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痧--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三十日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三十日
你若是在生活中对别人不公平,怎也能够期待别人对你公平呢
许毅祥要回国的事几乎是在一夜间决定的。当许毅祥提出要儿子儿媳给自己买飞机票的时候,许大同和简宁的反对坚决而强烈。
爸爸,移民律师说,我们给您办的绿卡再有几个月就下来了。这种时候走,对您的绿卡很不利。简宁永远从最实际的方面考虑。她迅速衡量出父亲走的损失。
爸,您上我这儿来,早就说好这儿就是您的家了。突然您说要走,去哪儿呢?再说,才来了几天啊?床都没睡热呢。
许大同更是急赤白脸,他有一种无法承受更多打击的心理恐慌。
许毅祥疲倦地冲他们挥挥手:去买票吧。快到年底了。
早点回去,也好打整打整,准备过年。说完,转身走回房里,顺手带上了门。
许毅祥每天在房间里依旧写写画画,儿子儿媳的劝说解释都被关在门外。与人说话的时候,他的脸也像一扇关上的门,门外的嘈杂声息全是多余的,直到这天早上,简宁把一张飞机票轻轻地放在许毅祥研墨的桌子上。
简宁小心翼翼地问:爸,票拿到了,后天中午的。这两天,您打算去哪儿转转?我们陪您去。
许毅祥瞥了一眼机票,手上的狼毫大笔停了一停。许毅样说:我昨天收到少年宫者常的一封信。少年宫退休的老人们年前要成立一个“闲情书社”,我回去也许正赶趟呢。
那明天我陪您出去买点儿东西,回去见了老朋友们,总算是份心意。简宁见许毅祥的情绪里有了一丝光亮,不由得勉强凑趣地说。
你们别再为我忙了。北京现在什么都有卖的,那么老远带回去不值得。我临走前没啥事——许毅祥想了想,略微迟疑了一下:就是,就是还想去看个人。
行,爸爸。简宁满口答应,却忍不住问:谁啊?
不是外人。许毅祥微微叹口气:我这一走,老霍在圣路易斯就真孤独了。连个跟他去说说话儿的伴儿都没了……
吃过午饭,简宁下午带着许毅祥去了墓园。
到了墓园的入口处,许毅祥对简宁说:还是我自己过去吧。就是告个别,用不了多久。
简宁看出许毅样是有意找机会和老霍独处,就不再坚持,只是说她在墓园外面转转,许毅祥完了事,在这儿跟她碰面好了。
许毅祥沿着墓园小径朝东缓缓走去。当初,老霍跟他形容过这块墓园的样子,讲过墓园地有多么大,树有多么多,地势多么有起伏。老霍的样子挺得意,好像他谈论的不是墓园,而是美国纽约曼哈顿的第五大道,或者是中央公园。老霍还讲起他自己的那块墓地,说是向东,在高坡上,周围有松柏。老霍的样子仿佛不是描述自己死后的冥府阴宅,而是夸耀自己眼下占据的豪华房产。当时许毅祥听了不由得好笑,他逗老霍说:向东,有松柏,还在高坡上,那不是英雄人物英勇就义的地方嘛。老霍嘿嘿地笑了。老霍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看中那地方的风水。觉得将来老骨头理在那儿难免冷清,想家的时候,睁眼瞧瞧,视野也宽远一点儿。
老霍突然过世,许毅祥跟着儿子循着老霍留下的地址去了曾让老友十分骄傲的墓园。
那墓园果真很大,清清静静地绵延在几座小小丘陵上,中间连接着一个大湖。湖水清澈碧蓝,倒映着浓密的树影。许毅祥和儿子在墓园里找到了那里的守墓人。守基人是个彪形大汉,满脸的胡子像是可以藏兔子的草丛。他穿件只系着一个扣子的衬衫,胸口纹着老鹰和玫瑰花,喜欢一边说话一边用拇指和中指打出脆脆的榧子。
他从办公室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大册子,在里面熟练地一翻,就找出了老霍所买的墓地位置。
他是个画家?那个守墓人嘻嘻笑着说:离他不远,刚好前两天理了个自杀的女模特,他们一定可以常常亲热亲热。
当儿子把这话翻译给许毅祥的时候,许毅祥很不高兴地剜了大胡子一眼。心里说这种人明明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当守基人大概也是准备半夜勾结外贼干掘墓勾当的。
老霍的葬礼十分简单,墓碑是许毅祥的笔墨,用的是楷书,除了姓名生卒年月,一无所有。看起来既清白又寥落。
儿子问许毅祥是不是应该在上面写一些老霍的成就?许毅祥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霍叔叔这个人。若是他自己给自己立碑,肯定是无字的。
许毅祥注意到老霍的墓地的确向阳,在坡地高处,周边有不少的树,但更多的是数不清的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墓碑,墓碑中的碑文百分之百是英文。老霍那块小得可怜的墓地在墓碑的大海中微不足道,仿佛是缝隙中的砂砾,稍不留意,便会被其他尘垢淹没。放眼过去,“霍华德之墓”几个中文字显然是异类,孤伶伶地被别人包围,又被别人排斥着。
何苦呢,不是自己的家,就不会是自己的家。许毅祥心里念叨着。他盯着那块墓碑,暗暗悲哀。不知道离去的念头是不是就在那一刻萌生出来的。
许毅祥凭着记忆,慢慢找到了老霍的墓前。跟上一次来一样,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许毅祥走过去,对着墓碑呆看了一阵,从手中的提包里拿出了一个镜框,里面嵌着一个半月前许毅祥和老霍在市政厅的发奖会上的合影。合影是简宁给照的。曝光反差有点儿过度。人在里面白是白,黑是黑,仿佛特别年轻。许毅祥和兵马俑打扮的老霍并肩站着,两个人笑得合不拢嘴。
许毅祥把镜框端端正正地摆在老霍的墓碑前。镜框浅白原木色,是许毅祥在自己住处不远的一家小店里发现的。材料用了加拿大枫木,制作得古朴而细腻。许毅样当时见了,心中好一阵触动,好像似曾相识似的。他对着店主比比画画,费了不少劲儿,才把镜框从小店里请了出来。世间许多物物有缘,他从看到这个镜框的第一刻,就立刻知道该把它送到哪里去了。
老霍,我想,怎么着走之前我都得跟你聊聊才成。许毅祥自己用的大方手绢抹了抹碑面上的尘土,嘴里念叨着。他想起老霍当年到自己家里来,单身汉一人总是穿得衣服前襟都发亮了。许毅祥的媳妇儿见了,马上绘他扒下来扔进洗衣盆里,转身一边往桌上端白馒头碗肉,一边用笤帚疙瘩吆喝老霍去洗手。老霍不服气地说:嫂子,对搞艺术的,您得高抬责手,不能清规戒律太多了,束缚了创造力。许毅祥的媳妇儿鼻子轻蔑地一哼:少给我耍贫嘴。我跟你大哥过了这么些年,还不知道什么是搞艺术的?
不就是穷、懒和一辈子倒霉呗。
老霍扑哧笑出了声:难怪我总娶不上老婆,都是嫂子把我们搞艺术的人的名声弄臭了……
当许毅祥的媳妇儿过世时,老霍已经出国了。他曾来信给许毅祥,写着:嫂子去了,大哥节哀。小弟只是想,这个世界上惟一赶着我老霍换衣服洗手的人没有了。语气十分苍凉。后来,许毅祥在美国见到老霍,发现他的衣着依旧邀通,不由得想起他的旧话,心里好生酸楚。
我琢磨了好几天。许毅祥对着照片中的老霍说:最后决定还是回去啦。在这儿,我给孩子们帮不上忙,还尽给他们添乱。唉,你说刮痧这事儿吧,在中国有几千年了吧?
怎么在美国就说不清呢?
许大同已经连续给圣路易斯远近二十几家游戏软件公司发出了求职信。回应却远远不像他期待的那么热烈。有两家公司的老板过去一直悄悄向许大同递送秋波,说他们求贤若渴,许大同只要肯跳槽,什么条件都好商量。但当许大同前几天给他们打去电话,说自己愿意接受他们过去的好意时,这两家公司都忽然成了缩头乌龟,先是答应考虑考虑,然后拖延着不给答复,最后,连许大同的电话都不肯接了。
大同,辛苦了这么多年,就算是自己给自己放个长假吧。简宁心痛丈夫的焦虑,试图安慰他。
这种时候,家里最需要的是钱,我不能变成白吃饭的。
许大同直楞着眼睛自言自语。他突然不得不面对自已被人拒绝的日子,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竟会变成一个没有用的人。
简宁不得不提醒许大同,由于眼前的案子,只怕任何一个游戏软件公司都会忌讳与一个虐待儿童嫌疑犯发生直接关联。他们的确自私得很,但他们可以解释,他们也需要生存。
天无绝人之路!许大同沮丧之后,咬牙切齿地说。他开始翻找报纸广告栏。他降低了自己的要求,开始在一切跟他的美术绘画专业有关的行业中寻找机会。他想就算把自己当做刚刚出道,就算自己一切从头开始,只要肯吃苦,还能没有个识真货的人?
许大同每天在报纸上用红笔勾勾画画,每天或是出门面试,或是在家里等电话。眼巴巴一个星期过去了,竟毫无进展。许大同有点儿急,坐着干想,却也没有能救急的主意。
这天,简宁陪许毅祥去了墓园,一个人在家的许大同接到了刘茵一个电话。刘茵在电话里问了几句许大同夫妇的近况,忽然笑嘻嘻地说:大同,我今天给你打电话,可是求你帮忙的。
许大同立刻说:刘校长有事只管说。我一定尽力而为。
吻,对你只是举手之劳。刘茵说:我们的报纸在版式和美编方面一直比较薄弱,当然也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人才。
你要是不嫌报酬低,过来给我们报纸当个帮手,工作是全职的。怎么样?
许大同听了这话,半天没有吱声。他当然知道刘茵的这个建议是出于一片好意,但这好意实在是情分太重,叫他难以承受。凭基本常识,许大同能估出刘茵那张报纸的开销和盈利。那样一张凭圣路易斯的华人商界广告费用支撑的周刊报纸,通常仅仅雇佣文字编辑,版式和美术设计需要时找人临时帮忙便可以的,绝没有理由雇一个全职的美编。
刘茵突发奇想地要请自己去报社上班,一定是两肋插刀的因素超过了客观需要的因素。
许大同自信自己还没有落魄到要别人救济的程度。何况,刘茵自己目前也为了大都会保险公司的官司招致了许多麻烦,自己更没有理由给这么一个热心的好人增加额外负担。
刘校长,我把你当朋友,所以不说外人话。许大同沉吟片刻后,说道:这样吧,你们报纸的美编部分我可以包下来。你们过去付别人多少,就付我多少,但绝对用不着花多余的钱雇个全职的人。每星期按工作两天算,成吗?
我干编辑出身的,一份周刊的美编的活儿,两天是绝对做不完的。还是照三天算吧!
行,三天就三天。许大同一口应下来。
两个人又在电话上谈了一会儿报社的具体事务,才接了线。
晚饭前,简宁和许毅祥回来了。三个人简单下了鸡汤面,各自网着头吃罢,便收拾碗筷各回房间安歇。简宁告诉丈夫,她今天给一个开礼品店的朋友打了电话,让朋友给准备一些西洋参、卵磷脂和鱼油,明天早上她去取。据说这些东西在国内挺吃香,许毅祥带回国自己可以留着慢慢服用,也可以送人。
许大同没说什么,心里却是赞许的。简宁有时候跟爸爸在一起,显得别别扭扭,但感情上对爸爸总算还是体贴的。
简宁脱下衣服,换上浴袍准备洗澡。她似乎是随口问道:我们下午出去,你在家里干什么呢?
打了好几个电话,找了找房子。许大同说:比较来比较去,我看条件还不如前两天咱们看过的那处好。
简宁听了,只是哦了一声,没有更多的反应。在许大同看来,这似乎是一种故意的忽略,一种故意的装聋作哑。
自从许大同决定搬出去住后,夫妇俩便紧锣密鼓地开始找房。但他们连连看了几家,都不了了之。不是因为简宁的标准过于苛刻,她永远可以挑出某处房子的不尽人意之处;要不就是地区不安全,或者是价钱过高,或者是房子太脏太旧,有老鼠蟑螂。她还同时向许大同宣称,这个或那个缺陷是致命的,绝对不可以接受。
许大同暗暗猜测,在简宁的下意识里,任何一处房子都潜藏着把自己的丈夫夺走的危险性。所以,她只要走进去,就觉得反感,就要不遗余力地反对。许大同不知道这样下去的结局会怎样。可挑明了,又难免要伤简宁的感情。
刘茵今天来过电话。许大同接着对简宁说。他决定暂时避开搬出去住这个敏感话题,谈点儿让夫妻两人情绪放松的事。刘茵提议让我去他们报社当美编,接天付酬,我答应了。这样,一个月至少也可以有七八百块钱的收入。
那是好事啊。难为刘菌总想着咱们。简宁勉强笑了笑。
笑过后,嘴角却留下一丝苦涩的倪意。
是啊。许大同赞同道。他没有顾及简宁的黯然,又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这些日子欠大家的情欠得太多,将来怎么还啊?咱们自己的困难最好还是自己想办法解决。
简宁默默地打开澡盆龙头,调试着水温。丈夫的话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应答。
简宁!许大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自从大都会保险公司的事见报以后,我一直琢磨,咱们干脆也把丹尼斯的那份保险给退了算了。麦克那个人本来不地道不说,咱们也可以省下一笔钱来紧着眼前的急用。
简宁调试龙头的手倏地缩了回来,她的手指不经意被拧得过大的热水烫疼了。
怎么啦?
没什么。简宁攥着手,盯着龙头说:丹尼斯退保的日期已经过了。
喔,那就算了。我只是说说而已。许大同奇怪简宁的反应干吗那么紧张。
简宁依旧攥着手,迟疑一会儿,她突然把龙头关上。大同,有个事咱们得商量商量。
简宁坐在澡盆边上,盯着地说:我给丹尼斯买保险,可能是干了件大蠢事。
有那么严重吗?许大同故意轻描谈写。但他已经隐隐约约感到事情一定出乎意料地糟糕。
就是因为事情严重,我才一直犹豫怎么告诉你。简宁声音里有一种无奈,她说:麦克前几天又找过我了。他逼着咱们再给自己一人买一份保险。
买多少?
一人一百万。
凭什么?他想指着咱们发横财呀?别说我们现在没钱。就是有钱,也不买。
我是这么告诉他的。可事情没那么简单。他说,咱们要是不买,他去告咱们。
让他告去!许大同嘿嘿笑起来。要是不买保险都能治罪,美国就成了疯人院了。
不买保险是治不了罪,可买保险有可能会治罪。简宁的嘴瘪了瘪,几乎要哭:麦克哄着我给丹尼斯买了五十万的保险。他现在告诉我说,由于咱们俩没有保险,人们有理由怀疑咱们有谋财害命的企图。
许大同顿时怔住。他眨眨眼睛,简宁的话在他听来简直是一个天方夜谭。
他还说,除非咱们马上给自己买份大额保险,不然,儿童福利局可以就此大做文章,给你定重罪……
讹诈!许大同气得脸都青了。你懂不懂,他这是趁人之危,借机讹诈。
麦克这个人毫无良心,是条疯狗,他真有可能害你。就算法庭最后不为此定咱们的罪,可至少,会给这个诉讼案增加许多不必要的周折。
所以,你被他吓唬住了。你还答应买他的保险是不是?
许大同恼怒万分。
我只是想先稳住他。简宁哀告着:跟你讨个主意以后,再做决定。
好,跟他讲,他别再打算从我们兜里掏走一分钱。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告他诱人入瓮,要求保险公司给丹尼斯退保,还得赔偿我们的损失。
大同,别忘了咱们目前的处境。简宁焦虑地提醒说:咱们现在自顾不暇,哪有精力打另外一场官司?再说,假如我真的想卷进去的话,刘茵几个星期前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答应下来了。
答应什么?
还记得刘茵说的话吗?要在法庭上告赢大都会保险公司,关键是要有证据。
你不是说,你手中什么证据都没有吗?
简宁没有马上回答,看了许大同一眼,站起身,走了出去。片刻,她又转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夹子。
你自己看吧!简宁把夹子递给丈夫。
许大同打开夹子,里面除了有关丹尼斯的人寿保险的文件外,还有一张用圆珠笔随意写着些英文字句和数字的纸。
简宁轻声解释说:这是麦斯·尤在咱们家留下的笔迹。
许大同的神色阴郁下来。他沉思着把那张纸捧在手里端详了一阵,仔仔细细对折好,放回进夹子里。
明天把这个给刘茵拿去。许大同对简宁说。
你疯了?简宁惊叫。
我没疯。许大同说:开始我还有点儿担心刘茵他们空口无凭,官司不好打。现在,有了这张纸,也能替大家出口恶气。
替谁出气?看看当初跟刘茵他们起哄要打官司的人还剩下几个?刘茵他们自己如今正被税务局查得焦头拦额,弄不好,会有人去坐牢呢。你还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简宁说罢,许大同却突然盯着她不吭声了。他那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你别这么看我。简宁负气地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觉得我自私,助桀为虐?
可我能分辩什么事是可为的,什么事不可为。
许大同叹口气:我恨的就是你这个人太聪明了。你永远希望得到的比付出的要多。
可你想想,假如,你在生活中对别人不公平,你怎么能够期待别人对你公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