击的机会。她不由懊恼,不由因为自己的懵懂被对方钻了空子而感到挫折。

老师开始讲课了。老师是个女的。瘦窄长条脸,颧骨很高。一头深栗色的长发用一条五彩带子扎在脑袋后面,天蓝布衫外面罩着一件和系发的带子同样花色的坎肩儿。她在黑板上挂了几幅画片,有破破烂烂的粗陶罐子,有形态古怪的细瓷花瓶,还有盆盆碗碗什么的。接着,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往讲台上一个大黑家伙里一塞,手随意地按了个按钮,一股滑溜溜软绵绵的音乐便蝮蛇样地扭动着从那个机器里爬了出来。

那是一种类似竹筒子或者木头管子吹奏出来的音乐,带着沙漠的遥远,驼铃的清脆和晨雾的诡秘。林朵朵仿佛看到那音乐在空气中慢慢扩散,弥漫成摇曳不定的半透明的怪物,蹭着她的头发和皮肤飘来飘去,那冰凉的,麻酥酥的感觉,让她不由后脖颈发硬,心里打寒噤。

这算是什么?音乐课吗?如果这个老师真的打算教音乐,黑板上起码该挂上一张乐谱或者歌篇儿什么的。林朵朵从会说话起就是个爱慕艺术的孩子,班里唱歌跳舞表演节目总是由她领头。她对音乐有起码的直觉。而这起码的直觉告诉她,黑板上挂着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画片跟音乐一点儿不搭界。

林朵朵正在疑惑中,只见老师一侧屁股,坐在了讲桌上。老师笑眯眯地冲着课堂里的孩子们使劲儿拍了几下手,接着,嘴里大声地说出一句话。

她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大声说出的话是:

OK,let’stalkaboutchina(好啦,现在让我们来谈谈瓷器)。

孩子们对这个开场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们几乎都预料到课程将从哪儿开始,所以他们都用一副吃饱了的猪的表情,懒洋洋地望着讲台。

于是,老师双手环抱胸前,问到:

Tellme,whereareyouguysgoingto,ifyouwanttofindapieceofchina(告诉我,你们如果想找一件瓷器,到哪儿去找)?

没有人回答,就像吃饱了的猪对饲养员敲饲料桶的声响没有反应一样。

老师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坐在林朵朵右侧的那个大高个子男孩儿把手臂举起来摇了摇,像晃动一面旗帜。

老师冲他扬了扬下巴:

Teddy(特迪)。

那个男孩儿嘻嘻咧开嘴:

Mymom’skitchen(我到我妈妈的厨房里去找)。

全教室的人都哄笑起来,连老师也抿了抿嘴唇。

特迪在人们的哄笑间有意无意地斜睨了林朵朵一眼。林朵朵的小脸一片煞白。

另一个孩子也举手说:

Achinashop(我到瓷器店去找)。

老师赞赏地点点头:

Verygood(好极了).

于是,有更多的孩子争先恐后地发表自己的见解。

教室里热闹得像个巨大的鸟巢。

林朵朵坐在那儿,心脏有一种类似死亡的静寂。她感觉她的心脏在那个巫婆似的女老师开口提到“China”后的那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块冰凉的石头。她没有想象中的震怒,也没有那种受到了电击后的惊骇。她只是有一种坦然,甚至是释怀。预料中该来的果然都来了。那是一种面对枪口的镇静。他们在向她开火,他们反复地击中她的胸膛,他们渴望看见她倒下去。他们在不停地嘻笑,在嘻笑中轻佻地重复“China”这个字眼儿,他们正把这个字眼儿像石头一样投向她的身体。她看到了他们的恶毒。看到了他们用他们的恶毒践踏她的国家,她的神圣。

教室里的问答继续着。女老师对她每个学生们的奇谈怪论都表示了欣赏和宽容。当老师的目光转到左边的角落的时候,忽然看见孩子们当中站起了那个新来的中国姑娘,这个姑娘站得笔直,像灌木中立起了一棵树。

Oh,MissLin,doyouhaveanythingtosay(哦,林小姐,你有什么见解要告诉我们吗)?

老师的微笑中有明显的鼓励。可那棵树一动不动地瞪着老师,像一棵树瞪着另外一棵树。

老师只好和颜悦色地又笑了笑。

林朵朵依旧没有反应。

这种没有反应叫老师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她不得不催促。

MissLin(林小姐)?

别的孩子们纷纷仰起脸,流露出各式各样的期待。

林朵朵继续沉默着。

林朵朵的沉默终于变成一种尴尬。

老师无奈了。

MissLin,ifyouhavenothingtosay,pleasesitdown(林小姐,如果你没有什么可说的,请坐下吧)。

林朵朵的身体微微颤抖,那是一种由于高度兴奋而产生的从头至脚的寒战。她的眼睑潮湿,喉头有些发紧。于是,她深呼一口气,目光直视着黑板,像一棵树迎着风发出自己的呼啸:

LonglivetheCommunistPartyofChina(中国共产党万岁)!

LongliveChairmanMao(毛主席万岁)!

……

林朵朵的呼声高亢尖利,教室里呆立的课桌课椅都被惊得哗啦哗啦跳起来,窗玻璃则四下咯咯乱响,简直像发出阴险的奸笑。

MissLin(林小姐)!女老师还企图用自己的嗓音阻止林朵朵的亢奋。

Longlive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LongliveMarxism-Leninism(马克思列宁主义万岁)!

……

女老师手中的粉笔掉在地上。

这节初中班的课程,就这样被林朵朵的革命口号意外地画上休止符。

就在林朵朵大义凛然地创造小红房子学校的又一页崭新的历史的时候,在旁边小学教学楼里上课的赵杰凯也没有甘于寂寞。他一早上就因为喝多了甜豆浆和新鲜果汁而小腹胀得生疼,这会儿已经憋得浑身阵阵发冷,心律忽快忽慢。他不得已举起手,对正在黑板前写算术题目的老师大声说:我要去尿尿!

老师不解地回身看他,问:Begpardon(你说什么)?

赵杰凯只把老师的这句问话当成了准许,立起来就向外走。

老师慌忙去拦,他是个责任心很重的人,不能不弄清原因就让一个学生擅自离开他的教室。

赵杰凯看到那通往楼道,通往厕所,进而通往解除他痛苦的自由的大门被老师的庞大身体严严挡住,不禁小脸由白变红。他捂着自己的小腹急得叫唤:我要尿尿,我憋不住了。

老师仍想弄清这个孩子满脸急躁的原因。他和蔼地弯下腰,挽住赵杰凯的身体。

Youhaveastomachache(你是说你肚子疼)?

赵杰凯企图挣脱那只抓住他的手,但胳膊一使劲儿,两条拧在一起的腿便泄了力。他只是突然体会到某种类似电流从头顶击来直透脊背到达膀胱的战栗,一股热流便哗地从裤裆里涌出来。赵杰凯一愣,随即哇地哭出了声。伴着他的哭声,他那条纯毛料的新裤子的颜色在一块块变深,那深色很快濡染了两个裤腿。

接近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苏五月被人从课桌上推醒。来人比划着告诉她,接她回家的车子到了。

苏五月用了一会儿工夫才大致猜到了对方的意思。她迷迷瞪瞪看看四周,推断现在时间应该是下午放学了。于是,惊讶自己竟睡了这么久,把好好一顿午饭都错过了。

她昏头昏脑背着书包走出教学楼,又走出学校。远远看见那辆黑色豪华林肯车正停在对面的路边。

苏五月站在街口,开始耐心等待绿灯变为红灯。她左顾右盼,注意到小雨已经停了。阳光从云缝中钻出来。街边的行人都有一种笑眯眯的表情。当太阳懒洋洋地拥抱着你周围的一切的时候,你的五官自然而然就会调整出这样一种温和的状态。她还发现,街头水果摊上的葡萄李子苹果经过雨水的湿润,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花店里的鲜花则娇艳得让人不忍染指。隔着邻近的大玻璃,她可以见到小咖啡馆里的女招待正在把一盘盘新鲜的糕点摆进橱窗。那些混杂着果仁和奶油的甜香气弥漫出店门,像一只只透明的小手,在对路人们进行无言的邀请。

苏五月想:看来,这个第一天算是过去了。总的来说,这个第一天过得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