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痧--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晚上)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晚上)
实际上在这场官司里谁也不可能赢,而受伤害最大的是那个孩子
天色已经黑下来,约翰穿着一身工装走出他的车库。在业余时间改装汽车是他的一大爱好。他喜欢把老爷车里陈旧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换上最强大的马力,最精良的配件,最昂贵的轮胎,然后,把车子重新打磨上漆,焕然一新地开出去兜风。那种招惹眼目的辉煌不亚于英国女王出巡。他改装过的“劳斯来斯”老爷车在圣路易斯的老款车大赛中拿过名次。约翰常说,等他从电子游戏软件业退休后,他要搞一个老车改装工厂,而实际上,他现在就已经把他的车库装备得尽善尽美,任何普通车行的老板看了都会眼红。
约翰今天回家回得特别早,让正准备出门打网球的劳瑞拉吃了一惊。劳瑞拉问他有什么不妥?他说,没有什么。他只是在公司待烦了,想回来休息休息。劳瑞拉不再说什么。
劳瑞拉懂得,男人心中的烦闷有时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化解。
约翰进了车库,叮叮当当干了起来。他想起自己少年的时候,家境尽管富庶,老爹还是坚持要自己在暑假出门打工。老爹说自己用血汗挣来的钱才知道心痛。于是,约翰在车行里当上了小伙计。他从擦轮胎递螺丝开始,他的银行账户里的钱也从零向十位、百位数递增。但使他终身受益的是他一身修车的本领。
约翰在车库里感觉时光过得特别快,只是眨眼间,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出了车库,他向自己的大宅子望了望。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女管家正在厨房里忙碌,估计还要有一阵子才能到晚饭时间。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到车库里去,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远远地拐进了他们家的车道,车灯把车道两边的冬青树照得一片雪亮。
约翰好奇地站在那儿。他不记得今天家里会来什么客人,妻子明明是下午自己开车出去的。妻子出门前告诉他,打完网球她会直接去幼儿园接保罗回来。
出租车在离大门十几米处停住,走下来一个高高瘦瘦的东方老人。老人犹疑地向四下张望去,朦胧中脸上的轮廓似曾相识。
约翰朝前走了两步,记忆使他深信他和这个老人曾经有过交往,而这种交往又是与自己最亲好的人有关系。他突然想起了老人是谁,不觉下意识地叫出来:许老先生!
许毅祥来到美国后,这还是第一次坐出租车出门。他手里摆着刚到美国时儿子写下的那张纸片,纸片上一半是中文,一半是英文,排列着许大同、简宁及其他们的亲朋好友的家庭住址、工作的地点名称和电话。许大同担心父亲出门会走失,而许毅祥则选择了尽量少出门,出门也不去远处的原则,所以,这张纸片竟放在许毅祥的衣兜里这么久,从没有利用的机会。许毅祥今天出门的时候,他只是想要去找个人把这事说清楚。他走出门后,站在马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好一会儿不知道应该往哪儿去。儿子儿媳的朋友他认识的很有限,大多是曾经点过头,连姓名都叫不出来。纸片上谁是谁对不上号,找也是白找。另外,他既然要和人说这事,就得是个说了有用的人。不然费了口舌帮不上忙,说也是白说。他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想起这个人后,就再也不犹豫。他知道这是他真正应该找的人。
许毅祥把手举起来。虽然他在美国没坐过出租车,但中国他是坐熟了的。他相信真理不分国界,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相通的。他这样自信地举着手,果然没有半分钟,一辆出租车停在他的身旁。出租车司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等着他上车。许毅祥当仁不让地钻进车里,稳稳坐在车后座位上,然后抬手把纸片递给司机,指着约翰·昆兰的名字说:这儿,这儿。
司机瞥了一眼姓名和地址,毫不在意许毅祥嘴里发出的古怪声音,转身推挡启动,车子乎稳地向前开去。司机的样子仿佛他已经见惯了这种用纸条寻路的老头儿,仿佛他每天都会运载几个专门用肢体语言和脸部表情解释思维的客人。
许毅祥顿时感觉很好。看来,全世界的出租车已经形成国际联盟。他踏踏实实地坐在车座上,只等着像上次市政厅发奖会那样,约翰·昆兰在目的地向他挥手,甚至,替他打开车门。
当出租车司机在一个漂亮的私家花园门前停住车,并指指价格显示器,伸手向许毅祥要钱的时候,许毅样感到心里有点儿二乎。他边给钱边拿出那张纸:对吗?是这儿?
你可别弄错了。司机连连点头。他无可奈何,只好下车。
万一自己指错了姓名地址?万一司机看错了姓名地址?万一儿子儿媳写错了姓名地址?这万一中的任何一个变为事实,都会让许毅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幸亏就在许毅祥忐忐忑忑还没有完全被怀疑压倒的时候,一个高大敦厚的身影向他走过来。那身影用英语对他卿卿叭叭说了些什么。许毅祥尽管一个字没听懂,但他能听出热情洋溢的语调来,那张熟悉的胖脸更使他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
对,对,昆兰先生,我找的就是你。许毅祥紧抓住约翰的手,好像怕他一不留神,就会不见了似的:我有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说。重要极了。
约翰把许毅祥引到家里的客厅里。许大同的老父亲的突然出现,让他不得不产生许许多多的猜测。他最直接的反应是,许大同辞职回家后,被老父亲发现了。老父亲不肯让儿子失业,劝儿子反悔,儿子又不愿听,所以,只好找自己来说情了。事情若真是这样,约翰觉得正是个机会。公司如果失去了许大同,其损失是不可估量的。何况,里面还夹杂约翰的内疚和顾念旧情的因素。
约翰让管家端来咖啡和一些小点心,他亲自给咖啡加上奶和糖——许大同不喝黑咖啡,约翰想这里面有遗传基因。
然后,把杯子给许毅祥递过去。
咖啡。约翰用手做了个喝的动作。
许毅祥接过杯子,客气地向约翰笑了笑,将杯子放在一边:我今天来,是为了我儿子大同。许毅祥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儿子是自己的心头肉。他想,这种通理昆兰先生应该能懂。
大同?约翰也指了指心口。他想,这个动作大约是表示为大同心痛。
许毅祥继续用手做刮痧的形态:是——我——他使劲蹭着自己的胳膊:刮——痧——约翰困惑地看着许毅样:你?GUA?SHA?他琢磨许毅祥为什么对他提出刮痧这个深奥无比的词?刮痧这个词的每次出现,都对约翰的智商是个严峻的考验。
许毅祥仍在艰难地比画着说:是我给丹尼斯——丹尼斯——我孙子……许毅祥不知该怎么表现丹尼斯,于是,他用手比画了一个桌子高矮。
丹尼斯?约翰听到许毅祥忽然提起了丹尼斯,不由得瞪大眼睛。他当然知道丹尼斯是谁,可这种跳跃式的叙述实在叫他不知所措。
许毅祥看出约翰已经被自己弄糊涂了,不由得着急地“唉”了一声。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约翰嘴里安慰着许毅样,心中却怀疑这种地球鸡和月球鸭对话的方式能有什么结果。
许毅祥向四处坏视,好像要找帮手。看着看着,他猛然眼睛亮了。在咖啡杯旁有一支笔横放在茶几上。许毅样立刻拿起笔,做出想画画的样子。
这回,约翰正确无误地猜到了许毅祥的意思。他马上将一沓纸递过去。
这是我——许毅祥用笔杆指指自己,在纸上画了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儿。那老头儿八字脚,耷拉着眉毛,穿着一件中式长杉,右手杆着根拐杖。
是你?约翰笑了笑。他觉得许毅祥画得饶有情趣,可以和著名的《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上的漫画专栏人物媲美。
这是丹尼斯——许毅祥又几笔画出了一个小孩子。那小孩子圆头圆脑,短胳膊短腿,屁股蛋儿上特别有肉。许毅祥在小孩子的背上涂了些条条道道:刮痧——是我给丹尼斯——他回了一个箭头从老人指向小孩子:是我给他刮痧的。
约翰左右看着箭头两边的关系,猜测:你说,是你给小孩子刮痧啦?
可惜约翰的问话在许毅祥听来毫无意义。他想了想,只好又在纸上画了一个年轻男人。那男人西服革履,头发却茅草一般乱蓬蓬的,一副大难当头的倒霉神气。这是大同——许毅样从年轻男人身上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小孩子,抬头看了看约翰:不是大同!他在箭头上狠狠打了一个叉子:不是大同给丹尼斯刮的痧。
约翰终于相信从这幅三人漫画里看出了一点眉目,问:你的意思是说,你给丹尼斯刮了痧,不是大同干的。对吗?
许毅祥从约翰的话里只听懂了“丹尼斯”和“大同”两个字眼儿。他不由得着急地一摆手:不对,不是大同!
不对?!摆手这个宇宙共用的肢体语言,使约翰明白许毅祥根本不赞成自己的猜测。
他眨眨眼睛,完全懵懂了。
屋子里已经黑透,简宁慢慢把窗帘一幅幅拉好,灯一盏盏地打开。往日这个时间正是家里饭菜飘香,碟碗上桌的时刻。简宁仿佛看到许毅祥在厨房和餐室进进出出,丹尼斯跟着脚前脚后又蹦又跳的样子。当心打碗!当心烫着你!大人们的喝斥中有说不出的满足和欢喜。简宁暗暗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卧室。
卧室里五斗柜的抽屉大敞着,许大同探着半个身子在换衣服。
简宁默默站在门口看着他。镜子里的丈夫消瘦而黯然,胸部的锁骨肋骨隐约可见。
她想起前两天她在枕边抚摸丈夫的头发,以前丈夫的头发浓密厚实,漆黑如墨,但那一天,简宁在丈夫的鬓间发现了许多白发,她生气地一根根往下拔。许大同被拔痛了:你拔它干什么?没听别人讲?白头发拔一根,长十报吗?简宁嘟起嘴,说:我不许你老。
我老了也不许你老。许大同苦笑着,叹了口气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简宁自嫁给许大同起就知道许大同的脾气。许大同喜欢古诗词,但不到愁极悲极了的时候,他是不吟诵的。他觉得那种作派有点儿穷书生吊书袋的嫌疑。当时,简宁的鼻子莫名其妙地酸了好一阵子。
想着想着简宁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许大同的身体。她轻轻地将下巴靠在丈夫的背脊上:大同,对不起。可如果我要不说出来,我就要疯了。
许大同的身子一动不动地僵在那儿。他骨节里的冰仿佛在简宁的双臂中一点点融化。
他拍拍妻子的手臂:不怪你,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错。
简宁摇摇头:不,是我的错。可我真不明白,这些倒霉的事为什么都落在咱们头上?
咱们不是一直做得很好,甚至还强于美国人吗?
是不差。但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许大同望望简宁: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美国人。不管你怎么做,人家都不情愿认同你。
简宁愣住了,不禁直起身两眼定定地望着丈夫。
许大同从妻子的脸上看得出妻子对这个话题的恐惧和抗拒。他想自己是花了八年的代价才悟出这个道理的,妻子需要的时间或许会比自己更长。
夫妻俩在莫名的悲哀中倚假着坐了一会儿,都感觉到彼此的孤独和疲惫。他们不得不依赖对方,这是他们倦透了以后惟一可以休息的地方。片刻后,许大同忽然问:爸爸呢?
爸爸好像出去了。
是啊,平常这个点儿早该回来了呀。简宁看一眼表,也显出了疑惑。
许大同立刻松开妻子温热的躯体,将毛衣套上。我得出去找找他。他说:爸爸从不走远,这么久不回来,别是走丢了。
林荫路尽头是一片商业区,灯红酒绿的繁华把夜幕照得隐隐透亮。
许大同缓慢地开着车在人行道两边寻觅着。这种时刻是属于寻欢作乐的那群年轻的美国人的,一个东方老人的脸在其中应该是很显眼。
简宁坐在许大同身边,边朝人群中看边嘟嚷:他会去哪儿呢?平时散步,他一到了这儿就往回走,他嫌前面太乱。
是啊,爸爸怕乱。爸爸到了美国后就变得怕人多,怕乱了。开始,许大同还奇怪,美国人再多,再乱,能比上中国?那王府井的人多大栅栏的乱,只怕是世界第九奇迹了。
后来,许大同渐渐明白了爸爸的意思。爸爸怕的人多,是黄毛蓝眼的人多,爸爸怕的乱,是异己的环境里的乱。因为在那里,越多越乱就越觉得自己和别人的隔绝,就越觉得自已被别人排斥在外面。
许大同想着,安慰简宁:别着急,我爸不会有事。他身上带着联络图呢。
许大同把许毅祥身上的那张写满地址电话的纸称为联络图。他每天早上临离开家去上班的时候,都要在门厅摸一摸许毅样的外套口袋。他要确认那张纸在那儿,他要确认父亲的安全。简宁把丈夫这一微小行为看在眼里。丈夫对父亲的心有多细密,有多深,只有她清楚。那种情感是在言语之外的。
大同,你要搬出去的话,我就得同时照顾爸爸和孩子。
简宁支吾着:我想,我一个人根本应付不了。
你不是一个人,我们只是暂时不住在一起罢了。这几年我们还攒了一些钱,总可以把这段时间应付过去。许大同说着,眼睛依旧向着车窗外。
别瞎说了。简宁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知道这个官司要打多久吗?也许你搬出去,就永远回不来了。
可咱们的儿子就能够回家了。有他妈妈,还有他爷爷守着,我也放心了。
不!简宁近乎耍赖了:你别想,我就是不让你一个人住。
许大同问:为什么?
简宁没回答,只是斜着眼睛,一下一下地剪丈夫的脸。
许大同似乎突然明白了,笑了起来:哈,我忘了我太大还是个小醋坛子。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哪会有什么女人喜欢我?他说着,用手把头发抓成乱草一团。
你这个人就是容易犯错误。那年,我回国探亲,刚走了半个多月,就有女人缠上你了。我人都回来了,她还给你打电话,约你出去喝酒。她也是你们公司的软件形象设计人员。叫什么名字来着?诺娜?娜拉?……喔,对了,诺玛!
那只是一般朋友交往。许大同不得不打断简宁:我接了电话,拒绝了她,对不对?
何况,是她给我打电话,又不是我打给她的。你不该乱斩无辜吧。
简宁仍然撅着嘴:你拒绝她,是因为我在旁边儿盯着你。是因为她长得不漂亮,并且,你也没有机会。反正,你是个花心大萝卜!
许大同被逗乐了。他搂住简宁的肩膀哄道:好好,我是个花心大萝卜。我这个花心萝卜会天天给你打电话,给你送花。咱们约会,就像当初谈恋爱时一样……
简宁扭过脸,嘴角却漾起淡淡的笑意,笑意中又有点苦涩的味道。
许大同的车子在附近几条街上转了一圈,毫无收获,最后,夫妻俩不得不把希望寄托于许毅祥自己已经摸回了家,或者正在回家的路上,跟他们错过了。他们将车子缓缓往回开。在离皇家公寓大楼只有一个街口的地方,一辆白色豪华“奔驰”车拐了过来,超过了许大同的车子,向前开去。
许大同望见那辆车在公寓大楼的门口停下,一个熟悉的庞大人影走下车。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活见鬼。许大同低声骂了一句。
怎么了?简宁问。
是约翰。许大同刚想再说什么,却见约翰打开车后门,从里面扶出了许毅祥。
爸爸!约翰把爸爸送回来了。简宁惊叫。她几乎和许大同同时看到了许毅祥。
许大同迅速把车在路边停住,开门下车,冲许毅祥急跑过去。
爸,您上哪儿去了?许大同扶住父亲的手臂问,言语里外尽是关切之情。
许毅祥指了指站在一边的约翰。约翰举起手,无声地向许大同打招呼。许大同好像没有看见,他漠然地将头转向父亲:咱们回家。
倒是简宁有些不忍,她犹犹豫豫地走到约翰的面前:谢谢你,约翰。
约翰窘迫地托托眼镜。他并不指望许大同夫妻对他致谢,致谢往往只与表面的客套礼貌相关。约翰指望的是实质性的回应,是有人给他帮助,帮他解开眼前的谜。
许太太,若不介意,我冒昧地问一个问题。刚才你们的父亲到我家里来,跟我说了很多话。我猜测,他想跟我解释刮痧的事是他自己做的,而不是大同所为。
简宁不答。她一时间无法判断回答“是”或“否”之后的利弊。
相信我,许太太。约翰做着保证: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从来没有想伤害你们。
简宁盯着约翰胖胖的面孔,她看出约翰是竭力要把心端到面孔上。
可惜太晚了。简宁说:可惜就算是弄清楚了事实,也无济于事。你们美国人不承认的东西,就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刮疾在密苏里州本来也是违法的。
可我还是不明白,约翰苦恼地问:大同为什么这么做?
他完全没有必要。
你是想说,在法庭上大同干吗要讲是他刮的痧,对吗?
简宁苦笑了一下:你不会明白的。你跟他尽管生活在一个地球上,却像两个永远不可能见面的站在宇宙两极的人。还想知道他撒谎的原因吗?因为他不能改变他血管里的血液,他是个中国人。
约翰抬头望向正扶着老父亲慢慢走上公寓台阶的许大同。黑暗里父子俩彼此相偎着。
许大同侧着单薄的身体,竭力为许毅祥挡住迎面扑来的刺骨寒风。
晚饭玛格丽特吃的是比萨饼,那种在超市买的意大利比萨饼的半成品,回家放烤箱里加工十二分钟后就可以端上桌子。一般来讲,玛格丽特反对吃超市的半成品。她觉得那种东西大多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完全破坏了食品本身的色香味。所以不管多忙,玛格丽特只要在家,便尽量给自己做一顿可口的家常便饭:从清洗备料加工,到火候和器皿布置摆设都一手操办,既专业又一丝不苟,那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享受,更不要讲饭食端上桌子时的满足和欢娱了。
然而,玛格丽特今天没有这种情绪。尽管她今天回家特别的早——今天上午的诉讼结束后,她在儿童福利局参加了一个会议,讨论了几个新案件,又到办公室处理了一些文件,然后,当时钟指向五点五十五分的时候,她就锁上了抽屉,下班了。
她感到疲倦,一种往常加班加点工作都不曾产生的疲倦,那是一种心里的累,一种忽然对周围的一切厌倦和漠然的果。她的秘书艾玛见到她在办公室托着头恹恹的样子,问她是不是病了?她回答说不是,只是头有些沉,大概需要好好睡一觉。艾玛报同情地看着她,提醒她:你不仅仅需要睡觉,你还需要休假。连汽车都需要定期检修,你以为你是什么?是不朽的身躯吗?玛格丽特笑笑。她忽然觉得艾玛说得不错,她可能是需要一次整修,一次远离日常的琐碎和烦恼,远离法庭和诉讼,远离痛苦和愤怒的休假了。
在儿童福利局的这些年,玛格丽特难得有机会休假。虽然儿童福利局的工作人员每年都可以享受三至四个星期的休假,但真正要从自己的办公桌前走开,又谈何容易。玛格丽特一直计划着要在冬季到夏威夷去旅游一趟,让蓝天碧海玉色沙滩彻底营养自己的精神。
计划年年都有,但是一年又推一年。玛格丽特想,或许这种推延不是什么好的办法,这种推延是人的某种懒惰心理的变异:人们永远有借口不去做一件他认为可以不做的事。
而下决心去做,借口便没有了。于是,玛格丽特坚决地在办公桌的日历上勾出了下个月十二月二十四至明年一月二日这十天的日子。她想这是二十世纪过渡到二十一世纪的十天,把生命里的这十天放在夏威夷度过,将是对人类重大事件的最隆重的庆祝和纪念。
何况,夏威夷是美国本上最后一个看到二十一世纪来临的地方,这种对本世纪的恋恋不舍,也给她的这次度假带来了特别温存的意义。
从今天到下月二十四日,还有整整一个月。玛格丽特把日历合上。这一个月,她要求自己加倍努力地工作,夏威夷将成为对自己工作的一份鼓励。
玛格丽特简单地吃了晚饭,收拾好厨房,回到自己的卧室。她今天晚上不准备看任何文件,不去想任何与白天的情景有关的事。她要真的休息,舒舒服服洗个澡,早早上床,把自己浸泡在甜黑的睡眠里。
玛格丽特把浴缸里倒满水,倒了些桃子味道的泡泡浴液在浴缸里,然后,她打开音响,将一盘歌剧《阿莱城姑娘》的CD放进盒子里。很快,立体声喇叭传出了《阿莱城姑娘》的序曲部分那动人心魄的旋律。
玛格丽特热爱音乐,特别是古典音乐和古典音乐中的歌剧。她有一副美丽的歌喉,从小她的歌喉就让周围的人们惊诧,让人们断定她的未来是在舞台上。可玛格丽特渐渐长大了,她长大后的选择让许许多多看好她前途的人们失望。她选择了一份清苦而默默无闻的工作,她的工作需要她超常的精力、体力,耐力和判断力,但并不需要她那超常的声音。
珍妮为此深感抱怨,说玛格丽特是她所认识的人们当中对自己的资源的最大浪费者。
上帝既然赋予了个人的才能,不利用它就是一种暴殄天物,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犯罪。
玛格丽特对朋友的牢骚已经习惯,她知道珍妮是一片好心。但珍妮的指责并不正确。
她选择了儿童心理研究的领域,后来,成为儿童福利局的工作人员,这并不等于说她抛弃了音乐。音乐是她的热情,她的精神,她的心,而儿童福利局的工作是她的良知,她的责任。
玛格丽特在浴室里脱去衣服。面对着半墙宽的镜子,玛格丽特注视自己清澈的眼睛和曼妙的身材。她知道自己是美的,不是那种眩目的美,但很耐看。自己已经快三十岁,但该是女人最有魅力的阶段。成熟和自信的美,远远比单纯幼稚更有内容。大多数的男人都会在与自己交往的片刻产生通想,而只要玛格丽特给予任何暗示,男人们便会跟随在她的身后穷追不舍。就是这样一个玛格丽特,却没有固定的男友,没有一个能够和她倾心交谈的异性在她身边做护花使者,没有一个可以与她的灵魂碰撞出火花,可以让她托付给身的人。这个马格丽特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她究竟是和她的那一半在哪儿错过了呢?
曾经有一个阶段,玛格丽特对本顿是寄予希望的。本顿人才出众自然是一个因素,本顿对玛格丽特的一往情深也叫她不由得心动。但随着他们两人的交往越来越密切,玛格丽特反而在心理的空间上和本顿拉开了距离。她承认她依然无法抗拒本顿的魅力,可本顿的魅力似乎更多的依赖于肉体,而不是灵魂。她不知道本顿爱她什么?两个想法不同的人光靠肉体是难以彼此吸引长久的。她很想把这话告诉本顿,又感到无法开口。因为她自己也弄不清他们中间的不同到底在哪里。
玛格丽特在浴缸里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慢慢开始按摩自己的身体。她不慌不忙地让白色的泡沫在皮肤上一点点消失,看着自己的皮肤渐渐红润起来。就在这时,她隐隐约约听到《阿莱城姑娘》的高亢的旋律之中,混杂着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来自外面,时隐时响,是一种咚咚咚的敲击声。玛格丽特立刻起身,离开浴盆。她一边用浴衣裹住身子,一边向外走。她已经听出那是有人在敲击她的大门。
谁?玛格丽特在走廊里高声问。
是我,亲爱的。快开门。
你是谁?
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是我,本顿。
其实,玛格丽特刚才已经辨出对方是谁,她是故意拖延,因为她实在没有心情见这个人。可现在本顿已经报了姓名,她不能再装聋作哑让对方总在外面站着,只好不情愿地慢慢打开门锁。
本顿走进来,手里拿着一瓶香滨。他的目光沿着玛格丽特雪白的脖子一直向她胸部扫去,咧嘴笑道:噢,宝贝儿,你的样子真迷人。
玛格丽特闻到他嘴里喷出的酒气,不快地把浴衣的领子拉了拉,说:你来为什么不事先打个电话?你不会是忘记了我的电话号码了吧?
本顿依旧兴高采烈:我不请自来,是想给你个惊喜。我们值得庆祝一下。
玛格丽特瞪了他一眼,转身朝里走去。
本顿摇摇晃晃跟在后面:你知道我摁门铃摁了多久?后来,差点儿把门砸破了。要不是听见你屋里有比柴大师的声音,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玛格丽特不由得后悔自己洗澡还要听歌剧的毛病。了解自己的人,都把这一特征当做验证自己是否在家的佐证。
本顿进了厨房,找出冰筒,把香摈镇在冰里,然后提到客厅来,还顺手带来两个杯子:法国香摈。后天就是感恩节了,一切都是好兆头。
玛格丽特讽刺道:你是不是认为你今天在法庭的表现是你事业的登峰造极了?
本顿得意地瞟着玛格丽特,说:东方人的想像力真是奇特。你知道孙悟空是怎么回事吗?《西游记》那本书我看了两天两夜,简直放不下手。我发现中国人在几百年前就有了他们自己的超人。他们把一只猴子当成和上帝平起平坐的英雄……
玛格丽特冲本顿喊到:你闭嘴吧!
本顿愣了一下:亲爱的,你好像不高兴嘛。
我有什么可高兴的。玛格丽特反问。
我们打了赢了官司啊!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事包在我身上了。本顿自豪地说:我想,我没有让你失望。
玛格丽特的眼睛悲哀地转向窗外。她自言自语道:这正是我担心的事。你想,假如我是对的,这孩子十年后如何面对他的父亲?可假如我错了……玛格丽特浑身不禁打了个寒战。今天是她从事这项职业以来,第一次认真地思考错误的可能性。
本顿不以为然:我们有证据。何况,还有你一开始就对这个案子的直觉。
直觉?别跟我说什么直觉。我们不是占星术家,也不是印地安人看手相,我们是在决定一个家庭的命运。玛格丽特气恼地对本顿说:另外,我对你今天在法庭上的表现不敢奉承。你读懂了《西游记》那本书了吗?那本书我也翻过一遍。我相信你根本清楚那只猴子并不是只讲猴子。你断章取义,是有意要激怒许大同!
本顿惊讶地一耸肩:那只是一种必要的手段。我们不是为了要打赢这场官司吗?
打赢这场官司?玛格丽特冷笑:谁?你说的是我们儿童福利局还是许大同?实际上,在这场官司里谁也不可能赢。而受伤害最大的是那个孩子。
在珍妮的记忆里,自己的丈夫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潇洒和温柔体贴过。
当珍妮赶到餐厅的时候,麦克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麦克一身阿玛尼的西装,雪白的衬衫,眼睛时时向门外顾盼着,一副情郎盼”已上人的焦急神态。看珍妮走进去,麦克马上起身迎她,轻轻挽住她的手,引着她向靠窗的桌子走去。
麦克边走边吻珍妮的鬓发:亲爱的,你今天美极了。
珍妮的脸不由得羞红了。麦克的款款柔情叫珍妮对丈夫的怨气荡然无存。她仿佛觉得自己和麦克的爱情刚刚开始,他们的蜜月是他们的将来。
侍从殷勤地替珍妮拉开椅子,轻声询问他们在饭前想用什么开胃酒。
还跟以前一样,玛格瑞妲。珍妮说着,看向麦克。“玛格瑞妲”是珍妮最爱的一种含淡酒精的饮料,微甜浓香,颜色白里透红。当年珍妮和麦克谈恋爱时,每次出去吃饭,麦克都替珍妮点它。
侍从刚要用笔记下,麦克却忽然制止了他。给我的太太拿一大杯新鲜橙汁。麦克说:要那种三百五十毫升一杯的。
不要加冰。
珍妮目瞪口呆地望着侍从离去。她刚要向麦克抗议,麦克微微欠起身,贴近珍妮的耳边警告:宝贝儿,为了咱们的孩子,你以后每天的食谱要由我亲自审查,含酒精的东西一滴也不许碰。还有,忘掉可口可乐、咖啡、茶,那些含兴奋剂刺激成分的东西。要少看电视,少用计算机,多听古典音乐,多吃水果、蔬菜和高蛋白。家里必须找个小时清洁工,剪草坪的事也可以包给花匠来做……
麦克。珍妮踟蹰地打断丈夫的话: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我的意思是,我一直以为你并不想要这个孩子。
什么?麦克瞪大眼睛:我自己的孩子,我和我所爱的人的生命结合体。我能不想要?
你大概认为我疯了?我当时只是被那个消息吓了一跳。第一次当父亲的人都会有这种反应的。
可你说的那些话让我难过了很久。
我是个傻瓜。珍妮,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剪下来。现在好了。从今天起,我要二十四小时不合眼地把你看护起来。你会很安全的。
噢,麦克,你要把我当古董瓷器来保护?珍妮嘻嘻笑着嚷起来:我可没有那么娇气。
大夫说,胎儿要在三四个月以后,肚子才会慢慢显形。
听着,珍妮。麦克竖起右手食指:你应该知道你在我的心目里远远比古董瓷器要珍贵得多。我不能让你留任何风险。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今后生活的惟一奋斗目标。
麦克,亲爱的。珍妮的睫毛下不禁沁出泪花:你真好,你真是好极了。
晚饭丰盛得几乎奢侈。麦克要了两打牡蛎摆在珍妮的面前。珍妮知道牡蛎在这家餐厅的价格,所以看着美味十分迟疑,怕自己过于贪嘴,把家里一个月的伙食费都吃下去了。
放心,宝贝儿。麦克说:我会保证你每天都有女王一样的营养。
这会让我们破产的。珍妮半开玩笑地:我可不想叫咱们的孩子出生后,发现他的父母已经一贫如洗。
麦克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珍妮,说:别忘了你嫁给了什么人?只要你跟我同心协力,乖乖听话,别那么任性,你和孩子的一生都会有保障。
结束了美味的晚餐,珍妮和麦克走出餐厅。珍妮抬头遥望满天星斗,幸福地把身体靠在丈夫的肩上:麦克,我希望今天晚上别结束得那么快。
我也是。麦克吻着她说:不过,明天咱们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咱们得给你爸爸妈妈买点儿像样的礼物。别忘了,再过两天,就是感恩节了。
我并没有打算到他们那儿去过节。珍妮惊异地看着丈夫说。
我昨天跟他们通过一个电话,他们说他们欢迎咱们去。
麦克显得轻描淡写。
你为什么不先跟我打招呼?珍妮的声音变得冷淡起来。
她懊恼丈夫自作主张,更懊恼自己只要接触这个话题圈,情绪就控制不住地大滑坡。
我只是想,今天告诉你也不晚。他们毕竟是你的亲人,年纪大了,过节会觉得很孤独。何况你又刚刚怀孕,这个好消息带给他们,他们会非常高兴的。
怀孕是我的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珍妮有点气急败坏:告诉他们,就等于邀请他们插手到我们家的事情里来。
我讨厌他们,讨厌他们假惺惺的一套。
宝贝儿,别发那么大的脾气,对你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麦克一边警告着一边把珍妮搂进怀里:你最好想想这个道理。不管你过去跟他们有什么恩怨,孩子出生后,他们都将是孩子的祖父母。他们跟孩子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
…
你在讲艾瑞克吗?我记不起来他跟我们的孩子有什么血缘关系?珍妮讽刺道。我们的孩子出生后,有他们的父母亲就足够了。他们不需要别人。
麦克不再说话。他的表情僵硬,手臂慢慢松开了珍妮的身体。
珍妮气馁地低下头,也不再说话。她感到空气很冷,头顶的星星就像破碎的冰渣。
她为自己和麦克难过。他们本来对这个夜晚期望很多,他们本来一切都可以结束得很完美,但麦克有意无意搬出的这个话题,把两个人的期望都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