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住进尘封蛛网的破东屋已经两天了,东屋里除了靠西窗一盘土炕,周围全是烂旧的杂物,霉味从旧物件上散出,让人一阵阵恶心。满屋的尘土,麦子和柱子在中间稍一活动,一股烟尘就会腾起,呛得人想咳嗽。刘婶常来,周大夫也来,送吃的送水,招呼得不能说不周到。王满堂几乎很少露过面,这个“公家的人”每天到天黑才回家,回来后抽个空到麦子的东屋转一圈,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你们先凑合一下……
麦子是铁了心,她有自己的一定之规,王满堂不走她就不走。她就在东屋里住着,灰归灰,上归土,她一概不管,她只等着王满堂一句话:回家。只要王满堂说声回去,她站起身就走。北京这块地方实在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对这个车多人多,乱哄哄的地界这么偏爱,对盖房子修房子的事这么上心,对那个母老虎一样的娘们儿这样喜欢。麦子的心里很平静,她想得很开,丈夫是她的,有顶天立地的儿子为证。这是王家庄几百口子人都认可了的,是老王家的公公婆婆认可了的。这一点哪怕王满堂走到天边去也不会改变。她急什么,她一点儿也用不着急。她只是在东屋这么住着,用不着说什么,也不用做出什么响动,对前院那个女人就是个威胁,大威胁。
柱子却没有他娘的心劲儿,他在屋里闷得发慌,外面只要有一点儿响声,他都会把脸贴在窗户上往外看。外面的事也是很吸引他,隔着破窗户纸他看见周大夫在耍一柄很亮的剑,看见刘婶在前后院的夹道用劈柴和煤球笼火,扣上个拔火罐,小铁炉子就冒大烟。他还看见房顶上有十几只鸽子在绕着圈飞,看见那个很厉害的丫头跟她的妹妹扯着一根橡皮带子蹦来蹦去,唱着:
一个毽儿踢八踢,
马莲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
……更多的时候柱子是百无聊赖地看着堆在地上的瓦刀、抹子、凿子、刨子一类工具发呆。他用脚踢了踢一个长木头盒,盒里两个小鸭子形状的木头咕碌碌滚出来。柱子把鸭子捡起来细细摆弄,饶有兴致地问他娘这是什么。
麦子说多半是木匠用的东西,让柱子别乱动。柱子说一块木头,动也动不坏。麦子说动不坏也是人家的,是人家的东西一根线头也不许碰。柱子说这不是人家的,是爹的,爹的东西他自然动得。
麦子说,你记住,除了你爹这个人以外,北京的一切物件都跟咱们没关系,你爹从王家庄出来的时候身上可是什么也没带。
太阳下山了,刘婶给麦子娘儿俩端来两碗粥,两张发面饼,说是王满堂早晨招呼了让给送来的。麦子问王满堂这会儿回来了没有,刘婶说下班了,刚进门。麦子问谁给王满堂做晚饭,刘婶说没人给做,他自己张罗。麦子说怎么能自己做呢?大男人家的。刘婶说,鸭儿她妈还起不了炕,他家的大闺女不会干别的,就会熬粥。
麦子说,前院的日子整个就是个瞎凑合。
王满堂家的晚饭真就是凑合,一碗水疙瘩丝,两根沾督的生葱,一锅死眉瞪眼的窝头不是现蒸的,是剩的,惟一一碗小米粥是鸭儿为月子里的母亲熬的。吃饭的时候,鸭儿对父亲提出意见,说得给母亲做点特殊的,母亲虚得厉害。
王满堂说明天他下班捎点猪头肉来。
鸭儿把筷子一拍说,您再捎二两老白干来更好,那是月子人吃的东西吗?
王满堂向来对这个大闺女有几分宠爱,家里不少事都是由大闺女做主的,小小年纪的王国英当了王家半个家。鸭儿说她让刘婶的儿子福来到市场上买鸡去了,没买来。王满堂说不行再让老剩儿往西郊跑一趟,他们家或许养了鸡。鸭儿听了打开铅笔盒就写了个让老剩儿买鸡的纸条,她让父亲装在兜里,明天一掏烟就能看见条,看见条就交给老剩儿。她知道不这样父亲准忘。
吃完了饭,王满堂让坠儿到后院东屋去一趟,帮他把水鸭子拿来。
大妞在里间炕上说,想过去就正大光明地过去,甭拿水鸭子说山。王满堂说现在已经正式上班了,他得把吃饭的家伙收拾收拾。
坠儿得了命令很兴奋,终于有和那两个山东人接触的机会了。她觉得那两个让她的妈很堵心,让全院的人都很不安的陌生人很有意思,他们一整天一整天地在东屋猫着,不出来透气也不到前院来串门。她想知道那两个人在那两间破屋里都干些什么。坠儿一溜小跑来到后院。天色已晚,东屋却还黑着,她奇怪这两个人怎么连电灯也不点。坠儿在门口咳嗽了两声说,我进来啦。许是她的声音太小,屋里没人应声,坠儿猫一样地赠进东屋。屋里比外面还黑,她什么也看不见。坠儿摸着门口的灯绳,不言声拉亮了电灯,霎时满屋通亮。
柱子和他娘都吓了一跳。他们在这间屋里住了两天,不知道屋里还有一拉就能亮的灯。柱子不解地看着吊在半空的“东西”。小东西很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麦子端详着刚进来的这个漂亮的小妮儿,小妮儿细眉细眼的,跟王满堂很像。
坠儿细声细语地说,大妈,我爸叫我来拿水鸭子……
麦子不懂。
坠儿从炕上拿起柱子刚刚摆弄过的木盒子说就是这个。又指着里面的木头块说,水鸭子是我姐,她叫鸭儿。我是坠儿,吊线用的。
麦子问坠儿有没有大名,坠儿不知道什么是大名。麦子说就是外头人叫的。坠儿说那就是学名了,学名当然有,她叫王国兰,她姐叫王国英。
柱子听了不高兴说,娘,你看你看,这个妮儿的名字怎按着咱老王家的排行排,顺着俺的名往下走,俺不干!
麦子推开柱子,拉过坠儿的小手说,多好看的妮儿啊,几岁了?
坠儿见山东人夸自己好看,更是来了精神,巴不得跟人家多说。不但告诉人家自己六岁半,还告诉人家她爸三十七,她妈三十四,她姐九岁,她爸属鼠她妈属兔她姐属龙她属羊……
麦子问,你爹待你们亲不?
坠儿说,当然亲。我爸比我妈亲,我妈动不动就打我;我爸就不,我爸过年还给我和我姐买花袄呢。
麦子又问,你爹待你娘亲不?
坠儿想了想说,也亲。
麦子问,你爹和你娘怎么个亲法。
坠儿说,他们一天谁不见谁就想。
麦子问,怎么想。
坠儿说,用心想。
小坠儿为自己的回答很得意。她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她知道眼前这个山东人套她的话是为了什么。她认为她是她妈的人,她事事得向着她妈。这女人表面和气,其实是想把她的爸爸带走,这点坠儿心里是极清楚的。
在王家的里屋,王满堂在擦拭一个吊线的玉坠儿。玉坠儿晶亮温润。莹绿可爱,一看便知是个有年头的传家宝贝。大妞在用干瘪的乳房给新生的儿子喂奶,她望了一眼专心擦玉的丈夫说,我也不是个不通情理,刁钻古怪的人。成亲的时候你红口白牙地告诉老爷子,说你山东的媳妇死了。你山东的一家人都死了。我爸爸看你老实,才把我给了你。哪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王满堂什么也说不出来。大妞说得没错,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种结局。他觉着理亏,有种对不起师傅,对不起大妞的感觉。可是掉过来想,他又觉得自己理亏得冤枉,这一切跟他究竟有什么关系!
大妞再次强调这院房是她爸爸留给她的,王满堂没有权利让给外人住。
王满堂说,那你让我怎么办?把他们赶街上去?
大妞说,怎么办那是你自己的事,反正这个家你不能不管,仨孩子你不能不管。
王满堂说,我说不管的话了吗?
大妞说,你甭在我跟前装。我知道,自打那娘儿们一来,你的心就飞了,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你别忘了,你的手艺,包括这个乾隆赏给我们赵家的吊线坠儿,都是我父亲留给你的。我们原本指望能传给儿子……只好传了你……
王满堂说,传给我也没埋没了你们。
大妞气上来了,尖声说,你是只白眼狼!养不熟的白眼狼!
王满堂说,我怎么是白眼狼了?怎么是白眼狼了?
大妞说,你要不是白眼狼你就把那娘们儿给我请出去,我眼皮底下不能戳着根棍儿。
王家两口子正在争吵,刘婶拉着坠儿一掀门帘进来了。刘婶对大妞说让那娘儿俩住下,不是王满堂的主意,是她的意思,她替大妞作的主。
大妞说,我什么时候委托过你办这件事?
刘婶没接大妞的话茬儿。对王满堂说,鸭儿她爸你上周大夫屋里坐会儿,我跟鸭儿她妈说点话。
王满堂答应一声出门了。刘婶追出来,悄声对王满堂说,去跟麦子说会儿话吧,九点钟记着回来,千万别过了十点,这边有我支应着。
王满堂对刘婶的周到很感激,他说,福来妈,你替我劝劝她。
刘婶大包大揽地说没问题。转身来到里间,对大妞说,鸭儿她妈,现在屋里也没有外人,我说几句落后的话,你别介意。过去有钱的,有本事的人都讲纳妾……
大妞没等刘婶把话说完便坚定地表示她绝不当小老婆。
刘婶笑着说,什么大呀小的,薛平贵在西凉娶了代战公主,你说那公主是大呀小呀?
大妞说她是平民百姓,平民百姓不能跟公主比。
刘婶故作惊讶地说,你是平民百姓?骗谁呀?你爹过去是叫响九城的“隆记”掌柜、是带顶子的走工,紫禁城里真正一日不可缺的人物。她麦子是谁,是一个乡下来的什么也不懂的怯娘们儿,怎么能跟你比。你这么闹,把她硬赶出去,说不定就把鸭儿她爸爸赶出去了,反倒成全了人家。
大妞一时投了话,不知怎么办好了……刘婶让她拿出大家子的气势,说不妨就让那娘儿俩住着,让鸭儿她爸爸挑不出理儿来。要闹让麦子闹去,她越闹,对大妞越有利。大妞认为刘婶的主意也有道理,自己不能把丈夫逼得太狠了,物极必反,真反了她后悔也来不及。不过想来想去,这个山东的麦子总是一块心病。大妞问刘婶,你说鸭儿她爸爸这会儿真在周大夫那儿?
刘婶说没错,她刚跟出去了,是进了周大夫屋。
后院东屋,麦子在跟王满堂谈判回山东的事情。王满堂对麦子说,你别逼我。
麦子说,反正俺就跟着你,你在哪儿俺在哪儿。
王满堂说,柱他娘,我是不得已……我觉着我跟戏里头的陈世美也差不多了。
麦子说,俺没怨你,俺一点儿也没怨你。
麦子这样一说,王满堂简直不知怎么样才好了。他说,麦,我对不住你……
麦子深情地注视着丈夫,打开包袱取出一件棉袄,让王满堂试。王满堂试了试棉袄,有点瘦,说他发福了,给柱子穿吧。
麦子说,柱子有柱子的,这件是俺专门给你做的。说着又拿出一双新鞋,亲手往王满堂脚上套。王满堂穿上新鞋走了两步说正好。
麦子说,不管走多少路,人的脚都不会变。
王满堂说,也亏你还记着。
麦子说媳妇忘不了男人的脚。
王满堂掏出十五块钱给麦子,说是新发的工资。麦子说怎才上班就给钱?王满堂说公家是先发钱后上班。麦子问把钱都给了她,前院那个产婆子怎么办。王满堂说前院有前院的。麦子就把钱收了。
王满堂说,你还是得回山东去。
麦子说,你不走俺就不走。
王满堂说,你不回去咱娘怎么办?
麦子说,娘的意思就是让你回去。
王满堂又坐了一会儿,跟麦子说了一会儿老家的话,说不早了,明天队里还有活,就穿着新鞋朝外走。柱子问王满堂那个像鸭子一样的木头块是干什么的。王满堂说那是个找水平的家什,叫水鸭子,是祖师爷鲁班传下来的玩艺儿。要是柱子喜欢,明天就教给他水鸭子的用法。尽管柱子对水鸭子很感兴趣,很想知道它的原理和用法,但是他嘴上却说,就是问问罢了。
王满堂出了东屋走到前院,他想看看大街门插好了没有。刚转过影壁,就见到影壁角有人影。王满堂咳嗽一声,黑影走过来,原来是刘娜的儿子福来。这个福来就是在“陶壶居”跟筱粉蝶眉来眼去的那个青年,人长得眉清目秀,说话也细声细气的,很是文质彬彬。福来在大光照相馆当学徒,学了三年了,可还不能单独操作。不是他笨,是师傅不让他上手,尽让他干些个烧水买菜抱孩子的打杂的事情。偶尔让他帮着裁裁纸,配配药水什么的也像给了很大思典似的,弄得福来觉得很窝囊。
福来走过来跟王满堂打招呼。王满堂说,这么晚了,你在大门口干什么?福来说他什么也不干,他就是出来遛遛,看看这雕花的砖影壁,他特别喜欢影壁上的这些花。又说,这些花是鸭儿姥爷雕的吧?真比工艺品还工艺品。
王满堂让福来别拿影壁说事,说他刚才明明看见是两个人。福来肯定地说再没谁,就他一个。王满堂说不对,就是还有一个。福来说王满堂是眼花了,他妈就常这样,把一个看成俩。
王满堂说,是我看花了还是你小子玩花了。听着,你爹死得早,你可不能让你妈跟着你淘神。
福来说,王叔,我懂。您放一百个心。
王满堂把大街门插好了,看着福来走进家门,这才向自家屋走去。他刚迈进门槛,就听鸭儿大声说,爸,您穿了一双什么鞋?!
王满堂说,山东(革及)鞋。
鸭儿说,怯啦叭叽的,您快脱了给他们还了去,这是拉拢您哪。
大妞在里间说,鸭儿,你爸要爱穿就让他穿。
鸭儿说,妈,您不知道,这双鞋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王满堂抬起脚欣赏着说,过去武松就穿这鞋。
柱子上茅房,将这些话都听了进去,回到东屋自然要给他娘学说。麦子躺在炕上说,还笑话俺做的鞋,那产婆子就做不出俺这样的鞋来,连饭也不给男人做,她就不配给人做媳妇。柱,俺生你的当天就下炕烧锅了,不像她,一躺躺几天。
柱子对麦子说,娘,我爹那个水鸭子,我喜欢。
麦子说,你喜欢就让你爹给你做几个。
柱子说,我爹他给?
麦子说,他是你爹,怎么不给。
柱子躺下了,麦子问灯怎么灭。柱子说就让它点着。麦子说点着太费油。柱子说费也不费咱的油。麦子说,那也是你爹的油。
娘儿俩躺下了好半天,麦子忽然又说道,柱子,你是老王家的大儿子,有什么事你得撑住,你得替娘做主。
柱子说,娘你放心,俺知道,爹不走,咱也不走。
麦子说,咱们得咬着牙在这儿扎下去。
柱子说,娘,你瞧着,到明天俺再不在这屋里闷着了。你说得对,俺是老王家的大儿子,俺藏个什么呀!
麦子说,你可别出去惹事。
柱子鼾声如雷。室内灯光如昼。
同一时辰,王满堂躺在大妞身边,两口子为给儿子起名争执着。王满堂说,你听我的,叫国梁没错。咱们家上一个是国柱,这一个是国梁,有梁有柱,这大厦还愁起不来嘛。
大妞这才明白丈夫心里还装着后院的那个怯小子。那小子叫王国柱,那是他们王家的大儿子。柱是支撑家的柱子,眼下这个小婴儿不过是根横梁。看来无论她怎样努力,也都不能将丈夫的心和感情全部垄断过来了,这实在是她为人之妻的悲哀。她也为自己的父亲,为王满堂的师傅悲哀。作为师傅,作为岳父,他怎么就将自己的女儿轻易地交给了这个人呢?
许久,大妞才迷迷瞪瞪地睡去。
王满堂看见大妞睡熟,蹑手蹑脚地溜下炕,向后院东屋走去。
月光由窗棂照进,照在大妞身上也照在水鸭子和线坠儿上,一切都模糊得有点儿说不清了。
这是北京一个新鲜清冷的早晨。太阳刚在东天泛红,房的檐及树的枝权上落着一层薄薄的霜,霜在晨晖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胡同里还没有行人,特别是像灯盏胡同这样僻静的小胡同,就是在正午,这儿也难得有几个人走过。
九号的小院里也是冷冷清清的,王家的窗户还上着闸板,刘家的窗帘在低低地垂着。偶尔几声咳嗽,打破了清晨的静寂,这表明王满堂已经起来了。
柱子早早就出来了,他抄着手,傻里傻气地站在大门口,用无限新奇的目光打量着空空荡荡的胡同。昨天夜里,爹来到了东屋,和娘睡在一个被筒里。娘哭了,又不敢大声,怕吵醒了他。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角落里,不敢翻身,不敢大声喘气,他怕影响了爹和娘。他听到了娘压抑的呻吟,听到了爹粗重的喘息,好像娘狠狠地咬了爹,爹就把娘紧紧地往怀里拥。
柱子以一个十七岁青年的心态,感受着父母的亲热,体味着父母久别重逢所进发的能量。他再也睡不着了,他睁着眼睛看着西窗发白,听着爹出去了,他才起来。他看到了熟睡的娘,娘的脸上是一脸的舒展,一脸的幸福。他认为从他记事起,他从来没看到娘这么漂亮过。
爹就是爹,娘就是娘。
柱子来到大门口,从今天起,他要好好看看这座城市。
周大夫托着油饼从胡同口走来,由门口墙上钉的小木箱里取出一瓶奶,又打开另一个木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封信。周大夫细细端详着淡蓝色信封上的地址,为上面那些秀丽的小字所陶醉。周大夫见柱子在一边站着,他感到了自己有些失态,掩饰地说,你起得挺早。
柱子翻了翻眼睛没理周大夫。周大夫把油饼递过去让他尝尝。柱子退后一步,盯着周大夫不言语。周大夫想是不是他的北京话对方听不懂,一想又觉得不至于。周大夫说,你大早晨起来就这么门神似的戳在这儿,问你话也不言语,你在你们临州也这样?
柱子看着周大夫还是不说话。周大夫说,这是北京,你得懂北京的规矩,早晨见了人得问好儿。
柱子仍旧愣愣地看着周大夫。周大夫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整个一个没熟。
柱子反驳道,你才没熟。
周大夫说,敢情你会说话,还是个刺儿头!我得让你爸爸教教你怎么跟大人打交道。
周大夫进去了,柱子对那个装牛奶的小木箱反复察看,将门打开、关上,关上、打开……
鸭儿起来了,她来到母亲房里。看到母亲在伤心地哭泣,她问母亲是不是又为后院的娘们儿伤心。大妞不置可否,有些话她跟孩子说不出口。
鸭儿问她爸呢。大妞说……一大早就走了……鸭儿说才几点,走那么早干什么?大妞一脸委曲,想了想说,鸭儿,到现在你就是妈的主心骨了,你是妈的大闺女,在关键时候你得替妈说话。鸭儿问到底怎么了,大妞说,你爸他昨天晚上在后院睡的。
鸭儿一听就炸了,她说那娘儿俩欺负人欺负到家了,这还了得!
鸭儿来到后院东屋,踢开房门,怒视着正在梳头的麦子。麦子坐在桌前,也不退缩,迎着鸭儿的目光。两人四目相对,无半点言语。
鸭儿说,你把我爸还给我们!
麦子不甘示弱地说,俺不认识你爸,俺就认识俺男人。
鸭儿说,趁着我爸上班了,你跟你的儿子给我早早地收拾东西走人。
麦子说,俺们走不走,不是你说了能算的。
鸭儿说,你不走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着抄过麦子的包袱就往外头扔。麦子也不动,看着鸭儿把东西一件件扔出去。
刘婶由厕所出来,见状,赶忙走过来,拉住鸭儿,让鸭儿快回去。说坠儿在哭,等着鸭儿给她穿衣服呢。鸭儿不走,鸭儿要让山东娘儿俩走人。刘婶说山东娘儿俩走不走不是鸭儿的事,让鸭儿不要管。鸭儿说,怎么不是我的事,它关系到我的切身利益。刘婶说,新名词还不少,还会谈什么利益!告诉你,这事我都不敢往里搅,你还往里搅。鸭儿说,您是外人,您当然不敢往里搅。
刘婶说,这孩子怎么说话哪?你把我当外人,你妈都不敢把我当外人,你跟我到你妈跟前论理论理去。刘婶说着就把鸭儿往前院拉,周大夫出来见了,自言自语地说,没你搅倒好,有你搅,越搅越乱。
刘婶一下松了鸭儿,回身说,你说谁呢?
周大夫说他没说谁。
刘婶说,你说了,我明明听见你说了。
来到王家里屋,大妞劈头盖脸给了刘婶一顿数落。大妞说这都是刘婶的馊主意,说没刘婶那娘儿俩也不能在后院住,她这是引狼入室。这事她跟王满堂要说清楚,有她山东人就没她大妞;有她大妞就没她山东人。他王满堂不能两头都占着。
刘婶说,你别忘了,鸭儿她爸从今往后就是国家的工人了。政治上说了,工人都是要自己当家作主的。
大妞怒道,放屁!我不发话他敢作主。
做了主的工人们都在建筑队的大会议室学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大家都穿着新工作服,就很有了新工人的意思。王满堂现在是队长了,唱完歌王满堂就开始派活儿。王满堂觉得现在的古建队和过去的“隆记”营造场是不一样了,这工作服,这唱歌,这精神,这气氛,这心劲儿都是以前所没有的。现在多好,现在他不必再忧心忡忡地找活等活,不必为几十号弟兄们的吃喝操心。现在他和他的弟兄们只要一门心思扑着干,别的什么也不用想……他们干的都是国家的大活,都是说得出名堂的紧要活,干着让人心里畅快。
王满堂说,咱们古建队领的头一个任务就是修东直门。北京几个城门楼子东直门建得最早,是样城,永乐年间咱们营造场的老掌柜就参与了东直门的修建。老辈儿建了,小辈儿惨,靠这北京才一代代维护下来。解放了,国家刚一开始建设就想着修城门楼子。北京这几座城门楼子是真该修了,上个月我去了一趟东直门,东直门楼基沉陷,立柱倾斜,榫头拔出,墙体开裂,大部分立柱底部糟烂腐朽,整个城楼向北歪斜。这回咱们不是修旧,是抢险。施工难度非常大,大伙得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老萧说东直门是北京的门口。北京城八座城楼,彼此不可替代,各有各的时辰,各有各的堂奥,各有各的阴阳,各有各的色气。城门是一城之门,是通正气之穴,有息库之异。东直门,城门朝正东,震位属木,五季占春,五色为青,五气为风,五化为生,是座最有朝气的城楼。每天太阳一出来,首先就照到了东直门,它是最先承受太阳的地方。这就是咱们中国建筑的气运,中国建筑的气势。
青年人对老萧的发言持听之任之态度,谁也没认为老萧的发言有多么重要,谁也没认为老萧能为修东直门拿出什么好主意,使出多么大的力气。大摊儿对王满堂表态说,师傅您放心,咱们队几乎集中了全北京的能工巧匠,修东直门,除了咱们,谁干得了。
老萧说,其实也是一种缘分,几百年才轮上的事,让咱们轮上了,这是定数。走到这一步了,谁要说他建过东直门城楼子,那稀罕;谁要说他修过城门楼子,那一百年也见不着几个。
王满堂说他跟工程师商议过了,修东直门,其他问题都好办,难就难在城砖上。永乐年建北京时候用的砖,包括紫禁城的砖都是由临州供奉,俗称金砖,是细料澄泥砖。造金砖的土,以临州为最佳。因为那儿的土是黄河水底泥沙的沉积,细腻含胶,可塑性强,澄浆容易。也只有这种砖做砖雕才最出效果,现在就缺这种上好的砖。有人问是不是还得上临州拉砖去,王满堂说现在临州已经没人烧砖了。
大摊儿说,没砖东直门怎么修?
王满堂说他也正为这事犯愁。修旧如旧,从工艺到材料,一点儿也不能走样。这才叫有水平的古建队。
老萧说,没砖是件大事……但修东直门上承天意,下合民心。至于缺城砖这个坎儿自有贵人相助,过得去,绝对过得去。
年轻人看着老萧那神里神经的模样,嘻嘻地笑。王满堂说,老萧,什么天意呀,贵人呀,你往后要少说。从明天起你跟着老剩儿一块打小工,清东直门的渣土。
老萧说他干不了小工,他是穿长袍的先生。
王满堂说,古建队里就没有先生这个建制。
会议结束后,老萧把王满堂拉到一边低声说,昨天夜里你干的事都带出相来了,别以为谁都不知道。你媳妇做月子,你在别处寻欢作乐,你对得起你师傅咱们的老掌柜吗?赵家跟我们家是世交,我们的友情比你深了去啦!你别以为你让我进了古建队就是对我有多么大的恩典,我就得感激你,没门儿!当初你个临州怯小子,背着烂铺盖卷进“隆记”营造场的时候我已经是赵掌柜手底下拿罗盘的先生了。临了,临了,你让先生清渣土……
王满堂没想到老萧看破了他昨天的行径,一时有些慌乱,语无伦次地说……那你说……你能干什么……
老萧说他能把握东直门主体施工的进程,全面安排建筑构置,甚至可以管理施工队伍。王满堂说这怕不成,队里有工程师,也有队长。老萧说工程师只是管工程,他比工程师和队长更全面一点。
王满堂说,得了,您明天还是运渣上去吧。
大摊儿的饭包里散着香味,老剩儿问是什么好东西,大摊儿说是给母亲买的烧鸡。提起鸡,王满堂想起了兜里的纸条,就问大摊儿鸡是打哪儿买的。大摊儿说北小街南口,路东一个回回馆子。王满堂就让大摊儿给他如样再买两只来。大摊儿不明白为什么要一下买两只,王满堂说,让你买就去买,问那么多干什么!
老萧一副明察秋毫的神情,对王满堂说,你虽然让我明天清渣土去,我今天还是要教你一招。你回家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就记住一条:以柔克刚。
王满堂下班走到胡同口碰见了周大夫,周大夫也正好下班,两人就一块儿往回走。周大夫称赞王满堂身上的工作服漂亮,说一穿上这套衣裳人就精神了,很有工人阶级的气派了。王满堂说不过是件干活的衣裳罢了,什么气派不气派的。周大夫问王满堂最近在干什么活。王满堂说修东直门。周大夫说东直门那个城门楼子打建成了就没好好修整过,是几个门里最脏、最破旧的一个。出了东直门脸儿就是粪场,护城河到了那儿就变成了稠粥,连寻短见跳河的都不上那儿去。王满堂说修好了城楼就通河。周大夫赞许地说,国家拿东直门先开刀算选准了地方。
王满堂掏出一只烧鸡给周大夫,让他帮着给东屋娘儿俩送过去,特别嘱咐别让北屋那位瞅见。周大夫说北屋呢?王满堂拍拍包说还有一份。
两人正走着,刘婶从后头追了上来。拦住王满堂说不得了了,麦子和大妞动了手,柱子抢了斧子,大妞把麦子的脑袋开了瓢。
王满堂一听吓了一跳,忙问伤得厉害不?刘婶说人事不醒。周大夫问现在人在哪儿?刘婶说在医院里。
周大夫对王满堂说,你快上医院看看去吧,我回去看看鸭儿她妈。
王满堂转身就往医院走,刘婶说她也陪王满堂一块去。
原来,今天下午麦子用泥在后院墙根盘灶,凭感觉她认为她和柱子得在灯盏胡同打持久战。丈夫是她的,这是千真万确的,昨天夜里她进一步证实了她的丈夫没有变,一点儿也没有变。
柱子在一边做风箱。
山东娘儿俩在后院开工的消息传到了大妞耳朵里,她躺不住了。她没想到那个叫做麦子的女人在偷偷占了她的男人之后又得寸进尺,想在她眼皮底下长期安营扎寨了!什么是欺人太甚哪?这就是欺人太甚。大妞越想心里越不能平静,挣扎着穿鞋下炕,她要跟不讲理的山东娘儿们较量较量。
鸭儿看着母亲愤怒的面孔,有点害怕了,她说妈……我去帮你……
大妞说,这是大人们的事情,你千万别往里搀和。你记着,外头有什么响动你也别出来,看好了你弟弟。
鸭儿说怕妈吃亏。
大妞说,打小,妈就是这条胡同的母老虎,妈吃不了亏。
鸭儿说,那边是只野豹子,还带着一只崽儿。
大妞说,我就想着吃亏呢,他们把我打坏了才好,到那个时候他们就彻底占不住理了。
鸭儿让母亲出去的时候包上脑袋,别着了风。
大妞包着头来到正忙碌的麦子跟前,麦子的泥灶已经初具规模了。大妞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山东媳妇,鸭蛋脸,匀身材,浓密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元宝髻,一络散发由前额至鬓间垂下,透着村气也透着俏皮,是山东妇女典型的发式。身上是蓝大襟袄,碎花夹裤,扎着腿带,干净而利落。大妞是头一次和麦子正式打对面,她想,如果没有这层关系,这个山东女人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女人。她感到了当年的王满堂还是很有眼力,很有欣赏水平的。乡下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配得上她的丈夫。
麦子感觉到了有人来到跟前,她直起身,看到了大妞病态的浮肿的脸,看到了对方囊囊的肥胖腰身,也看到了那双细眯着的、冷得不能再冷的眼。她知道来者不善。
大妞先开脏了,大妞说,你这是给谁砌坟哪?
麦子平淡地说,俺在安灶,俺得吃饭。
大妞说,这是我的家,这个院子它姓赵!
麦子说,俺就知道这是俺男人的家。
大妞说,你男人?谁是你男人?
麦子说,王满堂是俺男人,俺是明媒正娶,娶进王家大门的。王满堂娶俺时请了三桌客,花了十五块钱,都是俺娘家舅垫的。
大妞说,你知道我娶王满堂时花了多少?我们把赵家的家底连同手艺包括我在内全搭进去了!
麦子说,俺是经他爹娘认可了的。
大妞说,他是经我爹认可了的。
麦子说,可你爹做不了他爹娘的主。
大妞说,我给他养了三个孩子。
麦子说,俺也没闲着。
大妞说,你们给我走,别在这儿找不痛快。把我的火逗上来,我可什么都不吝。
麦子说,俺山东那地界专出好汉。
大妞说,你个乡下娘们儿,嘴还挺损。嘴损架不住你没理,你给我把这东西拆了,拆了你走人!
麦子说,俺不拆,俺凭甚要拆?
大妞说,你不拆,你不拆我拆!说着上去就扒灶。
麦子护着。两个女人为一个灶在撕扯。柱子正做风箱,见状,顾不得放下斧子,也来助战。柱子当然向着他的娘,他拉偏架,他不能让他的娘吃亏。
刘婶听到动静跑来了,离着八丈远就嚷,这是怎么了,动手干什么?这小子,你把斧子给我撂下!撂下!
刘婶不敢进前,她怕那把斧子。
大妞说,她刘婶,您都看见了,娘儿俩打一个,连凶器都上来了!我还顾忌什么,跟他们拼吧!说着顺手抄起一块半截砖,威胁着说,你拆不拆,不拆我拍死你!
麦子把脑袋顶过来说,你拍,你拍!俺已经死过了,俺不怕死。
刘娜抢大妞手里的砖说,可别介,打死人得偿命,咱们划不来。
大妞不顾一切,挣出刘婶的胳膊,一砖过去正抢在麦子脑袋上,麦子脑袋立时血流如注。血帘将麦子的眼睛糊住,麦子觉得脸上热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哇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刘婶惊慌地大喊,不得了啦,死啦!
柱子抛开一切去救他的娘。对大妞说,就是日本人也没把俺娘打成这样,俺娘有个三长两短,俺跟你没剂
大妞说,赖我吗?你娘她说了她不怕死。
刘婶说,她不怕死你也不能往死里打啊!快抬医院,还有口气儿。周大夫哪?周大夫,这个人哪,你有事找他,他从来就没在过;你不想看见他,他老在你眼前晃。又对柱子说,看样子周大夫是上班了,你背起你妈跟我走,咱们上完医院再上派出所。
柱子背起麦子向外走去。刘婶在后头跟着,临走刘婶回过身来对大妞说,鸭儿她妈,你这回把大祸闯下喽!
大妞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刘婶说,这娘们儿要死了,你就得枪毙。
大妞说,枪毙我,我月科的儿子怎么办?
……
大妞回到屋里,很是心神不定。一会把儿子抱起来,一会放下;一双眼睛老往外头瞄,一对耳朵老是支棱着,嘴里嘟囔着,去了这半天了,怎么还不回来。该不是真死了……
鸭儿说,妈,我看见了,那娘儿们满脸都是血。妈,您下手真狠了点,吓唬吓唬得了,您还真打?那小子的斧子没抡上来,他要对您下了手,让我们上哪儿找妈去呀!
大妞让鸭儿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说她的眼睛直跳,这征兆不好。说她要真让人逮走了,鸭儿得带好弟弟,说小咩咩儿才几天就没了妈,可怜着呢。鸭儿说想来不至于……坠儿哭了,说她要跟着妈一块儿走。弄得大妞心里也酸酸的。大妞郑重地给两个女儿交代,说就是她真给枪毙了,王家的女儿们也不能让她们的爸爸跟那个山东娘儿们在一块儿过。
鸭儿说嗯。
坠儿也说嗯。
娘儿三个正在犯愁,老萧提着一包槽子糕进屋了。老萧说他是来找刘婶的,看刘婶的屋门关着,就先到王家来坐坐。鸭儿问老萧,他下班了,她爸爸怎么还没回来?老萧说他是偷着跑出来的,明天东直门才正式开工。满堂已经给他分配了活计,是清渣土,说满堂在队里很不给他面子。坠儿对老萧拿来的槽子糕私下窥探了好几回,都被鸭儿用眼神给制止住了。鸭儿知道吝啬的萧叔是从来不会轻易给她们买什么吃的的,鸭儿也知道萧叔给对门刘家送礼,也绝不是无缘无故的。
老萧看大妞不高兴,还以为是为了昨天晚上的事。安慰说让大妞放心,说满堂手底下都是“隆记”的人,都是老掌柜一手提起来的。大家再怎么着,也忘不了老掌柜。谁也不会看着老掌柜的闺女受委屈。只要逮着机会,大家都会出面,为大妞讨个公道。大妞说她谢谢大伙了,说一提起她的父亲她就想哭,她眼下是很不想活了。
老萧说,好模当样儿说什么死,这天它塌不下来。你连放他一晚上的肚量难道都没有吗?
大妞愁苦地摇摇头。
坠儿快言快语地说,我妈打死人了。
老萧乐了,对坠儿说,你妈会打死人?别吹了,你妈有那本事早上国家行刑队当教头去了。
大妞说,我拍了她一砖,那娘们儿到现在在医院里还生死不明哪。
老萧问哪个娘们儿。
大妞说,还有哪个娘们儿?
老萧沉吟了一下说得容他算算。说着掐了半天手指头,斜着眼睛看着大妞说,真有你的!
大妞问死了没有。老萧一脸讳莫如深。
老萧说,这个刘婶,她怎么还不回来呢……这种场合她不宜老出现。
刘婶确实在一个很不该她出现的场合呆着。胡同口的小饭铺里,王满堂叫了几样菜给妻子和儿子压惊。说是压惊不如说是接风,自打山东娘儿俩来到北京,还没有吃过一顿正经饭,这让王满堂心里很过意不去。难得有三口人都出来的时候,王满堂就借机会让乡下的娘儿俩饱饱口福。
刘婶却坐了上座。
头上缠了纱布的麦子正给刘婶倒酒,看来刘婶已经喝了不少。王满堂问麦子脑袋还疼不疼。麦子说没啥,破了个小口,粘了点橡皮膏。刘婶说,回去可别说就粘了橡皮膏,那样你这一砖就白挨了。
柱子在往嘴里大口填肉,吃得昏天黑地。
原本王满堂是想借着几分酒劲儿劝麦子娘儿俩回山东。毕竟乡下还有一个老娘,还得有人照顾,麦子这么长期在北京住着,终不是个事儿。谁想,没等王满堂开口麦子却说,他爹,俺就在北京住下了。
一个干炸丸子噎得王满堂说不出话来。
刘婶说,住下,住下,有什么困难就找街道,找我也行。我就是街道,街道就是我。柱子,把那碗扣肉给我推过来,我再不吃两口全让你一人招呼了,留神滑肠。你那吃草的肚子,这么吃肉不行……
柱子椎过扣肉的同时又捞了一大箸子填进嘴里。
看着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刘婶站起来抹抹嘴让王满堂们慢慢吃,说她先回去。还说柱子那个风箱做得巧,明天闭了给街道办事处钉个意见箱。柱子问啥叫意见箱,刘婶说就是木头匣子。柱子说钉木头匣子他没问题,那是他的拿手。又问尺寸。刘婶说随意。
刘婶喝得是有点多了,一张脸红扑扑的,走在胡同里脚底下有点发飘,心情却特别愉快,一边走一边嘴里哼着: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
……
刘婶刚进到院里就被鸭儿拽到王家屋里。大妞问山东娘们儿怎么样了,刘婶说情况不好。大妞问是不是死了?刘婶说是严重脑震荡,缝了二百多针。
老萧在一边插言说,二百多针?了得!那脑袋不成篮球了?
大妞问什么叫脑震荡,老萧告诉她就是打傻了。大妞说,傻了!我那一砖就把她拍傻了?
老萧说,你当怎么的,有时候一个嚏喷还打死人呢。
大妞这回真傻了。
老萧拿起点心说他找刘婶是为了一件要紧的事。刘婶问什么要紧事,老萧说为福来的亲事,说有个非常合适的姑娘要说给福来。刘婶说福来还小,也没有出徒,还是个小伙计,谈论婚娶是不是早了点儿。老萧说他没见过刘婶这样的妈,有人给儿子提亲还往外推。别人的妈都巴不得早早把媳妇娶进门呢,哪儿有这么不急不慌的。
刘婶说,这可是件大事,你到我屋里说去吧,我昨儿刚买了二两好茶叶。又对大妞说,回头那山东女人出了院,你千万别闹了。人命关天的事啊,真有点好歹,你儿子还小呢,人家的儿子可是五大三粗了。
老萧提着点心跟出去了。
大妞还在懵懂中。
坠儿哇的一声哭了,她说,姐,萧叔把槽子糕又拿走啦!
王满堂把烧鸡端到大妞床前,大妞看着油汪汪的鸡舍不得吃。说,给孩子们吃吧……太腻……我喝点儿小米粥就成了。王满堂说孩子们来日方长,不在这几口,让大妞好好补身子……说着撕下一条腿儿来递给大妞……
大妞不吃鸡,大妞说,那个山东女的真没事了吗?
王满堂说,你怎么了,告诉你多少遍了,没事了。
大妞问是不是真缝了二百多针。王满堂说不过贴了块橡皮膏。王满堂说待过两天就让那娘儿俩回去,家里的老娘终是没人照应。大妞问王满堂跟着回不回,王满堂说,我怎么能回,修东直门的工程马上就开始了。
大妞一把拉住王满堂说,她爹,看在我爹的份上,看在仨孩子份上,你千万不能把我们蹬了!
王满堂说他绝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大妞说,往后你夜夜得在我这儿睡。
王满堂说,我哪天没在你这儿睡?
大妞说,昨天。
王满堂一下没了话,半天,他说……我们在山东也是做了几年恩爱夫妻的。要是当时真知道她还在,我不会娶你,我那不是耽误你吗?现在她来了,拿眼睛巴巴儿地看着我,还是十几年前的那股劲儿,你说我……我……
大妞说,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以后没事不许你老往后院跑。
又是一个早晨。
周大夫在后院练剑,福来拿着根棍跟在后头瞎比划。
周大夫说,你这么瞎划拉不成,得把气灌到手上,运到剑尖,让剑随着气走,气随着心走。
福来说,我就随着您走。
周大夫说福来是个二百五,再不理他,专心练自己的剑。
福来是有话要跟周大夫倾诉的,有件事他憋在心里许久了,他老想找谁叙道叙道,要不他得憋死。找来找去,这个院里能说上几句话儿的只有周大夫。所以,今天早晨就跟着周大夫来学剑了。
周大夫说,练剑要精神集中,不要一副作了贼的模样。
福来说,周叔,我要结婚了。
周大夫停了剑,吃惊地看着福来问,你,你今年多大?
福来说过了年十八。周大夫说嫩了点儿。福来说不嫩,说他爸有他的时候,比他现在还小两岁呢。周大夫问女方是干什么的。福来说是售货员,百货店里卖洗脸胰子的。周大夫问人品怎么样。福来自豪地说是百里挑一。说灯盏胡同小五他姐就很漂亮了,小五他姐跟她比,只能给她当丫环。周大夫说他问的是人品,没问长相。无论长得怎么样都不重要,关键得脾气好。就福来妈那个脾气,见谁跟谁打,见谁跟谁抬杠,十个媳妇九个得让她逼得上了吊。福来说女的很温顺,会体贴人,就是比他大一点儿……也不太大……
周大夫问,大多少?
福来说,四岁……
周大夫说,到底多少?
福来说,七岁、八岁,是八岁。
周大夫说,大八岁,你是找小姨儿吧。
“福来说,我妈就比我爸大八岁,还不是我爸先死的。
周大夫说,我看你是掉情网里了。
福来说,您就没掉过情……情网里头吗?
周大夫似触到难言之隐,回避了这一话题。这时送奶的找到院里来了,送奶的告诉周大夫,说周大夫的奶箱让谁给拆了。周大夫就随着送奶的来到门口,奶箱果然被拆散了。周大夫望着散开的木板直纳闷儿,自言自语地说,谁会跟我这小木头箱子较劲呢,它招谁惹谁了?
柱子站在影壁前头说,是俺。俺拆的。
周大夫说,好好儿的,你诉它干什么?
柱子说,俺要看看那样头。
周大夫问什么是榫头。柱子不屑地把脸一扭。
周大夫只好一块块收拾木头板。柱子说,甭心疼,待会儿俺给你原样钉上。
鸭儿和坠儿抬着一桶水晃晃悠悠地来了。桶的大半边压在鸭儿的扁担这头,就这也把坠儿压得直伸脖子,咧着嘴,要哭的模样。坠儿说,姐,我抬不动啦。
鸭儿鼓励坠儿再努把劲儿走几步。坠儿说她是真不行啦……
在门口的柱子见状,接过来,把桶提在手里问,倒哪儿?
周大夫说,房檐下头的水缸。
柱子把一桶水倒进缸里,水刚刚是个缸底。他看了一下,不言声拿起另一个桶出去了。
柱子挑了满满一挑水进来了。
柱子又挑着一挑水进来了。
柱子把全院的水缸都灌满了。
坠儿高兴地在院里一边担一边唱: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
周大夫看着满头大汗的柱子说,小伙子不惜力,是个实诚人。刘婶说心眼儿好,善良。惟独鸭儿没说话,一拉门进屋去了。
坠儿把一条手巾递给柱子,脱口而出说,大哥,你擦汗。柱子听坠儿管自己叫大哥,一愣。坠儿天真无邪地看着柱子,柱子接过手巾,冲她一笑。
古建队的维修工程进入到了艰难的攻坚阶段。在一片忙碌的施工现场,王满堂拍着身上的土顺着马道走下城来。老萧也是一脸灰土,疲惫不堪地跟在后面。刚才,城楼上要换底部已被雨水泡糟的立柱,王满堂认为是截墩的活儿,只要把柱子下半截换了就行了。刚要上锯,在一边撮渣土的老萧说慢着,老萧让人上去看看。一工人登着架子上顶一探,敢情柱子顶也糟了。人们就说这柱子怪,它两头糟……
明摆着,这根柱子就不是锯墩而是要彻底更换了。锯墩的事临时停工,王满堂让大家去备柱子的料。
大家都很佩服老萧,说这根柱子不但连工程师,就是连师傅都差点给蒙进去了。萧师傅有萧师傅的能耐,料事如神,入木三分。让大家一捧,老萧又有些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
走下马道,王满堂对身后的老萧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想立柱都是打底下烂,没承想上头也……
老萧说,东直门年久失修,楼顶漏得跟筛子似的,雨水顺着柱顶往下流,不像廊檐下的柱子,雨水只溅泡下头,所以它上边比下边糟得还厉害。这是你勘察不严的一个大疏漏,搁有皇上那阵儿你是掉脑袋的罪,连你带下边的壮工,都得倒霉。咱们“隆记”名声之所以十几代经久不衰,是咱们给大内干活,向来小心谨慎,不敢有半点差错。别说立柱,就是一般彩画,画上的人儿连根头发丝儿都不带乱的。给国家于跟绪皇上干是一个理儿。你别以为你当了队长就什么都对,就了不起。
王满堂说他没以为自己了不起。
老萧说,你心里以为了,别当我看不出来……你让我拉渣土……
王满堂说,我也跟大伙一块拉渣土。
老萧说,乾坤坎震,各有位置,我就不是运渣土的料。
两人说着来到了城楼下的工棚。大摊儿正在跟几个瓦工说什么,见王满堂进来,大摊儿愁眉苦脸地说,南边高碑店运来的砖不能用。王满堂问怎的不能用,大摊儿没说话,递过来一块砖,王满堂拿起雕砖的刀子,用刀一旋,砖碎了。又拿起一块,用瓦刀一砍,酥的。众人都无言地看着王满堂的操作,王满堂失望地把刀撂在桌上。
老剩儿说,眼下咱们实在没地方弄好砖去。
王满堂说,老祖宗能造,咱们就能修。修得要跟造的一样,只能好不能坏。要是你差一截子,我差一截子,咱们中国的这点玩艺成什么了。
老剩儿说都是砖,砌上去没人看得出来。王满堂说老祖宗看得出来,工人们的良心看得出来,几十年后老百姓看得出来。老剩儿说再过几十年,大家都死了,还顾得了那儿。
王满堂说,咱们死了可东直门还活着!
众人都觉得王满堂说得对,可又拿不出具体办法来……王满堂就让大家清理旧砖,有多少算多少,再动员附近住家户,有砖的都献出来。大摊儿说旧的砖不好清,三合土砌的,硬得跟铁似的,有的地方还灌了江米汁,一砍,震得虎口疼。王满堂说虎口疼也得干,这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大摊儿说门脸的砖凑得差不多了,明儿就可以加固券顶了。一听这话,老萧抢先说明天加固券顶不行。大摊儿说队长还没有发话,老萧怎的先说不行。老萧说正东之门,动工修造需戊戌、辛巳、丙申才是吉日,明天戌午,犯水。
老剩儿说,萧先生您这个老迷信,留神我把您当镇城的物件砌到城墙里头去。
大摊儿说,现在社会上正反一贯道呢,说不定把您当点传师逮了去。
老萧说,一贯道是什么?一贯道是反动会道门,跟我能挨得上边吗?中国建筑有中国建筑的气运,这是科学!故宫太和殿坐北朝南,方方正正往那儿一墩,任再大的建筑,方的、尖的、圆的谁也压不过它去。为什么?建筑的气运在那儿呢,这就是中国。
大家正说着砖的事,有个领导领着一个中年人进来了。领导对大家说这是给古建队派来的书记,专门负责政治思想工作的,往后大伙有什么为难的事就找他。
大摊儿说,我们不用书记,我们有这样的人。
领导问是谁。
大摊儿指着老萧说就是他。
大伙都乐。王满堂让大家严肃些,说派书记是件正经的事情,不要这样嘻嘻哈哈,显著咱们很没有组织。领导告诉大家石书记是代表党的组织的,以后队上要在工人当中大力发展党员。
老石很谦虚。老石说他什么也不懂,今后就跟大家在一块儿干,从头学起。
老剩儿说从头学您得拜师傅。老石说他就拜老剩儿。老剩儿说要拜他,老石的辈儿就惨了。王满堂制止老剩儿,带头鼓掌说,欢迎老石来我们队上。
大家鼓掌,掌声很热烈。建筑工们不拒绝任何新人,甭管你是谁。
下班的铃响了,大摊儿问王满堂明天到底券不券顶。
王满堂说券。老萧说不能券。王满堂说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老萧说听天的。
老石说,王师傅我看这样吧,大家有两个礼拜没休息了,明天换休一天,让大家好好歇歇。
大摊儿说,明儿上茶馆泡它一天。
老剩儿说,筱粉蝶有日子没出来了。
第二天下雨。
从早晨开始就是大雨如注。“陶壶居”茶馆里,王满堂。老石和大摊儿等坐在桌前喝茶。茶馆内非常冷清,往日筱粉蝶唱大鼓的台子已空空落落,那些卖唱的艺人们不知到哪里去了,这使得王满堂和他的徒弟们很有些寂寞和失落。这个茶喝得寡淡又无味儿,没有活儿可等了,没有唱儿可听了,干吗还要到茶馆来呢?对建筑工人来说,茶馆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
寂寥中,大摊儿没话找话地说,昨天大晴天。今儿就这么大的雨,老萧说今天犯水,果不其然,就是上了班也窝工。
老石说,这个老萧挺有意思。
王满堂说老萧是个自以为是的老光棍儿,过去的营造场没有这么一个人不行,大伙都敬着、捧着,就惯出了一身毛病。其实人倒不错,是个好人。现在一切都变了,他却还找不准自己的位置。老石说还是要给老萧一些照顾,看看队里有没有文书一类的事情让他干干,再不要拉渣土了。王满堂想说老萧干不了文书,老萧只会扯闲篇儿。王满堂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老石说东直门的工期重要,但质量比工期更重要。砖的问题,他向上反映,争取得到组织的支持。
大摊儿说,这比我们在下头干着急强。
老石说要学会依靠组织,学会依靠群众。
王满堂问老石为什么愿意到古建队来当书记。老石说他从小就在部队里,爹妈都死得早,他跟着部队走南闯北地惯了。他不懂古建,但他喜欢,走到哪儿都要看看当地的老房子。他特别忘不了他们村里那座明朝的老戏台,让日本人一把火烧了,现在想起来都让人心疼。那凌空飞檐,那雕梁画栋,再也找不回来了。王满堂说有爱古建的心就好,就能跟大伙扭到一块儿去。
老剩儿披块油布,浑身湿淋淋地进来了。从怀里掏出一块砖来,兴奋地说,你们都在,正好。我回家,我们家南边蓝旗村有个塌了的城围子,过去是皇上的演武场,那儿遍地都是这种砖。师傅您看行不行?
王满堂接过砖掂了掂,又审视了半天,取出刻刀,三两下刻出朵牡丹花来。
老剩儿拿过砖花左看右看,爱不释手,衷心地说,师傅,您是神仙。
老石看那砖雕说,老王,你没样子就能雕出这么生动的花儿来,这花简直活了。
王满堂说样子都在他心里呢。大摊儿问王满堂这砖行不行。王满堂说行。但是得到现场看看去。大摊儿说蓝旗村那么远,到那儿天就黑了。
王满堂说,天黑了也去。
老石也吵吵着要去。王满堂说那就一块儿去。
早晨,王满堂和他的徒弟们一身泥水地由蓝旗村回到了灯盏胡同。院子里,柱子钉的木匣子已经快完工了。坠儿蹲在一边,很有兴趣地看柱子钉匣子。
坠儿讨好地说柱子钉的匣子好。柱子说当然好,他这是用榫头接的板子,跟墙上的奶箱一样。坠儿说把小六放里挺合适。柱子问小六是谁。坠儿说就是西口三号的小六,上个月死的,他爸就给他买了一个这样的匣子。柱子说他这是意见箱。坠儿问什么叫意见箱?柱子说他也没见过,反正就是个匣子呗。
刘婶出来倒水,看见柱子钉的意见箱不高兴了。说,你这孩子,真是的,给我钉了一个火匣子。
柱子说,是你让俺钉匣子的。
刘婶说,我让你钉意见箱,意见箱,懂不懂?
柱子说,你说了,意见箱就是个匣子。
王满堂在一边看不过去了,让柱子把那个匣子拆了。柱子不干,说他学的就是这。王满堂让柱子再不要给他丢人现眼,说打明天起让柱子跟他去古建队上班。
王满堂们进屋去了。
老剩儿凑到柱子跟前说,兄弟,有你的,您这手艺是打哪儿学来的?
柱子说是跟他二姨夫。
老剩儿说,贵二姨夫是——
柱子说,是县城仁记棺材铺的木匠。
老剩儿说,噢,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