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娘儿俩在后院住下了。柱子进了古建队,成了大摊儿的徒弟,每天跟着王满堂上下班。
鸭儿当了新中国第一批少儿队员,还当上了中队长,胳膊上别着两道杠,进进出出的,生怕人家看不见。鸭儿没事就教给坠儿唱《少年儿童队队歌》,致使全院的大人孩子等几乎都会唱“队歌”了,都成了少儿队员。那首郭沫若作词的歌曲的旋律也是好听: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
勇敢前进前进
跟着共产党……
日子一天天地“勇敢前进,前进”。老萧保媒成功,终于福来要娶媳妇了。这两天,刘家一通紧锣密鼓地张罗,快嘴的刘婶,把办喜事的消息嚷得一条胡同都知道了。外头的街坊已经开始凑份子,准备送礼吃喜酒了。五十年代的份子,少则两毛,多则五毛。如果谁出一块钱,那就非同一般,得包了红包另送了。尽管大妞手头很紧,鉴于王刘两家的关系,还是包了一块钱的红包,另外还给新人买了一对竹皮暖壶。嫌竹皮白刺刺的不好看,就让鸭儿在每个竹皮暖壶上贴了张红纸。
鸭儿觉得得在红纸上写点儿什么,可大妞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儿来,就让鸭儿在一个上头写上刘福来,一个上头写上白新生。白新生是刘家没过门的媳妇,到九号来过几回,还特意到北屋来看过大妞。人随和、喜性,不爱说话光爱笑。大妞很满意,刘婶更满意。
刘婶到王家来串门,看见了那对暖壶,直夸大妞想得周到。大妞问刘婶还有什么要她帮忙的,刘婶说没什么了。
大妞说,新人的被子你拿过来我给缝缝,怎么着我也算有儿有女的全和人啊。
刘婶说,不用了,看你也忙,我让对门李文玉他妈给缝好了。
麦子在后院东屋炕上给福来剪喜字,一双刚做好的小红鞋正搁在炕桌上。麦子问柱子上班这几天都学了些什么。柱子说什么也没学,光让拉土。
麦子说,你爹这回是爹又是师傅了。
柱子说爹不是他师傅,他师傅是大摊儿。麦子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让柱子敬重大摊儿。柱子说,娘,我爹的师傅是前院赵家女人的爹,您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赵家女人的爹不就是我爹的爹了吗?
麦子说,这看怎么说……
坠儿溜进东屋,正盘腿在炕上做活的麦子招呼坠儿说,妮儿,上来。
坠儿说她不叫妮儿,她叫坠儿。柱子说不是妮儿是啥,明明就是个妮儿。坠儿说她就不是妮儿。麦子将坠儿抱上炕,将做好的红绣花鞋穿在坠儿的脚上。麦子说妮儿的这双鞋前头都张嘴了。坠儿说她妈让梁子缠得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甭说做鞋,就是鸭儿人少儿队穿的白衬衣,也是她妈让刘婶拿面口袋帮忙改的呢。柱子说谁说是刘婶弄的,是刘婶拿来让他娘给做的……麦子问坠儿鞋合适不。坠儿说合适,说她长这么大还没穿过红鞋呢,特别是没穿过还扎着燕螟虎(蝙蝠)的红鞋。坠儿说得让她妈看看去,说着溜下地跑出去了。
麦子喜爱地说,俺跟前就缺个妮儿。
坠儿出了东屋,在后院刚好听到了刘婶和周大夫在谈论给福来办喜事的话。刘婶没这没拦地说,鸭儿她妈要给福来缝被子,说自个儿是全和人,我没答应,这新人的被子我让谁缝也不能让她缝。
周大夫说,鸭儿她妈怎么招你了,连被子也不让人家缝了?
刘婶低声说,她是小老婆。
周大夫说,你说人家是小老婆怕不合适,这现状是历史造成的。
刘婶说,哪个小老婆不是历史造成的?
坠儿在一边忽闪着大眼睛听,她第一回听到“小老婆”这个词,凭感觉,她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词。周大夫看见了坠儿,让坠儿上前院玩去,坠儿瘪了瘪嘴走了。周大夫让刘婶往后别再说“小老婆”这样的话了,这种话太伤人。
刘婶说,你甭跟我这儿假惺惺的,你不伤人,你不伤人你加入国民党干吗?
周大夫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加入国民党怎么了?我们那是集体加入的,我连知道都不知道。
刘婶说,得了吧,你不坚定反人民,国民党能要你?我这么靠拢组织,这么积极要求进步,党组织还要考察再考察呢。
周大夫说,你那是共产党,跟我这不一样。
刘婶说,共产党考察为人民,国民党难道就不考察反人民吗?
周大夫不想跟刘婶继续抬杠了,妥协地说,我是大夫,就知道治病救人,不问政治。
刘婶说,你不问政治,可政治问你!
周大夫说……那我就没办法了……
周大夫揣着一肚子气出去了。大妞的气比周大夫还大,听了坠儿回来一五一十的诉说,大妞怒火难抑,非要让那个姓刘的寡妇说个明白。如果姓刘的寡妇不给她当面道歉,她就咒她下辈子还当寡妇。
中队长的鸭儿现在已经很有工作方法了,搁往常她会蹿出去跟刘婶算账,就像她几次找后院的麦子算账一样。吵骂一通,痛快是痛快,但是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有什么用?她妈甚至于把人家的脑袋开了,结果反而促使人家在后院住下来了。有些事并不是要急着在某一时刻争出个是非,时间长着呢,将来她有为妈说话的时候。鸭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劝她妈不要生气,权当不知道,权当没听见。
大妞觉得大闺女慢慢变得成熟了。细想也是,跟刘婶这样的杠头也争不出个理来。但总觉得窝囊,一胡噜,把要送礼的俩暖水瓶扫到了地上。
砰的一声响。
坠儿吓了一跳,蹦起来喊,碎啦,碎啦,白新生碎啦!刘福来也碎啦!
傍晚的时候,刘婶跟福来很郑重地来到王家,邀请大妞在办喜事那天充任娶亲太太的角色。在老北京的婚俗中,娶亲太太是整个喜事中一个很重要的人物,非男方家有身分的人不能担当。一般是姑奶奶,是大舅母等才能胜任。刘家在北京没有直系的血亲,只好求助于王家。看样子刘婶把白天的事大概已经忘了,在晚上的言谈中就说到大妞关照福来确实如母亲一般;说到大妞的人品无可挑剔。还说了大妞在灯盏胡同无人能比的人缘,说了大妞作为娶亲太太是无可替代的人选。大妞听了很有些飘飘然,由不得满口答应下来,连“小老婆”的事也不计较了。
刘婶给大妞送了一块核桃呢布料,说是白新生亲自在商店里为大妞选的。从颜色到质地都是上乘。这也是北京的老规矩,意味着娶亲太太也不是白当的。大妞接过料子,用手摩挲,心说这正好是两个丫头过年的棉袄罩衣。
刘婶走后,大妞对鸭儿说,明天你上街,给白新生跟福来一人配一个胆。
鸭儿说,又得一块五。
到了福来大喜的日子。
九号院里摆了三桌酒席,枣树下的方桌上铺着桌布,摆着大家送的礼品,有手绢、袜子和香皂,也有茶壶茶碗和花瓶。王家的“刘福来”和“白新生”也挺显眼地站在礼品当中。
后院,麦子正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点红点儿,鸭儿把蒸好的小酥肉一碗一碗往桌上端。柱子满头是汗,呼哧呼哧地拉着风箱,麦子盘的柴火灶今天派上了大用场。大妞到老萧那儿接新娘子去了。新娘子投亲没故,是老萧的干女儿,老萧那儿自然就该是娘家了。梁子让坠儿临时看着,沿炕沿摆了一溜枕头,为的是让已经会翻滚的二小子别掉下来。
来了不少胡同里的街坊,大家给刘婶道喜。刘婶穿着墨绿的对襟袄,毛哗叽的西装裤,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刘婶看看头顶明亮舒展的蓝天,看看花花绿绿的礼品,看看窗户上的红喜字,又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老街坊,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出来了。一个人称黄大姨儿的老太太递过来一块手绢,也陪着刘婶红了一双眼圈。刘婶说她这几十年……实在是不容易……黄大姨儿说苦尽甜来,已经熬出来了。
大家算计着路线,算计着时辰,估摸着时候也差不多了。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刘婶神了神衣裳,和一群人迎出门去。
王满堂点燃了炮仗。
装扮得花花绿绿的“华沙”牌小卧车停在九号门口。炮仗声起,唢呐声起,福来和白新生由车上下来,鸭儿往新人身上撒彩色纸屑。福来是照相馆的,老板特别给福来选了一身考究的藏青礼服,给新娘子挑了一套楼空绣花白纱长裙,在大光照相馆老板的安排下,新郎新娘宛若一对从画上走下来的人儿。跟着从车里下来的还有老萧和大妞,老萧今日打扮得也相当精神,一改往日邋里邋遢的不整。大妞身上的紫花软缎旗袍显出了华贵与沉稳,特别是发髻上的那朵喜字红绒花,明显地托出了她娶亲太太的显要身分。
应该说新娘的美艳是惊人的。在人们惊诧新娘那不同于一般的美貌时,新郎很得意地跟大家点头打着招呼,新娘则羞涩地垂目不语,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
在门口,正要上台阶的新娘白新生偶一抬眼,那目光与放鞭炮的王满堂刚好对视,彼此都吃了一惊。
王满堂手中的一挂万字头突的失了手,在地上猛烈炸开,蛇一样扭动,崩得人四处逃散。王满堂刚要说什么,白新生提早叫了一声王叔。老萧将白新生推到刘婶跟前,说白新生应该先叫妈。白新生叫了妈,刘婶脆脆地答应了,接着把身后头的七大姑八大姨一一作了介绍。
大妞走过王满堂身边时问,你认识她?
王满堂……
大妞说,她怎么知道你姓王?
新人给毛主席、朱总司令的相片鞠完躬又给刘婶鞠躬。这时,众人已经在院里的方桌前落座。刘婶说承蒙街坊四邻关照,帮着张罗,福来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如今,她替孩子们谢谢大家伙了。说罢就让福来跟新生给大伙敬酒。
坐在席上的大妞对鸭儿说,多吃肉,夹肥的。又挑了几块肉夹在坠儿的碗里。坠儿正偷偷往兜里塞糖,兜太小,已经塞满了,还塞。柱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馒头,吃得直噎,还吃。街坊们也都不客气,包括老太太黄姨儿在内,吃得都很投入。五十年代的吃法,吃馒头、吃肉,没人动青菜。
麦子往上端菜。
新人周旋于各桌之间。
忽然鸭儿说,妈,我爸呢?
大妞说,是啊,你爸上哪儿啦……
此时,王满堂和老萧正在王家屋里争执。王满堂说当初是福来他爸爸把他引见给“隆记”掌柜的的,他得记着人家的好处,不能眼瞅着他们家娶这号媳妇。老萧说筱粉蝶在妇女生产教养院呆了些日子,从教养院出来就被分配到商店当营业员,自食其力,更何况已经改名叫了白新生。王满堂说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妇女生产教养院也改变不了暗娼的历史。老萧说,共产党是要救妇女出水火,而你王满堂是把妇女往火坑里推。王满堂则说老萧把筱粉蝶认干闺女,瞒着他,瞒着福来他妈,撮和这门亲事,太缺德。老萧说他没瞒着福来就得了,人家福来愿意,福来不嫌,你王满堂在这儿搅和什么!
刘婶进来了说,我找了你们半天,你们老哥俩在这干什么呢?外头新人等着给你们敬酒哪。
王满堂说,不喝!
老萧说,不喝也得喝!
刘婶说,鸭儿她爸你怎么了?我们福来可是诚心诚意地敬你。人生大事,娶亲也就这一回……
王满堂说,娶什么呀娶,别娶了!
刘婶说,这是怎么了?
老萧说,喝多了。
刘婶说,他还没喝哪。
黄大姨端着酒杯进来说,满堂你个小子真没出息,刚开席你就喝高了。
王满堂说,黄大姨,您不知道——
老萧紧接上说,黄大姨什么都知道。你喝多了,到后院找个地方醒醒酒去吧。说着就把王满堂往后边推。
这个院里只有周大夫没有去喝喜酒。前院喜庆的场面引起他的伤心,他将自己关在家里,对着桌子上旧日情人的照片出神。那些淡蓝的信封,一封封摆在桌子上。
坠儿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将几粒糖放在桌子上,说是特意给周叔拿的。坠儿问相片上的阿姨是谁,是不是周叔将来的新媳妇。周大夫苦笑着说她已经是人家的媳妇了……坠儿说相片上的阿姨很漂亮。周大夫说她是漂亮,太漂亮了,就由不得她自己了……
老萧和王满堂推门而入,后头跟着福来和白新生。老萧让坠儿先出去。坠儿就走了。
福来哀求说,王大爷,是我愿意的,这事不怪新生,我求:求您了。
王满堂指着老萧说,我知道,全怪这个东西!
老萧说,怎么怪我,之子于归,宜其家室;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人家两相情愿,成婚成配,怎么怪起我来了。
王满堂说,她筱粉蝶是……半开门的……
老萧说,人家现在是商店的营业员,国家的正式职工。
白新生说,王大爷……
王满堂说,你前几天不是还管我叫大哥来着吗?咱们还是别变的好。我得为刘家的名声着想。我得对得起福来他爸爸,我们这院住的都是正经人家儿,没有你这样的,你还是走人吧。
福来说,王大爷,您让新生留下吧。
王满堂说,你要不走,我就把你的来龙去脉跟街坊们说清楚;跟福来的妈说清楚,看看她怎么决断。说着往外走。
白新生抱住满堂的腿,慢慢跪下。哭着说,王大爷,求求您给我点脸……
福来也跪下了,一口一个王大爷……
周大夫在后头拉王满堂的袖子,王满堂有些犹豫,说结婚可以,今天不许人洞房?这样还有回旋的余地。老萧说王满堂管得也太宽了点儿,想不让谁入洞房就不让谁人洞房?!白新生是他闺女,别人管不着。王满堂说老萧跟筱粉蝶的关系一直就说不清。老萧说筱粉蝶可是一直管王满堂叫大哥的。周大夫说,过了,过了,你们都说过头了。周大夫让两个新人起来,到前面去招呼客人。新人一走,周大夫就责备王满堂和老萧两个当老家儿的在小辈面前没点尊严,连“半开门”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
王满堂说名声影响只是一方面,主要的是干这行当的多不能生养,将来老刘家打福来这儿绝了后,他怎么对得起刘家兄弟。老萧说保媒不保生孩子,这是历来的规矩。
王满堂说,你个老绝户,谁能跟你比。
老萧说,你倒不绝户,俩媳妇,你同心不闹?连烧鸡都得买两份。
王满堂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周大夫说这事情他看已经挽不回来了,首先福来愿意,这谁都没辙。让满堂、老萧也别说那些成淡话了,说生孩子的事情他包了。王满堂和老萧你看我,我看你,噗地乐了,说真看不出……
周大夫说,你们忘了?我是妇产科医生。
前院吃喝热烈。
鸭儿说也不知道他们交的份子吃回来了没有。大妞说光她们娘儿们几个不行,要加上临州那个傻小子就赚了。鸭儿说临州的小子已经吃了五个馒头了。
福来、白新生来给大妞敬酒。
新人走过去了,大妞对刘婶说,说是大几岁,也不显,看那屁股是多子多福的相。
刘婶说她就等着抱孙子哪。
小院头一天刚举行了婚礼,今天早上还留着热闹过的痕迹。三张从饭铺借来的大圆桌斜立在墙角,一摞摞借来的碗碟清洗得干干净净摆在房檐下。这都是麦子一人劳动的结果。昨天她一个人收拾到大半夜。
小院里第一个起来的自然是王满堂。天刚蒙蒙亮,王满堂就来到后院东屋檐下敲窗,叫柱子,得起来了,该走了。听见柱子在屋里应了声,王满堂才离开。他得替大妞把封着的炉子打开,这样孩子们一起来就能使上热水。
在枣树底下,白新生突然将王满堂拦住了,看得出她是匆匆忙忙从屋里跑出来的。头发蓬松着,脸还没有洗。一身睡衣睡裤还没有换去。王满堂看着昔日的筱粉蝶,今日老刘家的儿媳妇白新生,从内心涌出一种很滑稽的陌生。
王满堂冷冷地问白新生有什么事。
白新生说……我知道您瞧不起我,可我是真心对福来好……您能让我留下,我谢谢您了。您的大恩大德,我白新生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就是求您一件事,您千万别把我过去的事告诉我婆婆……
王满堂青着脸说,你还是得做走的打算。福来他妈现在是不知道,要知道了不会留你。
后院响起柱子的脚步声,白新生转身回自己屋去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非常地巧,这天大妞偏偏比往常醒得早。听到院里有说话声,她将窗帘掀起一角,朝外看,见到白新生很急切地跟丈夫说些什么。大妞想,有什么事啊,一大早晨就站在院里说,她得看看去。就穿衣下炕,系着纽襻来到院中。院中一片安静,王满堂已经走了,刘家新媳妇的门也紧紧地闭着。大妞想过去敲,又觉不合适,看到周大夫在后院舞剑,就问周大夫刚才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周大夫说有两只家雀,在树上叫了两声,飞了。
福来懵懵懂懂从屋里出来,见大妞在自家门口站着,问大妞是不是有事?
大妞说……没事,没事,你媳妇,一她,她挺好?
福来脸一红说,有什么好不好的,瞧您。
这时刘婶正好出屋,听了他们的话头,刘婶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大妈这是关心你,傻小子。
大妞说……是啊,是啊。
刘婶问新生还没起来,福来说早起来了。这时白新生一挑门帘从里面走出来,已梳妆一新,精神焕发,喜气盈盈,跟刚才在王满堂跟前满面泪痕的白新生判若两人。白新生亲热地叫了一声妈,又叫了一声王大妈。
大妞目瞪口呆。
古建队的建筑工人大部分是文盲,这些人中除了老萧有点文化以外,绝大部分的人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了。全中国掀起了扫盲运动,在老石的倡议下,古建队也成立了扫盲班;参加的多是大摊儿、老剩儿这样的年轻人。老石也动员老工人参加,老工人们说,干上木行用不着识字,只认得“东、西。南。北向,前、后、老檐、中”就行了。老石问为什么,王满堂说盖房的梁柱都得有标志,这几个字是木匠的准头。凭了这几个字。才不会把柱子栽倒了,不会把大梁的东西向弄反了。至于其他的字一概都用不上。老石问王满堂参加不参加扫盲班,王满堂说不参加,那是年轻人的事。老石知道王满堂是不愿意和他的徒弟们坐在一个课堂上,特别是不愿意和自己的儿子一块儿念书。老石也不勉强,说王满堂要是想学,他可以在下边单独教。王满堂不置可否。
扫盲班就设在隔壁小学校的教室里,一三五晚上上课。这些白天弄了一天砖头瓦块的五大三粗的建筑工人,被老石聚到了学校里,坐在小学生低矮窄小的课桌前,连他们自己也觉着可笑。教室里,一他们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开着彼此的玩笑,热闹得像开了锅一般。
老石领着一个俊秀的女教师进来了,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扫盲班的语文老师,朱惠芬朱老师。朱惠芬向大家问好,下边乱哄哄一片嘈杂。这些新学生们连一年级小学生的水平也没有,一年级的小学生还会起立,喊老师好。可眼前这些大男人连起码的礼貌也没有。
老石让大家坐好,众人别别扭扭坐在小椅子上了,既然是开学典礼,老石自然要讲话,老石先维持秩序,大伙半天才安静下来。老石说,以前,咱们建筑工人没文化,现在咱们是新中国的主人了,不能再当睁眼瞎,咱们得用知识把头脑武装起来,建设一个崭新的中国。今天,组织上给咱们派来了老师,把文化送到咱跟前儿来了;咱们得珍惜这个机会。朱惠芬朱老师是才从师范学院毕业的高材生,自愿到咱们建筑部门来,自愿到建设第一线来,咱们热烈欢迎。大家就啪啪地鼓掌。老石让大家以后跟着朱老师认真学,说年终评先进的时候,学文化算是一条标准,不及格的不行。
开始上课了,有人在下头让烟,还问老师抽不抽。朱老师说她不抽,也不让大家抽。说这是课堂,得有些纪律约束,不能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接下来是点名,点到谁谁答到。大摊儿说跟真的似的。朱老师耳朵很尖,说本来就是真的。
柱子不错眼珠地看着朱惠芬。他看这个女老师很顺眼,很招人喜欢。发了书。老师让大家用笔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结果全班学生除了柱子以外,没有一个带来铅笔的。老师说,上学不带笔如同砌墙不带瓦刀,不是学习来了,是混来了。老剩儿说带笔也没用,两眼一抹黑,写什么写!于是老师再不强调大家写而全由她一个人讲了。
下课了,众人呼啦啦地往外走,柱子有意地走在最后。不知怎的,他想跟朱老师多呆一会儿,要是下了学还能跟着她走一段路那更是再好不过了。但是老师并没有走的意思,老师从墙角拿起笤帚认真地扫起教室的地来。柱子也从墙角拿了把笤帚,帮着朱老师扫地。
朱老师说,你叫王国柱。
柱子咧嘴笑了笑。
朱老师说明天小学生们来上课,教室里净是烟头烟灰,挺不好的。柱子说是不好,以后下了课由大家打扫,不能让老师一人干。朱老师笑笑说没什么。
出了校门,天已经黑透了,柱子问要不要送老师一程。朱老师说不用,说她家离这儿不远,说着推过一辆小坤车,骑上走了。
柱子望着渐渐远去的老师背影,发了一阵呆。
晚上,柱子拿着课本连描带画地在灯底下一通活练:囗、囗、囗、囗、囗、囗、囗、囗……麦子问柱子学的是啥,怎的净写些怪模式眼的字,发些怪模式眼的声。柱子说他念的是注音字母。麦子问注音字母是不是外国话。柱子说是中国话。麦子说是中国话怎跟咱们说的不一样哩?柱子就说他娘没有文化。停了一会儿,麦子问柱子在队里咋样。柱子说挺好。麦子又问爹对他怎么样,柱子也说挺好。
麦子若有所思地说,俺怕该回去了,你奶奶一人在家……
老剩儿自从上次在茶馆里看见王满堂用老砖雕出了牡丹花就动了心思,他要跟着师傅学雕砖,他喜欢这个。于是就有事没事地往王家跑,就抱着胳膊细细端详九号门里影壁上的砖雕。这些砖雕不愧出自大内工匠之手,玲珑剔透,栩栩如生,那些花朵,那些小动物,仿佛要从墙上走下来一般。可惜的是影壁右下角缺了一块砖。王满堂说那儿缺的是个免儿,一只很有意思的小兔。老剩儿问怎么是只兔。王满堂说雕这影壁的人就是属兔的。老剩儿说他也属兔,又在残缺处比比划划,琢磨着是只什么样的兔,怎么往上接。
王满堂今天心里高兴。要教徒弟两手,就在院里摆上小桌,招呼老剩儿坐下,又让坠儿把柱子叫来。王满堂给儿子和老剩儿讲刀法,讲雕深处用尖刀,偏锋,手要准,劲儿要狠,讲究透,这不是一两天能练出来的。王满堂说过去瓦工只是夏秋干活,冬春半年闲。要养家糊口,这半年干什么呢?卖萝卜,卖支炉瓦儿。再好点,逢年过节上点心铺给人码蜜供,那蜜供码得一层层有一人多高。柱子奇怪点心铺码蜜供怎么也得瓦工。王满堂说瓦工有砌墙的手艺,什么样的造型都能给你码出来,连点心铺的徒弟都不如瓦工码得地道。又说冬天为什么要卖萝卜呢?北京冬天卖萝卜的要给买主把萝卜皮片了,把那心里美切得断而不散,跟一朵花似的。这没有雕砖的本事是不行的,所以会雕砖的瓦工都有一手刻萝卜花的本领,冬天卖萝卜是顺理成章的。社会上说谁谁是“二把刀”概指瓦工,夏天砍砖,冬天破萝卜,典故就是打这儿来的。
大妞抱着儿子由房内走出,对老剩儿说、旧社会有闺女也不愿意给泥瓦匠,半年闲着。
老剩儿说,师母,我师爷把您给了我师傅真是有眼力呢。
大妞说,我爸爸是可怜他。你问问他,娶我之前,那半年闲他都干过什么?
老剩儿问王满堂当年是不是也沿街卖过萝卜。王满堂说没卖过。大妞说王满堂比卖萝卜还惨,他上杠房给人当过吹鼓手,上庙里当假和尚给人送过殡,混得有上顿没下顿。有一回抱着小喇叭冻得在东岳庙的门口差点儿成了倒卧……
柱子心疼地叫了一声爹。王满堂对柱子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柱子是赶上了好时候,冬天用不着再为生计发愁。
白新生下班进院了,老剩儿没有参加福来的婚礼,自然不知道筱粉蝶身分的转换,他惊奇地站起来,一句“筱粉……”尚未叫出,被王满堂一把揪到凳子上。老剩儿说那不是筱……王满堂说,什么小,你先把手里这朵小西落莲给我雕出来。
老剩儿感觉到了什么,不再提筱粉蝶,疑疑惑惑地拿起刀。大妞眼睛一眯,她觉着这里面有猫腻。
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妞问王满堂,新媳妇白新生那天早晨在树底下究竟跟他说了些什么。王满堂说没说什么。大妞说不可能没说什么,没说什么能在树底下站那么半天……王满堂说真的没什么。
大妞说,我看出来了,你跟那小娘们儿早就认识。
王满堂说,她在商店卖东西,谁能不认识她啊。
大妞把被子一揭,噌的一下坐起来说,你甭瞒着我了,你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满堂看挨不过,只好把白新生的来历说了。大妞突然明白了什么地说,敢情是这,那天怪不得你闹,这回他刘婶盼孙子可是盼不来了。王满堂让大妞别把这事告诉刘婶,大妞说那是自然。停了一会儿,大妞又不放心地问王满堂,是不是跟那小娘们儿真没什么。王满堂赌气不理她。大妞说就是以前真有一腿,她也不会吃醋。爷们儿家逛逛窑子,那是派,她爹活着时就常去。
在福来的新房里,福来正处在无限幸福之中。身边的媳妇很漂亮,墙上的喜字很鲜艳。大胖小子的年画很醒目,他想了想,除了那个胖小子是虚的以外,其余都是实的。福来高兴,就让白新生唱一段,白新生不唱。说福来是没事找事。福来非得让白新生唱,让小声唱,就让他一人听见。白新生还是不唱,福来把窗户门都关严了,白新生就是不唱。福来不高兴了,说不唱就不唱,蒙被装睡。白新生无奈,只好问福来要听哪段。福来坐起来高兴地说哪段都行。白新生清了清嗓子就唱:
大宋朝的天子驾坐在汴梁,
四外里狼烟滚滚不得安康。
南有方腊北田虎多么狂妄,
在淮西省反了一个公子叫王庆。
……
福来说不听这个,这个没劲。白新生问哪个有劲,福来说要唱那种只能给他一个人听的。白新生点了一下福来的脑门小声唱道:
皓月当空明如昼,
妓女自叹在青楼。
斜倚着栏杆紧锁着眉头,
一阵阵儿的我泪悲秋。
……
大妞是个肚子里装不下事的人,王满堂昨天晚上告诉了她白新生的事,今天早晨她就憋得慌。她得想方设法跟谁把这件事说出去,要不她今天什么也干不成。大妞在屋里转来转去,最后想了想;掂起两棵白菜向后院走去。
大妞实在是没有说道的对象了。对刘婶,王满堂指名道姓地说了“不能告诉她”;周大夫上班了,院里再没有谁能听“白新生的故事”了,推一能指望的就是后院的那个麦子。麦子虽然是大妞的一块心病,是个撂在眼皮底下的定时炸弹,但她认为现在还不是启炸弹的时候。尤其是王满堂在麦子屋里过夜的那天晚上,她认真想过了,她不能把男人往人家怀里推。如果她母夜叉似的没完没了地闹,把男人惹恼了,索性住到麦子屋里,她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不过看后来、王满堂也还明智守信,这个麦子也算是通情达理,两个人再没有发生过什么。这反到让大妞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正如王满堂说的那样,人家毕竟做过几年的恩爱夫妻。
自从把麦子脑袋打破以后,大妞从来没跟麦子正面接触过。柱子因为在古建队上了班的缘故,没事常到前院来,跟坠儿们混得也有些狗皮袜子没反正的劲头。只是这麦子,却从未踏进过大妞的门槛。这次大妞豁出跑来主动去找麦子说话,并不是她的作战原则有了什么改变,而纯粹是一种为了说话而说话的临时需要。正如许多北京老太太一样,常常是没话找话,是看见街上的驴也想问好打招呼的主儿。当然,大妞不是老太太,但是大妞具备未来老太太的气质。
大妞抱了两棵白莱到后院来了,这两棵莱并不是非送不可的物件,是搭话的桥梁。北京人干什么都爱讲个由头,干搭话是不行的。所以这两棵白菜在这个时候就显得很重要。
麦子正在太阳地做针线活,大妞一扭一扭地来到麦子跟前说,也是我们吃不了,这是鸭儿他爸的徒弟打家里拿来的。人家自个几种的菜,跟外头卖的是俩味儿。
麦子一见是大妞,慌忙将手里的针线放下说,俺有的吃,前几天柱子爹给了俺钱。
大妞把菜撂下,很大度地说,有钱那是给你的,这是才下来的新鲜菜,尝个鲜儿。
麦子说那就谢谢了。大妞说不用谢,说麦子给坠儿做的鞋,给鸭儿缝的白衬衫,她还没谢呢。麦子说闲着也是闲着。
大妞没话找话地问麦子手底下给谁做的小褂。
麦子说,俺娘。
大妞一时语塞,又很快掩饰说,她老人家还硬朗?
麦子说,常闹病。
大妞说,等我们梁子大点儿了,我把老太太接来。
麦子说,俺娘过不惯城里的日子。
大妞说,那你过得惯?
麦子说……俺过不惯也得过……
大妞说,我常想,什么时候我在城里住腻了,也要回临州住几天。
麦子一时无言……
大妞说,我给他们老王家生了一个儿子俩丫头,老太太见了这一帮孙男弟女,准乐得合不上嘴。
麦子把衣裳线头咬断,仍不言语。
大妞见墙脚放着一个新的水平仪说,咦,这水鸭子什么时候换了?”
麦子说。是柱子照着旧的刻的。
大妞说,水鸭子是我们老赵家的传家玩艺儿,那个旧的使了有几代了,这院房也是我爷爷带着我父亲盖的。别看小,都是磨砖对缝,精雕细刻的,可讲究了。主房进深一丈二,”是寻常百姓家的最大尺寸了。
麦子说,俺乡下那房有三丈。
大妞说,三丈?那是烧砖的窑。
麦子说,俺娘家爹就是烧砖的。
大妞认为铺垫已够,便迫不及待地把话题绕到她想说的事上头。大妞说她要跟麦子说件事,前院刘家的新媳妇,白新生……
大妞俯在麦子耳边低语。
又到了扫盲班上课的日子。这天柱子来得特早,他把本来很干净的黑板又用水擦了一遍,又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最后站在老师的位置向自己坐的地方望了望。
上课了,这堂课是朱老师教大伙用注音字母拼写字。老师说,了以牛,!大羊……老剩儿说什么扫盲班啊?本来会说的话让她一教倒不会说了。又用拼音说,牛吃草,羊喝水!朱老师说对,就这么拼。老剩儿说他这么说话是有病!
朱老师说学会了注音字母就能认识生字了。说着转过身在黑板上用注音字母写了:囗囗囗三个字,让老剩儿把它们拼一下。老剩儿哼哼叽叽终于艰难地挤出了“石景山”三个字。
老剩儿说,是石景山。往门头沟去的道上路过,那儿有狼。
众人也嚷是石景山。
朱老师说,后边两个字对了,前边这个声调错了,我写的是三声,你拼的是二声。应该是一一朱老师在黑板上写出“史景山”三个字。
老剩儿问这三个字念什么。朱老师说念“史景山”,是老剩儿的名字。老剩儿说原来他的名字这样写,挺不好写的,说着咧着嘴乐了。朱老师让大家把自己的名字都练习着拼一拼。
众人开始练习,朱惠芬下来进行辅导。
柱子对老师说,您能把我的名字写下来吗?
朱老师在柱子的本子上写下了“王国柱”三个字。柱子认真临摹。朱老师看了柱子写的”国”字,说“国”字的“口”得大一点,大到差不多能把王字包进去……
下课了,老剩儿戏谑地对柱子说,你的口得大一点儿,得把前边的王包进去……
柱子就打老剩儿,老剩儿就跑,边跑边说,你的口得大一点儿!
猴皮筋我会跳,
三反运动我知道;
反贪污,反浪费,
官僚主义也反对。
……
坠儿在院里跳皮筋,皮筋一头拴在枣树上,一头揪在福来的手里。福来大孩子似的,很认真地加入到坠儿的歌唱当中。星期天的小院比往常热闹,白新生在帮着刘婶烙油渣饼,鸭儿在小桌上做功课,老剩儿跟着王满堂在一刀一刀地学雕砖。
柱子拿着本子来到鸭儿跟前,叫了一声鸭儿,让鸭儿帮他把几个字拼出来。鸭儿问柱子刚才叫她什么了。柱子说叫鸭儿了。鸭儿说这鸭儿不是柱子叫的。鸭儿说她有名字,她叫王国英。柱子低三下四地说想请教一下,就三个字。鸭儿说三个字也得看她有没有工夫。坠儿在一边帮助说情,让鸭儿给柱子写出来,说柱子天天给她们挑水。鸭儿不情愿地让柱子把本子拿过来问,哪三个字?
柱子指着注音字母说就这三个。
鸭儿看了想也不想就填了三个字,扔给柱子。
柱子如获至宝地拿着走了。
扫盲班的课堂上,朱惠芬老师说,上次留了作业,每人写自己的名字,现在我要检查。说完朱惠芬老师就挨着个儿地看本子,看到柱子跟前,柱子不好意思将本拿出来。朱惠芬老师说这是作业,用不着不好意思,错了也没关系。柱子这才磨磨蹭蹭拿出本,说他拼写的是……朱惠芬。朱惠芬翻开本一看,哪里有什么“朱惠芬”,满页都是“猪灰粪”。她把本合上给柱子,说字没写对,声调也标错了。柱子慌忙地说他练了大半天哩。朱惠芬说柱子是傻练。老剩儿插言说柱子是傻把式,怯把式。
朱老师说,我看看你的。
老剩儿说,我……没写。
朱老师说,那你就是懒把式。
老剩儿说他明儿一定补上。朱惠芬问老剩儿这几天都干什么了,三四个晚上写不出仨字来。老剩儿说他净干别的了,说着从包里取出块未雕好的砖来。朱惠芬说这不行,这跟作业是两码事。老剩儿说他不用学了,他下礼拜就走了。
众人听了老剩儿的话都问他上哪儿去。老剩儿说上朝鲜,当志愿军!
大家一下将老剩儿围起来。
说走就走,古建队送出了第一批年轻人到朝鲜去。出发的时候,老剩儿到灯盏胡同来向师傅告别。穿着志愿军军装的老剩儿一下好像变得沉稳、成熟了许多。他站在门口,望着影壁的那块残缺出神。
王满堂说,别看了,缺就缺吧。
老剩儿说,这是我的活儿,师傅您别忘了。我也是属兔的。
老石、老萧、大摊儿们也都来送行。大摊儿说他猜老剩儿就得上师傅这儿来,老剩儿惦记着这影壁呢。老师朱惠芬也来送学生了,老师给学生送了个笔记本,让她的学生到了战场也别忘了文化学习。
大妞有些伤感,大妞说,这就走哇?
老剩儿说这就走,待会儿在胡同口集合,他是特意跟师傅、师母道别来了。说着用眼环视了一下小院对大妞说,朴上影壁这块砖,小院就齐整了,老师祖的手艺至臻至善,他现在才算有了点儿体会。
书记老石说,你当志愿军,就是去保卫千百万个这样宁静、和平的小院不受侵犯,不遭破坏。你拿枪保卫,我们拿瓦刀修建。
大妞让老剩儿甭惦记妈,有她呢,有他师傅呢。麦子也说让柱子每礼拜天都过去看老剩儿娘一老剩儿拉起柱子的手说他这一走,顶不放心的就是他妈。柱子让老剩儿放心,说老剩儿的妈就是他的妈。
街上大喇叭里在唱:
雄赳赳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
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打败美帝
野心狼。
……
老剩儿说他该走了。大妞开始抹眼泪了,她让老剩儿多保重,早点儿回来。王满堂让老剩儿别给古建队丢人,老剩儿让王满堂放心。
老萧说,老剩儿,我送你一句话:你命里犯火,东四之离火,克西四之乾金。大凡朝东的时候你都要留点儿神。二
大摊儿说,得了吧老萧,打起来了还分什么东南西北,还想什么离火乾金。
老萧说三国孔明作战都讲这个。千百年的经验了。大摊儿说诸葛亮使的什么兵器?志愿军使的什么兵器?再说了,阵法也不一样。
老石郑重地跟老剩儿握手,鸭儿给老剩儿别了一朵大红花,敬了一个队礼。老剩儿还了一个礼,又向师傅,向老石,向众人敬礼。
大伙儿将老剩儿送出大门。
麦子用衣襟擦着眼角说,送走了你,俺也该回山东了。咱娘儿俩要见面怕是不容易啦,多少年没有这样撕心裂肺的事了。
刘婶说,这是保家卫国,亏你还支援过前线,怎么没点儿觉悟。
麦子说,俺经过打仗,俺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
有谁说在这分别的时候,大家应该合影留念。可惜的是谁也没有照相机,就是专业摄影师福来,也没有权利B己单独摆弄机器。照相这样的事情有点太奢侈,都觉得很应该,也很遗憾,就把这情景深深地记在心里了。
东直门的修复遇到了新问题,以柱子为首的年轻人认为,东直门北墙暂不能砌。他们的理论是北面砌到墙里的柱子,连接的方式为榫头和斗拱,目前样头的粗细不及柱子的五分之一,这可能吃不住劲儿。王满堂则认为儿子太“张狂”。干建筑才几天,挂浆对多少灰多少水都没搞清楚,就提出“北墙不能砌”。
柱子说拆北墙的时候就发现那边基础下沿立技顶斜了近二尺,再照原样修,过不了几年又会出问题。王满堂认为老祖宗当初造城楼时给的就是这个口分,有了这个口分东直门才巍峨屹立几百年。现在是修复古建,把祖宗的玩艺儿改了,叫什么修复。柱子说老祖宗建得好干吗今天还让修?北边柱子不少接点的位置在建造时就有偏差。王满堂说有偏差也是老先人的偏差,原先怎么着就得怎么着。
柱子说,先人偏一分,到今天就偏一尺。您没看见折北墙时;大部分的样头都拔出来了?
王满堂说,你照原样再给我插上!
老石听了半天,问柱子,依你们的意思该怎么着?柱子说要扩大样头与柱子的接触面,把立柱根都插进柱础石上,不是像现在这么浮搁着。再用1:2:3:4的比例,把水泥、土、砂、白灰混合,加固柱基,保证新砌的北墙安全稳定。
大摊儿看着柱子在地上画出的图凝眉沉思。老石问大摊儿的看法,大摊儿说得容他再想想,东直门城楼是座南北对称的砖木结构建筑,周围虽有围墙但并不承重;承重的是南、北、中三排立柱,北墙立柱究竟起多少作用……这得计算。
王满堂说,它只起墙的骨架作用。
朱惠芬说她父亲是搞建筑学的,让他帮着算算。大摊儿问朱惠芬的父亲都搞过什么建筑,朱惠芬说她爸爸是过去老中国营造学社的。老萧说是梁思诚那批人,喝过洋墨水,有真才实学的。老石问计算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朱惠芬说她骑车回家,一会儿就折回来。
刘婶让大妞上街道开会去,发行公债的会,上边号召了,吃窝头,啃咸菜,千万别忘了买公债,说这是公民的义务。大妞说她不是公民。刘婶说不是公民是什么?大妞说她是家庭妇女,三个孩子他妈。刘婶就说大妞落后,说这不是钱紧的问题,这是对新中国态度的问题。什么时候街道要给他们这些后进的人开个会,让他们好好受受教育。大妞听刘婶说她落后,又想起“小老婆”的话,不由冒出一股邪火,张嘴就说刘家的儿媳妇是婊子。刘婶当然不答应,非让大妞把话说清楚。大妞让她去问媒人老萧。老萧什么都知道。
刘婶说,问就问。白新生要不是婊子,我跟你没完!
东直门建筑工地。朱惠芬拿出她爸爸画的东直门由于地基下沉,榫头拔出,力位移动的曲线。朱惠芬指着几个数字说,这个数据是基础与立柱之间最大的摩擦力,这个数据是加长加大榫头,它的弹性应变力在这儿……
王满堂对着那一大堆数字发蒙。他说,你父亲的结论是什么?
朱惠芬说,她父亲说古建筑木结构屋顶重量大,刚度也大,特别是挂瓦以后,屋顶太重可以加速地基沉降。现在,不承重的围墙与承重屋顶重量与地基沉降的关系已经计算出来。因此我们在维修的时候,必须加强屋顶与下部框架的连结刚度以及墙柱框架的刚度,才能避免以前发生的问题。
众人都看王满堂,王满堂说,拆!拆了重装。
年轻人们松了一口气,一轰出去干活了。
老石对王满堂说老祖宗建东直门的时候,绝没算出来几百年以后它的地基会下沉。王满堂说还是得信科学。老萧说其实这个隐患在建城楼子的时候就有了,还记得鲁班压平了东直门西北角的说法不?西北角上翘,正是由于东北角下沉的缘故啊!咱们就当故事听了,没往心里去。老祖宗在几百年前就暗示了东直门东北角下沉的事,是咱们悟性不够……悟性不够……
王满堂只是说,后生可畏。
老萧说,让年轻人这么一改,东直门这回可真是万万年啦。
有人对老萧说,外面有个姓刘的妇女找他。
明白了真相的刘婶不能容忍白新生的存在、她让白新生离开刘家。白新生只是哭,福来向周大夫求救。周大夫说,待得好好的怎么唱起《孔雀东南飞》来了?刘婶不听周大夫的劝,反复强调说这种女人不能进刘家的门。周大夫将一本新颁布的《婚姻法》递给刘婶说,人家小两口愿意,你就不能再说什么了,这些《婚姻法》上都写着呢。咱们的脑筋得跟得上趟,人家小两口要是想在一块儿过,您拆也拆不开,要是不想在一块儿过,您捏也捏不到一块去。这些都受法律保护。这是政府才颁发的婚姻法,我们医院一人发一本,让大伙学,你先拿去看看。
刘婶说她这样是为福来将来的子嗣着想。
周大夫说,你不是急着抱孙子嘛,公鸡、母鸡让你圈开养,你把母鸡赶走了能孵出小鸡儿来?人生看开了就这么回事。你也别急,我给福来媳妇开几服中药,慢慢调理调理,或许有用。
刘婶说,周大夫,你真给白新生治好了,我好好谢你……
周大夫说,别说谢的话,我说的是或许有用,没打保票。
东直门城楼修复竣工的大会上,柱子、大摊儿等人胸佩大红花,在众人掌声中满面春风地站在主席像下。《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声振奋而响亮,城楼上有“庆祝东直门大修竣工”的标语。
朱惠芬在众人中鼓掌鼓得很热烈,她的目光热辣辣地投在柱子身上。
福来和他的师傅扛着照相机来给先进们照相。福来将机子架好,伺候师傅上去“咋喳”。师傅慢条斯理地把手里的小茶壶递给福来,又把西装上衣脱了递给福来,正了正脖子下头的蝴蝶领结,理了理小胡子,这才向照相机走去。师傅刚要往布里钻,只听大摊儿喊,让福来照!
柱子也喊,让福来照!
众人都喊,我们要让福来照!
照相馆老板不得已从布帘里钻出来。王满堂过去说,兄弟,该撒手的时候就得撒手啦。你放心,你一辈子都会是他师傅。
照相馆老板把快门交给福来,接过小茶壶和上衣。
大家热烈欢呼,掌声四起。
福来拿着照相机快门,眼里闪烁着泪光,激动地看着柱子、大摊儿、朱惠芬等这些熟悉的面孔。
庆功会已经结束,人们纷纷散去。朱惠芬约柱子,今天上她们家吃晚饭。柱子高兴地答应了。
后院东屋,麦子在做抻面。
前院,大妞也把窝头、拌小葱、臭豆腐之类摆上桌,净等着当家的王满堂往桌上坐。王满堂没上桌,对大妞说,我今天到后院吃去。说罢神情坦然地走出门去,把个大妞晾在桌前。
今天是麦子的生日。
柱子在朱惠芬家吃得投入而热烈,朱母不住地往柱子碗里夹菜,朱父不动声色地观察柱子的举动。柱子说太多了,吃不下了。朱母让他再尝尝醋炯肉,说这是他们朱家的传统菜。盛情难却,柱子只得大口吞咽,他吃得越猛,朱母越高兴。
柱子回到后院东屋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桌上的面已经凉透发硬,没有了一丝热气,两瓣蒜,一双筷静静地搁在面碗旁。麦子问怎这晚才回来?柱子说他上朱家了。麦子说柱子忘了今儿是啥日子。柱子说是东直门竣工的日子。麦子说,我没跟你说东直门。
柱子看墙上日历,又看桌上的面,恍然大悟说,娘,今天是您生日,我真忘了。柱子愧疚地说,娘,这碗面我吃,您的长寿面,得吃。为了讨母亲高兴,柱子装模作样,假装吃得很香,但几口之后便有些勉强。
麦子让儿子不要乱花钱,不要乱交朋友,下了班就早早回家,把钱都攒上,明后年把桂花娶过来才是正理儿。柱子说学徒不让结婚。麦子问谁订的这章程。柱子说国家。麦子说国家咋啥都管,还管谁什么时候娶媳妇。柱子说新婚姻法上写着呢……
评剧《刘巧儿》的唱段从周大夫家的收音机传到小院。
巧儿我自幼许配赵家呀,
我和那柱儿不认识怎能嫁他,
那一回劳模会上我爱上了人一个,
他的名字叫赵振华,
……
大妞说,唱得真好,新凤霞不愧是个角儿。周大夫,您把声再放大点儿。
唱戏的声音又大了许多,刘婶在读《婚姻法》,王满堂在收拾他的水鸭子,把两只水鸭子漂在水中,往一块连线。柱子问爹怎么又折腾起了这个。王满堂小声地对柱子说,小子,你知道古建队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柱子说修西直门。王满堂说修西直门不值得他动用老物件,下个活儿要修故宫角楼。
柱子惊喜地说,真的?
王满堂说落地重建,跟盖新的一样,这活儿过瘾。
麦子见到刘婶在看小册子,问刘婶看的是不是《婚姻法》。刘婶说是《婚姻法》,她正看打离婚这一段。麦子说,先别顾着打离婚,给俺看看结婚那段是怎么说的?
刘婶翻找,说在这儿——你听好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规定一夫一妻制,禁止纳妾,禁止一夫多妻……错了,错了,应该是前边这页……
麦子问啥叫纳妾。刘婶说就是娶小老婆,一个男人俩媳妇。
柱子说,爹,爹,您这水鸭子歪了,没对准。
王满堂已跑了神。
根据《婚姻法》的规定,王满堂犯了重婚罪,这件事一下把王家搅得上下不安。周大夫说王满堂这事得立断,不能拖泥带水。王满堂说这边有一堆孩子,那边有老娘,他该顾哪头……周大夫说哪头都得顾,还不能重婚。
麦子失神地坐在炕沿上。
柱子对他娘说,得跟俺爹讨个准话,这个时候不能乱了方寸,这可关系着娘的下半辈子。麦子说那不也关系着鸭儿她妈的下半辈子嘛。
柱子说,娘,现在不是谦让的时候。
大妞和她的两个女儿敏感地注视着王满堂的一举一动。这几天,不但王满堂的伙食得到了充分改善,大妞对他的态度也有了充分改善。就连小扭妞坠儿也怀着父亲说不定就要离开的不安,讨好着,巴结着父亲,以期通过自己的温情,留住父亲。
小院里静悄悄的,坠儿不再跳皮筋,也没了大妞的粗喉咙大嗓子。偶尔有几声梁子的哭声,也很快被哄住……刘家檐下,炉子上一锅中草药在无声地沸腾。王家铁丝上晾着梁子的尿布,在风里轻轻摇曳。
王满堂开始行动了,他一声不响地打点着行装,看样子,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大妞忍住眼泪问丈夫,你真拿定主意跟她回乡下?
王满堂说,跟她一块儿回。
鸭儿在一边无望地注视着父亲,坠儿拽着父亲的衣襟说,爸爸不走。
王满堂问鸭儿,那双布袜子呢?鸭儿说不知道。王满堂说,你都惯得没样了。
鸭儿说,那也是我妈惯的,不是您惯的。
坠儿讨好地说,爸,我是您惯的。
大妞无可奈何地从柜里拿出一个点心匣子,交给王满堂,让把这盒点心给临州老太太捎去。说原本想等梁子大点儿把老太太接来……看起来,她们娘儿俩是无缘……王满堂不客气地接过点心,打进包里。
大妞越看王满堂收拾东西越伤感,终于哭出声来。埋怨她爸爸说,爹,您当初……怎么这么糊涂哇!
王满堂说,你们家老爷子一点儿也不糊涂。
后院东屋,麦子也在收拾行李。麦子从墙上摘下柱子修东直门得来的大红花说,这朵花我给桂花捎回去,让她看看你多有出息。
柱子说,您别介。
麦子说,你留着它也没用,我寻个小盒,把它装了,别压坏了。
收拾好行李,麦子来到北屋,叫了一声大妹子,说她就要走了。在这种时候,大妞仍不失北京人的客气和礼数,赔着笑说,这么快就走,怎么不再多住些日子啊。麦子说这回来北京给大妞添了不少麻烦,说把柱子他奶奶一人搁家,时间长了也不放心,再过半个月家里就该种麦了。大妞说,以后有时间就常来。麦子说,俺把柱子交给你,你就当自己的儿看待,该说就说,该打就打……俺不多个……
大妞说,你怎么把柱子留这儿?
麦子说他在古建队上班,出徒还得两年,他只有留北京。看大妞仍旧犹豫,麦子说,大妹子,柱子虽不是你的亲生,可也是你们老王家的大儿子啊。
大妞说,怎么是我们老王家?
麦子说,他不是你们老王家的是谁的?
大妞说,可鸭儿她爸爸明天跟你走,跟你回临州。
麦子说,他爸爸没跟你说吗?我们那是……那是回去……离婚……
大妞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
福来扛着照相机进院,说他把照相馆的机子拿来了,他想王大爷家难得团圆,他给照个相。刘婶说这主意好。
于是安排三家人坐好。福来给大家照相。福来是第一回单独操作,有点紧张,按快门的手直哆嗦。
一张黑白的全家福定格。