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的好日子-红色童话(选载)

晨雾来了,晨雾钻进林朵朵的被子。林朵朵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看到了床头的闹钟。差十三分钟七点。

这是在家里的最后一个早晨。林朵朵缩着肩膀,紧抱赤裸的两臂微微叹惜。林朵朵知道自己不得不起来了。爸爸定下的规矩,每天早上六点半正,把家里的窗户通通打开。所以,此刻屋子里的空气才会这般寒冷,潮湿。

爸爸妈妈都是军人。大哥二哥也分别在北海舰队和东海舰队服役。家里唯一的老百姓是林朵朵,但大家都已经习惯把她当成个后备军人。一年四季,无论春夏秋冬,只要爸爸起床洗漱完毕,就要去开家里的窗户。

许多年前,妈妈曾试图劝说爸爸放弃将家人在冬天一早放进冰箱里冷藏的习惯,说:朵朵小,万一着凉会得肺炎的。

爸爸眼睛一瞪,叱责: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她是小姐?那么娇气!

妈妈不说话了。妈妈怕爸爸。爸爸在部队带兵打仗出身,说话习惯下命令。在家里,他的话仍然是权威,妈妈必须毫无条件地服从。

林朵朵猛地坐起来。她望着眼前四敞八开的窗户,微微打了个寒噤,伸手去够衣橱上的那套新衣服。那是一套铁灰色的小翻领西服,华达呢面料,肩膀和领子都硬梆梆的。她把西服套装穿上,在镜子前照了照,觉得有点儿肥大。妈妈曾经安慰她说,再过一个月就是冬天了。那时,衣服罩在毛衣毛裤的外面,会很合适的。林朵朵那套酱色的毛衣毛裤也是新的。为了在林朵朵启程前赶织出这套衣裤,妈妈把眼睛都熬红了。

林朵朵穿好了衣服,又穿上亮亮的丁字口黑皮鞋。脚夹得很疼,浑身都不自在。作为军人的女儿,她从小穿惯了经过改造并叠得平平整整的国防绿军装,系袢儿的灯心绒布鞋。夏天军用白衬衫被军用皮带系进裤腰里,宽松中隐约凸现出同年龄女孩子少见的曲线。冬天被妈妈收过腰身和裤裆的军棉袄军棉裤衬着林朵朵的玫瑰色的脸颊,更把那些全身罩在蓝棉猴里的女生比得灰头土脸的。林朵朵是出众的。她身着的绿军装就是她资本雄厚的证明,也是她脱颖而出的一个重要原因。而今,被迫穿上这样有棱有角刀切豆腐一般却并不合身的新衣服,实在让她别扭,仿佛自己不是自己了。

可惜,在这个事情上并不由她说了算。按照出国学习班上的老师的讲法,他们的一举一动,衣食住行,都不再属于他们自己。他们是代表党和人民出国,从选定他们出国的那天起,他们的一切都属于党和人民了。今天是他们出国的日子。哪怕是套着个洋铁皮罐子登机也是革命的需要,不该有任何怨言。想到这儿,林朵朵强迫自己的眼睛从镜子前挪开。

这次在林朵朵的学校,一共有三个人成为外语附校第一批派往美国纽约学习的小留学生。这是在一次文化课考试两次医院体检数次政审后,筛选出的结果。两个女孩儿出在林朵朵的班上,就是她自己和苏五月。还有一个是低年级的小男孩儿,刚满九岁,叫赵杰凯。机遇的安排让林朵朵觉得无可奈何。

林朵朵开始一直不肯相信苏五月和自己一起去美国学习的说法。苏五月?开什么玩笑。凭哪一条也轮不到她。然而,文化课考试过去了,体检过去了,政审过去了。筛子眼儿越来越密,却没把苏五月这个臭虫筛出去。当流言最后变成事实,林朵朵感觉自己的脑袋比被汽车撞了一下还晕。照理说,有了一个同学,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当又认识自己的熟人同去,就算那个人战斗力不如自己,不能并肩战斗,起码可以前赴后继吧。但苏五月是谁?苏五月跟自己可不是那种战友关系。连同盟军都算不上。到了美国,苏五月会帮哪边儿?十有八九是帮着帝国主义挖林朵朵的墙角。

平日,跟林朵朵亲密的几个女孩子经常到林朵朵那儿说苏五月的坏话。她们说苏五月特别狂,谁都看不起。她们小蜜蜂似的低声嗡嗡:咱们让班里的女生都别理她,把她孤立起来。

听到这种怂恿,林朵朵不吭声。她巴不得她们把她们的话付诸行动,尽管她很讨厌她们那种搞阴谋的表情。可惜她看到她们嘀嘀咕咕之后,转身就换了一副嘴脸。她们好像忘了对苏五月的仇恨,有机会仍然要跑到苏五月那儿去卖乖,去拍苏五月的马屁。仿佛从来没有说过苏五月的坏话一样。

林朵朵清楚,她们是怕苏五月。因为苏五月谁都不怕,所以她们不得不怕苏五月。她们策划阴谋的同时却在担心自己的声音被苏五月听到。她们的阴谋永远不可能付诸行动。

林朵朵曾经羡慕过苏五月在课堂面对一切科目的轻松。暗想,幸亏对方从来不考虑讨好老师。不然,大有取代自己地位的可能性。林朵朵对苏五月的警惕并不因此而减弱。孩子间的敌意大多出于直觉;不用眼睛看,用鼻子闻就行了。何况,用鼻子的时候还总联想起那个记忆犹新的拳头。

总有一天,我会把那一拳还给她。林朵朵觉得这不仅仅是报仇的问题,还有尊严和公平的问题。既然苏五月已经成了她甩也甩不掉的尾巴,那她就一定有机会把那一拳还给她。

林朵朵是在机场与同行的孩子们会合的。她与他们没有什么话好说。赵杰凯是个不懂事的小毛孩儿。苏五月懂事却跟她说不到一块儿去。她只好站在一旁听别人讨论恶劣的阴雨天气。

林朵朵尽量使自己脸上的表情显得平淡,她觉得只有这种表情才能显出自己的成熟。

家长们讨论的虽然是天气,语调却是清清楚楚的担忧。他们觉得孩子们飘洋过海的现实太严峻了,严峻得让老天爷都不肯在通行证上签字。后来通过几次询问核实,回答都是:尽管下雨,飞机将准时正点起飞。于是,托运行李和换登机牌的手续让大家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帮他们办手续的人说,行李中不准有食品,不然,到了外国,海关人员会罚款还可能扣人。

到了美国的地界,就该让咱们的孩子们饿肚子呀?家长们纷纷抗议。但办手续的人摇头说,不行。他强调说不是他不愿意通融,那是国家规定,也是外事纪律。

家长们说不过他,只得叹着气把一包包的腊肉、香肠、榨菜、鸡蛋糕、炸麻花、油炒面从行李中扒出来。这些吃食都被红蓝电线和黄麻绳包扎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恍然望去,倒像是从行李里掏出了一个个结构复杂大小不一的定时炸弹。

手续终于办好了,学校领导和外交部的工作人员把三个孩子从各自父母的眼前领走,集中带到一个圆滚滚的胖子身边。

这是欧阳师傅,前门饭店的一级厨子。这回他跟你们是一路,派到纽约联合国代表团当厨师,暂时算是你们的领队。有什么事要向领队报告,一定要服从欧阳师傅的领导噢。

随后,他们郑重其事地将护照和登机牌都交给了那个胖子,还跟胖子握了握手,说了几句“这些孩子就要辛苦你了”之类的客套话。说完了这几句话,他们就显出责任被推卸得一干二净的表情,沉默起来。

欧阳领队还不太适应被人隆重推出。他冲孩子们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多肉的鼻子。

苏五月自来熟地向欧阳季提问:欧阳师傅,你会做烤鸭吗?我跟我姥姥姥爷在前门饭店吃过烤鸭。那儿的鸭子太好吃了。

会,当然会。

赵杰凯马上也抢着说:欧阳师傅,你会做水晶肘子吗?我妈做的水晶肘子可棒了。

那你下回尝尝我的手艺。

碰上厨子就想到吃,一点儿出息没有。看着苏五月和赵杰凯用鸭子和肘子跟领队套近乎,林朵朵打心底瞧不起他们。她板着面孔对赵杰凯说:我们到纽约是去支援世界革命的,不是去吃水晶肘子的。

苏五月乜斜着眼睛:吃水晶肘子就不能革命啦。

可总有个什么摆在第一的问题吧。

行啊,到了纽约把嘴缝起来,什么也别吃啊。

说着,苏五月扯着赵杰凯的胳膊走开了。

林朵朵被晾在一边。

林朵朵正在暗暗生气,家长那边却闹起来。

家长们打听到从北京至纽约要换好几次飞机,马上表示反对。为什么要到上海去换飞机?干吗要乘法航,而且还要经过卡拉奇,开罗?卡拉奇和开罗在哪儿?是非洲还是欧洲?什么!还要在巴黎住两天?不是上美国吗?怎么越飞越离谱了?

幸亏苏五月的妈妈和神经紧张的家长们站在一起。幸亏苏五月妈妈有着不同于其他家长的经历。她解释说,中美目前没有直接通航,乘法航是比较经济安全的选择。何况在巴黎有中国使馆的工作人员照应,休息两天也有助于帮孩子们恢复疲劳。家长们的疑惑声低了。他们打量苏五月的妈妈,看出眼前这个女人是有见识的。这个女人已经把细节打听得比他们清楚。她的孩子若是安全的,他们的孩子也应该安全。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对着孩子们不断叮咛,上了飞机干什么事都要手拉着手,去厕所一定得找伴儿。见了陌生人说话千万别答理,下飞机多数两遍自己的行李。出门在外,你们就是亲姐弟姐妹,要互相照应,互相提醒着别犯错误。

接着,他们纷纷向欧阳季表态,这些孩子们路上不乖,该罚就罚,该打就打。只当是自己生的。

孩子们和领队来不及作出全部允诺,广播喇叭就通知开始登机了。大家惶惑地跟在欧阳师傅的身后走向登机口。在他们的身后爆发出一片响亮而有起落的哭泣声。林朵朵侧目向家长们望去,看到一身绿军装的爸爸腰板站得直直的,眉头耸成两个疙瘩。同样穿着绿军装的妈妈则将一个拳头塞在嘴巴上,仿佛生怕悲哀会像卡秋莎火箭炮,从嘴里射出成排的炮弹来。当那些爸爸妈妈们已经哭得鼻头都红了的时候,苏五月的妈妈却踮着脚站在人群中,向孩子们扬起手来。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高高树起,仿佛是向他们展示一种什么信号。

林朵朵看见苏五月也向自己的妈妈举起了胳膊,回复了妈妈一个同样的手势。对这个信号,她们两人显然是心中有数的。彼此应答后,目光都显得心领神会。

这是干什么,打暗号?有必要吗?这儿是北京,世界革命的心脏,又不是敌占区,她们搞那么神神秘秘干什么?

林朵朵离别的难过被这偶然发现的情况冲淡了。她疑惑地看看苏五月又看看苏五月的妈妈,她们俩不哭,她们俩还在笑,她们俩在登机口众目睽睽地搞地下工作。这对母女肯定有病。

然而,林朵朵还来不及对苏五月的行为做更详细的分析,她已经跟随众人走进飞机的机舱。面对机舱,林朵朵的心突然怦怦跳得很厉害。原来这就是机舱,原来飞机是这个样子的。有椭圆的双层玻璃的窗子,有宽大的带扶手的椅子,地上铺的是软软的地毯,头顶上是柔和的射灯。这儿就像一座漂亮的剧院,一个高级的客厅,一个舒适的……

正遐想着,林朵朵肩头突然挨了苏五月重重的一掌。

干什么你!

林朵朵条件反射地瞪视苏五月。

苏五月仿佛没听见。她狂舞着手臂四面出击,下一巴掌已经打在了赵杰凯的后脖颈上。赵杰凯哇哇叫着对苏五月扮着鬼脸,嘻嘻哈哈扭成一团。

我们要出国了!我们要出国了!

赵杰凯一个翻身越上了中间的排椅,他长啸着窜来窜去,好像是返回原始丛林的猴子。

这是他们迈向梦境的第一步,他们在飞机上欢呼。快乐像火山口的熔岩肆无忌惮地喷射,引导他们飞向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