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不上学,都要闯祸-红色童话(选载)

苏五月第二年秋天也没有上学。等她真正进入小学的时候,已经是二年级的下半学期。大家在学校里天天忙着欢呼最新指示,上街喊口号游行,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支农学工背“老三篇”。年级都改成了班排连的编制,除了站队个头高矮,年龄和学识的差别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苏五月个头小,总站在全班的第一名。每个班的前面往往还站着一个人,那人就是孩子们的头儿,这个班的班长。

苏五月班上的班长是个女生。她不是同学们选的,是老师指定的。那年头,老师成了最没有权威的人,但他们懂得曲线救国的作用,所以他们指定班干部时,都首先要确定那个人在孩子们当中能够实施他们不能实施的权威。苏五月班上的班长虽然是女生,却比别的男孩儿来得神气。她是军队干部子弟,从军用挎包,军帽到身上的绿军装全都货真价实,是真正的国防绿。不像别人穿的那些冒牌儿货,一洗就显出草绿屎黄的寒酸本色。她的个子比一般的女生高一些,脸蛋儿白皙粉嫩,眼窝儿有点儿凹,使那眼皮儿双得深深的,微微发黄的自来卷儿头发梳成两把小刷子,有事没事手都揣在裤兜儿里,显得洋洋得意。她知道自己的的样子很扎眼。所以她更加要作出不同凡响的样子。比方讲,说话前喜欢先用鼻子哼一声。她还喜欢用两个翘翘的眼角夹人。好像她是摘了领章帽徽的老革命。好像她的资本足够在这个学校领导所有的孩子们。这叫苏五月看了不顺眼。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身绿皮吗。

苏五月的话三分钟传到了林朵朵的耳朵里。

林朵朵哼一声:眼馋,你也弄一身。

林朵朵的话两分钟后传到了苏五月的耳朵里。

苏五月回击:我不想当青蛙。

反革命,你污蔑解放军。

你才反革命。我只说我不当青蛙。你却说解放军是青蛙!

两个人被赶来的班主任拉扯开了。班主任对他们高声朗读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无产阶级造反派要搞革命大联合”,关于“青蛙”和“反革命”之争他却装聋作哑。

可惜,苏五月和林朵朵铁定是联合不了的。她们两个人只要见面,眼睛里就擦出噼噼啪啪的火星。

夏天雨水多,林朵朵戴了顶好看的草帽到学校来。走进教室,迎面撞上苏五月领着一帮同学敲着桌子盖儿大声开唱:下雨了,冒泡儿了,王八羔子戴草帽儿了。

林朵朵气得两腮通红,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放学,苏五月拍拍屁股准备走人,却被林朵朵一本正经地通知留下来参加批判无政府主义的班会。苏五月无聊地坐了一会儿,很快发现什么批判无政府主义,明明是挂羊头卖狗肉,矛头直冲“王八羔子戴草帽”来了。听着林朵朵义愤填膺的发言,苏五月鼻孔对着天花板,觉得很没面子。

苏五月上学了。她发现学校并不是一个好玩的地方。学校里老师分了七八个战斗队。班主任参加的是“江山如此多娇”队,所以上课的时候总逼着大家坐在座位上大声背颂毛主席的诗词《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寒冬的北京冻掉鼻子。往日烧暖气,修补破损的门窗的工友们现在都争着要在即将成立的学校革命委员会里大小弄个职位当当,弄得教室里比教室外面还要冷。

孩子们在教室里簌簌地抖着,手笼在袖筒里,使劲儿吸拉着流到嘴边的清鼻涕。他们想到的不是江山如此多娇,而是红军爬雪山过草地饥寒交迫的场面;是风雪满天,喜儿在深山的遭遇。

咱们玩挤香油吧!

老师离开了教室。苏五月跳起来向大家提议。

苏五月的提议马上被众人响应。

“挤香油”是一种说起来很简单但又让孩子们很兴奋的游戏。游戏规则是大家一排站在墙角,两边的人紧贴着墙使劲往中间挤。嘴里喊着“挤呀挤呀挤香油啊,挤出香油换糖球呀!”于是,很快,中间的人成了“香油”被挤出来。“香油”并不甘心就此罢休,他们又跑到两头重新往里挤,这样在不断有新的“香油”被制造出来的过程中,孩子们前胸后背也都挤出了热汗。

大家的手脚都暖和了。大家的脸蛋儿红扑扑的。

但就在那天下课之后,班里的全部同学都被老师扣在了教室里。老师用粉笔擦拍着讲台,让大家出来自首。

说吧,都谁在上课的时候“挤香油”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

说啊,有谁啊!

老师的眼睛在苏五月的身上滑来滑去。

苏五月觉出了对方的意图。

她才不说呢。出卖同志出卖党,不是苏五月的为人。何况,她是首犯。

苏五月理直气壮地对视老师。

苏五月,有没有你啊?

苏五月还是不说话。每次革命失败都是因为内部出了叛徒和奸细。

好,你站起来。

苏五月的死硬让老师明白他碰上了一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对手。于是,他命令苏五月站起来。

你转身让大家看看,再转身让大家看看。大家看清楚了没有。

苏五月穿着件藏青斜纹布的小棉猴,那后襟和袖子上印着一片片深深浅浅的白花花的颜色。“挤香油”不蹭上墙灰是不可能的。加之,苏五月是制造“香油”的中坚力量。

同学们都在嘻嘻窃笑。

苏五月忍不住也咧了咧嘴。

怎么样,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老师的目光炯炯有神。

苏五月头歪在肩膀上:就算我挤了。

就算?

那也不光我一个人啊。

还有谁?

老师揣测苏五月这个小滑头想推诿,当然他也很愿意看见敌方主动乱了阵脚。

苏五月眼睛向旁边瞟了瞟。

谁?

她啊。

老师皱起眉头:大声说名字。

苏五月仿佛迫不得已,长出一口气:林朵朵。

全班同学都傻了。

老师的眼睛瞪得像对铜铃。

林朵朵更是被这猝不及防的点名弄得大惊失色。

林朵朵,你站起来,站起来啊。

趁着课堂里的骚动,苏五月模仿着老师的口气,劝导林朵朵站起来。

转身让大家看看,再转身让大家看看。

林朵朵煞白着脸站在那儿。她求救似的看着老师。她本来是打算把别人推到井里去的,可现在,自己却掉在井底了。

教室里又开始有人哧哧地笑。

连老师也开始眨巴眼睛。

大家突然都在林朵朵的国防绿军装后襟上看到了几块明显的白色。

嘻笑声越来越响亮,里面掺杂着少许好奇。因为林朵朵背后的白色来的蹊跷。她是班上唯一一个拒绝参加“挤香油”的女孩子。她拒绝参与破坏课堂纪律的活动,特别是这项活动由苏五月发起。

苏五月放肆地跟着大家笑着。她觉得解气,所以笑得特别痛快。这就是当叛徒的下场。浦志高被双枪老太婆砰砰两枪毙了。苏五月不会容忍任何出卖江姐的行为发生,这方面她有先知先觉。在“挤香油”的过程中,苏五月曾瞥见林朵朵坐在教室角落里冷冷地用眼角夹她。当时她就心中一动,她料到了这一幕。

课间休息时,苏五月主动跑到讲台上擦黑板。黑板擦完,她拎着雪白的粉笔擦溜到林朵朵的身边,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对方的衣服上制造了悬疑。

同学们的嘻笑声终于使林朵朵悟出自己被人设计陷害了。她眼泪汪汪地抓起书包,冲出了教室。

“挤香油”事件过后,林朵朵和苏五月成了真正的势不两立。

每次林朵朵在班里受表扬的同时,肯定有苏五月受批评做陪衬。

苏五月才不在乎这个陪衬。在林朵朵面前苏五月永远不会有挫折感。谁让受了批评的苏五月比受了表扬的林朵朵还要受同学拥戴呢。

不久,从一些特别渠道传出了外院附校准备重新招生的消息。说是毛主席无产阶级外交路线的需要,招的都是五代赤贫的工农兵子弟。全市的各个小学开始在学生们当中挑选根最红苗最壮的孩子。

林朵朵被学校的领导接连找去谈了好几次话。每次谈话回来以后,她的眼睛都神气得翻到额头上。

林朵朵被推荐去上外院附校了。全学校只推荐了她一个人。

流言从悄悄话开始,随即变成热烈的议论。光荣啊,被毛主席的外交路线看上了。将来不是给毛主席当翻译,就是陪周总理出国。大家幻想着一幕幕曾经在电影银幕上见过的场面,打量林朵朵的目光中有了掩饰不住的艳羡和崇拜。

在语文课上学习“老三篇”的时候,同学们都说要向张思德同志学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而林朵朵却哼了一声,说她要像白求恩大夫那样,当一个国际主义的战士,为解放全人类而牺牲。

林朵朵的话让同学们哑口无言。当然啦,大家心里明白什么是为人民服务。周围的哥哥姐姐们上山下乡去边疆到工厂学徒,邻居的大伯大妈扫大街糊纸盒子打酱油卖菜,那都是为人民服务。能像张思德叔叔那样偶尔去烧回碳大约也算是生活调剂了。做个普通的人,就是为人民服务。但林朵朵要做的白求恩大夫不一样。他们不是普通人。他们的责任不是一块田地,一个工厂,一棵白菜,一个煤球,而是整个地球,是全人类。他们说洋文,吃洋饭,坐火车坐飞机绕着地球忙活。他们考虑的是怎么说服别的国家的无产阶级跟美帝苏修作对。所以,他们才有权力高谈阔论“牺牲”两个字。

当白求恩多好啊。要是大家有选择,谁不愿意当回白求恩。

大家只好哑口无言了。

但苏五月偏不。苏五月看见林朵朵那份猖狂的样子,心里不舒服。

苏五月说:做白求恩又怎么样?毛主席说,张思德叔叔是“为人民的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比泰山还要重”。

林朵朵反驳:毛主席还说白求恩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可我就愿意当张思德。

你不愿意也没办法啊。

林朵朵笑嘻嘻的,林朵朵的笑容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负。

苏五月被林朵朵的得意激怒了。

我要是当了白求恩,哪有你的份儿。

吹牛。你当给我看看。

苏五月气得肚子差一点儿炸了。现在当不当白求恩成了苏五月能不能战胜林朵朵的标志。当不了白求恩,苏五月在小伙伴中间哪还有立足之地。她下课径直跑回家。见到妈妈,她扯着妈妈的袖子,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当白求恩。我也要上外院附校。

妈妈被苏五月的话弄得发愣。

什么?

没什么,我就要。

苏五月的表情像一个咬住救命草的小虫子。她那绝望而固执的眼神让妈妈心如刀绞。妈妈无法回答苏五月的话。女儿把母亲看成万事难不倒的救星是天经地义的事。

天黑之后,妈妈在昏黄的台灯前坐了大半夜。

苏五月睡了。苏五月睡得很恬静。苏蓉望望女儿,觉得几日前女儿还被包在襁褓里任自己拍着抱着摇啊摇,可一眨眼的工夫女儿会讨东西了。女儿要奶瓶,饼干,要洋娃娃。现在女儿又向自己要前程了。她看到了女儿一派天真背后的志气。苏蓉被女儿的志气弄得又悲又喜。自己总是想尽办法让女儿快乐。可这是一个前程啊。得到这个前程比得到糖果饼干和洋娃娃要困难得多。

关于外语附校招生的事苏蓉早就听说了。她十分留意这个不寻常的信号。虽然在外交部工作算得上是近水楼台,但却沾不上月亮。

外院附校在全市的工农兵子女中选拔学生是有明文规定的。那是一个组织严密的系统,操作上有自己的专门规则。苏蓉想不出任何让女儿进入那个系统的途径。

当然她也听说,为了保证个别学生的身上还能存活少许外语细胞,外语附校特别保留了几个内部名额给外交部人员的孩子。不过,前提还是要出身好的。

提到出身,这是苏家最气短的事。苏家不仅在苏蓉的父母那辈儿没人讨过饭,父母的上一辈儿还开过绸缎庄和首饰铺。苏蓉的父母在家被人称小姐少爷,出了门儿,读的都是最好的西洋学堂,并且后来还考上庚子赔款留美研究生。这些经历,每一条都够得上历史污点,集合起来,简直就成了墨缸里跳出来的乌鸦了。

事情却又偏巧,当时正赶上中国的领导人忽然感到自己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孤独,觉得除了阿尔巴尼亚这盏“明灯”外,还需要向其他国家兄弟党解释一下“文化大革命”和解放全人类之间的关系,交流一下革命体会。于是,外交部翻译处忙碌起来,连苏五月的妈妈也荣幸地给周总理接连当了好几次英文翻译。更偏巧的是,总理大约是关心世界大事关心得有些累了,一次会谈结束后,竟不经意地跟苏翻译聊起了家常,并提到了外语附校重新招生的事。苏蓉顿时血压高到二百二,脑袋里有好几条小金鱼在那儿翻跟头:我,我的女儿……她拼命用唾液湿润了一下沙哑的喉咙说:我的女儿就很想到那儿去学习。

总理半闭双眼仰在沙发上,嘉许地点点头:很好嘛,很好嘛!应该让孩子们掌握外语这门武器。

就是那样两句“很好嘛”,竟成了苏蓉后来一路冲杀打破障碍的唯一法宝。她感觉她在无望中伸出两手,由于无望,两手抓挠得不辨轻重缓急。她天天去找学校,找区教育局,找市教育局。她托熟人,跑关系,她不断重复中周总理的指示:“应该让孩子们掌握外语这门武器。”

不知教育局的头头们是否真正领会了周总理的用意。一番周折之后,苏蓉的努力竟有了结果。在外语附校开学的前两天,苏五月的名字出现在学校花名册的末尾。苏五月是入学新生的垫底材料,但垫底的材料和林朵朵这个招牌人物一样光荣。

苏五月得意地向小伙伴们告别,她现在真的要去当白求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