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痧--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下午)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下午)
道不同,不相为谋
许大同是在中午过后才回到公司的。
他走进公司大楼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打量了一眼入口处那块不规则的大理石上嵌着不锈钢字的公司标牌。这块标牌是两年前才制作的。是他许大同亲自做的设计。当时约翰看了设计图后沉默不语,吉姆小心翼翼询问约翰是不是还有什么想法?约翰笑了,说:是啊,马上找人拿去制作。我的想法是看见这块大理石立在我们公司的门口越早越好。
许大同步入大堂,公司的保卫欧文亲切地向许大同打招呼。许大同在公司里常常为了某个设计方案早来晚走,公司的每一个保卫与他都非常熟悉。
许大同上了电梯,按下了三层的电钮。这部电梯的三楼显示灯仍然不亮。毛病已经出了快一个月了。听同事说,电梯公司的人来过一次,没有修好,只答应把电梯的某个部件换个新的。看来,电梯公司的允诺也是有水分的。或是因为电梯公司偷懒故意拖延,或是因为毛病太小被他们遗忘了。
许大同慢慢走进楼道,路过珍妮的办公室时,他看见珍妮正忙着在里面打字。珍妮是个热心的姑娘,当她听说许大同遇到了麻烦,需要一位家庭法律师出庭的时候,是她主动提供了贾妮斯。马林的名字和电话,以及背景资料。她总是善意地关心别人,尽管她自己也需要人关心。许大同不免内疚地想起自己早就答应过她,要帮她鉴定一套她新搜集的中国古董茶具的年代,可日子一拖再拖,总也没有兑现。
许大同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这是一间窗户朝东南的屋子,一天中有大半天是被太阳的金辉拥抱着的。记得当初刚刚进公司的时候,许大同分配到的办公室没有窗,隔壁是复印室,整天觉得门前人来人往,耳边嘈杂声不绝。不久,吉姆突然通知许大同换房子。
吉姆告诉他,是约翰发现了许大同的办公环境不利于创造性思维,所以,指示公司把一个安静的小资料室腾出来,让给了许大同。就这样,许大同在这间光线充足的办公室里一待就是五年。
许大同找出一个大纸箱子,开始往里面放东西。屋子里的办公用品自然都是公司的,但许多自己的资料和小零小碎还是够他收拾一阵子。他打开抽屉,翻看着一个个文件夹,有些游戏软件的人物和图景设计已经有了草图,或大半完成。他要留份报告给吉姆,解释说明这些设计的基本内容和情况。于是,他坐下来,面对电脑开始他的报告。他写得非常认真仔细,斟字酌句。他边写边想,这是自己给公司写的最后一份文件,千万马虎不得。
当报告基本完成的时候,他感觉有一个人走近他的房门口,那个人一声不响地靠在门边上,默默注视着许大同的一举一动。
许大同将报告打印出来,放在文件夹的上面。然后,目不旁视,继续把个人的零碎物件归整到纸箱子里。
终于,站在门边的那个人耐不住,开口说话了。他犹疑地说:大同,我感到非常地抱歉。可我早就提醒过你……
许大同说:走开,我不想谈这件事!
我不能在法庭上说谎。约翰辩白着:他们已经知道了实情……
你没看到我正忙着?许大同企图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把我儿子要回来,把我的生活要回来,我没时间听你这些废话!
因此,你现在更需要这份工作!约翰指指箱子:你不能做这种选择。
许大同摇着头:我无法继续面对你,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了!我把你当做朋友,我信任你,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你出卖了我!
许大同的眼光尽管闪避着约翰,但约翰还是一下子看到了许大同眼睛里深藏着受伤害的痛苦。他不禁有些难过,他的内心告诉他,他的所作所为侵犯了对方最不设防的地方。
怎么才能安抚对方,并替自己洗清。他甚至觉得假如为自己洗清,许大同的伤害和痛苦也会少一些。
约翰竭力诚恳地表白:大同,我从来没有想背叛你。在法庭我讲的都是事实!那天你的确不该打孩子!
我为什么打丹尼斯?我自己的孩子!许大同的嘴唇哆嗦着:我打他,是对你的尊重!
是给你面子!
给我面子?约翰眨着眼睛:这是什么逻辑!孩子并不是你的附属品。你可以对我尊重,但你完全用不着打孩子!
许大同与约翰互相对视着。他们突然发现他们彼此极其陌生,相距极其遥远,那几千年的时空,那无法跨越的大陆架和辽阔海洋一时都汹涌澎湃地展现到眼前。无论内心怎样挣扎,不可摧毁的屏障依然立在面前。
许大同愤愤地用中文说:不可理喻!
约翰困惑地问:你说什么?
许大同转身抱起箱子:我最后再送你一句中国成语,道不同,不相为谋。
大同。约翰痛心地叫了声。他的语调中有一种暗示。
许大同看到约翰的视线落在书架上,那里摆着一排许大同曾经得到过的荣誉。有证书,有照片,最显眼的却是那个一个月前许大同在市政厅得到的奖杯。
这是他许大同五年来留下的痕迹,而此刻的他正想把这五年通通忘记。许大同不再理睬约翰,抱着箱子大步走出门去。
约翰无可奈何地看着许大同渐渐远去的背影。
许毅祥中午睡了个午觉。儿子和儿媳早上临走的时候,说今天或许会去看丹尼斯,并说,没准儿还能把丹尼斯接回家来。这种话许毅祥已经听了好几次,所以他的反应是半信半疑的。孙子受伤后,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古怪。儿子和儿媳说话躲躲闪闪,他们显然正被什么麻烦事情困扰着。而许毅祥的直觉告诉他,儿子儿媳困扰的事情肯定与孙子有关。他们躲躲闪闪的似乎也正是因为不愿意把实情告诉他。
孙子到底出了什么事?许毅祥也曾用各种方式迂回地向儿子儿媳打听过,得到的回答自然是平安无事。当然,有时他们不仅仅回答平安无事,而且有声有色地描写丹尼斯的近况如何令人欢欣鼓舞,可这些描写在许毅祥听来,都十分缺乏说服力。孙子真的很好,那就回家嘛。不让回家,老给圈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这是什么道理?什么规矩?
中午快吃饭的时候,儿子一个人回来了。儿子换了件衣服,一句话不讲又要匆匆出门。许毅祥看不惯儿子闷葫芦的样子,不由得拦住儿子,问他是从哪里刚刚回来,就又要到哪里去?儿子解释得含含糊糊,说他出去办事了,现在还要出去,很快回来。简宁呢?许毅祥问:你们不是一块儿出去的吗?是,儿子回答。可我们后来分头各走各的了。
许毅祥听这话太奇怪。再要问详细,儿子已经没了踪影。许毅祥只好自做注解:这大约是讲大同有事没能够去看孙子,而简宁自己去了。这就是说,下午儿媳有可能将孙子接回来。
许毅祥午睡起来后,先闷闷地抽了一棵烟。他想孙子若是回家,总要在晚饭备点儿稀罕玩艺儿给孙子补补胃。做珍珠丸子?蛋饺?素鸭?许毅祥在心里拟着菜谱往厨房里走。煮米饭,再来点儿玫瑰豆沙包,这些肯定叫孙子没吃就乐起来了。许毅祥想着,站在水池前开始淘洗泰国香米。
许毅祥来美国,洋文虽不会,好赖还是会分的。这泰国香米分红宝和黄宝。做饭的时候,两种米各按四十比六十的比例放在一起,蒸出来的米饭油亮透明,香甜可口。许毅祥的经验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当许大同和简宁惊讶家里的米饭怎么有了帝王品质时,许毅祥轻描谈写地说了一句:金玉品质往往藏在木石之中,全在你有心还是没心。许大同和简宁都被许毅祥的话逗笑了。
许毅祥淘着米,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古怪的声音。他侧耳听了听,那是一种叮叮当当的悦耳音乐声,那种音乐是孙子丹尼斯在家里时他曾听惯了的。他记得每次丹尼斯在房间里玩电子游戏时,那些游戏会唱会跳,奏出的音乐就是这个声音。许毅祥现在闭着眼睛能跟着唱出来。许毅祥又听了听,觉得音乐明明就是从丹尼斯的卧室里传出的。难道是丹尼斯已经悄悄回来了暗怪的是怎么刚才一直没听见丹尼斯和简宁的声音?
许毅祥想起丹尼斯这个小家伙平时最讲究要给人一个惊喜。这大约就是他的一种惊喜吧。
丹尼斯,一定是丹尼斯这孩子!
许毅祥越听越像。他擦了擦湿手,踢手蹑脚地离开厨房,向丹尼斯的卧室走去。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昏暗中只见一个女人盘腿坐在丹尼斯的游戏机前。她的脸色铁青,头发凌乱,两手抱着游戏机的操纵盘,又拍又掘,神态几乎疯狂。
而屏幕上的斗士们正挥着剑砍过来,杀过去,一片金戈铁马,血流成河。
许毅祥站在那儿,看看简宁,又看看游戏机,大惑不解,更不知说些什么好。
简宁对走进房间的许毅祥视而不见。她的绝望和愤恨已经化为一柄刀刃,带着嗜血的渴望,狠狠向敌人的身体刺进去,再刺进去。
简宁?许毅祥疑惑地叫道。
简宁没有反应。显然,此刻她的心灵、智力和感觉器官正完全封闭在黑暗里。那黑暗引导她沉沦,沉沦为通着电线的游戏机的一部分。
许毅祥沉默半晌,突然上前,伸手用力按下游戏机的开关。屏幕刚的一下,人马兵器同时间成一个亮点,隐在一片碧蓝当中。许毅祥看着简宁征在那里,脸僵板着,身体半天不动,他转身走了出去。
半晌,简宁才如梦初醒。她觉得骨节酸痛,似乎一场大战过后,浑身虚脱,力量全无。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手撑着地慢慢站起身,走出门去。她听见公公在客厅里咳嗽。
公公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着烟,抬眼望了简宁一眼,以严厉得近乎命令的口吻:简宁,你过来。
简宁顺从地走过去。她的神情依旧恍惚,但灵魂总算重新附体。
许毅祥看着简宁的样子感到痛心和怜惜,他发现儿媳比以往更加陌生。简宁嫁给许大同九年,与许毅祥相处最长的日子却是许毅祥这次来到美国。想当初大同第一次带简宁到家里去的时候,许毅祥面对那么个娇气的小模样,很担心独生子的儿子将来能否真的与这个协和医院院长的掌上明珠相儒以沫,厮守一生。可后来,儿子真的娶了简宁。
儿子拉着简宁的手嘻笑地冲许毅祥说:这丫头以后成咱们许家的人了。您对她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就跟教育我一样。儿子儿媳的婚礼办得简简单单。简宁进门便刷锅洗碗扫尘做饭,水平高低可以挑剔,但一举一动丝毫没有大小姐的脾气。不多久后,他们两人一同留洋美国。许毅祥对简宁的了解更多来自于儿子的信中。他知道简宁跟着大同吃了不少苦,但待大同却是一心一意没个不字。许毅祥知道儿媳辛勤挣钱,还给许家添了个聪明的孙子。许毅祥暗暗承认儿子的眼光不错,儿媳是给许家立了功的。
直到这回,许毅祥到美国跟儿子一家团聚。许毅样的生活和生活中的简宁突然真正拉近了,他才开始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离心力,感到他是闯入儿子儿媳生活圈中的外人。
儿子儿媳不是不孝,儿子儿媳尽心孝顺也解不开他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不由得在瞬间明白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道理。当然,无论距离多大,许毅祥还是深信懂得儿子的心,因为儿子是他生的。但对儿媳,他就不奢求什么了。本来公公和儿媳的关系就直浅不直深,何况,他和儿媳正是为了儿子才走到一起的。
简宁低着头,细声细气地叫了声:爸爸。
许毅祥深深地喘I口气,说:简宁,你得给我说实话,究竟出了什么事?
简宁默不做声。
早上你们走的时候说是去接丹尼斯回来?人呢?大同回来一趟又走了,见了我说话颠三倒四,丢了魂儿似的。还有你……你们背着我演的是哪出戏?
简宁依然低头不语。
许毅祥望着简宁自嘲地说:在中国我也算个知识分工,可是在这儿,我成了个聋子,成了哑巴。多亏我还有双眼睛,还能看出个一二三!当长辈的,年纪大了,事情经的多了,我没那么脆弱。你们小两口之间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可——丹尼斯,丹尼斯是怎么回事?这一个来月到底出了什么事?
简宁咬着嘴唇,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悠悠地转着。眼前这种场面是她早就预料到的。
她知道这场面总有一天会出现。
先前许大同和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将这一天的到来竭力拖延罢了,但此刻,许毅祥的盘法还是让她有口难辩,万分为难。她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许毅祥急了,他站起身:简宁!你们要把我瞒到什么时候?你要是还把我当父亲,就把真情告诉我。许毅祥声音颤抖着:简宁,算我求你了!
爸!简宁潸然泪下。
唐那休。奥伯曼当班的时候,常常把自己的那张台子擦得一尘不染,咖啡杯、报纸摆得有条不紊。他的整洁和严谨的习惯,是在他至今仍与他同住的老母亲的严加管束下培养出来的。人们都说唐那休嘴有点儿碎,脑子缺根弦儿,这是他和姑娘们相处之后,总不能成功地谈论婚嫁的原因。今天,唐那休从法庭回来,直接回了家。在家门口的糕饼店里,他买了一块刚从操作间端出来的起土蛋糕。糕饼师把蛋糕放在一个漂亮的粉红色的盒子里,用绳子扎紧。递给唐那休问唐那休:奥伯曼老太太身体可好?
唐那休回答:很好。跟往常一样。
唐那休说完交了钱走出门,心里开始不痛快,既为糕饼师的问题,更为自己的回答。
住在这一带的人们全都知道奥伯曼老太太已经被病魔纠缠了几十年。奥伯曼老太太从三十多岁就莫名其妙地患上了全身疼的病症。她天天对丈夫抱怨:我的骨头缝里簌簌籁地疼啊!用不了多久,上帝就要收我去了。她无天重复地说,她的孩子重复地听着这样的抱怨长大。后来,她的丈夫实在听得不耐烦,便独自去找上帝理论,质问为何还不将自己的妻子收去。丈夫走后,上帝久久不给答复。奥伯曼老太太说,上帝大概感觉对自己的确无能为力。所以,干脆做遗忘态,把自己交给魔鬼处理了。
唐那休提着盘子走进家门。奥伯曼老太太坐在桌子前,瘪瘪的嘴巴里正在嚼着东西。
唐那体把盒子放在桌子上,说:妈妈,我给你买的蛋糕,很新鲜的。
奥伯曼老太太看了一眼蛋糕,然后不高兴地把盒子一推:你明明知道我最不喜欢吃甜食。起士蛋糕会增加我的胆固醇,让我痛风、脑血栓、心肌梗塞,简直就是一副毒药。
看,我的骨头现在就开始籁箴籁地疼了。
唐那休不慌不忙地边把蛋糕放进冰箱里边说:那好,妈妈,那就把毒药留给我自己吃吧。说完,他走进自己的房间里,脱掉了那件黑色的三件套西装,掸去灰尘,整整齐齐挂在衣架上。接着,换上他的制服,打上领带,戴上帽子,这是他每天当班的打扮。
唐那休来到厨房吃饭,他舀了一勺肉骨头炳豆子,又掰了一块面包。他的中午饭大都是在奥伯曼老太太的目光监视下进行的。
唐那休默默地咀嚼着等着看着他半天不说话的妈妈发问。唐那休知道妈妈不说话,并不等于不说话,她是在进行说话之前的准备。果然,过了一会儿,奥伯曼老太太开口了:儿子,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今天上午干什么去了。
唐那休说:妈妈,我昨天已经告诉过你,我今天早上到法庭当证人去了。
奥伯曼老太太瞪了儿子一眼:我年纪大了,你难道不可以告诉我两次吗?
唐那休没有吭声。唐那休坚信母亲的记忆力并没有出现任何偏差,母亲只不过是在考察自己,是希望在两次不同时间地点的询问中辨别出其中哪一次是撒谎。
奥伯曼老太太想了一想,又说:儿子,我不打算过问你的闲事。可到法庭上讲你管理的住户的坏话是件让人忌讳的事。传出去你的饭碗会端不稳。
唐那休眨眨眼睛说:妈妈,没有人在法庭上给我照相。
我连记者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何况,我并没有说许先生和许太大一句坏话。关于上法庭的事情,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
奥伯曼老太太没话了,显得更加不高兴。
唐那休吃完饭,把盘子放在碗池里冲洗干净,擦了擦手,对母亲说:妈妈,我去上班了。
奥伯曼老太太问:你今天好像走得比往常要早。
唐那休点点头:我是得早点去,我要把我的车子送到修车行去换机油。
奥伯曼老太太眯起眼睛,有一种终于抓住了对方的谎话的得意:儿子,你的车子不是上个月才刚刚换过机油吗2唐那休说:不是上个月,是天气热的时候。那是独立日以前的事情了。
奥伯曼老太太仍不肯放弃。真的吗?她问。
当然是。唐那休说:我这儿还有上次换机油时的收据,你要看吗,妈妈?
奥伯曼者太大没有回答。她当然不准备看那张收据。儿子智商虽不高,但若是想撒谎,收据也是可以造出来的。她不想使儿子太难堪,或者使自己的信心遭受损伤。
唐那休离开母亲狡黠的目光,走出家门。他和母亲每天都有这样的功课要做,彼此默契,已经成为一种游戏。一旦不做了,反而枯燥了。
唐那休提前十五分钟接了班。他往往都很准时,偶尔提前,从不迟到。他在自己的台子前坐好,摆正咖啡杯和报纸,托着下巴,开始思考,不由得想起母亲的话。母亲的话虽不是圣贤之言,但也叫他无法忘之脑后。他到底在法庭讲没讲许家的坏话呢?从许先生和许太太在法庭上铁青的面孔冲着自己,连招呼都不打来看,他们真的很生气。他们是在生谁的气?是不是就是在生自己的气呢?唐那休有些后悔去法庭作证的决定。为了那一点点可笑的风头得罪了许先生和许太太,那是大大不值——许先生每年年底给自己的红包都挺丰厚,许太太是惟一在自己过生日的时候,记得给自己送一件T恤衫和一张贺卡的人。唐那休本来只是想在法庭上有一说一。其实,这个“一”也是可说可不说的,早知会惹恼许家,还是不说的好。
唐那休想想就后悔了。他琢磨这件事怎么可以重新做过,当然,他不可能再去一次法庭,但总是要补救补救才好。正想着,他忽然看到许先生抱着一个大纸箱子走进门来。
许先生经过他的台子时,根本不朝他瞧一眼,径直冲着电梯走去。
许先生,下午好。唐那休怯生生地向许大同打招呼,唐那休认为,哪怕许先生真的在生自己的气,自己必有的礼节还是不能缺少的。可惜,唐那休的声音被电梯门打开的声音淹没了。电梯很快向上升去,康那休盯着电梯上方的那一排红色指示灯苦思冥想。
他希望推测出许先生到底是故做没听见自己的招呼,还是另有所思,心不在焉呢?
许大同抱着纸箱站在电梯上。他冥思苦想,发现既成事实的最大恶果,就是使自己失去了与家人做解释的机会。他希望能够寻找一个缓冲地带,一个让辞工的噩耗降温的时机。他在路上曾打过简宁的手机。他想,无论如何,给对方一个铺垫要好些,但简宁的手机是关闭着的。他又想,既然这样,不妨暂时先瞒一瞒,到了晚上枕边温存后再跟她兜底,随她或怒或闹。但依她本性,终究还是会宽容大度的。
何况,今天简宁已经被法庭上的事快气疯了,马上给她加码,只怕会情形难料。至于老父亲那边,有简宁一同做帮手继续瞒下去,大约还能拖一阵子。
许大同自我安慰着推开家门,听见屋里寂静无声。他有些疑惑地慢慢向客厅走去,一眼看到许毅祥面色阴郁地坐在沙发上。在离父亲不远处坐着简宁,两颊发红,眼泡肿肿的,样子好像刚刚哭过。
许大同忐忑地把纸箱放在地上,一边脱外衣,一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简宁,饭好了吧?今儿我可忙坏了,中午饭也没顾上吃。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脊梁,有什么东西能给我先垫垫饥?
简宁没有反应,眼睛只是望着地。
许大同尴尬地笑笑,又转向许毅祥:爸,下午我去看过丹尼斯了。真没想到,小孩子离开了家,一下就懂事多了。
在那儿跟老师和小朋友都处得挺好的了。我说要走,他就招手跟我再见……
许毅祥把手中的烟蒂拧灭在烟灰缸里,嗨地叹了一声。
许大同现编现吹的谎话气球被父亲这声叹息一下戳破了,他不由得语噎:哎,你们……他看看简宁,又望望父亲:你们这是怎么了?
许毅祥打量着儿子强作欢笑的面孔,儿子眉宇间的憔悴和消瘦的颊腮上的胡子。在许毅祥的眼中,儿子的脸庞从没有这般苍老,这般叫人心碎过。这就是那个三十年前走夜路还会吓哭的小孩子;这就是那个二十三年前在全国少年美术大赛中得了名次,高兴得在爸爸妈妈面前拿大项的小小子;这就是那个十年前交女朋友还要跟爸爸讨主意的毛头小伙子。如今,他要站出来,用他的身躯为老父亲遮风遗雨了。
好儿子,难得一片孝心。许毅样的话便咽住,像是喉咙里堵着血。
许大同一怔,父亲秋叶将尽的凄凉让他感到深深的内疚和惭愧。他无法再面对父亲,只得怀着一丝希望,求救似地转向妻子:简宁?
简宁仰脸深深出了口长气:爸爸都知道了。
什么?你说什么都知道了?许大同使劲瞪着简宁,仿佛那样就能使事情改变,那样就能逼着简宁收回已经说出的话,否认已经发生的事情。
许毅祥不忍看儿媳再为难,他摆摆手,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大同,对不起。简宁无可奈何地对许大同坦白:我没能遵守诺言。我对爸把什么都说了。
许大同瞪着简宁的眼睛里一丝丝的渗出恐惧来:你胡扯。
他还是不愿意知道自己的梦破了。他还在自欺欺人。可事已既此,必须一痛百了,让他真正醒过来。简宁硬起心肠:我已经告诉爸爸说,我们吃了官司,我们没法在法庭上洗请你的名声,丹尼斯被儿童福利局监管,也根本回不了家。
许大同全身哆咦起来。他觉得冷,觉得从心底里一阵阵打寒战:你……,你个白痴!
浑蛋!
什么,你说什么?简宁被许大同骂得了。许大同的责骂像根火柴忽地点燃了简宁心头集存的哀怨:我白痴?你才是白痴浑蛋。是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是我硬着头皮充英雄,充好汉,把个家弄得支离破碎的?
这是什么?简宁指着地上的纸箱子:这……这也是我的错吧?是我把办公室的东西都搬回家来了。是我丢了自己的工作,对吧……她将箱子哗地倒提起来,里面的东西全部翻落在地板上。
许毅祥拿着自己的外套从卧室里走出来。他一声不响地走过客厅,儿子儿媳的争吵好像与他无关。他不看他们,默默绕过地上的那摊杂物,走到门厅。他在那儿穿上外套,扣好扣子,开门走出去。
许大同强辩着:我又不是小孩儿,用不着你告诉我该做什么。
你当然不是小孩儿。你做的事都心里有数得很。你是这个世界上无所不能的超人嘛。
你有本事在法庭上攻击控方律师,你有本事辞职。你既然那么能干,干吗让儿子在儿童福利局里受罪?干吗不想办法把儿子弄回来?简宁越说越气,跺着脚失声痛哭:还我儿子,你现在就把儿子还给我!
许大同张口结舌地看着简宁。妻子眼泪四溅的声讨,使他的任何辩解都变得苍白和荒谬。他看看自己又黑又脏的双手,转身缓步走向卫生间。
在卫生间门口,许大同的额头重重地碰到了门框上。他停了一下,茫然地对着碗他额头的地方凝视片刻,然后,走进去咣地把门关上。
许大同大开水龙头,让水冲击着他的双手。他望见水柱像炮弹般冲撞到他的手心后炸开,一块块白亮的弹片翻飞射向四方。他的身躯被弹头打穿,被弹片削得残缺不全,被沙石打得千疮百孔,被火药炸得血肉模糊。
一阵肉体撞击墙壁的咚咚声和一声长长的嘶吼声从卫生间里传了出来。仿佛那里面关了一头绝望而大恸的猛兽,正用自己的肉体与牢笼相搏。
传来的撕搏声使简宁倏地抬起脸,愕然令她瞬间止住了哭泣。她按住心跳,屏着呼吸,战战兢兢地朝卫生间的方向望去。
好一会儿过后,许大同浑身水浸过似的从卫生间走出来,拖着石头般僵硬的腿走到客厅中央站住,从嘶哑的喉咙中说道:简宁,我马上搬出去住。咱们分居吧。
还差十五分钟五点半,珍妮已经收拾好了办公桌和自己的书包。她看见周围办公室的同事们都像热锅边的蚂蚁似的出出进进,有的提着包开始悄悄溜号,有的站在门旁探头探脑,一副观察情形,蓄势待发的样子。
公司里平目许多人都摆着一副清高自傲,鸡犬相鸣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式,可许大同和约翰大吵了一架愤而辞职的消息,仅仅只用了两个小时便传遍了每一张办公桌。大家纷纷展开热烈讨论,盘话询查每个细节,那种不把故事弄清楚死不罢休的认真劲儿,大大超过老板给大家提职长薪的日子。
珍妮的办公室和许大同的屋子只隔两个门,事情发生的时候,珍妮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其中。她楞楞地趴在门边儿,听着外面的动静。她无法出去劝解,老板们吵架,秘书应该逃得越远才越聪明,可她真心关切这两个人。凭直觉,她知道这种争吵对谁都不会有任何好处。约翰是个宽厚的好老板,许先生是个和善的好人。珍妮愿意同时偏袒双方,可人家在吵架的时候,你是谁都不能偏袒的。现在许先生走了。
许先生甚至来不及跟她告别就离开了这家公司。这叫珍妮十分难过。
珍妮这些天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她和丈夫麦克尽管依旧睡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两个人的言谈却很少。每天晚上,基本上都是珍妮先回到家。她简单地做一些饭食自己吃,并木等麦克。麦克归家总是很晚,若是在外面吃过了,便无话可说。若是没吃,珍妮会指给他厨房里的剩饭剩菜,让他自己热了吃。两个人彼此都淡淡的,上了床自然也没有什么要求,互道一声晚安就睡了。珍妮觉得这种状态和她怀孕的反应一样,是突然来临的,叫她猝不及防,从生理到心理都跌进重重的黑暗。她开始是愤怒,后来是怨恨,再后来她变得无精打采,陷入一种软怄的病态。
你还爱他吗?那天,她在玛格丽特家里吃晚饭的时候,玛格丽特这样问她。珍妮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的心在疼。她真想告诉自己的好友,她恨麦克。可她说不出口。
她知道自己若不爱麦克了,心是不会这样疼的。
这就难了。玛格丽特说。玛格丽特用她那细长好看的手指轻轻理了理珍妮凌乱的头发:我知道你的长处是心软,你的短处是心太软。这就会叫你自己特别的苦。
珍妮低着头,玛格丽特说的话在她的脑子里嗡嗡地鸣响,珍妮在瞬间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她和麦克之间的事谁也帮不了她。进退好坏全在她自己。
要是有一天我需要搬回这儿来住,你欢迎吗?临分别时,珍妮问玛格丽特。
这算什么问题?你知道这套屋子的房门钥匙在哪儿,对吗?
玛格丽特冲珍妮挤挤眼睛。珍妮禁不住抱位了女友。她想,无论如何自己还不是那么的糟糕,有马格丽特在身边,事情的确好了许多。
办公室的人们渐渐都打着招呼走了。回家吧,老板不在!老板走得更早!四点不到就开车回家了。大家兴高采烈地散发着自由的信息,一方面感激有人将侦察工作做得如此仔细,一方面互相鼓励,仿佛这是一个匿名的特赦令。
珍妮看看表,已经接近五点半。她站起身,锁好了文件柜,去拿书包。这时,她听见有人在很谨慎地敲门。那人一边敲门一边说:请问,珍妮。丁太太是在这间办公室吗?
珍妮扭身,最先跃入眼帝的是一大篮鲜红的玫瑰。那玫瑰开得恣清而放纵,像是一篮之中把四季的热闹都未尽了。
珍妮疑惑地应答道:我就是珍妮。丁。珍妮结婚后改姓了麦克的姓。但在这个公司里面,知道她新姓的人还属风毛群角。
这是送给你的鲜花。送花的小伙子笑嘻嘻地说。他头发焦黄,脸上点满青春豆,站在那儿料动着两脚,充满期待地望着珍妮。
珍妮赶忙从钱包里抓出两张小面额的钞票递过去。
小伙子接过小费,脆脆地说:谢谢你,女士。祝你走运。调头跑了。
珍妮走近花篮,细细打量了片刻,从花篮里拣出一个印满同样鲜红玫瑰的信封。拆开封口,里面是一张白色压金香喷喷的卡片,上面写着几行字:亲爱的珍妮:我为最近所发生的一切感到抱歉,并为伤害了。你的情感而万分自咎。恳求你的原谅——请相信,在我的心灵深处仍旧是爱着你的。今晚有什么安排?
能否和我共进晚餐?七点整我会在丽都餐厅等你,我在那儿预定了一张位置很好的桌子。
你的麦克珍妮拿着卡片的手微微颤抖着,她情不自禁地喃喃道:哦,麦克!哦,我亲爱的麦克!
她看了一眼手表,五点四十分。只有一小时二十分钟留给她梳洗更衣。她需要马上开车回家,重新化妆,重新吹头发。她最近的样子真是一塌糊涂。脸肿了,眼睛也是肿的。
不要讲她心爱的麦克,任何一个男人见到她这份尊容都会被吓跑。珍妮开始焦虑。
她一边匆匆走出办公室一边思索着自己衣橱里的衣服。她突然想起了一件紫红色的长裙,那是今年自己过生日时麦克送的生日礼物。那件衣服她一直舍不得穿,今天正好可以派用场。丽都餐厅是圣路易斯最好的法国餐厅,珍妮准备让自己光彩照人地走进去,让自己和麦克重温蜜月时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